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天,拉吉特夫人来到画室给他们三个人送午饭,她告诉西维尔斯基,一小时以前,那两个漂亮的孩子又来了,不过这次,陪同他们来的不是那个穿着怪异的仆人,而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
“那位太太说一定要见您,但是我告诉她,先生已经到安提贝斯去了。”
“是到杜龙去了,去杜龙了!”画家愉快地补充道。
次日,拉吉特太太没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次来的只有一封信,而西维尔斯基连看都没看一眼。这一天,他帮玛利亚小姐“摆正”姿势的时候,他本想把玛利亚小姐的肩膀稍微抬起一些,于是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下面。可这时,他们的胸是那样地贴近,她呼出的气息都扑到了他的脸上。玛利亚小姐显得十分激动,而他也对自己说,如果这样的时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即使用他的生命去交换,也是在所不惜的。
那天晚上,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你又在想入非非了,但这次却和以前不同,这次你将整个灵魂都投入了进去。这次你之所以这么着迷,是因为这个姑娘就像是置身于尼斯这个垃圾堆之外的一颗纯洁的珍珠,而这种纯洁并不是她刻意掩饰或是故作高尚的结果,甚至不是她自我熏陶的结果,而是出于她的纯洁的天性。这样的姑娘上哪儿才能找到第二个呢?这一次,我不是在欺骗自己的感情,也不是我自作多情、胡思乱想,而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是命运事先的安排。”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甜蜜的梦,但不幸的是,美梦终究会醒来。两天以后,西维尔斯基又收到了一封电报,这封电报是从信箱孔里塞进来的,正好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落在了地上。
莎菲小姐正要把头发披散下来,刚巧看见了这份电报,于是她把电报捡起来,交给了西维尔斯基。
他很不情愿地打开一看,脸上顿时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很抱歉,女士们!我接到了一个消息,所以我现在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们一会儿。”
“出什么事了吗,先生?”莎菲小姐不安地问道。
“没有!不过恐怕我下午都不能赶回来画画了。不管怎么样,今天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明天我一定会安下心照常画画。”
简短而又亲切的告别之后,他匆忙地离开了。片刻之后,他坐进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去蒙特卡罗。
刚过了散步场,他又拿出那份电报,重新读了起来,上面写着:
“今天下午我等着你来,你要是不坐四点的火车到达,我一定会采取行动的。吗啡。”
西维尔斯基是被这个签名给吓住的。因为当他看见这个签名的时候,他脑海里立刻浮现起克勒索维奇自杀的事情,然后它便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这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开始担忧起来。“谁知道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我即使没有伤害到她对我的真正的爱情,也一定是伤害到她的自尊心,让她感到伤心,甚至绝望了。我真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我应该在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时候,就立刻回信给她,和她说清楚,然后断绝关系。无论如何耍弄别人是不应该的,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这次一定要和她把问题挑明了不可,我必须立马过去,不必等到四点钟的火车了。”
于是,他催促车夫加快速度。有时候,他竭力让自己相信,以艾尔曾夫人的性格,她是断然不会自寻短见的,而且这也不符合她的处事原则。可是他又疑虑重重,觉得她那样极端的个人主义,在受到伤害之后会促使她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
他又想起,在艾尔曾夫人的性格里,颇有几分固执和坚决,甚至不乏果敢和勇气。如果她能为孩子们着想,也许就不会做出那些疯狂的事情。但是这真的能阻止她吗?她真的疼爱这些孩子吗?他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有点毛骨悚然。他觉得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内心又开始挣扎起来。然而莎菲小姐的倩影依然不停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悲伤。他反复告诉自己,他这次去,是要和艾尔曾夫人断绝关系的,坚决地、彻底地断绝关系。可是,他从心底里,从灵魂里都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如果这个女人卑劣而固执地说:“不是你,就是吗啡!”那他该怎么办?随着不安和担忧的加剧,他的心里开始出现了恐惧、厌恶,和愤恨。因为他觉得,只有“坏文学”中,那些虚假的女主人公,才会提出这种问题。
可他在想,如果她真这么做了,那该怎么办呢?在这个社会,尤其是尼斯这种地方,属于这种“坏文学”的女人是不计其数的。
在这些思想的纠缠之中,在飞扬的尘土之中,他终于来到了蒙特卡罗。他吩咐车夫停在巴黎旅馆前面,他还没有下车就看见了罗莫拉和莫勒,他们在那个拉吉特太太称之为穿着奇装异服的仆人的陪同下,正在草地上打球。
他们一看见他,就立刻跑了过来,
“你好,先生!”
“你们好!你们的妈妈在楼上吗?”
“不在!妈妈和辛丹先生一起骑自行车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
“唔!你们的妈妈是和辛丹先生一起骑自行车去了?”西维尔斯基又重复了一遍,“这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是的!她真的以为我四点以后才会到达这里!”
接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一台正剧正以喜剧结束,不过,这里正是里维拉啊!……我竟然把这给忘了!我真是一头蠢驴!”
“您要等妈妈回来吗?”罗莫拉问道。
“不了。孩子们,你们听着,告诉你们的妈妈,我是来向她告别的。很遗憾,我不能再等她了,因为我今天就要走了。”
说完,他就吩咐车夫返回尼斯。那天晚上,他又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两个字,“无耻!”
他看了以后反而觉得特别高兴,因为电报下面没有“吗啡”这个签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