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观照下的生活细节

尾声 迈向诗意的人生境界

一、超越是诗意人生的共同本质

我们对六位古代诗人的诗意人生进行了一番巡礼。如上所述,屈原是诗国中的烈士,他以杀身成仁的激烈形式拒绝尘俗。陶渊明是诗国中的隐士,他将朴素的平凡生活升华成诗意浓郁的人生。李白是诗国中的豪士,他用狂傲的举止追求崇高和自由。杜甫是诗国中的儒士,他用忧国忧民的精神实现对苦难人生的超越。苏轼是诗国中的居士,他以宠辱不惊的态度走过风雨人生。辛弃疾是诗国中的侠士,他以壮烈的情怀追求不朽的功业。显然,六位诗人的人生遭遇各不相同,他们的人生目标也相去甚远。那么,他们的人生境界有相同之处吗?换句话说,他们都能成为引领我们迈向诗意人生的典范吗?

中华先民的思维向有灵活通变的特征,儒家虽然坚持原则,但在具体的行为上却采取随机应变的对策。孔子列举若干古人的不同行为后声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孟子还说:“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万章下》)古人评价人物时,也采取类似的态度。商朝灭亡前后,几位重臣的行止各不相同:“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但是孔子对他们的评价却是高度一致:“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大禹、后稷功业彪炳,颜回则终身居于陋巷,生平事迹南辕北辙,然而孟子说:“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他又说:“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孟子·离娄下》)后人在评论历史人物时,也继承了这种思维方式。朱熹将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和范仲淹五人称为“五君子”,并指出:“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王梅溪文集序》)元人吴澄也说:“予尝谓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詹若麟渊明集补注序》)朱熹所说的“五君子”也好,吴澄所说的“四君子”也好,都是“易地则皆然”的确凿例证。同样,虽然上述六位诗人的生平事迹千差万别,但是“易地则皆然”,他们都实现了人生的超越,都到达了诗意洋溢的人生境界。

下面把六位诗人分成三组来略作评说。先看屈原与陶渊明。从表面上看,前者入世而后者出世,前者执着于政治理想不惜为其献出生命,后者却抛弃现实政治而独善其身,他们的人生态度简直是南辕北辙。元人散曲中说“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范康《寄生草》),便是这种观点最清楚的表述。然而事实上正如吴澄所云,屈、陶行迹虽异,而“其心一也”。陶渊明对屈原心怀敬意,曾并咏屈、贾云:“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之?嗟乎二贤,逢世多疑。候詹写志,感献辞。”(《读史述九章·屈贾》)诗中“候詹”一句是指屈原《卜居》中所写往见太卜郑詹尹以决疑之事,可见他对屈原“竭知尽忠,而蔽鄣于谗”的遭遇深表同情。此诗的前四句也值得注意,它确切表明陶渊明重视建功立业,且将身为重臣、功业彪炳的稷、契视为人生的榜样,他具有与屈原同样的淑世情怀。更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崇尚儒家的仁政理想,反对以暴秦为代表的暴政,他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饮酒二十首》之二十)这种爱憎分明的价值判断使他对不畏强暴入秦谋刺嬴政的荆轲倾慕不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咏荆轲》)他所构建的世外桃源也以“避秦时乱”为时代背景,且直斥“嬴氏乱天纪”!陶渊明生活在晋宋之交的乱世,他也像屈原一样对国家的前途忧心忡忡,“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拟古九首》之九)的诗句,虽然不一定是针对刘宋篡晋,但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悲凉心情却鲜明可感。屈原与陶渊明生逢乱世,他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探索格外艰辛,屈原说:“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离骚》)陶渊明也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两人都是上下求索,始迷终悟,苦苦地寻觅着人生的归宿。所以说,屈原自沉汨罗,渊明归隐乡里,表面上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但都意味着对黑暗势力的批判和对浊世的抗争,都是对庸俗人生的彻底超越。行迹虽异,其心一也!

