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哈尼娅
第一章
老米科瓦伊临终前把哈尼娅托付给我,希望我能好好照顾她。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而哈尼娅比我小不到一岁,和其他少女一样,正值人生中的花季雨季。
我几乎是硬把她从死去的爷爷床边拉走,带着她来到我父亲的小礼拜堂。礼拜堂的大门敞开着,两只蜡烛在古老的拜占庭圣像前摇曳着烛光。烛光虽然微弱,却能照亮圣坛所有的角落。我们并排跪着。哎,可怜的哈尼娅,她因为悲伤哭得很厉害,再加上这些天来极度缺乏睡眠,她显得疲惫不堪,甚至没有一丝力气支撑她的身体,她把自己可怜的小脑袋轻轻依偎在我的肩膀,我们就一直那样静静地跪在那里很久。
时间已经很晚,礼拜堂隔壁的房间里,格但斯克式老钟上的布谷鸟尖叫着撕开寂静,现在已经是午夜两点。除了很远处雪片拍打礼拜堂窗户的声音,一切都在这个时候沉静下来,只能听见哈尼娅沉重的叹息。我无法向她说句安慰的话,只有让她这样靠着,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而我就像个合格的监护人,像她的亲哥哥一样。我也无法祈祷,此时此刻,回忆的默片在我的脑海不断重现,复杂的情感不停在我心房翻滚,我思考着和想象着,一幅又一幅景象在我眼前掠过。渐渐地,渐渐地,有一种思想,一种情感,从我心中的五味杂陈中摆脱出来,那就是:这个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偎靠在我肩膀的小丫头,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现在成了我最心爱的妹妹,为了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了她,我甚至可以向全世界挑战。
这时候,我的弟弟卡查也进来了,他跪在我们身后,旁边是路德维克神父和几个仆人。按照惯例,我们开始做晚祷。路德维克神父高声地念起了祷文,我们跟着他念。偶尔我们也会念着对应的祷文来附和他吟唱。圣母的脸庞被烛光映得幽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道伤痕,但在此刻,我却感觉她那么慈祥。她和蔼地看着我们,仿佛能理解我们现在的苦难、不幸、忧虑和悲伤,好像也想要来与我们共同承担一样,我能够感受到她对我们这些跪在她脚下的人的默默祝愿。在祈祷时,路德维克神父开始念死者们的名字,我们以“愿他们安息”来回答。当路德维克神父念到死者米科瓦伊的名字时,哈尼娅又一次放声痛哭起来。看到她这样,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死者托付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尽力地完成,不管为此付出多大代价!这个少年冲动的誓言啊!他并不知道这样的责任有多重大,也不知道履行这份责任需要怎样的牺牲,然而,它却包含着少年的激情和发自内心的热忱。
晚祷结束,我们便各自回去休息。我吩咐女管家老温格洛夫斯卡把哈尼娅带到她的新房间,而不是回她那个以往安排女用人住的起居室,同时,我还特地嘱托女管家整夜陪在她身边。而我,深深吻了一下这个孤女,便独自向厢房走去。我、卡查和路德维克神父都住那儿,家里人把那里叫做“公寓”。我脱去衣服,躺在床上,回忆刚刚过去的这一天。诚然,米科瓦伊是我最喜爱的管家,他的死令我十分悲伤,但另一方面,我为自己能够担任保护人这个角色感到非常满意、欣喜,甚至有一丝的骄傲。它让我感觉我在家里的地位得到了明显提高。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成了一位柔弱无助的可怜女孩的靠山,一时间,我相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堂堂男子汉,或者我完全有权对外这么宣称。我暗自思忖道:“我的老米科瓦伊啊,你临终前做了一个非常明智和正确的选择,你把你孙女的未来托付给你的小东家和少爷,而他正是这么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你是不会失望的,他完全可以独挑重担,让你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
的确,对于哈尼娅的未来,我没有丝毫担心,就连一点顾虑,在我看来都是没有必要的,我的家庭完全可以养活她。但是,对于哈尼娅也会长大成人,终有一天也要出嫁,我在当时却没有考虑到。我那时只是想,我会让她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像我的妹妹那样,得到我精心照顾。我会关心她,喜爱她,她会生活得很安逸,很平静。
按照这里古老的传统,长子继承的财产要超过弟弟妹妹们的五倍。在我的家里,虽然没有法定的长子继承制,但弟弟妹妹们一向尊重这种习俗,从未表示过反对。我是家中的长子,家里的财产大部分将来都得归我所有,所以,虽然我现在还只是个学生,我却已将家产视为己有了。我父亲是这一带最富有的大地主之一。我们家虽比不上王公贵族拥有万贯家财,富可敌国,但作为当地最富有的大地主,殷实的家境也足够让我们过着丰衣足食的,平静的生活,一直到老都无须为生活发愁。所以,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是足够富有的,所以对于我自己和哈尼娅的未来,我非常地放心。我知道,不管等待着她的是怎样的命运,只要她需要,她随时都能从我这儿得到安宁和帮助。
想了很多的我终于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清早,我便早早起来,开始担任起保护人的角色。但那时我的方式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但直到今天,只要我一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心中还是会激动不已。
当我和卡查一块去用早餐时,餐桌旁边已经坐好了路德维克神父,还有戴维斯夫人——我们的家庭教师,还有我的两个小妹妹,她们俩像往常一样坐在高藤椅上,乱踢小脚,高兴地说着话。我神气十足地坐在父亲座位上,用眼神横扫一下桌面,而后转向站在一旁的小男仆,用冷淡而又命令的口吻说道:
“给哈尼娅小姐拿一套餐具来。”
我特地加重了“小姐”这个词。我们家从未有这样的先例,以前哈尼娅都是和其他女用人在她们的起居室里吃饭。虽然我的母亲曾经要求她和我们一起用餐,但老米科瓦伊却不同意,他总是说:“那怎么行,她得学会尊重你们家的人,其他的就不用啦。”而现在,我决定把新的习惯带到家里。善良敦厚的路德维克神父会心地笑了,他闻了闻鼻烟,拿出他随身携带的丝绸手帕捂住了鼻子好掩饰他的微笑。戴维斯夫人却一脸不高兴,虽然她也十分心地善良,但由于她法国贵族的出身,她常常贵族派头十足,也很看重高尊卑贱。而小男仆弗兰奇什克正惊讶得张大了嘴,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给哈尼娅小姐拿一套餐具来。”我抬高声调,又重复了一遍。
“我听见了,我尊敬的老爷!”弗兰奇什克胆怯地答应道,显然,他被我刚才的口气震慑到了。
不得不承认,当这位“尊敬的老爷”生平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称呼他时,他已经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满足感,差点儿就从嘴角泄露出微笑。但是,“老爷”的威严可不允许他这么做,哪怕是丝毫的笑意。
这时,餐具已经摆放好了,不一会儿,餐厅的门也打开,哈尼娅走了进来。她身着一件黑色长裙,这是女仆和管家老温格洛夫斯卡连夜为她赶制出来的。哈尼娅面色苍白,满脸泪痕,两条金黄色的发辫垂挂在衣裙上,辫梢还扎着黑色缎子。我站起身,急忙走向这个可怜的女孩,把她带到餐桌前。我异常的殷勤和看似非常隆重的场面,都只能徒增这位小姑娘的窘迫和尴尬,让她更加忸怩不安和无所适从。那时的我并不明白怎样合理表达关心和体贴,我并不知道,一个人在悲伤的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或者隐蔽的角落,这远胜于亲友间只言片语的问候,哪怕这种关切的问候是他们最真实,真挚,最发自肺腑的流露。那时候的我正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我相信我很好地诠释了保护人的角色。殊不知,哈尼娅的幼小心灵正遭受着我一次次的摧残。哈尼娅低着头,一言不发,只在我问她是否需要吃点或者喝点什么的时候,她才勉强开口答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少爷的关心!”
“谢谢少爷关心!?”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特别是当我想到平日里,哈尼娅一直都和我非常亲近,她总是直呼我“亨利克先生”。然而,自从我昨天被任命为哈尼娅的保护人,以及哈尼娅受到我的特殊安排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这使得哈尼娅在我面前显得比原来胆怯和温顺。等到刚用完早餐,我迫不及待地把哈尼娅带到一旁,说道:
“哈尼娅,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再也不许对我说‘谢谢少爷关心’这样的话了。”
“是的,少爷……噢,不……好的,谢谢。”哈尼娅赶紧低下头,不知所措。
这让我也开始窘迫起来。我和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原本,我想来安慰她,可是我意识到,如果我再提到老米科瓦伊刚刚死去的事,又会让哈尼娅重新痛哭流涕,陷入悲痛之中。沉默片刻之后,我们在房间另一头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小姑娘又把她的小脑袋靠在了我肩膀上,我抚摸着她的金发。
也许在她心里,她已经真的把我当作她的哥哥了,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我能够感受到她内心对我的信任。也许是因为在心灵无依无靠后重获了这份幸福,哈尼娅又放声哭出来,我竭尽所能地去安慰她。
“你又哭了,我的小哈尼娅!”我说,“你爷爷现在是去了天堂,我会尽心尽意……”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的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
“少爷,我现在能去爷爷那儿吗?”哈尼娅哽咽着,轻声问道。
我知道棺材刚刚运到,这会儿应该正给米科瓦伊入殓。在一切尚未收拾好之前,我不希望哈尼娅到那里去,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先去了那里。
半路上,我碰到了戴维斯夫人,我请她稍等我一会儿,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她商量。待我对葬礼的事情做了最后一些指示,并在老米科瓦伊遗体旁祷告一番之后,我便回到了这个法国女人面前。寒暄过后,我问她,过些时候,等服丧期结束,她是否愿意教哈尼娅法语和音乐课。
“亨利克先生!”戴维斯夫人说道,她显然还在为早餐的事生我的气,觉得我就像只满天乱飞的灰天鹅一样,随意乱发命令。“我倒是十分愿意这样做,因为我本人也很喜欢哈尼娅这个小丫头。可是我不能确定,是否你的父母也支持你的决定,以及,你自作主张地把哈尼娅当作家庭成员来对待,你父母在这件事上是否也能够接受,这是不是合乎他们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你不要过分热情了,亨利克先生!”
