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心灵在山水田园中的安顿

四、跳动心灵在山水田园中的安顿

淳熙年间,转任各地的辛弃疾一来倦于宦游,二来畏于朝臣的攻讦,在信州带湖购地筑屋,以作退隐之计。淳熙六年(1179),新居中的“稼轩”落成,正在湖南转运副使任上的辛弃疾作《带湖新居上梁文》以庆之。文中不无壮志未酬的惆怅:“京洛尘昏断消息,人生直合在长沙?欲击单于老无力!”但更主要的则是退隐归耕的欣慰:“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人生孰若安居之乐?一年种谷,十年种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两年之后,辛弃疾被劾落职,归隐带湖,成为名副其实的“稼轩居士”。这位龙腾虎跃的豪侠之士果真要急流勇退了?他果真要放弃驰骋疆场的理想而息影林下、躬耕陇亩了?大家谁都不信。辛弃疾曾请洪迈为稼轩作记,洪迈在《稼轩记》中说:“使遭事会之末,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此志未偿,顾自诡放浪林泉,从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洪迈之兄洪适也在《题辛幼安稼轩》中说:“济时方略满心胸,卜筑山城乐事重。岂是求田谋万顷,聊因学圃问三农。高牙暂借藩维重,燕寝未须归兴浓。且为君王开再造,他年植杖得从容。”他们都看出了辛弃疾壮志未灭,都坚信辛弃疾不会甘心老于林泉。是啊,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四十二岁,正值大有作为的壮年,他怎么可能彻底放弃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

然而,事情都有两面性。辛弃疾中年退隐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他对隐居生活的热爱却是发自肺腑的。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民族。儒家并不轻视军事,儒家强调增强国防的重要性:“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论语·子路》)但是儒家的核心价值却是“和为贵”(《论语·学而》),这是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中华民族先民的集体选择,因为农耕必需和平的生存环境和稳定的生存空间,而面临着游牧民族侵扰的农耕文明也必需足以抵御侵略的力量。辛弃疾深谙此理。他生逢河山破碎、国土沦丧的时代,故以杀敌雪耻、收复中原为终生不渝的目标。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热爱和平,热爱安定平和的农耕生活。说到底,辛弃疾所以要坚持抗金复国的大业,其根本目的就是恢复汉民族赖以生存的大片国土,让人民在不受外族侵扰的和平环境里从事农桑。当他看到江南安宁、平静的农村生活时,便感到由衷的喜爱: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鹊桥仙》)

景色如此秀丽,人情如此美好,这是词坛上难得一见的吟咏田家乐主题的佳作。更值得注意的是,词人自身也心醉于这个安宁、美好的环境,他从农村生活中发现了充沛的美感和诗意。于是,辛弃疾的笔下出现了词境中很少看到的乡村景物:“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鹧鸪天》)在此前的词坛上,有谁曾如此真切地描写过桑麻风光?又有谁曾如此深情地欣赏乡村生活?没有。只有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的辛弃疾,才能说出“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的至理名言。

热爱农耕生活的辛弃疾必然会热爱陶渊明,他仰慕陶渊明的高洁情怀:“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古,只有陶彭泽。”(《念奴娇》)他表示学陶的意愿:“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洞仙歌》)他还自恨学陶太迟:“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水调歌头》)他甚至在梦中与陶渊明亲切相晤:“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他对这位隐逸诗人之宗给予最崇高的评价:“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鹧鸪天》)无可否认,辛弃疾对陶渊明的敬慕是虔诚的。然而,在辛弃疾涉及陶渊明的篇章中,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消息值得关注:“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贺新郎》)为何说陶渊明与诸葛亮是同样的风流人物呢?这是指陶渊明素怀功业之心有如诸葛亮,还是指诸葛亮躬耕隆中、不求闻达有如陶渊明?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在辛弃疾看来,躬耕陇亩、终老林泉的陶渊明与鞠躬尽瘁、卒于军中的诸葛亮是同样的风流人物,不过人生境遇不同而已。也就是说,在辛弃疾的心中,退隐躬耕与建功立业可以并存于一个人的人生追求中,两者并不矛盾。

退居带湖、瓢泉的辛弃疾并未忘怀世事,并未抛弃雄心,一有机会便会尽情宣泄。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到信州访问辛弃疾。陈亮是豪气盖世的狂士,曾以布衣身份多次上书朝廷力主抗金,深受辛弃疾的器重。两人惺惺相惜,痛饮狂歌,千杯恨少。相别之后,辛弃疾又作词寄赠,以后两人反复唱酬,词意慷慨激烈。请看辛弃疾的《贺新郎》: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湖海豪士陈元龙和著名豪侠陈孟公的典故,既切合陈亮之姓氏,更凸现了陈亮“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陈亮《又甲辰秋书》)的品性。而“臭味”“瓜葛”云云,正说明二人志同道合,气味相投。退隐林下,病中会客,尚能高歌狂饮,尚能硬语盘空,若非豪杰,孰能如此?一位罢官之人与一位布衣之士,却在商讨神州离合的大事,倾诉怀才不遇的悲怆,若非英雄,孰能如此?可见辛弃疾正是一位“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铮铮铁汉,纵使落魄不偶,纵使处在无可作为的环境中,他依然怀着“补天裂”的雄心,至死不渝。

然而,辛弃疾南归以后,对南宋朝廷的真实情况已相当熟悉,对抗金复国事业的艰难已了然于胸。他披肝沥胆写成的《美芹十论》和《九议》虽未石沉大海,但并未达到震动朝野的效果。他流宦各地显示的过人才干和泼辣作风虽未被完全抹煞,但也引起朝臣的接连攻讦。辛弃疾清楚地认识到,少时铁马渡江的那段经历已成旧梦,如今的真实处境则是有志难酬,报国无路:“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满江红》)他虽然交游甚广,但知音难觅:“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他甚至感到连诉说忧愁都是多此一举:“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那么,辛弃疾能到何处去安顿那颗跳荡不安的灵魂?“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吗?“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满江红》)吗?显然不行。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岂能像柳七郎那样到温柔乡里寻找归宿!经过上下求索,辛弃疾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那就是大自然。晚年的辛弃疾退居田园,寄情山水,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消磨岁月,也消磨雄心。在铅山瓢泉的别业里,他写了好几首《贺新郎》来题咏山水或亭阁,如积翠岩、悠然阁等。下面这首题咏的是停云亭: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此时辛弃疾年近花甲,与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陈亮、韩元吉等皆已去世,难怪开篇就是一声长叹!他坐在以陶诗篇目命名的“停云亭”中悠然独酌,不免想到陶渊明这位异代知己。可是交游零落,还有谁能让自己欣然开怀呢?环顾宇内,只剩大自然而已。于是他脱口而呼:“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妩媚”一语,本是唐太宗评价直臣魏徵的话,故可用来形容男性风度之可爱。青山巍然屹立,雄深秀伟,有着崇高壮伟的美学品质,这在辛弃疾眼中正是妩媚之极。而辛弃疾本人相貌奇伟,英才盖世,有着堂堂正正的人格精神,他坚信自己在青山眼中肯定也是同样的妩媚。词人与青山达成了深沉的共鸣,英雄在自然的怀抱里找到了默契和抚慰。谁说壮志未酬、赍恨没世的辛弃疾未能实现人生的超越?他的人生分明像一首宏伟雄壮的交响诗,战马嘶叫和鸣镝呼啸是其第一乐章,飞湍瀑流和万壑松涛便是其最后的乐章。

推荐书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2.巩本栋《辛弃疾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