李白和杜甫,向被认作唐代诗坛上两种不同诗风的代表,故分别获得“诗仙”和“诗圣”的称号,李杜的异同优劣也成为后人经久不息的话题。然而事实上李、杜之间同多于异,他们是心心相印的诗坛双璧。天宝四载(745)秋,李、杜在鲁郡重逢,杜甫作《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有人认为此诗是李白的小像,其实它是李、杜二人的合像。李白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杜甫又何尝不然?李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同样是豪言壮语,不过一虚一实而已。李白胸怀大志,以为卿相可以立取,杜甫又何尝不然?李白自称“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杜甫也是“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李白对孔子直呼其名:“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杜甫亦曾口出狂言:“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反过来,杜甫关注现实,忧国忧民,李白又何尝不然?杜甫同情郑虔云:“诸公袞袞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醉时歌》)李白则说:“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同样是谴责贤愚倒置的社会不公,不过一具体一抽象而已。杜甫说:“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李白则说:“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同是批判奸相李林甫妒贤害能的行径,不过语气有委婉、直露之别而已。杜甫在“三吏”“三别”中叙说战乱中生灵涂炭的惨象,李白也写过“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九),同样是哀伤百姓之苦难,不过一为近察一为远观而已。所以说李、杜二人的人生态度貌异实同,大同小异,相异的只是外在的行为,相同的则是内心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同样生活在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时代,同样身逢怀才不遇的命运,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分别实现了对不如人意的现实人生的超越。行迹虽异,其心一也!

六位诗人中年代最晚的是苏轼和辛弃疾,屈、陶、李、杜都是他们的前人。苏轼心胸宽广,人生境界和文化成就都很广阔,人称“苏海”。无论是诗歌艺术还是人生态度,他对前人的继承都是兼收并蓄的。对于屈原,苏轼曾在《屈原塔》诗和《屈原庙赋》中极表敬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屈原自沉汨罗的壮烈行为深表赞许,诗中说“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赋中又说“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岂不足以免于后世”,可谓三叹有余哀。对于李白,苏轼最为赞赏其笑傲王侯的气概:“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若使李白闻之,定会大呼:“知我者东坡也!”对于杜甫,苏轼不但高度评价其诗歌造诣,高度肯定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王定国诗集叙》)的人格情操,而且颇有恨不同时的慨叹:“今谁主文字,公合把旌旄。开卷遥相忆,知音两不遭!”(《次韵张安道读杜诗》)对于陶渊明,苏轼既重其诗,更重其人,顶礼膜拜,五体投地。他不但逐篇追和全部陶诗,而且声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又说:“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见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苏轼对陶渊明的评价如此之高,以至于张戒认为陶诗“得东坡而后发明”(《岁寒堂诗话》卷上)。当然,陶渊明人生态度的意义,也是“得东坡而后发明”。辛弃疾在诗歌创作上也是转益多师,在人生态度上则尤其推重屈原和陶渊明。与屈原一样,辛弃疾生逢国家的危急存亡之秋,他的雄才大略和报国热诚宛如屈子,他屡遭打击而九死无悔的精神也宛如屈子,他盛赞屈原的作品:“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喜迁莺》)他也追慕屈原的为人:“灵均恨不与同时,欲把幽香赠一枝!”(《和傅岩叟梅花》)与陶渊明一样,辛弃疾有志难酬,退隐山林,他仰慕陶渊明的高洁情怀:“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古,只有陶彭泽。”(《念奴娇》)他对陶渊明的人格给予最崇高的评价:“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鹧鸪天》)他还目光如炬地看出了陶渊明人生态度中雄豪的一面:“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贺新郎》)可见苏、辛与屈、陶、李、杜虽然萧条异代不同时,但其心一也!

