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赛义姆确实是到他叔父家里去了,只不过他呆了不止一周,而是十天。然而,情况并没有因为赛义姆的离开而得到好转。这些日子里,我们过得也很不愉快。哈尼娅像是在躲着我,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提心吊胆。这样的氛围,让我无法和她坦诚相见,自尊心让我对我的至爱只能缄默不语。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总是刻意避免我们之间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她却又这样的神情憔悴,甚至一天天在消瘦下去,很明显,她是在想念赛义姆。虽然我很烦恼赛义姆和她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但当我心痛地看见她这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的模样,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对赛义姆并不是一时的喜爱,相反,她的爱是真挚而深沉的。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里,我也变得萎靡不振、脾气暴躁、惆怅颓废,整天愁眉苦脸。无论我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怎么关心我,问我是不是病了,到底怎么了,我都一概否认。他们的关心没有让我感到一丝丝慰藉,反倒成了我的心理负担。我终日在马背上度过,不是骑着马没有目的地瞎逛,就是在树林子里躲一天。再或者,驾着小船去芦苇荡中打发时间。时间过得很慢,我就像个行尸走肉,每天醒来不知道这一天要去哪儿,晚上合上眼,甚至在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哪儿躺着。有一天早晨我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去森林里燃了堆篝火,然后就坐在那儿度过了一整天,晚上也在那儿过了夜。有时,我会和我家的牧羊人呆上大半天,他每天一个人放牧,因而性格总是有些狂野的。不过,他不只会放牧,他还是个江湖郎中,放牧闲暇的工夫,他就去采些草药,研究他们的特性和药效,常年如此。他也将我带入了这个充满迷信,讲究巫术的世界里。唉!有谁会相信,在这么多个无聊和痛苦的日子里,我是有些想念赛义姆的,想念这个带给我“痛苦生活”的人。
有一次,我去拜访了霍热尔的老米查。这位老人一听说我是特意去拜访的,高兴得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不过,我是另有目的的,我想去看看画像上那个可怕的老米查的眼睛,就是那位曾在索别茨基时代担任过骑兵上校的老米查。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想起我自己的祖先们,他们的画像就挂在我家的客厅里,也是那样的严厉和冷酷无情。
受到这些眼神的影响,我的心情也变得莫名的激动。本该在这样一个孤独、宁静的夜晚,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能让我的心境达到一个绝对平静和豁达的状态,但现在却像中了一支毒箭似的,虽然箭被拔了出来,箭毒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常常沉浸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这让我的心情变得更糟和更加捉摸不定。有时,我躺在树林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或是漂浮在湖面的小船上,我会想象自己是在哈尼娅的房间里,我跪在她的面前,热烈地吻着她的双手,她的腿和她的衣裙,用最亲昵的称呼呼唤着她。而她,会用她那可爱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对我说着:“亲爱的亨利克,你的苦难受够了,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再这样下去,让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吧,就像忘记一场噩梦那样,然后重新开始!我爱你,亨利克!”但是,每每到这儿,梦就醒了,可怕的现实就在我睁眼的一刹那重新涌入我的心里。这灰暗的现实,让我仿佛从天堂跌入地狱,让我害怕,让我恐惧,让我感觉我将失去她了,永永远远地失去她了。
我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总是躲着人,谁都不想见,甚至连我最亲爱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都不想看见。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连卡佐也让我感到反感,他总像小孩子一样的多嘴多舌。他的多管闲事,他那整天停不下来的笑声和没完没了的恶作剧,都让我厌烦透了。尽管如此,这些可爱的人们总是想方设法为我消愁解闷,暗地里为我的苦闷烦恼,他们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哈尼娅不知是出于猜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认为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于是她也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慰我。但是现在,就连对她我的脾气也实在好不起来,害得她每次和我说话时都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我的父亲对我一向严厉,现在也主动为我分忧了。他常常会刻意假装与我闲聊,一方面是想帮我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他也想弄明白,是什么让我精神状态这么萎靡。有一次,吃过午饭,我们来到院子里,他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我很早就发现了,赛义姆是不是在哈尼娅身边转得太勤了?”
