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被艾尔曾夫人邀请来的客人们,晚上七点钟都在巴黎饭店会齐了。艾尔曾夫人预定了一间餐厅和一间相邻的小客厅,供客人们饭后喝咖啡用。虽然艾尔曾夫人事先说过只是很普通的聚会,大家不必太拘礼,可是男人们很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来的时候,都穿着晚礼服,打上了白领带。艾尔曾夫人自己也穿了一件淡红色的低领连衣裙,裙子的背后有大大的褶皱,长裙从胸前一直拖到地上。她看起来既年轻又充满活力,秀丽的面容,玲珑小巧的头部,西维尔斯基刚认识她时就被她给深深吸引。她弯腰的时候,那丰满的肩膀,尤其是在裙子边缘露出的一片肌肤,都是那么的白嫩,仿佛珍珠一般。她的手臂从肩头到胳膊肘都显得十分丰满,裸露的肩膀更是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象。她看起来很愉快,兴致很高,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幸福女人所特有的光彩。

在众多被邀请的客人当中,除了西维尔斯基、德·辛丹,还有科瓦茨基顾问,以及他的侄子齐格蒙特。这个年轻的贵族涉世未深,却十分高傲。他盯着艾尔曾夫人时,眼睛炯炯发亮,而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行为。还有瓦列里·波热茨基公爵,他四十岁,头发有点秃了,头尖脸大,看起来像是兹特克人。另一个是维亚德洛夫斯基,他是加利西亚石油矿的矿主,十分富有,为人却有点阴险,爱好艺术和收藏。此外还有克勒索维奇,他是个大学生,是罗莫拉和莫勒的临时家庭教师。艾尔曾夫人之所以请他来,是因为西维尔斯基喜欢他那张“狂热的脸孔”。

这位女主人最关心的问题,尤其在这个时候,是怎样才能使她的沙龙更具有艺术气息。然而一开始,大家都在忙着谈论街谈巷议和赌场发生的事情,这让她很难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来。维亚德洛夫斯基称赌场为“斯拉夫人之家”。因为在那里,说斯拉夫语的人要比说其他语言的人要多得多。维亚德洛夫斯基在蒙特卡罗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嘲笑自己的同胞和其他斯拉夫民族的兄弟中度过的。这是他的嗜好,他很喜欢这样,而且每次一聊起来就滔滔不绝。这时他正说起两天前他在地中海俱乐部的时候,一直玩到早上六点钟,那时候整个赌场只剩下七个人还在赌博,全是斯拉夫人。

“我们天生就是这样!”他说着,转身朝向女主人,“在别的地方,人们都是这么报数:九,十,十一,十二……可是真正的斯拉夫人脱口而出:九,十,老吉,王后,国王……哈哈!真是这样!我们这些最初来到科尔尼萨的人都是有点积蓄的,但是这里却把我们榨成了干酪。”

尖脑袋的瓦列里公爵听了这话,用一种像是发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理的腔调说:

“不管什么嗜好,只要超过一定限度都是有害的。”

不过他认为,在地中海俱乐部里,有不少人是外国名流,和他们结识是大有裨益的,毕竟处处都可以为国效力嘛。比如三天前,他在那儿认识了一位英国人,是张伯伦的朋友。这位英国人向他问起了国家的情况,于是他把自己国家的政治经济情况、社会动态,特别是社会需求都写在了一张名片上。这样一来,毫无疑问,这张名片即使不能被送到张伯伦手中,也能到达萨里斯布利勋爵的手中,这样反而更好。他们也许因此能在法国舰队司令举行的舞会上见到萨里斯布利勋爵。舞会举行期间,整个“福米达波号”都将被照得灯火通明。

克勒索维奇不仅是个肺病患者,而且还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他憎恨自己生活的社会,但是作为罗莫拉和勒莫的家庭教师,他又必须周旋于其中。他一听到那个关于名片的话,便像野狼一样咧嘴大笑,露出一副凶相。艾尔曾夫人为了转移大家对他的注意,便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样,这里的人是创造了许多奇迹的。我听说他们要在尼斯到马赛的整条路上都装上电灯。”

“杜克罗斯工程师是有这样的计划,只可惜他两个月前就死了。他对电气非常痴迷,甚至还在遗嘱里写出当他死后要在他的坟前装上电灯。”

维亚德洛夫斯基接着说:

“那么,他的墓碑上应该写上:啊!主啊!愿他安息吧,让电灯的光芒永永远远照耀着他,阿门!”

老科瓦茨基顾问却责怪维亚德洛夫斯基,说他不该拿这么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这种事情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接着他又批判起整个里维拉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在这里,随处可见“侯爵、伯爵、子爵”,但是你可得小心,因为他们随时会掏走你的手帕。至于说到舒适,也是一样。他在猪城的一间办公室,至少有这里五间客房那么大。医生们都劝他来尼斯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英国人的后院”臭得像是克拉科夫的养猪场。上帝可以作证,他的侄子齐格蒙特也可以作证。

但是齐格蒙特此时正盯着艾尔曾夫人,从头一直看到胸部,看得入了神,他叔叔的话,一句也没听见。

“那就搬到波的吉拉去吧,至少意大利的灰尘都是带着艺术气息的,而法国的灰尘却是龌龊的。”西维尔斯基说道。

“画家先生,那你为什么还住在尼斯呢?”