二、其他形式的诗意生存

中国历史上的优秀诗人数以百计,在人生境界上达到或接近诗意生存的也不在少数。除了上述六位诗人之外,我们还可以阅读哪些诗人呢?更准确地说,还有哪些诗人的生活态度或生活方式可以给我们带来特别的启迪呢?受篇幅的限制,下面且在唐宋两代的诗人中各选几位稍作介绍。

盛唐诗人王维和孟浩然都喜欢歌咏山水田园,虽然王维是趁着官宦生涯的余暇到山中别墅去度假,孟浩然则几乎终身都在家乡隐居,但他们对山水景物和田园生活的热爱却并无二致。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受到陶渊明的深刻影响,但又各具个性,清人沈德潜说:“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说诗晬语》卷上)更重要的区别在于,王、孟隐居田园的生活方式相当显著地冲淡了陶渊明“带气负性”的牢骚情结,也相当显著地消减了陶渊明隐居生活的艰辛状态,从而纯化了在山水环境中的隐居生活所蕴含的诗意。王、孟身处盛唐,国家安定,民生富足,他们没有必要像陶渊明那样坚决拒绝现实政治。王维终身为官,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来往于长安与终南别业、辋川别业之间。孟浩然虽未入仕,但也曾多方求仕,不过因机遇不佳及性格狷介而未获成功,只得在家乡襄阳隐居终老。不难想象,如果孟浩然中年入仕,他多半会与王维一样亦官亦隐。王维的诗兼咏山水景物和田园生活,但他对两者的态度迥然相异。概而言之,对于渭南一带的农村生活,王维只是一个旁观者。食禄颇丰的他当然没有必要躬自稼穑,当时的农民生活也并非惨不忍睹而妨害诗人的吟兴。试看其《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描写乡村暮景极其生动,对农人淳朴生活的赞美也是由衷之言,但诗人只是一个旁观者,他只是歆羡田园生活而并未像陶渊明那样融入其中。王维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则是全心全意的,清幽秀丽的山水与悠闲自适的生活在王维的山水诗中浑融一体,从而产生了《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这样的名篇:“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孟浩然离陶渊明的境界更近一些,他虽曾远游名山大川,但长期隐居家乡,还曾稍事农桑。他与农民的关系相当亲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过故人庄》),风格、意境与农家生活一样的朴素纯洁。但总的说来,孟浩然最为倾心的还是自然美景,是在清丽自然中的闲适生活,请看其《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显然,王、孟笔下的山水既没有谢灵运诗中勉强叠加的玄言意味,也不像柳宗元诗因贬谪失意而生凄厉之感,从而凸现了山水自身固有的美丽清幽和静谧安宁。试读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桂花细微,只有心境闲逸之人才能看见或听到其下落,当然,环境的安静更是必要的条件。这是一个多么宁静迷人的春夜!诗人的心情又是多么的安详、愉快!再读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客舟孤系,又逢日暮,难免产生羁旅之愁,但是这一丝旅愁转瞬就被空旷清幽的自然环境彻底融化了。暮天比树木更低,不再高迥。明月映入清澈的江水,伸手可掬。多么亲切可爱的自然环境,它分明具有抚慰人心的神奇能力。王、孟的山水诗启迪我们,美丽的大自然不但是我们必需的生存环境,而且是我们亲切的精神家园。当我们在生活中感到不如意时,不妨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抚慰,那至少会带来暂时的精神超越。