按照通常情况,我听到这话,会表现得心慌意乱,很紧张,就像大家常说的那样——被抓了个现行。可我当时偏偏是那样的镇定,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连哆嗦也不打一个,叫人一点也看不出我父亲的话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很平静地说:
“不,没有这回事的。”
我父亲干预这件事,让我心里很受伤。我觉得,这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就该由我一个人去承担。
“你能保证吗?”父亲问道。
“我敢保证,因为赛义姆爱上了华沙的一个女学生!”
“要知道,你可是哈尼娅的保护人,你有责任照看好她。”
我知道,我父亲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为了激发我的自尊心和责任感,让我把注意力从充满阴霾的坏情绪中转移出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我就像一只将死的困兽,在气息奄奄的时刻只有一两声愤怒的咆哮,对外界刺激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我低着头,冷淡而忧郁地答道:
“我算什么保护人?因为当时您不在家,老米科瓦伊才把哈尼娅托付给我,但我并不是真正的保护人,我也没有资格做保护人。”
我父亲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个办法并不能使我打起精神,他只能另谋良策。很快他那灰白的胡子下面又露出了笑容,他转身对着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说来,那是哈尼娅把你给迷住咯?哈哈,孩子,老实说吧,我们都看出来了,是不是这样?”
“哈尼娅?”我故作惊讶地说道,“怎么可能,一点儿也没有。这真是可笑!”
不得不承认,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一次谎了,而我表现得竟如此的从容和真实。
“那就是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咯,是不是?”
“对不起,父亲,我认为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是个轻浮的姑娘!”
我父亲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反问道:
“如果你谁都没有爱上,那你为什么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拖着脚走路呢?”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非得爱上谁吗?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出于对我的关心,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常常轮番地对我进行盘问,这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甚至连和他们呆在一间屋子都觉得难受。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糟,一件不起眼儿的事情,就可以让我火冒三丈,大吵大闹。路德维克神父看到我身上这种专横性格的某些特征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现出来,便对我父亲意味深长地笑道:
“都是些好斗的公鸡!”
后来连我父亲都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我和父亲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吃午饭,用餐时我们聊起了贵族和民主的话题。我激动地宣称,为了民主,我一百次地宁愿自己不是出身于贵族世家。我父亲立刻要求把我赶出房间,我们争执得很厉害,女人们都吓哭了。之后的两天,全家人都为此愁眉不展,气氛很压抑。
其实,我既不是什么贵族,也称不上民主派或是自由人士,我只是个失恋的可怜人。什么原则、信念、理论或是社会舆论,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如果我非得和别人争执什么,或者强调某种观点的优越性去反对另一种观点,那肯定是出于我的斗气心理,我需要找个出口释放我心中的闷气,既不是针对谁,也没有任何立场可言。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我和路德维克神父之间。有一次,我和神父讨论起宗教问题来,结果是,神父气愤得摔门而出。总而言之,我不仅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也把全家人弄得不得安宁。因此,当十天没有露面的赛义姆来到我家的时候,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因而对赛义姆也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欢迎。
赛义姆来的时候,刚好我不在家,因为白天除了吃饭的时间,我都会骑着马去森林里打发时间。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回到家里。我直接将马骑到了院子里,马童赶忙上前把马牵了过去,并对我说道:
“少爷,霍热尔的少爷来了。”
就在这时,卡佐跑了过来,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赛义姆人在哪儿呢?”
“我猜他正和哈尼娅在一起,应该在花园里。我这就找他去!”
