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陇亩的隐士

一、躬耕陇亩的隐士

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陶渊明是一位非常独特的人物。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不但没有名垂青史的功业建树,而且没有激动人心的复杂经历。他曾做过几任小官,后来便在家乡浔阳隐居终老。他留下的作品只有一百二十多首诗歌和十二篇辞赋、散文,这些作品内容朴实,风格平淡,并不以奇情壮采见长,当时几乎没有受到文坛的注意。但是陶渊明身后的声名却与日俱增,最终成为后代士人无比敬仰的文化伟人。苏轼是才华横溢的天才,却认为李白、杜甫都不如陶渊明,并且“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与子由书》)。辛弃疾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却对陶渊明极表敬意:“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水龙吟》)清代龚自珍甚至说:“渊明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舟中读陶》)一位终生隐居的穷苦读书人竟会与功盖三分国的诸葛卧龙一样雄豪?陶渊明故居的平常松菊竟会成为万古高标的象征?让我们从他的生平说起。

陶渊明在《晋书》《宋书》《南史》中皆有传,此外梁代的昭明太子萧统也撰有《陶渊明传》。陶渊明于东晋兴宁三年(365)生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宋元嘉四年(427)卒于故里,享年六十三岁。他在东晋生活了五十五年,入宋后生活了七年,其生平正当晋宋之际的乱世。陶渊明的曾祖陶侃身为东晋重臣,官至太尉、都督八州军事、荆江二州刺史,封长沙郡公,进赠大司马。陶侃是东晋的重臣,为稳定东晋政权立有大功,功勋和地位并不亚于王导、谢安,但是他本是南方的溪族,年轻时曾打鱼为生。在那个特别看重门第的社会里,陶侃虽居高位,仍不免被出身贵族的温峤骂为“溪狗”。陶侃身后不久,其家族就衰微了,以至于连陶渊明的祖、父叫什么名字,现已不很清楚。陶渊明虽为陶侃这位曾祖感到自豪,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出身贵族,相反,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总是“贫士”。请看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的自述: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篇短文并未声称是自传,但是沈约《宋书·隐逸传》称“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萧统的《陶渊明传》亦说“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可见人们公认它就是陶渊明的自传。凡是传记文字,第一要务是交代传主的家世。然而《五柳先生传》中开篇即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这固然是故弄狡狯的文学手法,但也透露出作者对于郡望、阀闾、族姓等决定士人身份高下的种种因素的蔑视。陶渊明死后,其好友颜延之作《陶征士诔》以哀悼之,诔文中说陶渊明“韬此洪族,蔑彼名级”,正是对这种精神的准确表述。“韬”,敛藏也。“洪族”,大族也。

陶渊明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二十九岁入仕,历任江州祭酒、荆州刺史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四十一岁辞去彭泽令,从此归乡隐居,终身不复出仕。被后人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的陶渊明为什么几度出仕?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得很清楚:“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可见他是为了养家活口才勉强出仕的。颜延之的诔文把陶渊明出仕的原因说得更加清楚:“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李善注指出后面二句包含着两个典故。一是《韩诗外传》所记战国时人田过之语:“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以为亲也。”二是《后汉书》所载的毛义之行为:“庐江毛义少节,家贫,以孝行称。南阳人张奉慕其名,往候之。坐定而府檄适至,以义守令。义奉檄而入,喜动颜色。奉者,志尚士也,心贱之,自恨来,固辞而去。及义母死,去官行服。数辟公府,为县令,进退必以礼。后举贤良,公车征,遂不至。张奉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斯盖所谓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者也。’”可见陶渊明所以出仕,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奉养母亲。在这方面,田过的言论和毛义的行为就是陶渊明心中的出仕准则。陶渊明的出仕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正因如此,陶渊明虽然几度出仕,但在职时间一共不过数年。他初作江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后来的几任也都很短:任荆州幕僚达三年,当镇军参军不足一年,建威参军仅五个月,最后一个官职彭泽县令只当了八十多天。晋义熙元年(405)八月,陶渊明为彭泽令。“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萧统《陶渊明传》)他从此彻底摆脱了官场的羁绊,像出笼的鸟儿飞向蓝天,《归去来兮辞》中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而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从此以后,陶渊明就在家乡隐居。在当时的条件下,隐居生活是清贫乃至艰苦的。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繁重的农业劳动是格外的艰辛。陶渊明家境贫寒,耕种所得不足维持全家温饱,有时竟不免向人乞食。但即使如此,陶渊明还是坚决拒绝地方官府乃至朝廷的征召,这是高风亮节,这是对黑暗政治的批判和抗争!陶渊明四十一岁辞官归隐,六十三岁去世。这长达二十多年的隐居生涯,就是一部精神抗争的历史,是高洁的品节战胜富贵荣华的诱惑的胜利记录。请看在陶渊明去世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当时的江州刺史檀道济上门来拜访,这位檀道济不但是江州的地方长官,而且是刘宋皇朝的宠臣,他闯进陶家,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规劝陶渊明出仕,说什么“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秉性贞刚的陶渊明早已绝意仕进,况且檀道济还不合时宜地把刘裕已行篡弑之事的当时誉为“文明之世”,这更使对刘裕篡晋极为反感的陶渊明忍无可忍。尽管此时陶渊明贫病交加,处境窘迫,但他断然拒绝了檀道济的劝说。话不投机的檀道济临走时竟然“馈以粱肉”,公然以权贵的身份对陶渊明进行物质赏赐,陶渊明坚决不肯接受这种“嗟来之食”,“麾而去之”,即挥挥手让他拿走。一向待人彬彬有礼的陶渊明为什么会不顾礼数地“麾而去之”?因为檀道济的举止触犯了陶渊明的道德底线,“麾而去之”是对“嗟来之食”的拒绝,是对物质诱惑的坚决抵拒。

陶渊明终于在贫穷艰难却又恬静安宁的隐居生活中走完了人生。临终时,他作《自祭文》云:“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果然,他的身后相当凄凉。挚友颜延之作诔哀悼,并与其友好商议后私谥曰“靖节征士”,此外无人为作哀吊文字,更没有得到朝廷的封赠。以至于在他身后不久,沈约、萧统等人对他究竟是名“渊明”字“元亮”,还是名“潜”字“渊明”,就已不甚了然。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陶渊明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终于成为仰之弥高的人格典范。请看南宋辛弃疾在《鹧鸪天》中对陶渊明的礼赞: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