中唐诗人白居易的生平行迹中,有两件事引得后人议论纷纷,一是他对俸禄的态度,二是他的“中隐”思想。先看前者。白居易经常在诗中谈到自己的官职,进而说到俸禄、品服,清代史学家赵翼据此说白诗可当《旧唐书》中的《职官志》《食货志》和《舆服志》(详见《瓯北诗话》卷四)。对于这两件事,宋人有截然相反的评论。朱熹说:“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朱子语类》卷一四零)洪迈却说:“白乐天仕宦,自壮及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虽波及他人,亦然。其立身廉清,家无余积,可以概见矣。”(《容斋五笔》卷八)再看后者。白居易五十八岁时写《中隐》诗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此年白氏以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从此在洛阳“隐在留司官”,也就是当有职无权的闲官。其实这种思想早在白氏四十二岁因直言进谏而被贬江州时已经萌生,后来一直贯穿其终生。对于这种人生态度,苏轼极表赞同,曾声称:“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二十年。”(《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净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之二)今人则经常冠以“消极”“倒退”等恶谥。这两件事其实都是源于白居易的一种人生态度,那便是乐天知命。白居易字乐天,“乐天”二字出自《周易·系辞上》的“乐天知命故不忧”,意即顺从天命,故欢乐而无忧愁。“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中包含明哲保身的因素,但内涵更为广泛。它的精神基础源于孟子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是对“达则兼济天下”的补充(《孟子·尽心上》)。在兼济之志已不可实现的前提下,转而关心自身,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乐天知命的通俗说法就是知足常乐,这是白居易最为后人关注的一种人生态度。白居易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正处于失意透顶的人生低谷,但他在庐山建了一座“三间两柱”的简陋草堂,自称“外适内和,体宁心恬”(《草堂记》)。他还写信给好友元稹,自称在江州的生活有“三泰”:一是合家团聚,“得同寒暖饥饱”;二是俸禄尚够养家:“身衣口食,且免求人”;三是盖了庐山草堂,“可以终老”。及至分司洛阳,更加自觉身心两适,作《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云:“承华东署三分务,履道西池七过春。歌酒优游聊卒岁,园林潇洒可终身。留侯爵秩诚虚贵,疏受生涯未苦贫。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白居易知足常乐的态度是从哪里来的?如从思想上分析,情况相当复杂,比如儒家的中庸思想、佛教和道家思想等,都是其源头。但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原因,则是其“比下有余”的思维方式。白居易六十三岁时曾作《吟四虽》诗,标题有点费解,原来诗中有四个“虽”字。“四虽”的具体内容是:“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他虽然有种种不如意之事,但与更倒霉的朋友相比,还是“比下有余”。于是他高兴地说:“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白居易六十七岁时又进而以古人为比较的对象,自称:“富于黔娄,寿于颜渊,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醉吟先生传》)这五位古人中,有四人是著名的倒霉鬼:黔娄赤贫,颜渊早夭,伯夷饿死,卫玠体弱。白居易分别与他们比较贫富、寿夭、饥饱和健弱,当然稳操胜券。最有意思的是第五比:东晋名士卫玠,貌美而体弱,出行时观者如堵,二十七岁即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容止》)。白居易相貌平常,若与卫玠比貌,必输无疑。但他与弱不禁风的卫玠比健康,就大获全胜了。经过如此的四比、五比,白居易心满意足,于是在后期白诗中,知足常乐成为最重要的主题。毋庸讳言,这种人生态度有其消极作用。但是在人生境遇已基本定形的前提下,它还是相当有意义的。社会地位也好,物质待遇也好,普通人永远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态。像白居易那样采取“比下有余”的思维方式,我们就能精神愉悦而避免烦恼,就能心态安宁而避免焦虑,从而在精神层面上实现对现实境遇的超越。人生苦短,与其用“比上不足”来折磨自己,何不采取“比下有余”来愉快度日呢?

