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人物和不祥的预兆
一个钟头以后,热巴和同伴木匠卢卡斯坐着地主家的大车,从森林回到了家。热巴这个结实的小伙子,长得像棵白杨树一样高大,是个真正干斧头活的男子汉。他每天都到森林里去干活,他是被雇去砍伐松树的,因为地主把那些没有分给农民的森林,全部都卖给了犹太人。热巴挣的工资最多,因为他干起活来特别卖力。他干活时,总是先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搓一搓双手,随后拿起斧头,挥动一下,接着便猛地砍下去,整棵松树都被震得抖动起来,每次斧头砍下去的时候,都会溅起一阵木屑。等到要把木头装上大车的时候,他又是第一把的好手。
那些犹太人手里拿着尺子,在树林里走来走去,他们有时会抬头望望松树的枝梢,像是在搜寻乌鸦窝。他们都很惊讶热巴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那个驴子城里的富商德里希拉曾经对他说道:
“哎呀,热巴!让魔鬼把你抓去吧!唉,这里有六个格罗什,你拿去买酒喝……不,等等,还是给你五个格罗什吧……”
但是热巴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钱。他只是挥动着大斧,接着树林里便爆发出一阵如雷似的响声。有时,为了娱乐一下,热巴还朝着森林大声叫喊起来:
“嗬嗬嗬!啊啊啊!”
他的声音在树林里穿梭,随后又变成回声传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喊声消失了,森林里又只剩下热巴挥斧砍树的声音。有时候,如同森林中经常听到的那样,那些松树也用它们的树枝窃窃私语。
偶尔,这些伐木工人也会放声高歌,而热巴在唱歌方面也是数一数二的。你真应该听听他和伐木工人们合唱的那支歌,这是热巴亲自教给他们唱的:
森林为什么轰隆,
布乌乌!
还发出可怕的响声
布乌乌!
一只蚊子从橡树上掉下,
布乌乌!
摔断了一根脊椎骨
布乌乌!
心地善良的苍蝇,
布乌乌!
拼命地朝蚊子飞近,
布乌乌!
它问这只可怜的蚊子,
布乌乌!
要不要去请医生,
布乌乌!
啊!我不要医生,
布乌乌!
只要把本堂神父找来,
布乌乌!
也不需要任何药物,
布乌乌!
只要一把铁锹和铁锄,
布乌乌!
在酒店里,无论干什么,热巴也总是第一名。他爱喝杂醇酒,而且他喝醉以后,就特别爱打架。有一次,他把在地主家做长工的塔马齐的脑袋打了一个窟窿,女管家约兹伏娃都说这个窟窿实在砸得太深了,她都可以在那个窟窿里看到他的灵魂了。还有一次,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在酒店里把一伙休假的士兵揍了一顿。那时当镇长的是斯科拉贝夫斯基,他把他带到办公室,只是在他头上轻轻地敲打了两下,还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事后镇长很和气地问他:
“热巴,你的胆子真大啊!你是怎么打败他们的,你可是一对七啊!”
“这不算什么,老爷!他们的双脚都没力气了,因为赶路走得太累了,我只是轻轻碰一碰他们,他们就一个个地倒在地上了。”
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去了。他早就对热巴另眼相看了,有些偏爱他。这让农妇们私下议论,说热巴是他的儿子。“你仔细看看,这个狗崽子真有股贵族气派!”她们这样说道。
当然,这不是真的。大家都知道热巴的母亲,但却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热巴自己租了一座房子和三亩地,后来这些都归他所有了,他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由于他一直干得不错,所以家境也还算不错。后来他结了婚,娶了一个特别好的老婆,这样好的老婆,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若不是他那么喜欢喝烧酒,那他的家庭情况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富裕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有人劝他不要这样,他就会立马对那个人说:
“我用我自己挣的钱买酒喝,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怕村子里的任何人,只有在文书面前他才老实一些。每当他远远地看到那个戴绿边帽子、有高高鼻梁、还有山羊胡子、穿着高筒皮靴的文书在路上晃悠的时候,他就会马上摘下自己的帽子来。文书也知道热巴的小秘密,那是在革命起义时期,有人让热巴去送点文件,于是他就去送了。
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这么小的孩子,只能替人放鹅、放猪什么的。可是后来,他再想起这件事情,觉得既然帮别人送了文件,就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于是他便开始对文书有了一丝忌惮。
这天,他从森林里回到了家中,他的妻子哭泣着跑上前来,边哭边悲伤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人呀!过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你啦!我再也不能给你缝衣、洗衣啦!也不能给你做饭了!我可怜的人,你就要到世界的尽头去了,这实在是太不幸了。”
热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啦,我的老婆?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什么毒虫咬了你?”
“我没有发疯,也没有被虫子咬过,我很正常,只是那个文书到我们家里来过了,他说,不管怎么样,你是躲不过这次征兵的……唉!你就要走了,你就要去天涯海角了!”
