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风发的进取精神
李白其人,自许极高。在政治上,他以辅弼之才自居,动辄自比张良、诸葛亮、谢安。在文化上,他以斯文宗主自居,时时自比孔子。即使他想隐居了,也自诩是“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在李白看来,建功立业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名垂青史也是他必然的宿命。所以他终生保持着旺盛的进取精神,从未因遭受挫折而消退雄心。从青年时代的仗剑出蜀,到迟暮之年的投军自效,李白始终是意气风发的雄豪之士,叹老嗟卑的习气是与李白绝缘的。
李白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与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基本一致,正是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共同的人生理想,就是安邦定国,治国平天下。在唐代,读书人要想进入仕途,最通常的道路便是参加科举。但是李白自负才华,不愿意走循规蹈矩的科举之路。他希望很快实现其政治理想,用范传正的话说,便是“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其渐陆迁乔,皆不能也”(《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不应科举而想入仕,李白采取了两种方法,一是干谒求名,二是隐居求名。早在蜀中的时候,李白就曾求见苏颋。苏颋是朝中名宦,当时正任益州长史。李白自述求见苏颋的过程是“于路中投刺”,也就是在路上向苏颋递上名片,显然这是主动上前以事干谒。苏颋对李白大为赞赏,说他“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李白非常高兴,后来把苏颋的话写进《与安州裴长史书》中,还说“四海明识,具知此谈”,这就清楚地说明了李白干谒名人贵人的目的,就是显扬自己的名声。李白三十四岁那年,在襄阳晋谒荆州长史韩朝宗,写了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开头便说:“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由此在汉语中增添了“识荆”这个词汇,成为后人初见他人的专用词语。《与韩荆州书》中还自称“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可见李白并不讳言自己曾广事干谒,在他看来,这是实现理想的一条途径,是一种光明正大的行为。
李白采取的另一种方法是隐居求名。李白在蜀中就开始了隐逸生活,曾与一个叫“东岩子”的人一起隐居于岷山之阳,当时的广汉太守还曾慕名前往求见。出蜀以后,李白更是有意识地隐居求名。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自称“逸人”,仿佛以隐士自居。但就在同一封书信中,他又声称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在他看来,隐居与做官不但并无矛盾,而且前者正是后者的必要准备。于是李白曾与元丹丘一起隐居在嵩山,又曾与韩准、孔巢父等六人隐居在山东的徂徕山,号称“竹溪六逸”。但是他从未真正甘心在山林里清心寡欲地当一辈子隐士,他只是希望像东晋的谢安那样暂隐东山,一旦朝廷有事,就出山入朝,建功立业。李白在诗歌中反复咏及谢安,决非偶然。“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隐居得名,然后出山,就是李白理想中的隐居模式。像李白那样一心想着要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人,像李白那样热血沸腾、生命力格外旺盛的人,怎么可能做一个终老林泉、忘怀世事的隐士呢?
李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在当时有可能付诸实施吗?回答是肯定的。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唐代都是一个相当多元化的时代。科举制度虽已确立,但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唐太宗贞观年间,一介布衣马周代中郎将常何上条奏事,深得太宗赏识,立即召见,从此步入仕途,次年就任监察御史,后来官至中书令。天宝末年,布衣张镐因杨国忠推荐,释褐拜左拾遗,后来官至宰相。而李白投书求谒的韩朝宗也曾推荐崔宗之、严协律等人,他们都顺利地进入了仕途。所以李白广事干谒,决非徒劳之举。至于隐居求名,也是当时进入仕途的一条捷径。“终南捷径”这个成语的产生时间,就在李白出生前后。当时有名卢藏用者,初举进士,不调,就隐居终南山。他表面上隐居在山中,眼睛却始终盯着朝廷的动静,人称“随驾隐士”。不久卢藏用应诏入朝,从此在官场里度过一生。卢藏用曾对道士司马承祯说终南山中“大有佳处”,司马讽刺他说:“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刘肃《大唐新语》卷十)“终南捷径”这个成语,后人用来讽刺心怀魏阙的假隐士。但在当时,它并没有多大的讽刺意义。其实讽刺卢藏用的司马承祯本人也是个出入朝廷的显赫道士,李白刚出蜀时就在江陵见过司马承祯,司马还赞扬他有“仙风道骨”(《大鹏赋序》),说不定李白曾从司马那里听说过“终南捷径”的故事从而得到启发。
那么,上述两类行为会不会影响李白的清誉呢?不会,因为李白的目标不是入仕所带来的荣华富贵,而是实现其宏伟的政治理想。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厌其烦地广事干谒。也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断地转移隐居的地方。李白入仕的道路如此曲折,入朝后的遭遇又如此令他失望,但他的雄心壮志并没有随而消减。即使被玄宗放还归山以后,李白仍然不倦地寻找着建立功业的机会。安史之乱爆发以后,眼看着河山破碎,人民遭殃,李白心头又燃起了从军平叛的希望之火。永王李璘起军时曾广征名士,当时萧颖士、孔巢父等人皆逃避不应,宗氏夫人也规劝李白不要应聘,但李白仍然应聘入幕,原因就是他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立功报国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与其说这反映出李白在政治上不够敏感,不如说体现了他有异常强烈的进取精神。李白入幕后作诗说:“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他是多么希望亲赴平叛前线,建立像鲁仲连那样的不朽功绩啊!