著名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二十三岁就踏上仕途,终身都在宦海风波中浮沉,但他对政治并无多大兴趣,入仕之初就作诗说:“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相传此诗传至汴京,王安石读到后称赏说:“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虽然黄庭坚在政治上与苏轼同进同退,生前身后都被视作旧党,但他的政治态度远不如苏轼那样坚决,也没有卓著的政绩,他的兴趣集中于隐居生涯或书斋生活。试读其《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此时黄庭坚三十八岁,任太和县令。正是血气方刚的壮年,又是独当一面的地方长官,但诗人只用首句稍及官事,其余七句仿佛是描写隐士生活。等到进入馆阁,以及贬谪蛮荒,黄庭坚更把精力倾注于诗歌、书法等艺术活动。元祐年间,黄庭坚在汴京当了六年的馆阁文士。他与苏轼兄弟以及张耒、秦观、晁补之、陈师道等人时时聚会,酒酣耳热之后,赋诗论文,写字作画。黄庭坚心情愉快,写了大量题咏书画以及纸笔等文化用品的诗歌,同时也创作了大量的书法作品。绍圣以后,黄庭坚先后被贬到黔州(今重庆彭水)、戎州(今四川宜宾)等地,最后卒于宜州(今广西宜州)贬所。虽然身处危难,家人离散,生活艰辛,但黄庭坚的艺术活动从未停止。试看他的二则跋语:“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书自作草后》)“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书右军文赋后》)绍圣年间,哲宗亲政,新党卷土重来,包括黄庭坚在内的旧党人士遭到更残酷的迫害,贬窜蛮荒,至死未还。可是黄庭坚一心沉潜于书法艺术的探讨,仿佛置身于险恶的政治风波之外。这固然应归功于他处变不惊的胸襟,但也得益于他对艺术的深深热爱。对于黄庭坚来说,艺术才是生命的真谛,沉潜于艺术活动能够实现对庸俗人世的超越。北宋富有艺术气质的文人学士为数甚多,黄庭坚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代表。黄庭坚不但喜爱诗文书画,而且喜欢饮茶、焚香,他把后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变成了雅致的文化活动。相传黄庭坚入仕之初,长官富弼甚欲见之,“及一见,便不喜,语人曰:‘将谓黄某如何?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宋稗类钞》卷六)黄庭坚生于分宁县双井村,那里出产一种有名的“双井茶”。黄庭坚善于品茶,而且喜爱咏茶,试读其《双井茶送子瞻》:“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这样的饮茶哪里还是一种普通的生活内容,分明是超凡脱俗的文化活动!黄庭坚也喜爱焚香,还善于制香,在宋末陈敬所著的《陈氏香谱》中,便记载了黄氏发明的“黄太史四香”。黄庭坚焚香是为了什么?让我们读他的两首咏香小诗:“险兵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之一、二)原来他认为缭绕的香烟能够抵御尘俗的氛埃,从而保持心灵的清闲空明。在黄庭坚的生活中,品茶、焚香与诗文、书画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试读其名篇《题落星寺》:“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牗,处处煮茶藤一枝。”诗歌主人公的赋诗、赏画、焚香、品茶等活动,加上客观环境的山水和建筑,可谓“四美俱,二难并”!它们共同构建成一个幽雅脱俗的生活境界,从而超越了尘俗。即使在艰难窘迫的处境中,黄庭坚也不改故态,请看作于宜州的一则短跋:“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邪?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题自书卷后》)在如此喧嚣尘浊的破屋里焚上一炷香,然后展笔作书,一个超凡脱俗的幽静环境就此生成了!亲爱的读者朋友,当我们处于喧嚣尘俗的环境而暂时无法逃脱时,像黄庭坚那样沉浸于艺术世界去安放自己的心灵,不失为一条超越之路。