我们俩一道往花园走去,卡佐跑在前面,我慢慢地跟在后面,我故意表现出不急于去见这位客人的样子。我还没走到五十步,刚到林荫路的转弯处,就看见卡佐急忙掉头朝我跑来。卡佐是个出色的小丑和表演家,在离我还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做着各种鬼脸和搞怪的动作。他满脸通红,用手捂着嘴巴,一边想笑,一边又使劲憋着,想把这笑声压下去。他跑到我身边,对我说道:
“亨利克!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嘿嘿,嘿嘿!噗!”
“你在搞什么鬼花样?快点告诉我!”我不满地叫道。
“哈哈!哈哈!我对天发誓,赛义姆正在凉亭里给哈尼娅下跪哩!我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保证!”
我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说道:
“你给我闭嘴!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还有你也不许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如果你希望我能活着回来的话,最好谁也别告诉。现在,我一个人过去,你在这儿守着。”
卡佐起初只是觉得这事情有趣可笑,可是当他看见我严肃的表情和可怕的脸色,立刻愣住了,他张大嘴巴看着我,一动不动。而我则像发了疯一般朝凉亭飞奔过去。
凉亭的周围长满了牵牛花,我匍匐在花丛中,像条蛇一样轻巧而又急速地爬着,直到凉亭的墙角下。这墙是用木条围成,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听清他们说的话。尽管我一向对偷听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在当时看来,我觉得是非常正义,甚至是必须的。我轻轻拨开花瓣和树叶,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好像有人来了!”我听见哈尼娅听声说道。
“不会的,是树叶在响。”赛义姆答道。
这时,赛义姆已不再跪在哈尼娅面前,而是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她的脸色很白,紧闭着双眼,依偎在他的肩上。赛义姆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哈尼娅!我爱你!我爱你!”他激动地重复着。
他慢慢把头低了下来,靠向她的嘴唇。哈尼娅像是在抗拒,可他们的嘴唇还是靠上了,而且是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相互用力吻着,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啊!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整个世纪!
他们要说而尚未说出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个深深的吻里。羞耻之心使他们难以开口,所有的勇气也都表达在了这个吻中,再没有勇气能让他们继续交谈。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们急促而激动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
我双手紧紧握住凉亭的木条,这些木条几乎要在我的紧握下折断。我两眼发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大地也仿佛裂开一般,让我一下子坠入无尽的深渊。但是,无论如何,我也要听他们把剩下的话说完,即使拼了命也要去听。于是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张着干裂的嘴唇,大口呼吸着空气,耳朵紧贴在墙上。我倾听着,甚至默数着他们呼吸的次数。
沉默持续了很久,哈尼娅终于先开了口,她轻声说道:
“够了!够了!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了,我害怕呆在这里。我们快走吧!”
她把头转向旁边,努力让自己挣脱他的怀抱。
“啊!哈尼娅!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真的幸福极了!”赛义姆大叫道。
“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会有人来的!”
赛义姆听到这话,立即跳了起来,两眼炯炯放光,激动得涨红了脸,他大声说道:
“那就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吧!我就是爱你!我要当面告诉所有人!我不知道我们的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挣扎过,也痛苦过。以前我以为亨利克爱你,而你也爱他。可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你爱的是我,这才是决定你一辈子幸福的大问题!啊!我的哈尼娅!我最爱的哈尼娅!”
接着,又传来了接吻的声音。然后,便是哈尼娅用一种温柔的,又仿佛是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我相信你!赛义姆先生!不过,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他们想把我送出国,到太太那边去。昨天戴维斯夫人曾向老爷提起这件事,因为戴维斯夫人认为我是亨利克先生这些天来反常现象的根源,他们认为他爱上了我。但是他到底有没有爱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是爱上我的。但我不了解他,我害怕他。而且,我觉得他肯定会阻扰我们在一起,会想方设法来拆散我们,而我……”
她用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你听着,哈尼娅!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如果亨利克不让我来见你,我就写信给你。我认识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把信送到你手中。我自己也会从湖那边骑马过来,你一定记得要在傍晚时分到花园里来。但是,你不要离开这里,如果他们要把你送走,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离开。上帝在上,哈尼娅,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不然我会发疯的!啊!我的爱人,我最心爱的人啊!”