“哈尼娅是受我保护的,”我大声说道,“我得对她负责。”
“但是,我的亨利克先生!我并不在你的保护之下。”戴维斯夫人答道,“因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得等到你的双亲都回来后再作出决定。”
这个法国女人的固执让我满心不悦,幸好与善良的路德维克神父打交道要容易得多。这位明智的神父,以前曾教授过哈尼娅一些功课,现在他不仅同意继续教她,让她多学一点知识,甚至还一再夸奖我的热情和细心周到的安排。
“我看到你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责任。”路德维克神父说道,“虽然你还不大,还只是个孩子,但是你的这种精神是很让人钦佩的,你这件事做得很对,我要称赞你。不过,你也要记住,热情不是激情,也不是一时的冲动,还要有长久坚持下去的决心。”
我知道平日里神父就很喜欢我。现在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自居,这不仅没有使他反感,反倒令他很欣慰。这位老人能够看出,虽然我的行为带着些孩子气,但不乏善良而崇高的动机。他对此感到非常地骄傲和高兴,因为他觉得他在我幼时心灵里播下的种子,不但没有白白浪费掉,并且已经在我的心灵开花,指导着我去做每一件善良的事情。我敢肯定老神父的确很喜欢我,虽然在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十分怕他,但是如今我已长成大人,我很敬重他,当年的那种畏惧和胆怯早已烟消云散了,反而现在的我倒觉得,我似乎越来越能左右他了。我想,这是出于他对我的宽容,他总是允许我做所有我觉得对的事情。同时,他也很爱哈尼娅,只要他能够做到的,他会尽力去改善她的命运。所以,这么看来,在这方面我是不会遭到他的任何反对的。
戴维斯夫人也是一位和蔼慈祥、心地善良的好人,我知道尽管她还在生我的气,但是,我看得出来,平日里,她对哈尼娅也是关怀备至。有这么多人关心和爱护她,这个孤儿是不能抱怨她周围缺乏爱她的人的。现在,我们家的仆人对待哈尼娅也开始有所不同了,他们都把她当作小姐来侍奉,而不再是原来那个自己的小伙计。
在我们家里,尽管长子还是个孩子,但是长子的意志依然要受到大家尊重,长子的命令也还是要认真听从的,平日里,我的父亲都这么要求大家。对于长子的意愿,别人有权向老爷和太太提出申诉,但未经准许,是不能反对的。从长子的孩提时起,大家就必须称呼长子为“少爷”,而不能是别的什么称呼。家里的仆人,和长子的弟弟妹妹们都得习惯于这种对长子的尊敬,并且这种尊敬将一直持续他们的一生。“这是立家之本”,我的父亲常常这么告诫大家。实际上,长子可以比其他弟妹获得更多财产的家族规矩,并没有形成书面的规定,也缺乏法律的根基,但是世代以来,大家总是这样恪守,以至于成了一个和遗产一样世代传承的家族传统。因此,在家里,我早已被看做是这个家庭未来的主人,甚至连刚刚去世的米科瓦伊也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习惯的影响,虽然他在我的家庭里享有特权,是唯一能直呼我名字的人。
我的母亲在家里开设了一个小药房,她还经常亲自去看望病人。在霍乱流行期间,她不顾生命危险,和医生一道到农民家里看病,在农民家度过了许多个彻夜不眠的夜晚。我的父亲很担心她,但并没有制止她这么做,只是一再对我们强调:“这是义务!是义务!”尽管我的父亲很严厉,但没有人能否认和质疑他是个非常乐于助人的人。当佃农陷入困难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减免对方的劳役和租金。他还常常替农民还债,自己出钱为他们举行婚礼,为他们的孩子洗礼。不但以身作则,我的父亲还时常教导我们要不分高低贵贱,尊重别人,每当年老的农民向他敬礼时,他总是站住脚步,脱帽,鞠躬还礼。噢,对了,他有时甚至邀请他们来家里商量事情。当然,我也必须承认,农民们对我们家也是非常友好的,这种友好在以后不止一次地得到了确凿的证明。
我之所以要这么描述一通,首先,是要把我们家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清晰地呈献给大家;其次也是为了说明,我让哈尼娅在我们家的地位升上为“小姐”,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可是,我本人在她那儿却受到了很大的消极反抗。这个小姑娘确实太胆怯了,而且又是老米科瓦伊一手教导出来的。他总是教导她要对“东家”时时刻刻地尊敬,这使她养成了卑微和顺从的性格,以至于不能习惯于新的身份。
第二章
米科瓦伊的葬礼在他死后第三天举行,很多邻居都前来凭吊。他们来纪念这位老人,向他表达敬重之情。米科瓦伊虽然只是个仆人,却受到广泛的尊敬和喜爱。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我们家的坟地里,他的棺材刚好紧挨着我那当过上校的祖父的灵柩。在葬礼举行期间,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哈尼娅。她是和我乘坐同一辆雪橇去的,原本我也打算和她一道回家,但路德维克神父要我邀请前来参加葬礼的邻居来家里暖和暖和,吃顿斋饭。于是我只能委托我的同学兼好友赛义姆·米查-达维多维奇来照顾她。赛义姆的父亲老米查-达维多维奇是个波兰公民,也是我父亲的一个邻居。他是鞑靼人,也是个伊斯兰教徒,不过他们家族好几代以来就已经在我们这里定居,而且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获得了公民权和当地的贵族头衔。我必须和乌斯吉茨基一家人乘坐一辆雪橇。哈尼娅与戴维斯夫人和赛义姆坐一辆雪橇。我看见这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把自己的皮大衣披在了哈尼娅身上,然后从橇夫手里夺过鞭子,对着马儿一声吆喝,扬鞭一甩,便像狂风似的疾驰而去。
一回到家,哈尼娅就躲到她祖父的房间痛哭起来,我不能跟她进去,因为我得和路德维克神父一起去招待客人。
终于,客人都走了,只有赛义姆还留在这里。他要和我们过完圣诞节假期里剩下的日子,还要和我一道温习功课。我们俩都是七年级学生,正面临着毕业考试。除此以外,我们还会在一起骑马、射箭、用手枪打靶、击剑,还有打猎,在我们看来,这都要比翻译塔西佗的《编年史》和色诺芬的《赛洛培底亚》有趣得多。这个小米查是个乐天派,又是个特别调皮的家伙,古灵精怪的,还喜欢恶作剧。他脾气暴躁,可是却又特别讨人喜欢。在我们家里,除了我父亲以外,大家都很喜欢他。至于我父亲嘛,我也知道的,因为这个年轻的鞑靼人在射击和击剑方便都比我强。而戴维斯夫人尤其喜欢他,是因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就像个地道的巴黎人。他的小嘴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总是东拉西扯,谈笑风生,他逗这法国女人开心的本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路德维克神父本来还抱有希望,想要劝说赛义姆改信基督教,尤其因为这个小家伙经常拿穆罕默德开玩笑,这使他的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了。如果不是因为怕他父亲,恐怕赛义姆早就抛弃可兰经了。然而他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为了维护家族的传统,坚决信奉伊斯兰教。他父亲常说,作为一个贵族世家,他宁愿当一个忠实的伊斯兰教徒,也不愿意做一个新基督教徒。除了这点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老达维多维奇还有什么其他土耳其人或者鞑靼人的怪癖了。他的祖先早在维托尔德大公时代就移居到这儿定居。与我们家一样,他家也是个富裕的地主家庭。他们所拥有的家产,是波兰国王杨·索别茨基亲自授予轻骑兵上校米查·达维多维奇的,米查上校在维也纳曾立下赫赫战功,至今他的画像还挂在霍热尔的庄园里。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幅肖像给我留下的,非常奇特的印象。米查上校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只有上帝才知道是被什么样的刀剑划伤的,看上去就像是刻满了《可兰经》的经文。他的皮肤黝黑,颧骨突出,上挑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阴郁的光芒。更加让我捉摸不透的是,无论你是站在肖像的什么方位,正对面又或是两侧,你都会发现这双眼睛直盯着你看,简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过我的好伙伴,赛义姆,却一点也不像他的祖先。他的父亲同他母亲在克里米亚结的婚,他母亲并不是鞑靼人,而是个高加索女人。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不过我知道大家都说她长得特别漂亮,或许赛义姆在外貌上得了她母亲的遗传,他们看上去像极了,就像是两滴水那么相像。
啊,赛义姆是个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他的眼角只是微微上挑,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我敢肯定,那不是鞑靼人的眼睛,更像是格鲁吉亚女人的眼睛,那样的大而有神,那深黑色的眼眸水灵灵的充满着忧郁。当他平静的时候,那双眼睛更是有着文字无法形容的美感,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类似的眼睛。而当他恳求你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你,让你看一眼就整个心都软了,再也无法拒绝他的请求。赛义姆有一副高贵典雅的面容,精美得就像是刚从雕塑师手下诞生的艺术品。他的皮肤黝黑,但是十分细腻,嘴唇略微上翘,红得像娇艳可口的树莓。他笑容十分吸引人,牙齿像珍珠一样白皙。
但每当赛义姆和同学打架时——这倒是常有的事——他的甜美可爱立刻像骗人的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十分骇人。他的眼角更加上挑,怒目狰狞,眼神有如恶狼一般,气势汹汹,炯炯发光,脸色阴沉,青筋怒张。一时间,鞑靼人的血液在他体内复活了,他被鞑靼人附了身,变得与那些同我们祖先战斗过的鞑靼人一样。然而这种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不一会儿,他准会痛哭流涕地来向你道歉,求情,他会亲你吻你,直到你原谅了他,言归于好。赛义姆心肠很好,却容易受一时感情的冲动,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常常轻举妄动,是个热情奔放的浪荡公子。他骑马,射箭的技巧都很高,而击剑的时候,更像个不可战胜的怪物。但他在学习上的表现并不如他的击剑一样出色,成绩总是平平,他人很聪明,却有点懒惰。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亲兄弟一般,或许连亲兄弟都没有我们这么亲密无间,虽然偶尔也会吵架,但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关系都很融洽,可以说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每逢假期或者任何一个节假日,不是他在我家度过,就是我去霍热尔。就像现在这样,既然他来我家参加老米科瓦伊的葬礼,那么他就得留在我家,直到这个圣诞假期结束。
午饭后,客人各自散去,这会儿已是下午四点钟。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黑得也很快,此时一大片夕阳的霞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照在窗台上,花瓶上,和窗台旁的茶几上。窗外,还是那一片霞光,把挂满白雪的大树照得有些反光,偶尔可以看见某根树枝上掉落一团雪球,散在地上,成了说不出形状的几何图画。乌鸦在树枝上哇哇乱叫,突然飞起来,惹得早已不堪重负的树枝轻轻摇晃,唦唦,唦唦,又抖落了一地图画。乌鸦从树林飞到了池塘边,仿佛是要沐浴这最后的夕阳。
午饭过后,我们都沉默不语地呆在大厅里。戴维斯夫人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像往常一样,摆弄起她的排阵来。路德维克神父在大厅不停踱着步子,一边还闻着他的鼻烟。我的两个小妹妹则在桌子下面的地毯上嬉戏玩闹,互相用她们的小脑袋玩着顶牛,结果两个小丫头的金黄色发辫都缠到一块儿去了。而哈尼娅,赛义姆,还有我,则一同坐在窗户旁的长沙发上,向外望着花园那边的池塘,池塘对岸的森林,和渐渐消隐的落日余晖。
没过多久,天就全黑了。路德维克神父出去作祷告,我的一个小妹妹追着另一个,跑进了隔壁的房间。此时,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赛义姆开始说起话来,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突然哈尼娅朝我靠过来,低声说道:
“少爷,我害怕!我怕极了!”
“不要怕,我的哈尼娅!”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我身边,“来,靠在我身上吧。呣!就是这样。你只要和我在一起,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你看,我什么都不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不过,这不是实话。不知是因为太阳落山了,没有了一丝夕阳的余晖,整个大厅都被一种昏沉沉的黑暗笼罩着。又或是哈尼娅的这番话让我又想起米科瓦伊的刚刚去世,此刻我也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不禁连脊背都感觉冷飕飕的。
“哈尼娅,你要不要一盏灯?”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好的!少爷!”
“赛义姆,叫弗兰奇什克拿盏灯来。”
赛义姆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大厅。不久,我们便听见门外传来奇怪的脚步声和嘈杂声。紧接着,“砰”的一声,大厅的门被推开了,弗兰奇什克像阵风一样冲了进来,赛义姆紧跟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弗兰奇什克神色慌张地看着我和哈尼娅,表情紧张得有些呆滞。赛义姆双手抓紧他的肩膀,像个陀螺似的推着他转来转去,他自己也跟着一起转,直到两个人一起转到我和哈尼娅坐着的沙发这边才停下来。
赛义姆气愤地说道:“少爷叫你拿盏灯来,因为小姐觉得害怕,你到底是想拿灯来,还是想我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弗兰奇什克出去拿灯,立刻就回来了。灯芯灼烧着灯油,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不算明亮的灯光在黑压压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眼。一看到灯光刺痛了哈尼娅那双哭红的眼睛,赛义姆立马就把灯给吹了,于是我们又重新陷入大厅神秘的黑暗之中。大家一言不发,空气安静得可以听见交错的呼吸声和若隐若现的心跳声。
月光透过乌云从窗口照射进来,被乌云遮挡得有些斑驳的月光凌乱地散落在窗台和地上,形状奇怪。哈尼娅又害怕了,她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搂着我的手快要陷进我的身体,我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恐,于是我本能抓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心滚烫,还有湿湿的感觉。赛义姆是觉察不到这些的。他坐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就像往常一样,他从好动爱闹的天性一下子又转入到沉思中,似乎陷入一种很深沉的思考,连眼皮都有些招架不住他脑海里智慧的擦碰,慢慢耷拉下来,赛义姆显然是有些睡眼惺忪了,他一会儿揉揉眼睛,一会儿又开始一动不动,只偶尔点点脑袋。
深沉的寂静最容易让人感到不安,我担心哈尼娅会因此一直害怕下去。而我自己却不然,此时此刻我反倒觉得非常的惬意。于是,我说道:
“我们还是请赛义姆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哈哈!赛义姆可会讲了。你觉得呢,我的小哈尼娅?”
“好的!”小姑娘看了看我,回答道。虽然我们靠得这么近,但是因为我俩背着光,并不能看清对方。
赛义姆揉了揉眼睛,抬着头看窗外,又想了一会儿。他正对着月光,月光照亮了他美丽的侧脸,配合着他可爱的表情,让人看了有些忍俊不禁。没多久,他就用他那颤动的、低沉悦耳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在克里米亚崇山峻岭边缘的稠密森林里,住着一个善良的女巫,名叫拉拉。有一天,一个名叫哈龙的苏丹王来到她家。苏丹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国度,他有一座非常宏大的珊瑚宫殿,你若想从它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去看看,得花一年时间。更让人惊奇是,宫殿里的柱子都是用钻石锻造的,而宫殿的屋顶是最上等的珍珠。这位苏丹王的头巾上,镶嵌的不是宝石,也不是珍珠,而是真正的星星,就是你现在能够看到的天上的那颗。”赛义姆说着,用手指着窗外的天空,“他的头巾是用采集的太阳光芒做成的,头巾的顶角是一弯月牙儿,那是一个神奇、高超的魔术师切下来献给苏丹王的。苏丹王来到女巫拉拉那里,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是这样惊天动地,你仿佛能感受到房子,噢,不,是大地都在颤抖。他哭得非常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在地上。眼泪洒落的地方,立刻长出一朵朵盛开绽放的百合花。
“‘你为什么哭呀?我尊贵的苏丹王!’女巫拉拉不解地问道。
“‘我怎能不哭呢?!’哈龙苏丹回答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他就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美丽,可是我不得不把她交给眼里喷火的妖怪,黑德弗斯,他每年……’”
突然,赛义姆停住了。他看了看哈尼娅,又看了看我。
“哈尼娅睡着了吗?”他轻轻地问我。
“没有!我没有睡着!”小姑娘用睡意朦胧的声音含糊地回答道。
“‘我怎能不哭呢?!’苏丹哈龙对女巫拉拉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我!而我不得不眼睁睁把她送给妖怪黑德弗斯!’
“‘不要哭,我尊贵的哈龙!’拉拉又说道,‘你坐上这匹有翅膀的马儿,一直飞到波拉的洞穴。你在过去的路上,一定会有恶云追赶你,但你只需把这些罂粟籽往云里撒去,那些云便会立刻睡着……’”
就这样,赛义姆继续讲着。直到他再次打住话头,朝哈尼娅望去。现在小姑娘是真的睡着了。她太疲惫了,又悲伤过度,所以睡得很沉。我和赛义姆都几乎快屏住呼吸,尽量把呼吸声放得很轻,很轻,不忍心惊醒她。我们就这么坐着,好让时间走得慢一点,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多睡会儿。她的呼吸均匀而平静,只是偶尔会发出深深的叹息。赛义姆用一只手撑着头,又陷入了沉思。我也仰面望向窗外,心不觉有些飘飘然了,仿佛我已经坐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哈哈!而且是带着我的小哈尼娅一起。
我知道,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是这么地信赖我,她可以毫无拘束地靠在我的身上,特别在她害怕,紧张,或是无所适从时,我更是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就像现在这样,她是如此平静地依偎在我胸口,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从我的胸口蔓延开来,浸透了我的整个身体,甚至渗透到我的骨头里,让我有一种又麻又酥的感觉。这似乎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快乐,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感觉,在我的人生中这还是头一次,让我既想形容,又感觉不可名状,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我的脑海里开始响起了各种美妙的旋律,从我的灵魂开始飘出的第一个音符,是动听的歌声,是绝妙的演奏,是所有我不能言语的美丽。啊!我的心快要融化了!我是多么爱哈尼娅啊!虽然直到现在,我还只不过作为一个兄长和保护人来爱她,但是这份爱早已经是漫漫无边,无法约束的了。
我轻轻地低下头,把嘴唇紧贴在哈尼娅的发辫上,她的头发透露着我所喜爱的清香。我抿着嘴,深深地吻着它。这个吻一点儿不带有世俗的杂念,就如同我本人一样纯洁无瑕。
赛义姆突然颤栗了一下,仿佛刚刚从深思中惊醒。
“你真幸福!亨利克!”他低声对我说道。
“是的,赛义姆!”