他开始详细地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她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没把文书先生调戏她的事情说出来,因为她害怕热巴会去痛骂文书一顿,或者上帝保佑,更糟糕的话甚至会去揍文书一顿,这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是害了他自己啊。
“傻女人!”热巴听了以后说道,“你为什么要哭呢?他们不会把我拉去当兵的,因为我已经超过了征兵的年龄。而且,我是个有房有地的人,还有你这个傻婆娘和这个同样苦命的小虾米。”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摇篮,那个他所说的苦命的小虾米正躺在摇篮里。这就是他们那个刚满一岁的儿子,虽然还很小,但已经长得很结实了,他两脚胡乱蹬着,声音特别洪亮,尖叫的时候甚至能把人的耳朵给震聋。
热巴老婆用围裙擦了擦眼泪,说道:
“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知不知道你以前把那些文件从这座森林送到那座森林去的事?”
听到这话,热巴便搔起头皮来。
“他确实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要去找他谈谈,也许没什么可怕的!”
“你去吧,去吧!”女人说道,“你带一个卢布去吧!到他那里去不带卢布是不行的。”
热巴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卢布,便去找文书先生了。
文书是个单身汉,没有单独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住在湖边的一所公寓里,也就是所谓的“砖房”。他在这个公寓里拥有两间房子,还有一扇侧门是供他使用的。第一间房间空空荡荡,只堆放着一些稻草和一双高筒靴;第二间既当作客厅使用,同时兼作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床,他几乎从来也没收拾过,床上有两个没有枕套的枕头,枕头的表面上都已经露出里面的羽毛了。床旁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放着墨水、笔、公文簿和十几本由布勒斯拉维尔先生出版社出版的《西班牙的伊萨贝拉》。两付穿脏了的英国式衣领,一盒香膏,一卷卷烟纸,还有一根插在锡烛台里的蜡烛。红红的烛芯露在外面,灯芯周围有一些苍蝇溺死在烛油里。
窗户旁边挂着一面大镜子,窗户对面放着一个衣柜,衣柜里面全是文书先生各式各样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裤衩、衬衫、领带、手套、便鞋等等。除此以外,还有一顶大礼帽。文书先生只要一去驴子县城,就会戴上这顶礼帽。
除了这些之外,在靠近床边的那只沙发上还放着文书先生的外裤和棉内裤。文书先生自己正躺在床上,读着一本由布勒斯拉维尔先生出版的《西班牙的伊萨贝拉》。
他的境况,当然我们指的不是布勒斯拉维尔先生的,而是文书先生的境况,是悲惨的,确实非常悲惨,只有像维克多·雨果那样的文采才能把这种悲惨的境况描写出来。
他感到自己的伤口非常地疼痛,火辣辣地。平时,在阅读《伊萨贝拉》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无限的快乐和满足,可是现在不仅没减轻他的疼痛,甚至还加深了他在与克鲁契克搏斗之后所产生的痛苦。
他有点儿发烧,甚至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很难集中精神。他时不时还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幻觉,正好这时他读到:年青的塞拉罗在战胜卡尔利派之后遍体鳞伤地来到了艾思库列阿,年轻貌美的伊萨贝拉一见到他,非常激动,脸色都白了,薄绸子的衣服在她胸前波浪似的起伏抖动着。
“将军,你受伤了吗?”她声音颤抖地问塞拉罗。
读到这里,这位不幸的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便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塞拉罗。
“啊,哎呀!我受伤啦!”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至高无上的女王啊!请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是在哪里受的伤,道德不允许我说。啊啊!至高无上的……”
“将军,赶紧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坐下吧!坐下吧!把你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告诉我。”
“告诉你可以,但是我万万不能坐下啊!”塞拉罗伤心地叫道,“啊!原谅我吧,我的女王!那该死的克鲁契克……不,我是想说,那可恶的堂·约瑟!哎呦!哎呦……”
“亲爱的塞拉罗!我的爱人!我要亲自为你包扎伤口!”女王轻声说道。
塞拉罗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进退两难,他怎能拒绝女王的好意呢?可是他又怎么可能让女王来包扎自己的伤口呢?豆大的冷汗从他的前额上冒了出来,突然间……
突然间女王不见了,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堂·约瑟,塞拉罗的死敌。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塞拉罗问道。
“是我,热巴!”堂·约瑟阴郁地答道。
佐乌齐凯维奇清醒了过来,艾思库列阿又变成了砖房,蜡烛依旧在燃烧,烛油里的苍蝇被烧得啪啪作响,溅出了蓝色的油点。门边站着热巴,而在他背后……啊,他吓得连笔都掉在地上了……从那半开着的门里,克鲁契克的脑袋和前爪正好伸了进来。
这只怪物用眼睛紧紧盯着佐乌齐凯维奇先生,看起来像是在笑。
佐乌齐凯维奇先生额头上冒了更多的冷汗,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热巴是来打断我的骨头的,而克鲁契克也会帮着他一起对付我……”
“你们两个来这儿想干什么?”他胆战心惊地问。
热巴把卢布放在桌上,谦恭地回答说:
“尊敬的文书先生,我是为了……征兵的事来的。”
“滚!滚!快给我滚开!”佐乌齐凯维奇怒吼起来,这下子他又神气起来了。
他怒火中烧,跳起身来,想朝热巴冲过去,但是就在这时,他觉得那在与卡尔利派战斗时受伤的伤口又开始剧烈地疼痛了,于是他又倒回了枕头上,不停地发出低哑的呻吟声:
“哎呦!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