赛义姆紧握着她的双手,疯狂地吻着。突然,哈尼娅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来了!”她惊恐地叫着。
尽管没有人来,但他们还是离开了凉亭。夕阳的余晖把金黄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但我却觉得这阳光像血一样红。我拖着双腿,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在林荫道的转角处,我看到了一直守在那里的卡佐。
“他们走了,我刚刚看见。告诉我,现在该做什么!”他轻声对我说道。
“朝他脑袋开枪!”我愤怒地握紧拳头,乱捶着,眼神像火一样在燃烧。
卡佐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仿佛有光芒在闪动。
“好!”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转身要走。
“站住!别犯傻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别管。你不能卷进这件事里来。你只需要以你的名义发誓,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告诉你,但是你一个字都不能和别人提起。”
“放心!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卡佐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心里怦怦乱跳,突然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紧张地问道:
“亨利克!”
“什么事?”
虽然周围没有人,我们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
“你会和赛义姆决斗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卡佐停下脚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
“亨利克,我亲爱的!我心爱的、唯一的哥哥,如果你想要和他决斗,那就让我替你去吧!我已经能够对付他了,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吧!亨利克,让我去吧!”
我知道,卡佐只不过在向往一种骑士精神。但我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感觉他真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道:
“卡佐!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再说,他可能也不会接受你的挑战。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乱得很,我还是先把整件事搞清楚吧。你赶紧去吩咐用人给我备匹马,我要比他早些离开,这样可以在路上截住他,问个明白。我要你现在去看着他们,但不要让他们察觉你已经知道他们的事情。赶紧去吩咐给我备马吧。”
“那你要不要带武器去?”
“呸,卡佐!他身上也没有武器,我不能做这种事。我只是去找他谈谈,你放心好了。快去马厩吧!”
卡佐听从了我的吩咐,立刻跑去了。我也慢慢往家里走去。我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地砸了一闷棍,拖着脚步,有种找不到方向的感觉。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几声。
在还没有完全确信我已经失去哈尼娅之前,我一直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那样至少可以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然而,当不幸现在真的降临到我身边时,我发现我一样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不幸长着一张死神的面孔,冷若冰霜地直视着我的内心。此时,一种新的不安又在我心里萌发了,这并不是对不幸本身的不确定,而要比它糟糕一百倍,是一种束手无策,甚至是坐以待毙的不安。这种不安让我在与不幸作斗争时,犹豫而无助。
苦涩与悲愤交杂在我心里。我就像在全世界面前受到了羞辱一样,内心在颤抖着怒吼、咆哮。过去我常常会想,为了哈尼娅的幸福,就放手吧。如果我是真的爱她,我首先要为她的幸福着想,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幸福。而现在,这些声音全消失了。我就像只任人践踏的甲虫,早已被世界忘记,可怜得只剩下身上的毒刺。我听任不幸肆意追逐着我,就像一群恶犬追逐着一只受伤的狼,狼受尽了凌辱,被逼得走投无路,决定即使用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了尊严反扑。我的内心重新燃烧起一团火焰,它的名字叫“复仇”,它正慢慢在我体内积蓄着力量。我开始感到,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是有那么一种仇恨了。我暗暗在想,既然我得不到哈尼娅,那我也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就算让我失去生命,失去我在世上拥有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我就像个罪孽深重的人紧紧抓住十字架那样紧紧抓住这个思想,它让我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前方的地平线又清晰可见了。我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自由自在地呼吸着,那是一种痛快的轻松感,我知道没有哪个时刻我会像现在一样坦然和释怀。烦躁的世界重新变得可爱,就像它本来的面目一样,这都是因为,我已经找到所有不愉快的罪魁祸首:赛义姆和哈尼娅。当我回到家里后,我重新变得神态冷静、镇定自若。大厅里坐着戴维斯夫人、路德维克神父、赛义姆、哈尼娅和卡佐。卡佐刚从马厩回来,这会儿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给我的马准备好了吗?”我问卡佐。