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
“我们不要叫醒她了,就这样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吧!”赛义姆这样对我说道。
我摇摇头,“我来抱着她,你给我开门就好了。”我回答他。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胳膊伸到这个熟睡的姑娘头下,把她的头靠在长沙发上面。接着,我便轻轻地把哈尼娅抱了起来。虽然我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出生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家庭,而这个小姑娘又是那样的娇小柔弱,我就像手托羽毛一样,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赛义姆打开通往卧室的侧门,里面正点着一盏油灯,我们把哈尼娅抱进了她住的小房间。管家老温格洛夫斯卡已经将她的小床铺好,房间里的炉火也烧得旺旺的,温格洛夫斯卡正坐在火炉面前拨动着炭火。看见我这样抱着这个小姑娘,便大声喊道:
“啊!我的上帝呀!少爷干嘛要这么费劲地抱着那姑娘,难道你不会把她叫醒,让她自己起来走吗?”
“温格洛夫斯卡,你给我说话小声点!”我生气地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她是小姐,不是姑娘。是小姐!你给我记清楚了!温格洛夫斯卡你听见没有?小姐困了,请你别弄醒她。你来给她把衣服脱了,动作要轻一点,让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尽量压低声音,眼神不停地转换在温格洛夫斯卡和哈尼娅之间,害怕把哈尼娅吵醒。“温格洛夫斯卡,你要记住,小姐曾经是孤儿,现在祖父又去世了,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啊!可怜的孤儿,她现在可真是孤儿了!”善良的温格洛夫斯卡非常动情地呜咽道。
看到管家温格洛夫斯卡这么激动,赛义姆还吻了一下这位老太婆,以示对她的尊敬。之后我们便回去喝茶了。
喝茶的时候,赛义姆开心地闹着,开着玩笑,我并没有跟着他一起闹,首先是因为,我的确很悲伤;其次,我认为我已经是哈尼娅的保护人,身为保护人的角色,必须是一个担得起重任,有自己尊严的人,必须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人,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顽皮淘气了。这天晚上,赛义姆受到了路德维克神父严厉的责备,起因是我们在小礼拜堂做晚祷时,他跑到庭院里,爬上了冰窖的矮屋顶,在上面大喊大叫,惹得看院子的狗也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跟着他一起狂吠不止,而且吵叫声是那么大,连我们在小礼拜堂里都无法正常祷告了。
“你疯了吗,赛义姆!”路德维克神父责怪道。
“对不起,神父!我这是在用伊斯兰教的方式进行祈祷。”
“你这个淘气鬼!任何宗教信仰都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可是,神父……我自己很想成为基督教徒,就怕我父亲反对。其实,穆罕默德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神父的软肋一下被他击中了,只好默不作声。之后我们便各自回房睡觉去了。赛义姆在我家的时候,都和我共住一个房间。神父也知道我们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并不愿意打扰我们。我刚脱去衣服,准备上床就寝,却发现赛义姆还没祷告就脱衣睡觉了,我很是诧异地问道:
“赛义姆!你真的一次祷告都没有做过吗?”
“谁说的?我当然做过祷告。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于是,他走到窗前,抬头看着月亮,张开双臂,用一种动听的声音歌唱道:
“啊!阿拉!阿格巴阿拉!阿拉凯里姆!”
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面向天空,显得那样高贵而优雅,让我无法不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来,向我解释道:
“亨利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根本不相信我们那个先知。你看看,他只许别人娶一个老婆,而他自己呢?!他爱娶多少个就娶多少个。另外,我跟你说,我还特别喜欢喝酒。除了伊斯兰教,他们不允许我信别的宗教,但是我早就信仰上帝了,噢,我的耶稣!我时常尽可能地向他祈祷。但是对于上帝,我知道了些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上帝,除此以外,我就别无所知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哎?你知道吗,亨利克?”
“知道什么?”
“啊哈!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有一些上等的雪茄烟,我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可以抽烟了!”
“那就拿来吧!”
赛义姆立马跳下床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包雪茄,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们各自点了一支,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抽了起来,然后又各自悄悄地往自己床下吐着唾沫。
“你知道吗,亨利克,我是多么羡慕你啊!你现在看起来真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当然咯!”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实心底已经乐开了花。
“因为你是个保护人了!”赛义姆继续说道,口气里充满了对我的羡慕之情。“啊哈!要是有谁也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孤儿,让我来保护,该有多好啊!”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而且你要知道,你在世界上哪能找到一个像哈尼娅这么可怜的孤儿呢?不过,”我刻意顿了顿,以一种故作成熟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吗,我估计我不能继续上学了。毕竟一个人在家里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他是没有精力再去上学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亨利克!难道你再也不用上学了,连大学也不想考了吗?”
“不不不,赛义姆,不是我不想去,你是知道我的,我是非常爱学习的。但是,毕竟我还有这么重要的责任,我怎么能置之不顾呢。除非……除非,我的父母把哈尼娅和我一起送到华沙去上学。”
“我想,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要求的!”
“如果我还在中学念书,那是肯定不会的。可是,”我提高了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只要我上了大学,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会把哈尼娅交给我的。难道你会不知道大学生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是的!完全有可能,你先是照顾她,接着你们就结婚。”
我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
“赛义姆!你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不能?中学生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大学生就不一样了,大学生不仅可以娶老婆,甚至可以有孩子,哈哈!”
在这时候,大学生的种种特殊待遇和特权,我一点也不关心,但赛义姆的话却犹如闪电一般,顷刻间照亮了我心灵深处至今还很模糊的那一部分。千百种思想,带来千百种快乐,就像千百只鸟儿一般,在我脑海掠过,留下千百种眷恋和幻想。是的,和我最亲近、最心爱的姑娘结婚。真的,这就像一道闪电!一道新的思想和升华的情感交汇的闪电!我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我心灵深处点亮了一盏明灯,为我的感情找到了最终的归属。我的爱很深沉,在这以前,也还只是兄妹之爱,然而,现在!我的爱被这亮光猛然间激醒,变得异常炽热,散发着玫瑰的芬芳和玫瑰色的迷人光芒,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温馨和真挚。和她结婚,是的,我要和我的哈尼娅结婚,和这个金发小天使,和这个我最珍贵、最心爱的、最念念不忘的哈尼娅小姐结婚!……我用一种轻微的无力的声音,默默念叨重复着刚才的问话:
“赛义姆!你是不是疯了?”
“喂!我敢打赌,你一定是爱上她了!”赛义姆说道。
我没有回答,便熄了灯。然后紧紧抓住枕头的一角,疯狂地吻起来。
是的,的确,我已经爱上她了!
第三章
葬礼后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我的父亲被发去的电报召回来了。我内心很惶恐,我不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待我对哈尼娅的种种安排,我生怕他会反对或是取消,这样,我之前的种种努力和期望也许就要破灭了。我的预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父亲拥抱了我,称赞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男子汉应有的热忱和高度的责任感。他甚至好几次都说道:“这是我们家的血统!”往往,只有在他非常满意我的做法时,他才会这么说。他根本没有料到,我的这份热忱背后有着怎样的个人私心。但是,我的那些安排并不中父亲的意,我想是戴维斯夫人言过其实的话产生了某种作用。不过,自从那天晚上,我意识到自己对哈尼娅的感情以后,之后的那几天里,我确实把哈尼娅奉为全家的座上宾来对待。此外,对于哈尼娅应该和我两个妹妹一样受到同样教育的计划,我父亲也不满意。
“我不反对,也不会取消。至于怎么安排,那是你母亲的事。”父亲这么对我说道,“她会按照她的意思来做,这是她拿主意的事。不过,我想你也应该慎重考虑考虑,怎么做才能对这位姑娘更有好处。”
“但是,无论如何,教育从来不会对人有害,我的父亲,您曾经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
“是的!但那只是对男人而言,”他继续说道,“教育可以给男人更好的社会地位,可对女人而言,并不是这么回事。对女人的教育应该和她将来的社会地位相符,像她这样的姑娘,只需要一般的教育就足够了。她根本不用去学习法文、音乐这样的科目,一般的教育更适合她,更容易使她找到丈夫,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公务员。”
“父亲!”
他惊讶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我的脸涨得通红,就像个甜菜头,血液似乎快要从我的脸上喷出来。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竟然把我的哈尼娅同公务员相提并论,这简直……简直就是对我未来美好憧憬的一种侮辱!我几乎快要不可抑制地将我的愤怒喊出声来。然而,令我更加痛苦的是,这种亵渎竟是出自我父亲之口。这是残酷的现实对这位年轻人的火热激情所泼出的第一桶冷水,是生活向他的幻想世界射出的第一发炮弹。这让他在心中确信自己的爱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失望和痛苦。面对如此大的打击,我们往往会用悲观和怀疑来进行自卫。但是,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只要有冷水滴在上面,便立刻会发出嗞嗞的响声,接着化为一缕蒸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类那火热的心也是如此,当它被现实的冰冷的手触碰时,确实也会痛得嘶嘶作响,不过,它立刻就会用自己滚烫的热度把现实也炙烤得热热的。
父亲的话,当时的确伤害了我,而且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伤害了我,但是我并没有对父亲感到反感,相反,我倒生起了哈尼娅的气。然而过了不久,由于只在青年体内才有的那种内在反抗力的存在,这些话从我心中被永远地抹掉了。父亲对我的激动并不理解,他或许是认为我过分看重我所担负的职责才会出现这样的举动,并且,他认为这在我这样的年纪是很自然的事。因此,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对我更加赞赏了,对于我要求哈尼娅接受高等教育的一事也不那么反对了。我和父亲商定,由我给还得在国外住一段时间的母亲写一封信,请她对这件事情作出最后的决定。我不记得在我一生里,后来是不是还写过一封像这样长、感情如此真挚的信。我在信里详细描述了老米科瓦伊的死和他临终前的遗言,以及我的打算、担心和我的希望,我极力试图触碰到我母亲心里那块最柔嫩,最易感动和最富有同情心的土地。我诚挚地向她描述着,如果我们不尽全力去给予哈尼娅最好的教育,这不仅对于哈尼娅本人是很不公平的,即使是我,恐怕也会因此怀有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总而言之,这封信写完后,我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读了很多遍,直到我确信这封信可以作为这类书信中的典范,值得后人效法,并且能够对我母亲起到我预期的效果,我才毕恭毕敬地把它寄出,并且确保它的每一个书角都是工整、洁净的。
信寄出以后,我的内心平静了许多。我耐心地等待着我母亲的回信。
终于来信了!回信竟是两封,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给戴维斯夫人的。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字里行间所表达的意思像燃放的烟火,炸开,而后绚烂!我胜利了!我母亲不仅完全同意给予哈尼娅接受高等教育的安排,而且非常热切地要求我们这样做。我的慈母在回信中这样写道:“我希望,如果你父亲也同意的话,哈尼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应当被当作我们家庭成员来看待,无论是出于对老米科瓦伊的纪念,还是出于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家的忠心耿耿与任劳任怨的报答,我们都应该这样做。”这样一来,我的心愿总算实现了,而且是取得了彻底的、全面的胜利。赛义姆也分享了我的喜悦,他由衷地为我感到高兴,因为凡是与哈尼娅有关的一切,他都表现得非常热心,仿佛他自己和我一样,也是哈尼娅的保护人。
说句实话,赛义姆时常表现出的对哈尼娅的同情和关切,已经让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保护人有些不快。自从我在那个意识到自己对哈尼娅真实情感的不眠之夜以后,我和哈尼娅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微妙,这也使我对赛义姆的不满越发的强烈。现在,每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而之前的天真烂漫和亲密无间早已荡然无存。就在几天前,这个姑娘还在我怀里安然入睡,现在想起来,竟会使我激动得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几天之前,每每我向她道早安或晚安的时候,都会像兄长一样吻她苍白的嘴唇,可现在我只要一触碰到她细腻的手,就会有触电或是像是被火灼烧一样的感觉,但我的心底却是在快活地打颤。我就像崇拜初恋对象那样崇拜她。这位天真的小姑娘却并不知道这一切,还是像往常一样和我亲密相处,这让我心里暗暗地生气,一边怪她的愚钝无知,一边又觉得自己是个亵渎神圣的人来。
爱情可以带给相爱的人幸福,却也会使人徒增无穷的烦恼。如果我能……向谁倾诉衷肠,如果我能……在谁的怀里大哭一场(附带一句,我常常有这种奇怪的想法),那么,压在我心头的痛苦就可以减少一半。的确,我本可以向赛义姆坦白这一切,可是他的性格却又不能不叫我担心。我知道起初他会诚心实意地同情我,不过谁又能向我保证第二天他不会用他那特有的方式来嘲弄我,不会用轻浮的语言来伤害我那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的意中人呢?和赛义姆相比,我的性格是内向的,并且我和赛义姆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我总是有点多愁善感,可你在赛义姆身上是找不到任何忧伤或是伤感的情绪的。因而我只能忧郁地爱着,而赛义姆的爱却可以无比疯狂。同样,我总是对所有人隐瞒我的爱情,甚至……甚至对我自己也是这样,因此,我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没有人能够从我身上看出我爱情的蛛丝马迹来。