“因为我在其他地方没有找到合适的画室。如果我要搬走的话,我一定会到安提贝斯那儿去。”

说完这话,他冲艾尔曾夫人眨了眨眼。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幸福的微笑,随即低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要把话题转到艺术上来,于是她谈起了在鲁姆马耶举办的那场画展,以及她两天前参观过的绘画,她提到法国记者克劳斯把这些画作称为“印象颓废派”。维亚德洛夫斯基听到这里,便举起叉子,用皮浪(古希腊哲学家)的口吻说道:

“颓废派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从专业角度来说,颓废派是指那些只对艺术趣味感兴趣,而不关心艺术本质的一群人。”西维尔斯基回答道。说完他环视了一眼大家,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

然而,波热茨基还在记恨刚才老科瓦茨基关于“侯爵、伯爵、子爵”的一番言论,他对此相当不满。

“就算是流氓,到这里来的也一定是高级流氓,他们是不屑于掏走你口袋里的手帕的。当然这里也能看见江洋大盗,但除了这些人以外,来的都是些世界上最有名望,以及最富有的人,富豪和贵族们在这里相互拜访,相互尊重,这样,世界才能发展。科瓦茨基先生应该先读一读《悲剧的田园诗》。然后你就会相信,除了那些低贱和卑微的人以外,这里还有‘社会上最上等的人’,如同‘福米达波号’上的人一样。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福米达波号”上的电灯才能闪耀光芒。”

显然,波热茨基忘记了大家已经谈论过关于“福米达波号”上要安装电灯的事情,因此这个话题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相反,他们倒饶有兴趣地谈论起《悲剧的田园诗》来。年轻的克瓦茨基在谈到小说主人公时说道:

“虽然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但却非常愚蠢。居然为了朋友而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换做是我,就算是为了十个朋友我也不会这么做,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毕竟,人各有所爱嘛。”

这时维亚德洛夫斯基打断了他,因为谈论法国小说也是他的嗜好之一。于是他开始对作家和作品发表起自己的“高见”:

“最使我感到气愤的就是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如果这些作家都是现实派,那么他们就应该写些真实的东西。先生们,你们有没有注意过他文中的女主人公?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很好!这些女人们总是在和自己作斗争,在挣扎,而且这糟糕的场面竟占据了大半本书。可是,天知道,我只要刚读完第一页,就能猜到整个剧情的发展和结局,这是多么枯燥无味啊!可剧情往往总是如此。我同意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写这些风流的女人们,但是我不能容忍他们总是用女人来祭祀悲剧啊!更何况,我既然知道这些支离破碎的灵魂在悲剧发生之前有男人,而在悲剧发生之后又能得到情人,那悲剧本身又有何痛苦而言呢?经历了一场悲剧,她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去迷惑男人,然后重新上演一出新的悲剧,最后结果又是一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只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悲剧的轮回罢了。一个多么荒谬的谎言啊,全部充斥着道德的沦丧和对真实的伪造,人们的思维都被搞混了。想一想,大家都热衷于这样的小说,还认为这是很好的作品,把这些女人在客厅里的滑稽戏当做是高雅的正剧,还如此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样一来,谁还能说出正派女人和妓女的差别?而那些没有窝巢的斑鸠,却能在社会取得了一席之地。然后这些法国镀金品便成了我们的玩物,她们在这些作家的保护下就敢无所不为了。我认为,这样的作品既毫无原则可言,也没有高雅艺术的特征,缺乏社会责任感,更谈不上道德观念,除了赤裸裸的欲望和虚伪的姿态,其他什么也没有。”

维亚德洛夫斯基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无疑是向艾尔曾夫人扔去了一块石头。不过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他是故意说出这番话的。艾尔曾夫人听了他的这番言论,话里包含的真理越多,她就越不高兴。西维尔斯基本想说几句挖苦话来回敬他,但是他又觉得不应该把维亚德洛夫斯基的话当作有所指,于是他便想到了从另一个方面来转开话题,他说:

“在法国小说里,我倒是对另一方面印象比较深刻,那就是这是个不孕女人的世界。在任何其他地方,当两个人相爱了,不论是合法还是非法,他们结合的结果必定是生孩子。但在法国小说里,谁也不生孩子,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也许这些作家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爱情是不会不受到惩罚的。”

“有什么样的社会,就有什么样的文学!”老科瓦茨基说道,“大家都知道,法国的人口正在减少。特别在上流社会,孩子几乎成了稀罕的东西了。”

“不过这样一来,社会就更舒适更文雅了,”德·辛丹说道。

“这些作家都是吃饱了没事做才拿起笔来,他们就应该和他们的作品一起消失!”先前一直在冷笑的克勒索维奇说道。

“你在说什么?”辛丹问道。

这位大学生把自己愤怒的脸孔转向辛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我说,这些作家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寄生虫!”