“准备好了。”
“你可以送送我吗?”赛义姆插了一句。
“好。我正打算到草堆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失,马的饲料够不够。卡佐,把你的位置让给我。”
卡佐让出了位置,于是我挨着哈尼娅和赛义姆坐在窗边的一张木椅上。我不由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老米科瓦伊过世之后,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候,赛义姆讲的是苏丹王哈龙和仙女拉拉的故事,而哭得伤心的小哈尼娅,没等听完就把自己的金发小脑袋靠在我胸前,昏睡了过去。今天,同样是那个金发的哈尼娅,却借着大厅暗淡的光线,偷偷握着赛义姆的手。除此之外,曾经欢乐的友谊将我们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我们就要为爱与恨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不过,表面看来,一切还是相当地平静,事情只在暗地里发酵。瞧啊,这一对恋人相对而笑,眼神里交换着甜蜜幸福,而我看到这些,也是打心底里快活,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快活。
过了会儿,戴维斯夫人邀请赛义姆为大家弹奏一曲。于是,赛义姆站起身,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开始弹奏起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只剩下我和哈尼娅坐在长椅上了。我看到哈尼娅像欣赏彩虹一样注视着赛义姆,神情陶醉得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翱翔在赛义姆的音乐天地里。我决定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啊哈!哈尼娅,我说这个赛义姆真是多才多艺,歌唱得好,也弹得一手好钢琴。”我冲她说道。
“啊!还真是的呢!”她答道。
“而且,你瞧,他长得多么漂亮,你现在好好看看他。”
哈尼娅顺着我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赛义姆坐在黑暗中,只有头部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着。借着这缕光线,能看到,他两眼闭目向上,看上去像是个充满灵感的钢琴家。他此刻沉醉在自己的钢琴声中。
“他真美,是不是,哈尼娅?”我又问了一遍。
“你很爱他吗?”
“我爱不爱他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女人们都是很爱他的。啊!那个叫约佳的女学生是多么爱他啊!”
哈尼娅快乐的眉宇间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那他呢?”她问道。
“啊!这可真把我给难住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嘛,今天爱这个,明天又爱那个,从来没有长久地爱过一个女人。毕竟这是他的本性。如果他什么时候说他爱你(说到这里,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想要的只是你的吻,而不是你的心。你明白吗?”
“亨利克先生!”
“这可是真的。哎,算了,你不想听,就当我多嘴好了。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像你这样温文尔雅的好姑娘,是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来吻你的。是不是,哈尼娅?我觉得,就算谁有这样的想法,那也是对你的冒犯,因为你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决不会的!”
哈尼娅站起身想离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试图强迫她留下来。我努力装得心平气和,但是愤怒使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我觉得我快要不能控制住自己了。
“回答我!否则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一再压制快要爆发的愤怒,鼻子里却喘着粗气。
“亨利克先生!你想干什么呀!你都在说些什么!”
“哼哼!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我说……我说你不要脸!”我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
哈尼娅两腿一软,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倒在长椅上。我看着她,她的脸色惨白得像夏布一样。但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毫无怜悯之心。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紧握她的手,揉搓着她的小拇指,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曾经是那样深深地爱慕你,甚至超过世上的一切!”
“亨利克先生!”
“你闭嘴!给我听着!但是我已经听见,也什么都看见了!你是个不要脸的人,你和他都不要脸!”
“我的上帝啊!”
“你别装可怜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我连你的衣裙边都不敢碰,怕玷污了你圣洁的灵魂,可他却吻了你的嘴,而你还紧紧地抱住他!哈尼娅,我告诉你!我真的很鄙视你,厌恶你,憎恨你!”