短短几天里,虽然没有可以学习的榜样,我却本能地学会了怎样掩饰爱情的痕迹。譬如,当别人一提到哈尼娅,我就会心神不宁,满脸通红。总之,在这方面,我已经变得非常狡黠,凭借这种狡黠,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够逃过最锐利的眼光的审视。我并没有打算向哈尼娅表达我的爱意,我爱她,这本身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有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我真的很想跪在她面前,用我整个心去亲吻她的裙边。
这期间,赛义姆像发了疯似的闹着,绞尽心思做着各种恶作剧,但是,他却是第一个逗得哈尼娅发笑的人。那是一个早晨,我们正围着餐桌吃着早饭。赛义姆突然一本正经地和路德维克神父说他建议神父改信伊斯兰教,并且和戴维斯夫人结婚。看着他那副亲热的模样,还有他望着他们面带坏笑的神情,就连器量很小的法国女人和我们的神父都没法对他生气,他只是挨了戴维斯夫人几句温柔的责备,这件事便在哄堂大笑中过去了。
赛义姆对哈尼娅的举动显然是带着温情和关切的,而他活泼的天性,也不免要在哈尼娅面前流露出来,与我相比,他比我要和哈尼娅亲密得多。同时,可以看出来,哈尼娅也是非常喜欢他的,因为只要他一走进屋,她就要快活些。他总是喜欢取笑我,或者不如说,他总是喜欢拿我忧郁的样子开玩笑,他把我的忧郁看做是一个急于想当大人的人故意伪装出来的严肃。
“你们看着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当上神父的!”他指着我,说道。
这时候,我故意把我手上的东西假装掉落在地,然后弯腰去拾起,害怕别人看见我脸上泛起的红晕。而路德维克神父此时就会闻闻鼻烟,仿佛没有在意他刚才的话,独自说道: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
转眼间,圣诞假期快结束了,我想留在家里的那点微弱希望也随之破灭,终于有一天,家人吩咐我这个大保护人做好第二天离家上学的准备。我们不得不很早就动身,因为要先去霍热尔,让赛义姆去和他父亲道别。
我们早上六点就起床了,那时天还是黑乎乎的。啊!我的心情是如此烦闷,就像这早晨的天气一样,阴暗中寒风瑟瑟。赛义姆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自打从床上起来开始,他就一直在抱怨说这世界是极其愚蠢,糟糕透顶的,对此我倒是非常赞同。我们很快穿好了衣服,离开厢房去大厅吃早点。
院子里也是一片漆黑,雪片被寒风卷起扑打在我们脸上,像刀片一样锋利。大厅的窗户里露出灯光。台阶下面停靠着已经备好的雪橇,我们的行李就整齐地堆放在雪橇上,被捆绑得紧紧的。突然一阵寒风吹过来,马匹抖动着脖子,摇得铃铛直响,旁边的雪橇犬也伸长了脖子拼命叫唤。所有这一切,就像是一幅无比凄凉的油画,即便是最好的画家都不能传神地表达这样的悲情,让你只需要瞥一眼,心立刻就沉了下去。
我们走进大厅,看见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神情严肃地踱着步,而哈尼娅不在那里。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眼睛不停地望向绿房间的那扇门,看她是否会出来,或者我来不及和她道别,就不得不匆匆地离开。我的心思更乱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情。
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在那儿不停地踱步是有原因的,他们在想怎样教诲和忠告我们,让我们去了外地以后能在学校认真地学习。他们说,以我们这样的年龄,按道理已经无须再过多解释学习的重要性。虽然似乎他们想了很久,但说来说去,讲的全是千篇一律的内容。我一面啃着面包,一面喝着难以下咽的热葡萄酒,他们说的话,我能听进去一半就算不错了。
突然,我似乎听见哈尼娅的房间里面传来沙沙声音,我的心顿时跳得厉害了,甚至感觉自己在椅子上已经坐不住了。
门开了,可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穿着晨衣,头上夹着卷发纸的戴维斯夫人!她一看见我,便走过来拥抱了我,可我心里满是失望,甚至竟有些对她不满,我真想就这么把手里的热葡萄酒从她头上浇下去,但即使这样做了,也不能让我心里感到一丝的愉快。她对我们说,她相信像我们这样深明事理的孩子,一定会努力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的。赛义姆回答说只要一想起她头上的卷发纸,就会立刻信心百倍,更加认真地学习。而我这时,眼睛不停地望向哈尼娅的房门。
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们用完早餐,正准备从桌旁起来时,哈尼娅从她的屋里走了出来。她睡眼惺忪,脸上红通通的,一头金发散乱着,很显然她还没睡醒。我想,或许她是特地起来为我道别的吧。我握着她的手,向她道了声早安,她的手是滚烫的,是不是哈尼娅因为我要离开而难过得发烧了?我的心里顿时开始浮想联翩,而其实她的纤手只不过因为睡得温热了而已。过了会儿,父亲和神父都出去取信了,他们打算让我和赛义姆把这些信带到华沙去。赛义姆则调皮地骑在一只刚跑进餐厅的大狗身上,一溜烟跑了出去。现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哈尼娅两个人了。
泪水顿时在我眼睛里打着转,热情而炽烈的话语也一股脑儿都涌到了嘴边。原本我没有打算向她表白,然而这种愿望现在却是如此的强烈,一种火热的情感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房,扑通扑通直跳,我是多么想吻着她的手,对她说,“我的哈尼娅,最最心爱的哈尼娅!”啊!此刻,也许是让感情爆发的最佳时刻了;尽管我觉得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也会这么做,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这样的勇气。我该怎么办呢?眼看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白白浪费了。我踟蹰着走近她,向她伸出了手,可我的动作是这样的笨拙,连我自己都感到别扭。我艰难地开口,叫了一声“哈尼娅”,声音也是如此的不自然,我竟然就这样立马退下阵来,重新坐回了原处,一声不响了。我在心里暗暗责备着自己,真想打自己一耳光。
倒是哈尼娅先开口说话了。
“啊!我的上帝!少爷不在的日子,该有多难受啊!”
“复活节的时候,我会回来的!”我生硬而不自然地低声回答道。
“可是复活节还很遥远哩!”
“快了!”我低着头,嘟哝着。
就在这时,赛义姆冲进屋来,随后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戴维斯夫人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进来了。“快上雪橇!”“快一点!”他们在催着我。我们都来到了门廊外,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依次拥抱了我。可是轮到和哈尼娅告别的时候,我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和过去一样紧紧拥抱她,像过去那样吻她,可是我现在却没有勇气这么做了。
“再见了!哈尼娅!”我故作矜持着,伸出手说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却有上百种声音在哭泣,有成千句最热烈和最温柔的话语涌到了唇边,却都被我含在嘴里。
突然,我发现这姑娘在偷偷地抹着眼泪,我的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种恨不能把自己伤口撕裂的冲动,就像在我后半生时常感受到的一样。但是,尽管我的心里难过得像是被扎了无数刀,我依然用着冷漠和生硬的口气说道:
“不要无缘无故地哭,哈尼娅!”说完,我没敢再看她一眼,就急忙上了雪橇。
与此同时,赛义姆也在向大家道别。他跑到哈尼娅身边,猛地抓住她的双手,虽然她试图把手缩回去,但他还是热烈地吻着她的手。啊!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多么想揍他一顿啊!赛义姆一亲完哈尼娅,便跳进了雪橇。父亲喊了声:“出发吧!”路德维克神父在胸前画着十字,保佑我们一路顺风。车夫这时扬起鞭子,朝马“嗨哒!驾!”吆喝了一声,马车便开动。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和雪橇滑板下白雪被压实的“吱嘎吱嘎”声,我们真的出发了。
“坏蛋!你这个无赖!”我暗自在心中咒骂自己,“你对你的哈尼娅就是这样道别的吗?!你给她带来了烦恼,不但没有安慰她,还责怪她流眼泪,你根本不值得她为你流泪……她可还是个孤儿,是个需要保护的孤儿啊!”
我把大衣领子翻了上来,尽量遮住脸,便像个孩子似的呜咽起来。我竭尽全力地压低了声音,不想让赛义姆发现。其实赛义姆早就发现了,只不过当时他也很伤感,他并没有打断我。待快到霍热尔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亨利克!”
“什么事?”
“你是在哭吗?”
“别管我!”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们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过了会儿,赛义姆又问道:
“亨利克!”
“什么事?”
“你是在哭吗?”
我没有回答。赛义姆突然弯下身去,抓起一把雪,取下我的帽子,把雪全都洒在了我的头上,而后又重新给我带上帽子,说道:
“这会让你冷静下来的!”
第四章
我没有回家过复活节,因为毕业考试快到了。另外也因为我父亲的要求,他希望我在大学开学前就完成华沙大学的入学考试。我父亲很了解我,他知道我在长长的暑假里是不愿意学习的,而且经过一个假期,我必定会把学校学到的东西至少忘掉一半。所以,我只能非常用功地学习起来,除了学校的课程和毕业考试以外,我和赛义姆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补习功课。作为一个刚刚进入大学不久的学生,他最清楚怎样才能考上大学了。
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即使不是最难忘的,恐怕也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时常回忆起来的时光了。就在这段时间里,由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在我脑海里多年经营,苦苦树立起来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彻底崩塌了,家留给我的那份宁静的氛围在我心里也被驱散。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极端的激进分子。比如在讲到罗马史时,他把格拉齐兄弟的改革分析得鞭辟入里,让我们大开眼界,不得不叹服。当然,他也在潜移默化中,把他对一切寡头政治的轻蔑和厌恶的思想灌输给了我们,让我多年来信奉的贵族至上的保守信念像烟云一样不堪一击,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这位年轻老师坚定地对我说,对一个即将成为掌握权力,在各方面都对社会有极大影响的大学生而言,应该摆脱一切“迷信封建的思想”,并且要以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的眼光去俯视世界。总之,在他看来,一个人最能发挥统治世界的聪明才智,并对人类产生重大影响的年龄,应该在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之间,过了这段时间,就会逐渐趋向保守,变得像个白痴。
他总是用怜悯的口吻谈论那些既非大学生,也不是大学教授的人。但是他并不只是单纯地夸夸其谈,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理想,并且经常和我们描述他的理想。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第一次听说莫勒斯霍特和布赫娜的名字,或许这两位是他最为钦佩和崇拜的科学家,他经常引用这两位科学家的名言。说真的,你们真应该听听我们这位年轻的补课教师讲课,听他以何等的激情向你描述近代,乃至当代的科学成就,听他是怎样向你阐述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理。这些真理被愚昧和迷信的过去所轻视,只有现代的学者才会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把它们从“遗忘的尘埃中”发掘出来,并将其公布于世。每当他发表这些言论的时候,他总是煞有介事地晃动他那头又厚又密的卷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有时候他会和我们打赌,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已经是一个老烟袋了,对他来说,不论从鼻孔里出烟,还是从嘴里吐出烟圈,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他确信除了他以外,整个华沙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人了。而后,他总是先站起来,披上他那件大约掉了一半扣子的旧大衣,神情紧张地说他今天必须赶紧走,因为他有个“小小的约会”。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们神秘地眨着眼强调:鉴于我和赛义姆还太年轻,有关约会的事情,他不能对我们说得太详细,不过也无须他多说,我们将来都会明白这回事的。
在这个年轻的大学生身上,的确有着一些非常优秀的品格,尽管其他方面不一定会合我父母的意。首先,凡是他辅导的功课,一定都是他自己十分精通的。是的,他不只是精通,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科学迷。他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旧靴子上有几个洞,外衣也掉了一排扣子,还有他那顶破鸟巢似的帽子。他的身上从来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因为个人经济上的拮据而影响到他对科学事业的热爱,恰恰相反,他是靠自己对科学的热爱而活着的,个人的不幸他丝毫不会放在心上。这让我和赛义姆都把他看成是一位超凡脱俗的厉害人物,他的智慧像海洋那样广博,他是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权威。我们坚信,如果有一天人类发生了危险,需要有什么人解救人类于危难,那么不用怀疑,这个人一定就是他了,必定是这个伟大的天才。事实上,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我们不可挣脱地被他的信念迷住,就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一样。
对我而言,也许未来我要比这位老师走得更远,这才只是对我身体里保留的那些之前所受教育的一种很自然的抵抗,现在这位年轻的老师给我打开了通往未知真理的大门,让我不仅大开眼界,更使我意识到我过去的思想和认知领域的狭隘。我不可自拔地着迷于眼前这些崭新的真理,以至于并没有太多的闲暇去思念和心疼我的小哈尼娅了。最初,在我刚刚来到学校的时候,哈尼娅俨然是我的梦中情人,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心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她每一次给我的来信,更是煽动着我心灵上热烈燃烧的爱火,让我很多天都不能集中精力地学习。但是,现在,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成了我思想和信念上的导师,在渊博的真理面前,那个小小的乡村天地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宁静和美好,却也越发地渺小了,哈尼娅的形象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也好像随着它渐渐地飘入弥漫的云雾之中。至于赛义姆,他和我一样,也走上了激进改革的道路,他比我更少想到哈尼娅,因为有一个名叫约佳的女中学生常常坐在我们宿舍对面的窗口。赛义姆开始为她唉声叹气,食不知味,这样一连好几天。他们俩常常坐在各自的窗前,像两只关在笼中的小鸟彼此对视着,赛义姆甚至坚定不移地告诉我说,他“此生非此女不爱”。有好几次,他仰面躺在床上,正看着书,突然他跳起来,像个疯子似的,抓住我,大声喊道:
“啊!我的约佳!我是多么爱你啊!”
“你见鬼去吧!赛义姆!”