波热茨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道:

“每个阶级都有它自己的义务和取乐的方式,我就有两种爱好:政治和摄影。”

宴会快要结束了。一刻钟以后,所有人都来到隔壁的客厅里喝咖啡。艾尔曾夫人发现,随性一点的态度比较容易取悦西维尔斯基先生,因为他是个艺术家。于是她点起了一支细长的香烟,舒服地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翘起了二郎腿。可是,由于她身材娇小,而且臀部宽大,当她翘起二郎腿的时候,裙摆被撩得太高了。小科瓦茨基故意扔了一盒火柴到地上,然后开始在地上摸索起来,他趴在地上,找了很久的时间,以致他叔叔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推了他一把,生气地低声说道:

“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

年轻的贵族站起身来,凑到他叔叔耳朵旁,轻声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哩!”

艾尔曾夫人凭经验知道,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们,只要他们有机会放纵一下自己,野蛮的本质会立刻暴露无遗,特别是在毫无保护的的女人面前。不过这次,她并没有注意到小科瓦茨基的行为,但是她却看见了他回答叔父时那轻蔑的和无耻的笑容。她感觉得出来,他们一定是在谈论自己,顿时她对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厌恶,除了西维尔斯基和克勒索维奇。不过,她对克勒索维奇也颇有微词,因为他对她这一阶层的妇女抱有社会性的仇恨,但却爱上了她。

那天晚上,维亚德洛夫斯基的一番话使得艾尔曾夫人备受伤害,感觉他像是要把每一勺咖啡里都加入毒药,把每一分钟里都注入毒素,以回报她今晚的美酒佳肴的招待。虽然他只是泛泛地谈论女人,也没有超越礼貌的界限,但是在他这番言论的背后,不仅包含着龌龊的内容,还有对艾尔曾夫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的影射。这些影射才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尤其是在西维尔斯基面前。而西维尔斯基在听到这些话时,也感到十分痛苦和气愤。

最后,等到客人们都走了,只剩下画家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心中这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啊!”她大声说道,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有些头痛,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他们让你疲惫了!”

“是的!是的!厌倦得很!”

“那你为什么还要邀请他们呢?”

她急促地走到他面前,仿佛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情绪似的:

“请你坐下来,西维尔斯基先生!不要动!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你会认为我是无可救药的,但是我需要你,先生!就像病人需要吃药那样……啊!就是这样,在善良的人身边就这么呆着,哪怕一小会儿也好……呣,就是这样!”

她坐在他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突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她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西维尔斯基不要说话,让她就这样静静地待会儿。

“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西维尔斯基此时心情很激动,他一看到女人流泪,心就会立刻像蜡一样软下来。她对他的信任让他感动,他感觉心里充满了柔情。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来了,他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说道:

“永远和我在一起吧!请赐予我保护你的权利!”

艾尔曾夫人没有回答,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

“嫁给我吧!”西维尔斯基又说道。

她把手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

西维尔斯基低下头来,吻着她的前额,接着又吻干了她的泪水。渐渐地,爱情的火焰燃遍他全身,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内心被爱涨满了,急需一个出口去释放自己的爱。他用自己有力的臂膀抱住她,使劲地让她贴在自己胸口,用嘴唇去亲吻她的嘴。

然而她却挣扎起来。

“不!不!”她用气喘吁吁的声音说道,“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以后吧!不!不!不要这样!可怜可怜我吧!”

西维尔斯基紧紧地抱住她,她却拼命向后躲着。此时此刻,他的确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两个人急忙分开。

“谁在敲门?”艾尔曾夫人不耐烦地问道。

克勒索维奇那阴沉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

“抱歉,夫人!罗莫拉在咳嗽,可能是发烧了。我想有必要来通知您一声。”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

西维尔斯基站起身来,说道:

“我去请医生来!”

艾尔曾夫人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冷淡神情。

“谢谢你!如果有必要,我会让宾馆里的人去通知。不过现在,我得先去看看孩子。谢谢你!我得走了,明天见,谢谢!”

说着,艾尔曾夫人把一只手伸向西维尔斯基,他轻轻地吻了一下。

“明天见!天天见!那……再见了!”

艾尔曾夫人走出了房间。这时候,周围只剩下她和克勒索维奇两个人,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问道:

“罗莫拉怎么啦?”

这个大学生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近乎粗鲁地回答说:

“一点事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问道。

“这是告诉您……夫人,您赶我走吧!否则……我会发疯的!”

说完,克勒索维奇便转身走了回去。艾尔曾夫人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会儿,眼中燃烧着怒火。她眉头紧皱,不过很快,她的额头又渐渐舒展开来。她,艾尔曾夫人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是事实,但这又是一个新的证据,证明即使是现在,还是没有男人能够抵挡得住她的魅力。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镜子前,像是要证实她的这个想法似的。

这时候,西维尔斯基正坐在回尼斯的车里,他不断地用自己那沾满葵花香气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但他感到很幸福。当他闻着艾尔曾夫人所喜欢的这种香味时,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