南宋诗人陆游,一生中三度归隐山阴(今浙江绍兴),在镜水稽山间度过了长达三十年的闲居生活。陆游描写闲居生活的诗歌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经常写到他的家人,尤其是其儿孙。今人钱锺书批评陆游“好誉儿”,其实陆诗中写及儿辈的诗很少夸耀他们,要有也只是说他们与父亲一样喜爱读书而已,比如:“到家夜已半,伫立叩蓬户。稚子犹读书,一笑慰迟暮。”(《夜出偏门还三山》)陆游经常指导儿辈读书:“六经如日月,万世固长悬。……我老空追悔,儿无弃壮年。”(《六经示儿子》)陆诗中父子同灯夜读的景象反复出现:“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白发》)“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灯檠。”(《示子聿》)贫家爱惜膏油,故父子同灯共读,其情可悯复可羡。陆游年登耄耋之后,还由教子转为教孙:“诸孙入家塾,亲为授三苍。”(《小雨》)除了读书之外,陆游也希望儿孙勤于稼穑:“仍须教童稚,世世力耕桑。”(《村舍》)甚至希望业已出仕的儿子早退归农:“更祝吾儿思早退,雨蓑烟笠事春耕。”(《读书》)陆诗中有不少对儿辈的训诫之诗,感人最深的是《送子龙赴吉州掾》。这是诗人七十七岁时送别次子陆子龙而作,诗中先诉说家境贫寒导致父子分离:“我老汝远行,知汝非得已。……人谁乐离别,坐贫至于此。”然后惦念着儿子旅途艰难:“汝行犯胥涛,次第过彭蠡。波横吞舟鱼,林啸独脚鬼。野饭何店炊,孤棹何岸舣?”诗的主要篇幅用来训导儿子到任后应该忠于职守、廉洁正直。最后嘱咐子龙勤写家书:“汝去三年归,我倘未即死。江中有鲤鱼,频寄书一纸!”阅读此诗,恍如亲闻一位慈祥的老父亲对儿子的临别赠言,那些话说得絮絮叨叨,周详剀切,至情流露,感人至深。陆游安贫乐道,儿孙满堂是其晚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病卧湖边五亩园,雪风一夜坼芦蕃。燎炉薪炭衣篝暖,围坐儿孙笑语温。菜乞邻家作菹美,酒赊近市带醅浑。平居自是无来客,明日冲泥谁叩门?”(《雪夜》)风雪之夜,合家围坐在火炉边说说笑笑,世间乐事,孰能愈此!有了天伦之乐,即使是贫寒的生活也会增添几分暖意:“夜深青灯耿窗扉,老翁稚子穷相依。齑盐不给脱粟饭,布褐仅有悬鹑衣。偶然得肉思共饱,吾儿苦让不忍违。”(《书叹》)父子情深,一至于此!陆游还笃于伉俪之情,他与前妻唐氏的凄婉故事不知感动了多少后人,试读其《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四十年时光流逝,仍未能冲淡心中的哀痛,那是怎样的深哀巨痛!近人陈衍评得好:“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卷三)人生在世,其实是非常孤独的。所谓世态炎凉,其实质便是人情淡薄。由于血缘的关系,家庭内部的关系往往是亲密、真挚的。以和睦的家庭为出发点,逐步将感情和关怀延伸到社会,便是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观念的深层心理机制。陆游对此心领神会,故特别重视家庭伦彝,他还把这种感情延伸至亲戚、乡邻:“北陌东阡好弟兄,耄年幸复主齐盟。同尝春韭秋菘味,共听朝猿夜鹤声。”(《示邻曲》)“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山村经行因施药》)陆游还将手足深情延伸到朋友之间,他与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结下了生死不渝的友谊。独孤策其人,除了陆诗以外不见于任何典籍,但他是陆游心目中可共大事的一位奇士。独孤的生平略见于陆游的一首诗题:“独孤生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击剑,一世奇士也。有自峡中来者,言其死于忠涪间。感涕赋诗。”诗中还推崇独孤:“气钟太华中条秀,文在先秦两汉间。”可惜独孤策老于草莱,赍志以没。陆游在诗中多次写到独孤策,请看其中的《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诗人在夜半孤寂之时忽然想到亡友,不禁回忆起当年两人邂逅相逢、意气相投的经历,全诗意境沉郁,一位笃于友情的诗人宛在读者目前。陆游退居山阴,本来怀着壮志未酬和宦海浮沉的双重失落感,但家人、乡亲和友人的脉脉温情抚平了他的心灵创伤。诗人长达三十年的村居生活原是寂寞、无聊的,是亲情、乡情和友情使它产生了幸福感和美感,并进而上升为诗意。这种超越凡庸卑俗的机会原是唾手可得的,我们为何不像陆游一样紧紧地抓住它们呢?

三、诗意观照下的生活细节

假如我们在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诗人面前自惭形秽,觉得他们的人生境界有点高不可攀;假如我们在喧嚣、污浊的现实世界中沉沦已久,心灵已被世俗的巨大阴影遮蔽得暗淡无光;假如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老是遇到庸俗和卑微,却很难发现诗意的光芒,那么,我们还能超越眼前的真实处境吗?我们还能对诗意人生抱有希望吗?

笔者的回答是:能!鲁迅说得好:“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既然如此,与其放弃努力自甘沉沦,不如自我振作奋起直追,只有这样才能踏上人生的向上一路。要问怎样才能自我振作?读诗是最为简单易行的一种方法。本书的引言中说过:“读诗,阅读本书所选六位诗人的好诗,一定会使我们从浑浑噩噩的昏沉心境中蓦然醒悟,一定会使我们从紫陌红尘的庸俗环境中猛然挣脱,从而朝着诗意生存的方向大步迈进。”如果读者朋友面对着古代诗人的全集有点望而生畏,不妨先从经常出现在各种古诗选本中的著名篇章读起,因为那些作品都是在某些特定的生活场景中有感而发,它们展示了诗意眼光中的生活细节,它们启示我们:生活中处处都有诗意的存在,对诗意人生的追求可以从点点滴滴做起。