“啊!竟然是你!你不是约佳!”赛义姆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回答道,然后又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
考试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幸运的是,我和赛义姆双双顺利通过了中学毕业考试和大学的入学考试。一时间,我们彻底自由了,我们就像长期关在笼中的小鸟突然得到了天空的拥抱一样,甚至不知道怎么去释放这欢快的心情,不过我们还是选择在华沙先尽情地大玩三天。利用这段时间,我们给自己置办了大学的校服,还设了谢师宴犒劳我们年轻的老师,而他也觉得这样的庆贺一定是必不可少的。其实所谓谢师宴,就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家老字号的酒馆里狂欢畅饮了一番。
两瓶酒下肚,我和赛义姆都有些晕乎了,眼前天旋地转,那位年轻的老师,现在成了我们的同学,也是满脸通红。年轻人之间酒一喝多,是总爱发表些高谈阔论的,特别像现在,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急于表露衷情的强烈愿望占据着我们心头,于是这位年轻的老师开口说道:
“嗨!我亲爱的孩子们,现在你们已经是大人啦!世界向你们敞开了大门,你们可以尽情地寻欢作乐了。你们可以随便花钱,摆摆公子哥儿的阔气,也可以谈恋爱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那些都是十分愚蠢的做法。这种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生活,缺乏为生活奋斗的理想,是极其庸俗的。所以,为了能够理智地生活,聪明地与困难作斗争,你首先要清醒地看待一切问题。先说说我自己,我认为我看问题是很清醒,很深刻的,凡事除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轻易相信,我希望你们今后也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上帝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条道路,有多少种不同的思想,而且这么多思想交汇在一起,又是这样的混乱不堪,要使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迷失方向,恐怕也只有上帝才能做到了。但是,没关系,我坚信科学,这也就足够了!有了科学的指导,我不会被事物的表象所蒙蔽。同时,你还要有包容别人的胸怀,如果谁告诉我生活是愚蠢的,我也不会用瓶子去砸破他的脑袋。真理必定是存在的,要不然,我早就朝自己的脑袋开枪了。我认为自杀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如果有一天我对科学也失去信心了,我一定会自杀的。除此以外,你们要记住,一切都可能令你们失望,但是科学绝不会,科学应该是使你们坚定活下去的真理。假如你恋爱了,可是你的女人欺骗了你,即使你依然相信她,怀疑却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对于科学,你可以这一生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去研究你的鞭毛虫,你可以一切都不闻不问,直到某一天来临,你眼前渐渐模糊,渐渐昏暗了,那就是你的末日来临了。再之后,便是讣告,一张带黑边的相框和一篇关于你这一生的,写得多少有些愚蠢的生平传记,一切就像个喜剧一样结束了。再往后,谁知道呢,你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的孩子们,小大人们,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打保票,对于一切胡说八道的东西,就像我教过你们的那样,你们可以,而且应该大胆地拒而不收,但是科学,才是一切事物真正的根本啊!而且,它另有好处,就像我一样,你只需专心致志地去做你的研究,你尽管穿着有破洞的皮鞋走来走去,回家睡在草垫子上吧,这些对你们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你们都听懂了吗?”
“让我们为健康干杯!向科学致敬!”赛义姆高声喊道,他的两眼像炭火一样在发光。
年轻的老师一手把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往脑后拨去,一手举杯一饮而尽。他猛地吸了口烟,然后从鼻孔里喷出乌青色的浓烟,继续说道:
“除了科学……,”此时他看了看赛义姆,停顿了一下,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唉,赛义姆,你喝得够多了,你已经醉了。”他又吸了口烟,接着往下说道:
“还有哲学,还有各种不同的思想,这些都能够使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但是我更喜欢自然科学。对于哲学,特别是唯心论的实用哲学,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们,我是丝毫没有好感的。那些全是废话,它看上去像是在追求最本质的真理,但其实就像是条狗在追着自己尾巴一样。一般而言,我是非常讨厌废话连篇的,我喜欢一目了然的事实。毕竟你是从水里是挤不出奶酪来的。至于谈到伟大的思想,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它,你甚至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但你们和你们的父亲走的却是一条愚蠢的路。以上就是我所有对你们说的。真理万岁,伟大的思想万岁!”
我们又干起杯来。此时,其实我们早已经酩酊大醉了。这杯刚下肚,眼前更加模糊了,房间也越发的昏暗,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蜡油,烛光是这么的朦胧,烟雾弥漫,连墙上的挂画都有些看不清了……窗外的院子里,一个乞丐在奏唱着圣歌:《神圣、崇高和纯洁的圣母》。他拉着小提琴,每唱完一节,就用小提琴奏起那悲伤的调子。我听着,心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情绪。我完全相信老师的话,但是,我总感觉他还是没有把一切可以使生活充实的东西说出来,似乎还是少了点什么。我趴在桌子上,渐渐地,一种情绪,思念的情绪爬上了我的心头,借着这大谈理想,充斥幻想的氛围,借着这股还没消退的酒劲,我低声地问道:
“但是,先生,还有女人,一个心爱和忠诚的女人,难道这样的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也是无足轻重的吗?”
没等年轻的老师回答,赛义姆便唱起歌来:
女人呀,就是水性杨花,
相信她的人是个傻瓜。
年轻的老师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特别重大的问题,他猛地抖了一下身子,说道:
“啊呀!你已经表现出多情的苗头出来了。你知道吗,亨利克,赛义姆比你要懂事得多,你会很吃亏的。一定要当心啊,当心!我告诉你,只要你一个不小心,就会有女人闯进你的生活,她会坏了你的前程,甚至毁了你一生。女人啊!这就是女人!”我的年轻老师说到这里,照例又眨巴起眼睛来,“我比你懂得这都是些什么货色,但是我也不能抱怨。我的上帝,我真的不能抱怨啊!可是,我知道,你不能向魔鬼伸出一根手指头,不然他会把你整个人都拽过去。女人!爱情!我们全部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把愚蠢的事看成了意义重大的事情。如果你们只是像我这样玩玩,还是可以的,但我劝告你们,绝不要把整个人生都搭进去。正如我刚刚告诉你的,你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大脑,可不能花了大钱,却只买到些没用的东西。也许你们现在会认为我这都是在说女人的坏话,可我告诉你们,决不是这样,我连做梦都不会这样做!相反地,我很喜欢女人,只是我绝不会沉迷于她们,让她们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我很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爱上了一个叫罗拉的女人。那时候,我认为她穿的花衣裙,都是件十分神圣的东西,可实际上,你知道,那只不过是块印花布而已。难道你要因为她没有在天上飞,而是在地上走,就指责她的不是吗?不,不可以的,愚蠢的人是我,是我硬是把翅膀插在了她的身上。男人本身就是一种有很大局限性的动物,每个男人心目中都会有上帝才知道的一个或者两个意中人,可是等他感觉到他需要爱时,即便是看到一只好看的小鹅,他也会坚定地告诉自己,‘她就是我心目中的人’,直到最后,他才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但已经晚了,这个小小的错误害苦了他,不是让他整日打不起精神,就是一辈子都像个白痴一样。”
“不过,你也得承认,男人的确是需要爱的。而且你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需要。”我说道。
老师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微笑。
“每一种需要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满足,”他回答道,“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来满足我的需要,我劝你们也能这样做。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把愚蠢的事当作伟大的事情去做,我是清醒的,真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但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的一生都被一个傻婆娘给拴住了,结果他的生活就像线团一样被搞得乱七八糟。所以,我一再告诫你们,把整个生命都搭在这上面,是很不值得的。人生应该有更美好的事物和更崇高的目标。爱情只不过是件渺小的事情。让我们为清醒干杯!”
“为女人的健康干杯!”赛义姆大声喊道。
“好吧,那就为女人的健康干杯吧!”老师回答说,“她们的确是很讨人喜爱的东西,但是,别把她们看得太重就行了,来!让我们为女人的健康干杯!”
“为了约佳的健康干杯!”我起劲地喊道,一边和赛义姆碰杯。
“等一下!现在该轮到我了,”赛义姆按着我的肩膀说道,“为了……为了……为了你的哈尼娅的健康干杯!”
顿时,我火冒三丈,血直往脑袋里涌。
“你给我住嘴,赛义姆!”我大声喊道,“我不允许你在这个小酒馆里提到哈尼娅的名字!”说着,我使劲把酒杯摔在了地上。刹那间,酒杯被摔得粉碎,玻璃摔成了粉末,向四下溅开。
“你简直疯了!亨利克!”老师朝我斥责道。
可是我根本没有疯,我只是怒不可遏。我可以听老师发表各种对女人品头论足的言论,甚至听得津津有味,自在其中,我也可以随声附和,像别人那样跟着嘲笑她们。我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没有试图把她们和我家里任何一个女人联系起来。我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这其中任何一句话,或者这一般性的理论,可以安在我那些心爱的人身上。可是,当我在这家小酒馆里,在这个充斥着香烟、灰尘、空酒瓶、谩骂和各种讽刺,甚至侮辱的小酒馆里,听见别人如此轻率地提及我那纯洁无瑕的孤儿和我心目中神圣的爱人时,我就仿佛听见了最令人厌恶和作呕的亵渎神灵的话,这是一种对哈尼娅莫大的侮辱,以致我当时差点昏厥过去。
赛义姆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但没多久,他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目露凶光,额头上的青筋暴涨着。他拉长脸,变得凶狠得可怕,像是个真正的鞑靼人。
“我就喜欢这么说,凭什么你不让我说?!……”他用粗哑的声音向我吼道,嘴里还不停喘着粗气。
幸亏这时候老师出来调停了,他朝我们喊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真配不上这身制服!难道你们还想打架不成?就像小学生那样互相揪住对方的耳朵!你们真是两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想拿酒瓶往对方头上敲吗?你们不觉得害臊吗?你们这也配和我谈一般的理论问题?你们不觉得难为情吗?你们把对观念的争论降低到拳头的格斗,太不像话了!你们都给我冷静一点,听我说,现在我们举杯向大学致敬,如果你们不好好地碰杯,或者碰完杯,你们的杯子里还有一滴酒没有喝完,那你们统统都是坏蛋!”
我们俩都冷静了下来。尽管赛义姆比我醉得更厉害,但他是最先冷静下来的。
“原谅我吧,我亲爱的亨利克!我真是个傻瓜!”他脸色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温和地对我说道。
我们热情地拥抱在一起,为我们的大学致敬,我们把酒喝得一滴不剩。接着年轻的老师带头唱起了《让我们欢乐吧!》,惹得店里的伙计们都一个个透过店堂的玻璃门瞅着我们。外面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我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刚刚欢乐已经到了极点,现在慢慢地开始消退。老师是我们当中第一个陷入沉思的,过了一段时间,他才说道:
“一切都是美好的,不过,总的来说,人生还是愚蠢的。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人为的补救办法,可是对人的灵魂究竟如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天和今天一样,还是一样的贫穷,还是四堵墙壁,一块草垫子,一双有破洞的皮鞋和……等等,说也说不完。工作,工作,没完没了的工作,至于幸福……一个人只能尽量地欺骗自己,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仅此而已……祝你们健康!”
他一说完,便拿起他那顶帽檐已经破烂不堪的帽子戴在头上,在纽扣已经掉光的大衣上,机械地做了几个动作,像是在扣衣服似的。他照例点起一支烟,摆了摆手,说道:
“好了,你们去付账吧,小伙子们,你们知道我是个穷光蛋!再见了!你们记得我也好,忘记我也罢,反正对我而言是一样的,悉听尊便。可我并不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再见了!我诚实的小伙子们!祝你们健康!”
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轻柔而深沉,仿佛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和他声称的不重感情的言论刚好相反。其实我知道,他那颗可怜的心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和别人一样,需要爱,也充满爱。可是从他的童年起,不幸,贫穷和世态炎凉早已把他锻炼得非常老练,让他内向而不合群。他应该是个热情的人,却又很自傲,也很自视清高,因为他害怕受到别人的拒绝,不敢先对别人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感情。
我和赛义姆在那儿又多呆了一会儿,心里有一种悲戚的感觉,压抑得打不起精神。也许这是一种预兆,因为也许在我们今后的一生中,都不可能再见到这位年轻的老师了。无论他自己还是我们都没有料到,那置人于死地的病菌,那无可挽救的不治之症,早已侵蚀着他的肺部,而贫困、过度疲劳、废寝忘食和彻夜不眠地学习,以及长期的饥饿更是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就在这年秋天,大约十月初,我们的老师不幸死于肺病。送殡的朋友寥寥无几,因为当时正值假期。只有他可怜的母亲,一个在多米尼克教堂旁边贩卖圣像和蜡烛的小贩,为了她儿子嚎啕痛哭。儿子在世时,她虽然并不了解他的很多想法,但是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她深爱着他。
第五章
就在这次宴请之后的第二天,霍热尔的老米查派来了车马,我和赛义姆打算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回家。我们有两天难走的路,所以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在我们住的那所公寓里,人们都还沉浸在梦乡中,只有对面厢房的那个窗口,约佳的脸庞出现在了天竺葵、香罗兰和倒挂金钟的鲜花中间。时候不早,赛义姆已经背起行囊,戴上大学制服的帽子,站在窗前准备出发了。他这样做是为了要让约佳看出来他要走了。他得到了回应:对面花丛中投来了一丝忧郁的眼神。赛义姆一只手放在胸口,一只手向对面送去了一个飞吻,藏在鲜花从中的那个小脸满是羞怯,立刻退回了屋里。此时在楼下,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轻便马车已经驶进了院子里的石板地。该上路了,是告别的时候了,可是赛义姆还是迟迟在窗口站着,希望能再看到那张小脸。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对面的窗口一直空荡荡的,再也没有出现人影。我们只好走下楼,当经过那座通往厢房的昏暗过道时,隐约看见一双白袜子,再然后是一条栗色的裙子,和一个弯着的身影。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被一只手遮住,从黑暗处注视过来。赛义姆立马奔了过去,我则先下楼,坐进停在院子里的马车。我听见了悄悄说话声和好像亲吻的声音。不一会儿,赛义姆过来了,他满脸通红,面带笑容,显得有些激动,上车后坐在了我的旁边。
车夫挥舞马鞭,驱车出发了。我和赛义姆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口看了一眼,约佳的小脸蛋又出现在了鲜花中间,她伸出小手,挥动着一条白手绢,向我们告别。很快,马车便驶上了外面的大街,载着我和那个可怜的约佳的漂亮心上人。
这时候,天刚破晓,整个城市都还在睡梦中。黎明用它玫瑰色的光辉,透过稀薄的空气映照着还在沉睡的屋子,窗户上可以看见一道道迷人的光束。鸟儿是起得最早的,这会儿此起彼伏的啾鸣声正回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打破了沉睡的寂静。偶尔,有赶早的路人用他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这喧闹的鸟鸣,紧接着便是一阵鸟儿扑打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有时,也可以看见一两辆马车辚辚而来,载着满车的蔬菜从农村驶向集市方向。这城市的早晨到处都是安静的,很容易使人静下心来。天空明朗,空气清新,似乎夏日的早晨大都如此。
我们这辆小马车被四匹骏马拉着,像是用绳子拉着一颗核桃,正在石砌路上跳跃着前行。过了一会儿,从河面上吹来一阵清新凉爽的微风,轻拂着我们的脸庞。马车飞快地奔在桥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我们已经驶过了哨卡,飞驰在广袤的田野、庄稼和森林之间了。
我们尽情地呼吸着这来自森林的早晨的清新空气,沿途变换的美景目不暇接。大地渐渐从睡梦中被阳光叫醒,舒展着身躯,整个世界又恢复了一片生机盎然的模样。珍珠般的晨露挂在湿润的树叶上,摇摇欲坠般的晃荡着,因为折射了一缕阳光而变得五彩斑斓,格外耀眼。地里的稻穗也披上了晨露的外衣,变得晶晶发亮,格外饱满。小鸟在灌木篱笆上欢腾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歌声连成一片,迎接这可爱的白天的来临。乡间的晨雾看上去有些朦胧,让森林和草原仿佛还在襁褓中一样,透露着初生的朝气。草原上不均匀地分布着水洼,在天空的倒映下,显得如此清澈透明。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只鹳鸟来回飞着,用脚尖轻点着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波纹,就好像他们想要飞向这水面之下的天空一样。
而不远处的小村落也开始热闹起来。在那里,茅屋的烟囱已经升腾起浅红色的袅袅炊烟,一阵微风拂来,把炊烟吹散开不同的形状。而田间金黄色的小麦则掀起阵阵细浪,把昨晚的夜露都抖落了下来,仿佛是在宣誓着新的一天到来。到处都是欢歌笑语,到处都是万物欢腾的景象。一切都已经苏醒,一切又重新充满了生机,好像四周都在歌唱着: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大地和海洋一片欢腾……
这时候,我和赛义姆的心情,无需多说,相信大家都能体会出来,如果让他回忆自己青春少年时某个美好的夏日早晨,此时久别还乡的情景就足够了。我们的童年时光和中小学生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青春年华在我们的面前展现了更广阔的前景。有如我们面对着一片大草原,草地丰茂,鲜花盛开,宁静之中又掩藏不住盎然的生机,视野所及一望无际。对我们而言,那是一块十分有趣,却又充满未知的土地,我们只在美好预兆的指引下出发奔向那里。我们年青而强壮,像是羽翼丰满的小鹰等待第一次飞行。年轻是最宝贵的财富,现在世界就在我们面前,等待着我们去改变和征服,我们要借着青春的光芒,马上启程!
