平交王侯的人格尊严

三、平交王侯的人格尊严

李白天性狂傲,在任何权贵面前也决不低下高贵的头颅。相传他曾醉中骑驴误入华阴县的县衙,县宰喝问来者何人,李白具供状说:“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唐才子传》卷二)这四句话有实有虚,李阳冰《草堂集序》中明言玄宗初见李白,曾“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即使稍有夸饰,亦离事实不远。中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则记载说:“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即使是出于当时的传闻,也是事出有因。至于“龙巾拭吐”,则是“御手调羹”引起的合理联想。“贵妃捧砚”虽不大可能,但李白确曾应召当场作诗歌咏杨贵妃之美貌,杨妃站在一旁观看他挥毫落笔,也是情理中事。

上述行为生动地体现了李白不向权贵低头的狂傲性格。让高力士这个太监脱靴,今人或许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然。要知道高力士不是一般的太监,他鞍前马后跟随玄宗几十年,深受宠信,在李白入朝时,高力士已实封冠军大将军、渤海郡公,权倾一时,炙手可热。当时皇宫里的王子、公主们称他为阿翁,驸马辈称他为爷,连太子李亨都称他为二兄。奸相李林甫凶险狠毒,也对高力士敬畏三分。但是李白却当着唐玄宗的面伸出脚来,让高力士把靴脱了!高力士一时被李白的气势慑服,仓皇失措,只好为李白脱了靴。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难怪唐人对此反复记载,大肆渲染。直到宋代,苏轼还不胜景慕地说:“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嗔!”(《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李白为什么有胆量让高力士脱靴?原来他天性狂放,平交王侯是他的固有姿态。他在《少年行》中声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他还用典故斥骂那些佞幸小人说:“董龙更是何鸡狗!”(《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董龙是前秦皇帝的宠臣董荣的小名,官至尚书,权倾一时,但生性正直的王堕直斥“董龙是何鸡狗”。高力士太监一个,在李白眼中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在皇帝面前让奴才脱一次靴,又有何妨!

李白平交王侯的底气来自哪里?就来自他对权贵与富贵的无比蔑视。李白虽然在政治上勇于进取,但他与那些名利之徒有着根本的区别,就是目的不同。试以卢藏用为例。卢藏用进入仕途后,先是依附权贵太平公主,差点被唐玄宗杀掉,后来又弄权贪赃,声名狼藉。可见卢藏用走终南捷径的道路,不但手段不正,其目的也不可告人。李白则不然。李白进入仕途的目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施展政治抱负。他曾再三表白这番心思,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李白表示其理想是:“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可见李白出山之前就制定了功成身退、隐遁江湖的人生规划,功名富贵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李白入翰林供奉后作诗言志说:“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可见他进入朝廷后并未受到荣华富贵的蛊惑。李白对鲁仲连、张良等历史人物再三表示敬意,正是着眼于他们功成身退的表现。例如《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专咏战国义士鲁仲连:“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就是指鲁仲连为赵国解秦兵之围,大功告成后却拒绝平原君千金之赠的故事。李白还表示“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就是说他与鲁仲连是志同道合的人。李白仰慕的另一个人物就是汉代初年的张良,张良曾辅佐刘邦,创建汉朝,但功成之后不肯受赏,放弃高官厚禄而去学长生。李白还曾咏过晋朝的谢安,他在《登金陵冶城西谢安墩》中说:“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实谢安并无功成归隐之事,这不过是表明李白本人的心迹而已。