当你感到世路艰难、壮志难酬时,千万不要灰心丧志,请读吴均的《赠王桂阳》:“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弱干可摧残,纤茎易凌忽。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以及陆游的《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钜野受黄河倾。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当你受到社会的不公正待遇,尤其是因家庭贫寒而怀才不遇时,请读左思的《咏史》:“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以及鲍照的《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当你人生失意,夜间辗转难眠时,不妨起身挑灯,读读阮籍的《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以及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当你觉得生活平淡无味,当你对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日复一日的饮食起居感到厌倦时,请读陶渊明的《和郭主簿》:“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以及杜甫的《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当你因时光迅速、年华虚度而心生惆怅、烦恼时,请读陶渊明的《杂诗》:“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以及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当你发现良辰美景转瞬即逝,从而产生及时行乐的想法时,请读陶渊明的《拟古》:“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以及韩愈的《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当你偶然来到山清水秀的名胜之地游览休憩时,务必要细细品味,请读王维的《青溪》:“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以及韩愈的《山石》:“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当你偶然发现难得的清景时,千万不要轻易放过,请读柳宗元的《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以及苏轼的《舟中夜起》:“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当你因连日阴雨而心情烦闷时,请读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以及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当你移居择得佳邻,或是希望如此时,请读陶渊明的《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以及白居易的《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可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

当你身处异乡,佳节来临,因而格外思念远方的亲友时,请读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以及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你送别友人前往远方,挥手作别,依依不舍时,请读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以及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当你与情人相别,缠绵悱恻,难舍难分之际,请读牛希济的《生查子》:“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以及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当你思念远方的友人时,请读杜甫的《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以及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当你思念远方的情人时,请读韦庄的《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以及姜夔的《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怎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当你不幸失恋时,如果是惊鸿一瞥就无缘再见,请读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如果曾有一段缱绻深情却被命运拆散,请读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你人在异乡,独对寒灯备感孤寂时,请读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以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当你在暮色渐浓的黄昏心有所感时,如果你性格刚强,不妨读读韩愈的《秋怀》:“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丈人属有念,事业无穷年。”如果你愁肠百结,就请读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当你少小离家,父母亲不厌其烦地为你打点行李,并对你谆谆嘱咐时,务必珍重他们的一片心意,请读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以及韦应物的《送杨氏女》:“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当你与家人分居两地,却已多时没有给他们写信时,请读张籍的《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以及岑参的《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当你决定要给家人写信时,古诗中颇有以诗代柬的典范作品为你提供参考。如果要写信给孩子,请读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如果想写信给长辈,请读孔平仲的《代小子广孙寄翁翁》:“爹爹来密州,再岁得两子。牙儿秀且厚,郑郑已生齿。翁翁尚未见,既见想欢喜。广孙读书多,写字辄两纸。三三足精神,大安能步履。翁翁虽旧识,伎俩非昔比。何时得团聚,尽使罗拜跪。婆婆到辇下,翁翁在省里。大婆八十五,寝膳近何似?爹爹与奶奶,无日不思尔。每到时节佳,或对饮食美。一一俱上心,归期常屈指。昨日又开炉,连天北风起。饮阑却萧条,举目数千里。”

当你重逢多年未见的亲友,把盏话旧,酒酣耳热时,请读王安石的《示长安君》:“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以及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当你在垂暮之年回首平生,百感交集时,请读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以及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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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够了!无论我们再补充多少例子,永远都会有挂一漏万的缺点,因为古代诗歌宝库中的瑰宝实在是多得举不胜举;也因为古诗的内容包罗万象,巨细无遗地覆盖了诗意人生的各种形态和细节。况且最好的做法是请读者朋友自行从古诗宝库中寻找那些长期沉埋在尘土中的明珠,拂去灰尘,让它们重新焕发熠熠光辉,那样最能在你内心深处引起一见如故的惊喜。

亲爱的读者朋友,既然古典诗歌能给我们带来如许益处,你还犹豫什么呢?赶紧开始读诗吧!《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那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是指引我们迈向诗意生存的人生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