我们日夜兼程,一路上所有的驿站都有事先备好的马匹在等着。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我们穿过一座森林后看见了霍热尔,或者倒不如说,看见了沐浴在夕阳中的米查家清真寺的塔尖。不一会儿,我们便驶进了两岸种满柳树和水蜡树的堤坝,堤坝的两边是一片宽广的蔚蓝色湖水,湖的周围零星坐落着几座水磨坊和锯木厂。在绿茵繁茂的堤坝上,在杂草丛生的湖岸边,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呱呱”的蛙鸣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低沉而连绵,合着夕阳余晖暗淡的节奏,伴随着我们的马车飞奔在堤坝石板路上。显然,这意味着白天又将逝去,黑夜即将来临。笼罩在尘埃中的家畜和羊群,迈着疲惫的步伐,成群结队地沿着堤坝两边往农家走去。到处都是一群群的人,拿着小镰刀,大镰刀,扛着钉耙,嘴里抽着烟袋,敞着衣衫,说笑着朝家走,嘴里时不时地哼着小曲儿:“达娜,啊达娜!”这些诚实的农民透过马车的窗户向赛义姆挥着手,有的还拦住马车,上来吻着赛义姆的双手,向他的归来表示欢迎。没多久,太阳更加西沉了,那闪耀着光芒的圆盘已经有一大半被湖边的芦苇挡住,只有依稀可见的几束余晖透过芦苇的缝隙,照射在湖中央。
马车向右转了过去,很快,穿过菩提树、白杨、枞树和梣树交杂的小树林,霍热尔庄园的白色墙壁出现在了眼前。此时,院子里响起了钟声,在清真寺的塔楼上,一群伊斯兰教徒吟唱着赞歌,宣告白天的逝去和夜晚的来临,伟大的真主阿拉!塔楼旁的大树上,一只鹳鸟正站在它高高的巢里,像一只艾特努里亚的水壶,凝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它把尖嘴抬向天空,看上去像是刺向空中的一把利剑,接着又迅速垂下头欢叫起来,一边不停地点着头,像是在对我们表示欢迎似的。我转过头,瞄了一眼身旁的赛义姆,他的脸颊红通通的,泪珠在他眼睛里上下打转,眼神里透露着无与伦比的激动与兴奋,就像他平时的那种幸福和欢乐一样。终于,我们的马车驶进了院子。
此时,老米查正独自坐在镶着落地窗户的门廊前面,一只手拖着含在嘴里的烟斗,从烟斗里丝丝缕缕的飘着一阵一阵的青烟,他看着眼前平静而忙碌的生活场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赛义姆等不及了,他一个飞身,从马车上跳了出去,飞快地跑向老米查。老米查这时看见他的儿子,也急忙站了起来,紧紧抱住赛义姆,久久地把他抱在怀里。尽管他一向对儿子很严厉,却又爱他胜过一切。他询问了儿子的考试情况,接着又是一阵拥抱。这时候,家里的仆人也全都围了过来,热情地欢迎少爷的归来。几只小狗欢快地在他身旁跳来跳去,时而用身子蹭着赛义姆的腿。从门廊里面飞奔过来一头温驯的母狼,它是老米查最喜欢的宠物。赛义姆半蹲着,朝它叫道:“米拉!米拉!”母狼一跃,用前腿搭在他的肩上,来回舔着他的脸,然后发疯似的围着他转来转去,一边叫着,一边露出它那可怕的牙齿。
老米查带我们来到了餐厅。我两手背在身后,高昂着头,以一个改革派的眼光,巡视着霍热尔和它里面的一切。这里的变化不大,还是我所熟悉的样子。赛义姆的祖先们,那个骑兵上尉和少尉的肖像依旧像过去那样,工整地挂在墙壁正中央。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米查祖先,索别茨基时代的铁骑兵上校,也还是那副凶狠的样子,每当我站在这里,我总能感觉到他好像在注视着我,那布满刀痕的面孔,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变化最大的,要数赛义姆的父亲,老米查了。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斑白,浓密的胡须也几乎全部花白,剩下几根稀稀拉拉的黑色看上去很显眼。现在,他的面貌看上去比过去更像是鞑靼人了。啊!这与赛义姆看上去是有多大的差别啊!老米查的颧骨突出,额头高耸,表情严厉得近乎狰狞,而年轻的赛义姆则有着天使一般的面孔,就像鲜花一般娇嫩而可爱。但是老米查看着他儿子时的眼神又是这么的温柔和慈祥,我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这样的真挚感情,当然,我也无法向你描述他的眼神追逐着儿子的身影时所展现的一举一动。
我不想打扰他们一家人的团聚,便一个人在一旁的角落里站着,可是这位老人就像是真正的波兰贵族那样殷勤好客。不大一会儿,他又十分热情地拥抱我,对我表示欢迎,还执意留我住下。我并不想留下过夜,因为我急于回家,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热情,于是只好留下来吃了晚饭。
我离开霍热尔时,已是深夜。等我到达家里,连金牛宫七星都已经升上了天空,这意味着此时已是午夜三更。村落里漆黑一片,家家户户早已熄灭了灯光,只在远处的森林里,还隐约闪现着松脂堆的微光。狗在农舍附近吠叫着。通往我家宅院的菩提林荫路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马车只能放慢速度,缓缓前行。这时,一阵清脆的马铃儿声在马车后边不远处响起,有个人骑着马慢慢从我们旁边经过,他嘴里还哼着小曲,可惜实在没有光线,我没能看清他的面孔。
马车停了下来,已经到家了。我走下车去敲门,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应门,这让我感到很不快,我本以为家里人会等着我回来,我才会不辞辛劳地连夜赶车。差不多又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才有了点动静,有束灯光从玻璃窗上闪动过来,门那边传过来一声睡意朦胧的问话,我听出来是弗兰奇什克的声音:
“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答应了一声,弗兰奇什克打开了门,他立刻抓住我的手吻起来:
“是你呀!我尊贵的少爷!”
我问他家里的人是否都安好。
“大家都很好的!”弗兰奇什克回答说,“只有老爷去了城里,不过明天就会回来的!”
一边说着,他把我带进了餐厅。他利索地点亮了餐桌上那盏大油灯,便跑去沏茶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环顾着四周熟悉的事物,大脑里浮现起很多很多记忆犹新的往事,理不清的思绪和激动的心情在我心里跳动着,我站起来左右踱着步子,想让自己略微沉淀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不长,路德维克神父很快就出来了,他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好心的戴维斯夫人也出来了,她也穿着一身白睡衣,和往常一样,头上依然套着卷发纸,只不过戴了顶睡帽。还有卡佐,他是比我早一个月回来过暑假的。这些善良的人都非常热情地向我表示了欢迎。看到我又长高了,大家都表示非常地惊讶。路德维克神父夸我长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戴维斯夫人也说我比原来长得更加英俊魁梧了。路德维克这个可爱的神父,见我没有主动说起,便试探着问我关于考试和学校证书的事情。当他得知我考试非常顺利时,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紧紧抱住我,连声说道,“真是聪明的孩子啊!”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光着脚在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原来是我的两个小妹妹,她们知道我回来,只带了个睡衣帽就飞跑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亨利克回来了!亨利克回来了!”接着便一下子跳到我的膝盖上。戴维斯夫人逗着她们:“两个年青的小姐穿着这样随便的衣服就出来见人,不觉得害臊吗。”大家听着都笑了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两个小姑娘什么也不问,就用他们的小胳膊抱着我的脖子,把两个小嘴唇紧紧贴在我的两边脸颊。
哈尼娅还没有出来。过了会儿,我才讪讪地问道:
“哈尼娅最近好吗?”
“噢!她已经长大啦!”戴维斯夫人回答说,“她一定是在打扮哩,马上就会出来的!”
果然,只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哈尼娅便出来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的上帝!仅仅半年多的工夫,这个纤细瘦弱的孤女就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几乎是一个成年的,至少快要成年的小姐了。她的身材高挑了,也丰满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就像盛开的玫瑰一样娇美。她的面容粉嫩,面颊里透露着嫣红,犹如黎明时的朝霞。她只是站在这儿,就已经让我感觉到了一个少女健康蓬勃的朝气和成熟女人妩媚与高贵的气质。迷人的气场很自然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是娇艳欲滴的花儿,是清新脱俗的彩虹,是春天里遍地的嫩芽儿,是夏天里茵茵的灌木林,是秋天里漫山的红枫叶,是冬天里皑皑的雪花儿……总之,是一切美好,甚至是比美好更美好的东西。当我正惊讶于她的变化之大,我发现她也好奇地用她那双碧蓝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还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也察觉出她的变化给我带来的惊讶,她似乎很得意自己的改变,因为一个难以描述的微笑正在她的嘴角时隐时现。在我们相互奇妙的对视中,已经多了一份少男少女的羞涩与微妙的情愫,我们时而紧紧盯住对方打量着,时而又似乎羞涩地游离着眼神,而后又忍不住再偷偷多看两眼,视线里带着暧昧不明的微妙心思。这让我们曾经那种单纯而亲切的兄妹之情和天真无邪的亲人关系,悄悄融化成难以琢磨的甜蜜情愫,回忆已经被新的情感所代替,曾经的关系是再也回不去了。
啊!她嘴角上那个隐秘的微笑,那个无法形容的美妙弧线,是多么可爱呀!还有她眼神里传递的那种安静的快乐,也许我此生都不会再感受到。让我只要一想起,就会嘴角弯起和她一样弧度的快乐。
悬挂在桌面上的那盏油灯跳动着不算大的火苗。以前,我总向弗兰奇什克提起它的灯光太暗,然而,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光芒。它的灯光不仅照亮了整间屋子,照亮了哈尼娅秀美的金发,照亮了她窈窕的身体,也照亮了我一个少年情窦初开的情怀。不仅如此,它还让我整个心都体会到火热的感觉。它放在这儿真的再合适不过了,没有什么比它更好的。
哈尼娅穿着一件黑衣裙,外面只披了一件黑披风,像是匆匆忙忙披上的,她用一只手在胸前捏住了它,露出她那雪白的脖子。她这匆忙穿上的零乱衣着看上去别有韵味,妩媚动人。当我和她握手问好时,她的手温热而柔软,就像天鹅绒一般,一触碰到它,就有一种奇妙的快感传遍我全身,深入我的骨髓,让我身体里骨与骨的结合处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疲惫很久之后躺在柔软被窝里的懒散劲一样,我整个人“无力地”幸福着,你决不会轻易体会到这样的美妙。
哈尼娅的内心和外表,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刚离开她时,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还保留着很多仆人的气息;可现在,她出落得可是个真正的大小姐了,高贵的气质,优雅的举止,举手投足完完全全有着大家闺秀的风度。这也说明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确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上流社会的熏陶。一眼就能看出,无论在精神还是智慧方面,她都已经觉醒了,她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小姑娘了。这从她那种无法描述的笑容,和她看我时眼神和体态所表现出的娇嗔就可以很容易看出。这种娇嗔使我相信,她已经懂得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以前是大不相同了。没有多久,我还看出,她在某些方面甚至已经超过了我。虽然在学习方面,我读的书比她多,受到的教育也比她更加全面。但在其他方面,比如生活和社交,在对待不同身份、不同语境的理解上,我显得就像个单纯的孩子。哈尼娅对我的态度,比我对她要更为落落大方。不得不承认,我作为她的保护人,作为少爷的威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在回家的路上,我还一直思忖着自己该如何向哈尼娅问好,之后又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表达我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可是现在,这些考虑显得不仅多余,而且完全没有必要。现在我们的关系,不知怎么,似乎完全反了过来,不是我去关心、体贴和保护她,反倒是她来关心和体贴我了。刚开始我并不清楚这种状况,慢慢地我开始察觉出来这些变化。我原本已经想好怎样开口问她正在学什么,已经学到些什么,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平时是怎么消磨时间的,以及戴维斯夫人和路德维克神父对她是否满意,等等;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她嘴上依旧挂着那样的笑容,她问着我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学到些什么,将来的打算如何,等等。事实就是这样的奇怪,事情发展得并不如我所料,一切和我之前的设想完全不同。总而言之,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
谈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都各自回去休息了。我走进我的房间,脑海里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场景,感觉好像生活在梦里,有惊讶,有欣喜,有甜蜜,也有失望和挫败感。然而没多久,我重新得到鼓舞的爱情又开始喷薄而出,犹如蓄势爆发的火山,根本无须多久,就把其余所有印象全都覆盖住了。此时,我的眼前,只剩下哈尼娅的倩影,就像我刚才看到的那样,她年轻貌美,亭亭玉立的身上散发着睡意的温馨,一只纤细的玉手在胸前捏住匆忙穿上的披风,垂散的发辫被微风吹着,柔弱地飘动……所有这一切,又重新激发起一个年轻人的幻想,使我对其他一切都淡然冷漠了。
回忆着哈尼娅的倩影,我坠入了梦乡。
第六章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跑进了花园。那是个美丽的早晨,朝晖落满地,花朵芳香馥郁。我朝榆树林荫道上跑去,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会在那里“偶遇”哈尼娅。可我太相信感觉了,哈尼娅根本没在那里。直到早饭后,我才单独碰见她。我问她愿不愿意去花园里走走,她欣然同意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久就回来了,头上戴了顶大草帽,帽檐可以一直遮住她的额头和眼睛,手里还拿着一把遮阳伞。她一只手撩起帽檐,调皮地朝我笑了笑,仿佛在说“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很美呀!”我们一同朝花园走去,走上了榆树林荫小道,我边走边想着如何开始这段谈话。我料到,在这方面比我厉害的哈尼娅是不会来帮我的,相反,她甚至会拿我的窘态来取笑。我一路思忖着,走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马鞭抽着花圃里的花朵,直到哈尼娅突然大笑起来。她一手抓住我的鞭子,说道:
“亨利克先生!难道这些花儿得罪你了吗?”