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我想咒骂这个世界,咒骂这两个肮脏的人。我要咆哮,要怒吼,好多好多话连同怒火已经憋到了喉咙口,使我只能急促地呼吸着。我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怒张了出来。我简直要疯了。
过了会儿,我又说道:
“哼哼,你猜对了,我就是要拆散你们!就算赔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拆散你们,哪怕先杀死你和他,然后我再自杀,我也一定会做到。我告诉你,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话,他是爱你的,他也不会抛弃你,但是我一定会拆散你们!”
“你们在聊什么呢,争得这么起劲?”坐在大厅另一端的戴维斯夫人突然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站起来,大声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是,复仇的心理让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又故作平静,用略带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我们在讨论花园里哪座凉亭最漂亮,是玫瑰花凉亭呢,还是忽布树凉亭?”
赛义姆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对着我们的方向,然后饶有兴致地说道:
“呣……我认为,还是忽布树凉亭更别致,比其他所有凉亭都要好看。”
“哈!赛义姆,你的品味真不错。不过哈尼娅小姐倒不这么认为呢。”我回答道。
“是这样吗,哈尼娅小姐?”
“是的。”哈尼娅轻声回答说。
但是,这样的谈话,我恐怕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了了。一片红色在我眼前晃动着若隐若现。我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立即跳起来,飞奔过几个房间,来到了餐厅。我拿起桌上一只盛水的长颈玻璃瓶,把水从头上浇了下去。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瓶子给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百个碎片。而后我又跑到了门廊那边。
我和赛义姆的马都已经备好马鞍在台阶前面等候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把身上的水擦干,之后又来到了客厅。大厅里,只有路德维克神父和赛义姆两个人,表情看上去很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哈尼娅刚才昏过去了。”
“什么?”我很惊讶,抓着神父的胳膊大叫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出去不久,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可能是悲伤过度吧,然后就昏了过去。戴维斯夫人已经带她到自己的房间了。”
我听到这话,立马朝戴维斯夫人房间冲了过去。哈尼娅的确大哭过,眼角的泪痕还没完全擦干,也曾昏厥过,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戴维斯夫人正在她的旁边照看她。我一看见她,便忘了一切。我不顾戴维斯夫人还在场,像疯子一样,跪在她的床边,焦急地问道:
“哈尼娅,我亲爱的!我心爱的人!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已经好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朝我勉强微笑了一下。“真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我在她床前又坐了一刻钟,亲吻了她的手,便回到了客厅。我的情绪一直在欺骗我,其实我并不恨她。当我听说她昏倒时,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担心和着急才是我内心最真实的语言。我感到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会像现在这样爱她,我好想就这样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但是,当我在大厅一见到赛义姆,我真是有股想要掐死他的冲动,如果不是因为神父就在旁边,我至少会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啊!我真正恨的人是他,是他啊!上帝知道,我是真正打心底里恨他!他和神父朝我走来。
“哈尼娅她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我转向赛义姆,慢慢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你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明天我们在森林边上的小山丘会面,我要和你谈谈。我们的关系必须就此中断。”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义姆顿时血气涌上脸来。
“明天再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说。你回去吧。明早六点。”
我一说完,便回到了戴维斯夫人的房间。赛义姆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门口。几分钟之后,我从窗口看见他骑马离开了我家。
我在哈尼娅隔壁的房间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去她的房间,因为她哭得精疲力尽,已经睡着了,而且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戴维斯夫人和路德维克神父一起到我父亲那里去商量事情了,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的神情既严肃又神秘,这使我感到惶恐不安,我害怕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而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今天在我们这群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很不自然的事情,我想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
父亲先开口了,他并没有提及我所担心的事情,但这让我更加觉得不安,因为他总是喜欢旁敲侧击我的想法,在闲聊中打探虚实。
“我今天收到了你母亲的来信。”父亲对我说道。
“妈妈她身体好吗?”