李白的进取精神还体现在敢于直面黑暗的现实,非但不逃避,反而勇起抗争。天宝六载(747),也就是李白离开长安三年以后,大唐帝国的政治生活中发生了严重的事件,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为了维持其权位,一方面诱导唐玄宗沉溺享乐,另一方面不择手段地排斥贤良。当时的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书裴敦复,都是有正义感的官员,公称士林领袖。李林甫为了打击士气,就用杀鸡儆猴的手法,对李邕和裴敦复痛下毒手。李邕和裴敦复惨遭杖毙的事件在当时的影响非常大,它摧残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士气,一时朝议噤若寒蝉。李白却用诗歌发出了公开的抗议:“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这首诗是在黑暗、压抑的时代氛围中写成的,所谓“寒夜”,既是说时令的严寒,也暗指政治气候的严酷。此时李白早已被权贵们排挤出朝廷,现在又看到他敬仰的李邕和裴敦复惨遭杀害,从而对日趋黑暗的朝政彻底绝望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像自己这样傲骨嶙峋的正直之士,与黑暗的政治现状如水火不相容,所以他决心抛弃功名富贵,去实现早就树立的隐逸理想。所谓“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这是李白拒绝与黑暗政治合作的公开誓言。按理说,这样的诗很容易写得低沉压抑,因为诗人心中非常苦闷。但是李白毕竟是李白,即使在这首诗中,他依然豪气如虹,激情似火。他以无比轻蔑的语气批判黑暗势力,表示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以无比自豪的气概宣布自己的理想,决心远离污浊的尘世,回归纯朴清静的自然。本来是退出政治的内心独白,却写成了声讨黑暗势力的檄文。本来是痛苦心情的宣泄,却变成了豪迈情怀的颂歌。全诗激情喷涌,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高傲不屈、坚定不移的诗人形象。显然,这样的诗带给读者的绝不是消沉、委靡,而是激昂、奋发。因为批判社会、抨击黑暗正是进取精神的一种体现。
李白虽以政治家自居,事实上却以文学家垂名青史。在诗歌写作上,李白也体现出强烈的进取之心。在李白看来,诗歌写作不是吟风弄月的消遣,而是具有重大文化意义的人生事业。他慨叹诗歌的日渐委靡:“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希望由自己来担当振兴诗道的历史重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他还说过:“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见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李白一生中无论境遇是顺是逆,也无论心情是佳是恶,从未中断诗文创作,终于登上古典诗歌史的巅峰地位,这正是其强烈进取精神的生动体现。李白临终前作诗自叹生平说:“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终歌》)李白清楚地认识到,他的一生像孔子一样,虽然在政治上壮志未酬,但在文化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进取精神将随着其不朽诗篇而垂之永远。
李白的人生道路并不一帆风顺,而是充满着坎坷和挫折,但他从不灰心丧气,从不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李白就是怀着这样的坚定信念走完人生道路的。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坎坷和挫折,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往往因此而失去信念。李白则不然。李白写过三首《行路难》,其二中悲叹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可见其境遇是多么不顺利。然而他的完整想法则见于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面对着美酒珍肴却无心享用,实因命途多舛之缘故。黄河冰塞,太行雪满,舟行、陆行皆无可能,诗人不由得连声惊呼“行路难”!然而他忽又转念,想到古代的吕尚、伊尹也曾落拓不偶,但一旦风云际会,随即功成名就。又想到南朝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名言,便安慰自己,此生一定会有乘风破浪、横渡沧海的一天!由此看来,李白诗歌的意义不止于鼓励读者努力奋斗,争取建功立业,还在于即使人生道路多般不顺,也要保持人生的信念。换句话说,我们在任何境遇下都不应丧失志气和希望,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应该保持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李白的诗歌是永远激励我们前进的“励志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