“哼!哈尼娅,这花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说话。但是,哈尼娅,你的变化真大啊!你现在变得厉害多了!”
“就算变得厉害,那又怎么样?难道这也能叫你生气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解释道,有点难过地看着她,“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因为我觉得,我所熟悉的那个小哈尼娅,和现在的你,简直判若两人了。那一个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和心里,长大了起来,像个妹妹,哈尼娅,就像我妹妹一样,所以……”
“所以这一个你就觉得陌生了,是不是?”她用手指着自己,轻声问道。
“不是的,哈尼娅!哈尼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这是很自然的呀!虽然有点叫人伤心。你一直想找回你心里对我的兄妹感情,但是现在找不到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的,哈尼娅!我并不要找回以前的那个哈尼娅,因为她是永远都在我心里的。我是要在你身上找到她。至于我的心……”
“至于你的心,”她愉快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猜得出来,一定是留在华沙的什么地方了吧,是和另一颗幸福的心在一起了。这倒是理所当然的。”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看透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试探我。或许是昨天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让我无法掩饰,所以她今天就想用点残酷的手段来戏弄我。这时候,我心里突然萌发了反抗的愿望。我想我的神态一定很可笑,我就像头快死的母鹿那样用眼睛死死盯住她,努力克制住刚刚使我动心的感情,回答道:
“如果是真的,那又怎样呢?”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似乎是不快的神情掠过她美丽的脸颊。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变了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她一说完,便微微蹙起眉头,斜着眼睛看我。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我极力掩饰住内心对于刚才谈话的愉悦心情。我心想,她的意思是如果我爱上了别的姑娘,那么变心的人就是我。这么说来,她没有变,她是对我……
我高兴得不敢将这一聪明的推论进行下去了。
尽管如此,变了的也不是我。不是我,而是她。就在半年以前,这个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根本不会想到要来谈什么感情问题,感情问题对她来说,就像中国话一样难懂。可时至今日,她在谈起这些感情问题的时候,却是这样游刃有余,口齿伶俐,自如到就仿佛在朗诵烂熟于心的课文一样。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个不久前还满是孩子气的小姑娘,竟会在这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变得如此兰质蕙心,颖悟绝人。的确,这样的奇迹,常常会发生在年轻的姑娘身上。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晚上睡觉时,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可等到第二天醒来,却完全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韵味十足的少女,而且还换上了另一套思想和情感。对于生性聪颖、机灵,而且悟性很高的哈尼娅来说,在她年满十六周岁以后,又有半年多的时间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再加上完善的教育计划,以及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所有这一切已经足够解释她现在这样令人惊讶的变化了。
这时,我们仍在默默地并排走着,哈尼娅首先打破了沉默。
“那么,你已经恋爱了吗,亨利克先生?”
“也许是的!”我笑着回答道。
“那你一定很想念华沙咯?”
“不,哈尼娅,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
哈尼娅猛地朝我看了一眼,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说。显然她心里也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她用遮阳伞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自言自语道:
“啊!我是多么地天真幼稚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哈尼娅?”我问道。
“哎,没什么。要不我们在这条长凳上坐会儿吧,聊聊别的什么。你看呀,从这里望过去,风景是不是很美?”她一只手向远处指着,嘴上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她在林荫路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条长凳正好放在一颗枝叶稠密的大菩提树下,阴凉遮蔽,从这里可以看见池塘、堤岸和池塘对岸的森林。不得不说,风景确实美极了。哈尼娅用遮阳伞指点给我看她喜欢的风景,虽然我平时也很爱欣赏这样的美丽风景,可现在却一点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首先是因为,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风景我早已了然于心,过于熟悉;最重要的是,有哈尼娅在我身边,她的美丽要远胜于这美景的一百倍;最后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情。
“你看那些树倒映在水中是有多美啊!”哈尼娅专心地说道。
“看得出来,你还是个艺术家。”我回答道,我既没有看水里的倒影,也没有看那边的树。
“哈哈,因为路德维克神父正在教我画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我在想……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不不,不是的,哈尼娅。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但是,我是觉得,你好像在回避我的问话,而且……我们两个好像在捉迷藏,彼此间没有过去那样的坦诚,那时我们可以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来。也许你没有觉察出来,可是我却非常苦恼,我的哈尼娅……”
这些直率的话语不仅毫无作用,反倒使我们俩都感到非常不安。哈尼娅把她的一双手放在了我的手里,我紧紧握着它们,也许是握得太用力,我看到她脸色有些嫣红起来。我迅速俯下身去,热烈地吻着她的双手。这让我们俩都更窘迫了,她羞得连脖子都通红着,我也是一样。接下来我们俩又都一言不发,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始这坦率真诚地谈话。
她看着我,我也这样看着她,我们的脸齐刷刷地红着,像初出的太阳。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对儿木偶。空气出奇地安静,我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现在的处境真是难堪得可怕。我总是感觉有只手在抓着我的衣服,要把我按到在她的脚前,然后又有另一只手在保护着我,按着我让我不得动弹。哈尼娅突然站了起来,用急促慌张的声音说着:
“我该走了,我还得去上戴维斯夫人的课呢,快到十一点钟了。”
于是,我们顺着原路往家里走去,又和原先一样沉默不言。我一路像来时那样用鞭子抽打着花朵,不过,这次哈尼娅没有再怜惜这些可怜的花朵。
要是我们能完全恢复过去的关系,那该有多好啊!
“耶稣玛丽亚!我到底是怎么了?”当哈尼娅留下我一个人时,我心里这样问道。我爱得是这么深,连我自己都毛骨悚然了。
这时,路德维克神父走了过来,他想带我一道去庄园里看看。在路上,神父和我谈起了家里财产的情况,可我现在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可以说完全打不起精神,但又不能不装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我的弟弟卡佐正享受他的假期,整天不回屋子,把时间都耗在了马厩和森林里。有时候他也提着枪打猎去,或者驾只小船去湖上划船,现在他正在农庄的场院里训练着小马驹。他骑着一匹栗色骏马,一看见我和路德维克神父,就策马朝我们奔来,那匹马在他的胯下发疯似的蹶跳着。卡佐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骏马的体型、烈性和迈步的姿态,之后他下了马和我们一道步行。我们先去看了马厩、牛棚和谷仓,正当我们打算去地里看看时,仆人过来报告说老爷回来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返身回家去。
我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热情地欢迎过我,尤其在听到我的考试结果后,父亲更是激动地抱住我说,从此以后要把我当作成年人看待了。事实上,他对我的态度也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比以前更加信任和亲切了。他立刻和我谈起了我们家庭里一些财产上的事情,他考虑买进邻近的一处田产,并询问我的意见如何。我猜想我父亲是有意和我谈起这件事的,他应该早已深思熟虑过,权衡过这桩买卖的利弊,但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我表明他是多么地重视我,已经真正把我当作成年人和家里的长子来看待。而且,我也知道我父亲确实非常喜欢我,他常为我在学习上的进步而高兴不已。他现在正用尊重和慈爱的眼光看着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以前他都是把我当孩子看待,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正在改变。我随身带回的那张学校授予的毕业证书,使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格外自豪。关于父亲已经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我还可以从其他方面找到证明。我注意到,他在平时与我的交谈中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以便听听我的看法,通过这些对话,他在暗中考察我的性格、思想观点,以及我的家族观念。不过,我能感觉到,我在这场由我父亲主持的考试中表现得非常不错。虽然我的哲学观点和为人处事原则与我的父亲大相径庭,可是在他面前,我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至于其他事物的认识上,我们的看法相当接近。平日里,我父亲的脸总阴沉和严肃得像头雄狮,然而今天却是如此地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这让我感觉既是惊讶又很欢喜。就在今天,他还送了我一大堆礼物,其中有一样很珍贵。那是一对手枪,不久前,他和佐尔先生决斗时用的就是它。这把手枪枪身上刻有几道记号,这代表在他青年时代服役时,曾参加过几场决斗。接着,父亲还送了我一匹东方血统的纯种骏马和一把祖传宝刀,刀柄上镶有宝石,刀身很宽,是用正宗的大马士革钢打造而成,上面还清楚地雕刻着圣母的镀金像,刻有“耶稣玛丽亚”的题字。这把刀有着悠久的历史,是非常珍贵的,它是我们家最代表身份的祖传宝物之一,在我和卡佐眼里,早就成为梦寐以求而极为神圣的宝贝,而且它刀锋犀利,削铁如泥。父亲把这把刀交给我的时候,先拔出刀鞘,进而顺势挥刀而舞,砍得虎虎生风,满屋子都是闪闪刀光。随后他停下,用刀在我的额头前划了个十字,并深深地亲吻了一下刀身的圣母像,才把刀郑重地交给我,说:
“我把它传给了最适合的人,它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辱没过它,我希望你也要这样!”
之后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时卡佐乘机把刀夺了过去,尽管他才十五岁,但是却有着非凡的力气,他也开始舞起刀来。他的刀术准确而敏捷,绝不输任何一个有多年深厚经验的剑术老师。我父亲很满意地看着他,然后对我说道: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剑手,而你,也一定和他一样好吧,是不是?”
“我肯定能,爸爸!而且我一定能打败卡佐的。在所有和我一起学剑术的同学中,只有一个能超过我。”
“他是谁?”
“赛义姆·米查!”
父亲顿时蹙起了眉头:
“噢!是米查!不过你要比他强壮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也就是凭这一点,我才能和他平分秋色,打个平手。唉,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和赛义姆之间是不会发生决斗的。”
“唔……我认为这倒不一定!”我父亲回答道。
午饭过后,我们都在凉台上坐着,凉台很宽敞,上面爬满了葡萄藤,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大院子和远处那条栽着菩提树的林荫小路。戴维斯夫人正在用钩针钩织一块祭坛用的罩布,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在一旁抽着烟,手边还放着热腾腾的黑咖啡。卡佐在凉台前面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盘旋的燕子,他很想用枪把它们打下来,但是父亲并不同意。我和哈尼娅一起看着我从华沙带回来的绘画,不过我们俩的心思都不在画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这些绘画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好让别人不会发现我其实在注视着哈尼娅。
“喂!你觉得哈尼娅看上去怎么样?”我的父亲看着我,开玩笑地问道,“是不是觉得她变丑了,我的保护人先生?”