“很好。不过,她很担心家里的情况,她想早些回来,但是我没有同意,她必须在那里多疗养两个月。”
“妈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难道你不知道,村子里现在流行天花?我真是考虑不周,竟把这消息告诉她了。”
老实说,村里流行天花这件事,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什么时候我听别人说过,但我没有当回事,早就忘记了。
“父亲,你不去看看妈妈吗?”我问道。
“再等等吧,这事以后再说!”
“我们亲爱的夫人已经出国快一年了吧?”路德维克神父接过话茬说道。
“为了她的身体,只能这样。等到冬天她就可以回来了。她在信里说,她的身体好多了,只是时常挂念我们,不放心家里。”我父亲回答道。然后,他又转向我,继续说道:
“吃过晚饭,你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好的,爸爸!”
我站起身,和大家一起来到哈尼娅的房间。她已经全好了,看到大家进来她便想下床,但被我父亲阻止了。晚上十点钟,一辆马车来到我家门前。这是斯坦尼斯瓦夫医生,他一下午都在农民家里看病。他为哈尼娅做了全面仔细的检查,说她没有生病,只需要注意休息和进行适当活动。他要求哈尼娅这段时间停止学习,最好多参加一些娱乐活动,这样可以使身心得到充分的放松。
父亲询问他,是把我的两个妹妹送到别的地方去,等瘟疫过了再回来,还是留在家里好。斯坦尼斯瓦夫医生安慰他说其实没什么危险,不用过于担心,他本人愿意亲自写信给我母亲,让她安心。之后他便打算回去休息了,忙了一整天,他累得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出于礼貌,我父亲便将他挽留了下来。我提着烛灯,把他送到我的卧室,今晚他和我睡在一起。其实我自己也早就想躺下休息,因为这一天的种种经历把我折腾得着实有些精疲力竭。然而,就在这时弗兰奇什克走了进来,说道:
“少爷,老爷请你过去一下!”
我想起晚饭时候父亲的嘱咐,立即过去见他。父亲正坐在他的书桌旁,桌上放着母亲的来信。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也都在那里。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此刻我就像一个站在法庭前等待审判的犯人,内心充满着惊悸与惶恐。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是为了哈尼娅的事情,或者说是我们三个年轻人之间所发生的不自然的事情,将我找来谈话的。
我父亲和我谈起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说,为了让我母亲放心,他已经决定把我的两个妹妹和戴维斯夫人送去我在科伯强的叔叔家里。这样一来,哈尼娅就得单独和我们在一起了,但是父亲不想让一个女孩子留在家里。同时,他也知道在我们这些年轻人中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出于对我们的尊重和信任,他不打算追问,但也不代表这是对我们的肯定。不过,他希望哈尼娅的离开可以让我们之间的事情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他们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他们本以为我会激烈地反对,或是露出苦恼的神色,至少可以从我脸上观察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令他们惊讶的是,我非但没有对哈尼娅的离开表示反对,反而非常赞同父亲的做法。当然,我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事已至此,让哈尼娅离开就等于中断了她与赛义姆的一切联系,这无疑是父亲在帮我完成我的复仇计划。而且,在我心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那就是:把哈尼娅送往我母亲那里的只能是我,而不会是任何其他人。因为我知道,收割在即,父亲是不能离开的。我也知道路德维克神父从没有去过国外,这样一来,便只有我能担当此任了。然而,这样的希望瞬间就被打破了。我父亲说,再过两天乌斯吉茨卡夫人就要到国外的海滨去,她很乐意顺道把哈尼娅带过去,送往我母亲那里。也就是说,后天晚上,哈尼娅应该就要离开了。这个结果不禁让我感到一丝怅然。但毕竟她不会再和赛义姆在一起,这才是最让我满意的地方。即使我不能亲自陪送她,我也不愿意她留在这里。一想到明天我就要把这个结果告诉赛义姆,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和行动,我就感到十分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