正因如此,在世人眼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在李白看来却是一钱不值。李白既蔑视富贵,也蔑视权贵。富贵与权贵本是互为依存的一对怪胎,李白对它们投以无比轻蔑的目光。李白年青时就有挥金如土的豪爽举动:“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日贫。”(《醉后赠从甥高镇》)这当然与他家庭富裕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视金钱如粪土的价值观。李白声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李白又不是商人,怎么可能“千金散尽还复来”?事实上李白并没有陶朱公那样的致富天赋,他不过是表示对财富的轻蔑罢了。李白又宣布:“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吟》)一路奔向东南的汉水怎么可能朝着西北倒流呢,所以功名富贵只是转瞬即逝的事物,根本没有久远的价值。蔑视富贵的人一定能傲视权贵,孟子把这个道理说得非常清楚:“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尽心下》)李白堪称孟子所倡导的大丈夫精神的身体力行者。帝王将相所以骄横可畏,无非因为他们掌握着财富和权力,李白既已视富贵荣华如粪土,又有什么必要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无怪他求见地方长官以求荐举只行长揖之礼:“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他以隐士的身份出见地方长官也只是一揖而已:“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也无怪他能公然宣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虽然傲上,但决不倨下。由于人生经历的不同,李白没有写过像杜甫的“三吏”“三别”那样关注民生疾苦的名篇。但当他在江南丹阳偶然看到纤夫冒着酷暑拖船过坝的艰辛时,也写下了“心摧泪如雨”和“掩泪悲千古”的沉痛诗句(《丁都护歌》)。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也关心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现实,描写过“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惨状(《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九)。更重要的是,李白对劳苦大众抱有亲切的态度,与他们平等地相交。宣城有个善于酿酒的老翁死了,李白写诗哭他:“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哭宣城善酿纪叟》)铜官冶(今安徽铜陵)五松山下一个农妇用菰米饭款待李白,李白作诗谢之:“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泾县村民汪伦与前来游览的李白结为好友,李白临走前写了千古名篇《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除了纪叟、荀媪和汪伦以外,还有几个平头百姓的姓名被写进过诗歌?几乎没有。这是李白的独特之处。要知道,当李白写这些诗的时候,他可是曾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贵妃之面挥毫泼墨的大诗人啊。李白天才横溢,自视甚高,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别人结下深厚的友谊。李白年青时与友人吴指南同游湖南,吴不幸病死于洞庭湖边,李白炎月伏尸,泣尽继血,还按照南方习俗,剔骨葬友。李白与许多同时的诗人相交甚深,他曾在襄阳见过隐居不仕的诗人孟浩然,对他深表敬佩:“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他在黄鹤楼送别东下扬州的孟浩然,“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句包蕴着多么深挚的情意!李白在江东听到王昌龄贬谪蛮荒的消息,作诗寄之:“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他对沦为阶下囚的好友之命运深感忧虑,一颗愁心竟像明月一样随风直至远方,字里行间渗透着深情厚谊。对平民百姓和布衣之士的尊重,是李白人格尊严的另一种体现方式,因为李白本人就是一位布衣之士。

李白虽曾荣任翰林供奉,但前后不足三年,他的一生主要是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参加社会活动的。他在《与韩荆州书》中自称“陇西布衣”,唐玄宗接见他时也说“卿是布衣”(见李阳冰《草堂集序》),李白离开朝廷后回忆自己待诏翰林的经历还说“布衣侍丹墀”(《赠崔司户昆季》),可见“布衣”就是李白的公开身份。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狂傲的布衣!清初的遗民中有所谓“海内四大布衣”之说,李白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布衣”。他蔑视权贵,平交王侯,甚至宣称“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玉壶吟》),竟然要与皇帝、大臣平起平坐,随意谈笑。杜甫称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看来并没有多少夸张。李白即使向人投书求荐,也不肯牺牲尊严。他写《上安州裴长史书》,历数自己的道德与才学,希望对方援之以手,但结尾却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韩朝宗以奖掖识拔后进有名于时,李白作《与韩荆州书》以自荐云:“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词气昂扬,何尝有半点低首下心的可怜状?即使到了暮年,李白被系于寻阳狱中,上诗向崔涣求援:“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惑慈亲。白璧双明月,方知一玉真。”(《系寻阳上崔相涣》)又何尝有半点摇尾乞怜之态?李白的狂傲,其本质是一种放大的自尊,是布衣之士为维护自身人格尊严采取的自卫手段。李白在作品里宣示自身的人格尊严,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中国古代社会里,一向注重群体价值,而缺少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君君臣臣的封建制度和等级观念抹杀了思考个体尊严的可能性,更不用说提倡和维护它了。平交王侯的李白堪称是维护平民人格尊严的典范。后人为什么爱读李白那些豪气干云的诗篇?李白使高力士脱靴的传说为什么会流传千古?其深层的原因是大家从心底里敬佩李白的嶙峋傲骨。我们作为现代公民,尤其应该像李白一样,不要总是以“小百姓”自居,我们应该做“大布衣”。如果你在盛气凌人的高官、富商面前有点底气不足、自惭形秽的话,就赶紧打开李白的诗集,读读《梁甫吟》: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