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尔曾夫人在更衣就餐之前,叫来了克勒索维奇,想要付钱给他。她对他抱有某种好奇,她很想知道,这个年轻人会采用怎样的方式和她告别。她在自己的前半生中,见过太多的普通人,他们就像是一个裁缝做出来的衣服,都是同样的款式。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很特别,他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而现在,他将要带着他那颗破碎的心离开这里,在这样的时候,她对他的兴趣就更大了。她敢肯定,他的内心积累的情感必定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而她也正打心底希望他能表达出来。她对自己保证说,她当然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如果他超过了一定的界限,她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就能叫他停止。
但是,克勒索维奇进来的时候,神色冷淡,看起来更像是愤恨而不是爱慕。艾尔曾夫人一看见他就心想,作为艺术家的西维尔斯基一定会对他的头部比较感兴趣,因为他的头部确实很特别。他的头部像是钢铁铸成的,脸上带有粗鲁而又固执的表情,表现出过人的意志力和智慧。西维尔斯基早就看出来,他是这样一种一旦接受了某种思想观念,就会根深蒂固,很难再改变的人。他们的行为也不会为任何的怀疑所动摇,因为在他们身上,固执而倔强的性格往往和心胸狭隘联系在一起。过激的行为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滋长起来的。艾尔曾夫人虽然擅长交际,但是要认识到这些道理,对她而言未免太浅薄了。克勒索维奇如果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也许还能引起她的注意,可是他并不漂亮,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把他当做一样东西来看待。直到西维尔斯基无意中提到了他,她才开始注意起这个大学生来。现在,她礼貌地、和蔼地接待了他,付给他钱,尽管还是用着平常那种冷漠而不在意的声调,但言辞之间已经包含了亲切和关心。她向他表示惋惜,因为她不久就要离开蒙特卡罗,所以不得不把他辞退。克勒索维奇机械地把钱塞进了口袋里,回答道:
“我昨天已经亲自对夫人说过,我不愿再教罗莫拉和勒莫了。”
“好的,这使我安心多了。”她抬起头看着她,说道。
刚开始,艾尔曾夫人试图使他们的谈话成为一种礼节性的谈话,她也希望克勒索维奇能用同样的口吻和她交谈。但是她却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固执的情绪,好像非要把一切都说清楚不可。
“夫人付给我的钱是真的吧?可不要给假钞让我在路上用啊!”他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他强调了一下,“夫人既然不是因为要走才辞退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要离开。这里一定有别的原因,至于这原因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即使我知道,我也不想听到,也不愿意提起。”艾尔曾夫人高傲地回答道。
他向她走进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把头伸向前面,露出威胁的神情。
“我一定要告诉你!首先,因为我很快要离开这里,其次,还有别的原因,你明天就会知道!”他加重语气大声说道。
艾尔曾夫人站起身,做出像是舞台上被激怒的皇后的姿势,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们的脸几乎快要贴在一起了。他神情紧张地说道:
“这就是说,我本应该憎恨你,憎恨你们整个阶级,但是我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这意味着,我是自甘堕落,因此我要自己惩罚自己。不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毫无所失,可是夫人您却要赔偿我所受到的损害,否则就会有灾难发生!”
艾尔曾夫人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她从来不害怕男人。她也不担心克勒索维奇的肺病,因为医生早就告诉她不必为了这个而担心。不过她的惊讶倒是真实的,至于愤怒和恐惧都是假装出来的。她的心中突然惊奇地冒出一个想法:“谁若是把我撕碎,那他才是真正的雄鹰!”对于那些过惯了冒险和放荡生活的女人来说,任何一种特别迎合女性自尊心的冒险行为,在她看来都是具有无比的魅力的,她的道德观也不会受到任何的损害。如果克勒索维奇哀求她给他片刻的欢乐,像是亲吻她的衣角或是谦卑地、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她一定会立刻把他赶出去。可是,他是这样地气势汹汹,近乎疯狂,而且他还是属于另一个阵营的代表人物,每当她这个阶级的人说起他时,都觉得他拥有可怕的能量。她觉得他像个魔鬼,异于常人,和以前所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这样的人却又让她感到非常刺激。她正喜欢那些新奇和异乎寻常的东西。她想到,如果她反抗的话,那么这次冒险将会达到无法预料的程度,甚至变成一桩有损名誉的丑闻,因为这个疯狂的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
克勒索维奇接着说了下去,他嘴巴里的热气都喷到了她的脸上。
“我爱你,但我并没有什么可损失的。我已经没有了健康,没有了前途,我甚至自甘堕落。我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你懂吗?即使你现在大叫,让十个人,或者上百人冲进来,我也丝毫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对你就不一样了。事后我会彻底离开,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我发誓!”
艾尔曾夫人现在所关心的只是怎么样可以顾全自己的面子。她要维持自己身上伪善的道德,为的是欺骗自己。
她用她那双假装害怕的眼睛望着这个疯子的脸孔,问道:
“你想要杀了我吗?”
“我想要得到你的补偿,不是用钱!”他回答道,声音有些哽咽。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抓住她的肩膀,紧紧抱住了她。她开始挣扎,但是她的挣扎却像是一个昏过去的女人一样,似乎是由于恐惧而失去了知觉和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