我开始仔细地看起画来,从画纸后故作自然地回答道:
“爸爸,我没觉得她变丑,不过她倒是长大了,似乎变了样。”
“亨利克已经责怪过我的变化了。”哈尼娅从容地插了一句。
她的勇气和镇定使我感到惊讶,即使在我说出这句话时,也不会这番的镇定自若。
“她变丑变美都无关紧要!”路德维克神父说道,“我看,她学习倒是又快又好呢。戴维斯夫人你说说看,她的法语是不是进步得很快?”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路德维克神父虽然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却不会法语,尽管他和戴维斯夫人朝夕相处了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但他依然没有学会法语。然而这个可怜的神父,又是如此地看重法语,在他看来,掌握法语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可缺少的身份标识。
“是的,哈尼娅不但学得很快,而且她还特别爱学习。”戴维斯夫人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告发她。”她转身对我说。
“啊!夫人!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呢?”哈尼娅直起身子,两手合掌放在胸前,大声说道。
“犯了什么过错?你得赶紧在这里和大家解释清楚。”戴维斯夫人说道,“请你们想一想,这位小姐哪怕只要有一丁点的时间,都会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本小说来看。我说话可是有根据的。晚上去睡觉时,她不但没有按时吹灭蜡烛,躺下睡觉,反而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样是不太好。不过我也知道她一定是和她的女老师学的。”我父亲说道。当他心情好的时候,老爱拿戴维斯夫人打趣儿。
“哎呀,对不起了,我已经是个四十五岁的老太婆了!”法国女人回答说。
“哟?有这回事吗?我可从来没这样认为。”我父亲说道。
“先生,您太坏了!”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晓得,如果哈尼娅能从什么地方弄到小说的话,那绝不是从图书室借来的,因为图书室的钥匙一直是由路德维克神父掌管的。所以呢,说到责任,我想估计还得由她的老师来承担了。”
的确,戴维斯夫人看了大半辈子小说了,而且她还有个爱好,就是把她喜欢的故事和情节讲给别人听。哈尼娅也肯定听她讲过。因此,在我父亲半开玩笑的谈话里面,是包含一部分实情的,他也是故意这样说的。
“你们快看!那是谁骑马朝我们这里来了?”卡佐突然大叫道。
大家都直起身子或站起来朝菩提树林里黑压压的林荫小道上望去。只见在林荫路向更远处大概还有一俄里的地方,一团灰尘,以极快的速度,像沙尘暴一般向我们滚来。
“这会是谁呢?骑得多快呀!”我父亲站起来,略微皱起眉头,说道,“但是灰尘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
那段时间,天气一直很热也很干燥,差不多有两个多星期没下过雨了,每当有车马经过,都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更不用说这飞奔的速度了。我们又看了会儿那滚滚而来的尘土,虽然距离近了点,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到这股尘土离庄园只有几百步远的时候,尘土中间渐渐露出一只马头,它大张着红鼻孔,眼睛瞪得完全凸出来,连鬃毛也横着飘了起来。这匹白马疾驰如飞,几乎脚不沾地。而马背上那个典型的鞑靼人骑法伏在马脖子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朋友赛义姆。
“是赛义姆!赛义姆来了!”卡佐第一个大叫道。
“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院子门是关着的,快让他停下来!”我大声喊道,几乎跳了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谁也无法在他之前赶到那里。这时候,赛义姆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仍像个疯子似的猛冲过来。如果你当时看见这场景,我敢打赌,你也会为他紧紧捏把汗,并且认定他非撞在栅栏上不可。我的上帝!要知道,栅栏可是有六尺多高,而且顶上还削得尖尖的!
“上帝啊!请您保佑他吧!”路德维克神父担心地闭上眼睛祈祷道。
“大门!赛义姆!大门!赛义姆!”我像着了魔似的大声喊叫着,挥舞着手帕,拼命朝院子里跑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时间,赛义姆已经在距离院门只有五步远的地方,他直起身子,闪电般横扫了栅栏一眼,接着我就听到坐在凉台上的女人们的尖叫声,而后是一记重重的马蹄猛踏在地上的声音。那匹马用后脚全力一蹬,前腿跃腾在空中,整个飞了起来,并以最快的速度跨过了栅栏,连一眨眼的工夫都没有停滞。
赛义姆一直冲到了凉台脚下,才把受到惊吓的马死死勒住,而由于刚才冲得过猛,马的前蹄已经深深陷进了地里面。赛义姆倒是表现得非常镇定,他随即摘下帽子,把它当作旗子似的挥动着,大声叫道:
“大家好!我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您好!先向我尊敬的先生问安,”说着,他弯下腰向我父亲鞠了一躬,“再向我尊敬的神父大人、尊敬的戴维斯夫人和尊敬的哈尼娅小姐问安!”他又依次朝着他们鞠躬,“我们大家终于又见面啦!万岁!万岁!”
说完,他跳下马来,顺势把缰绳扔给了刚好从大厅里走出来的弗兰奇什克。赛义姆热情地拥抱了我的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并俯身亲吻了女士们的手。
戴维斯夫人和哈尼娅吓得脸色煞白,似乎还没从刚才惊险的一幕里缓过神来。她们把赛义姆当做一个刚从生死边缘得救归来的人来欢迎,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十分关心,就连路德维克神父也略带责备的口气关心道:
“你这个疯子,真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吓坏了,我们以为这下再也见不到你了。”
“哦?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是座院门呀!栅栏这么高,上面还削得尖尖的,你怎么能这样横冲直闯哩?”
“啊哈!我可不是横冲直闯哦,我亲爱的神父。我原本就知道院门是关着的,哈哈!何况我还有着一双非常锐利的鞑靼人的眼睛。”
“那你跳起来的时候,就一点点都不害怕吗?”
赛义姆这时大笑起来:
“哈哈!我一点都不怕!路德维克神父。不过这得感谢我那匹骏马,这是它的功劳,可不是我的!”
“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戴维斯夫人带着赞许的眼光夸奖道。
“是啊,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呢!”哈尼娅补充说道。
“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不是每匹马都能够跳得过去,至于人嘛,那可未必,敢跳的人有的是!”我接过她的话茬说道。
哈尼娅久久地凝望着我,似乎听出了些什么。
“我可不想劝他去试试。”
说完,她又转向赛义姆,投以钦佩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少女的纯真的情愫。老实说,鞑靼人这种大胆勇敢,却很冒险的行为,常常很容易博得女人们的欢心。我们先撇开这一行为不说,这时赛义姆的神采是多么动人啊,一头漂亮的头发自然地垂在前额上,由于刚才剧烈运动的缘故,他的两颊通红,这使他显得更有朝气。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出欢乐和欣喜的光彩。看得出,他对自己刚才这一大胆而惊险的行为也是感到非常满意和自豪的。
现在,他站在哈尼娅身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即使是画艺高超的艺术家也无法描绘出比他们这一对儿更美的美人儿了。
而我却被她的话深深刺痛,心里难过极了。我觉得,在她说“我可不想劝他去试试”这句话时的眼神、表情和声调里,都饱含着对我的嘲笑,甚至是讽刺。我用委屈和请求的眼神望向我的父亲,他刚才正欣赏地看着赛义姆的那匹马,我了解他那作为父亲的自尊心。我也知道每逢别人在某一方面表现得超过我时,他都会暗暗嫉妒,所以,他也早就对赛义姆心怀不满了。我料想,我如果这时提出要露一手,证明我的骑术并不逊于赛义姆,我父亲是一定不会反对的。
“这匹马刚才跳得勇敢极了,爸爸!”我走过去,对着父亲说道。
“嗯,不过这鬼东西骑得也忒大胆了。”他嘟哝了一句,“如果是你,你敢这样跳吗?”
“哈尼娅也怀疑我不敢,”我苦笑了一下,自卑地说道,“我可以试试吗?”
父亲目光注视着我的表情,仿佛想看透我似的,过了会儿,他又转头看了看那边的栅栏和低头喘着粗气的马匹,说道:“还是算了吧。”
我不觉冷笑道:“是啊,我知道,和赛义姆比起来,我就像个老太婆一样。”我朝父亲绝望地抗争着。
“说什么呢!亨利克!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赛义姆喊道,一边用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去跳吧!跳吧,我的孩子!拿出你的胆量和实力来!”父亲说道,他的自尊心和我一样,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把马给我牵到这里来!”我朝弗兰奇什克喊道,他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溜着这匹刚刚受累的马,一只手在喂它吃草。
哈尼娅突然站了起来,她朝我大声叫道:
“亨利克先生!您这是因为我才去的,我不要,我不要呀!您别去跳了,求您了,就算为了我!”
哈尼娅盯着我的眼睛,她水灵灵的眼睛里此时多了几份担心和怜惜,仿佛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全在这眼神里了。
在某个瞬间,她的眼神的确让我心软了,为了这眼神,我就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心甘情愿。但是此时,还有另一种情感驱使着我不能退缩,我受了伤的自尊心此时已经完全支配了我,让我努力控制住心里的情感。于是,我淡淡地说道:
“哈尼娅,如果你认为我这是因为你才去跳,那你就错了,我完全是凭着自己高兴。”
说着,我跃身上了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我父亲除外),驱马向菩提树林走去,弗兰奇什克为我打开院门,待我一出去,他又立即把院门关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栅栏和院门,暗自说道,纵使这栅栏再高个两倍,我也一定要跳过去,让大家看看。我驱马小步快跑,走了大约三百步的距离,便掉转马头缓缓策马,接着便飞奔起来。
突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发现马鞍在我身下松动了。
我脑袋里思绪飞快地转着,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情,只有下面几种可能:要么,马肚带在上次跳跃过程中,就不小心断了,而赛义姆没有发觉;要么,弗兰奇什克为了让马更好地休息,将马肚带暂时松开,而他又由于糊涂或者给忘记了,便没有事先告诉我。但是,现在,已然来不及!一切都晚了!而我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勒住马。我略微抬头,扫视了一眼凉台,大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要死就死吧!管不了了!”我心里这样想道,一种悲观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流动,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哈尼娅紧张、焦急的眼神,我父亲期盼和爱惜的目光,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担心、爱怜的面孔,以及赛义姆惊讶、好奇的表情。“死就死得爽快点,至少对得起我的哈尼娅了!”我下意识地用双腿狠命夹紧马肋,耳边只听见风在咆哮。刹那间,栅栏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我挥动马鞭,觉得自己跟着马腾空了起来,但是心里却没有着落一般,十分难受。我屏住呼吸,似乎世界也跟着停住了,耳边只回响着来自凉台的呼喊声,尖叫声。随即像是有人把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变得很压抑,心也跟着发疯似的跳动着,浑身半边凉半边热,肩膀上一阵刺痛,想挣扎却没有力气。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儿?我脑海里不停反复着这两个问题,直到慢慢失去了所有感觉。
过了会儿,我从昏迷中苏醒,头还有点隐隐作痛。一想到刚刚还在策马飞跃院门,我立即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叫道,“是不是我摔下来了?然后又昏过去了?”
我的床边依次站着我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赛义姆、卡佐,戴维斯夫人和哈尼娅,她们围着床,站成了一个圈。哈尼娅的脸色像白桌布一般,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了?”大家纷纷问道。
“一点也没事……我刚才摔了下来,不过我得声明,这都要怪马肚带断了,我直到马跳起来时才发现,不过你们也知道,那时太晚了,根本停不下来,不然我肯定能顺利跳过去。”是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在短暂的昏迷过后,我现在体力很充沛,身体迅速恢复到和之前一样的状态,只是略微有点喘不过气。我的父亲用他那慈祥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和手。
“现在还感觉痛吗?”我父亲问道。
“不痛,我身体好得很!”
没多会儿,我也不觉得气喘了。只是我一想到刚才从马上摔下来的情景,就很不高兴,甚至有点儿难堪,我料定那场景是一定可笑之极的。是的,我从马上摔了下来,由于冲力,我被摔过了那条环绕草地的大路,一直摔到草地中央。更令我难堪的是,我那身浅色衣服的胳膊肘和膝盖部分都被草给染成了绿色,一大片草地被我直接压成了烂泥,我的衣服差点没全蹭掉,头发也散乱不堪,整个场景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可笑来形容。尽管一切如此糟糕,但这次事件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刚刚不久之前,赛义姆作为客人,而且又以这样的出场方式进入我们家,成了所有人众目所瞩的焦点。可是现在,虽然我付出了胳膊肘和膝盖弄脏的代价,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关照,现在我取代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关注。而哈尼娅也不停地在一边责备自己并向我道歉,说她是这次冒险行动的起因(顺便说一句,这句话是对的),才招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便要尽量给我多一点的温柔和亲切的照顾以使我能早日康复,尽管我已多次声明我一点事也没有。在这种情感氛围的包围之下,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愉悦起来,而我的愉悦也感染了大伙儿,虽然刚才的确让他们吓坏了。整整一下午,我们都玩得很开心,之前的小插曲似乎早已被大家忘记。仆人把下午的茶点端来了,哈尼娅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大家。用完茶点,我们又一起来到花园,赛义姆像个孩子一样在花园里狂奔乱跳,尽情地玩耍,时而放声大笑,和大家开起各种各样的玩笑来。哈尼娅也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一起闹。这时,赛义姆激动地说道:
“哈哈!看啊!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玩得多快活啊!”
“对啊!我真想知道,我们三个谁最快活?”哈尼娅笑着答道。
“那一定是我!”赛义姆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可不一定哦,也许是我,我天生就是个乐天派。”
“反正最不快活的一定是亨利克啦!”赛义姆接着说道,“他生来就是个严肃的人,又有点伤感,如果他生活在中世纪,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侠骑士,或者行吟诗人的。只不过可惜了,他不会唱歌!哈哈!”赛义姆说着,又转身朝向哈尼娅,接着说道,“不过,我们俩彼此性格倒是十分合得来呢。”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意见,赛义姆。我认为只有性情相反的两个人才是真正般配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彼此间可以互相取长补短。”没等赛义姆说完,我急忙否定了他的观点。
“哈哈!那就让我们设想一下吧,你是个天生爱哭的胆小鬼,而哈尼娅小姐又是这样乐观爱笑,于是你们结婚了……”
“赛义姆!你!……”
赛义姆看见我生气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年轻的亨利克公子!哈哈!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西塞罗曾经在《为亚奇亚斯辩护》中描写过一段‘年青小伙子害臊了’的情节。不过,这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众所周知,你是个喜欢无缘无故脸红的人。看看他吧,哈尼娅小姐,他出了名的爱脸红。喏喏,你看,你看,他现在又脸红了,不过我知道的,既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因为你!哈哈!”
“赛义姆!”我感到既羞愧,又愤恨,朝他大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让我们继续说说刚才那个假设吧。于是你,爱哭泣公子,和你呢,爱笑小姐结了婚,于是就会发生下面的事情:你哭的时候,她总是在笑,于是你们彼此永远也无法理解,所以,你们也永远都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而总是互相指责,你懂吗?你们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性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吗?啊哈!但是呢,如果爱笑小姐和我在一起,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我们一辈子都会非常快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啊呀呀!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呢!”哈尼娅略带羞愧地打断了赛义姆的谈话。
然而,她刚说完,他们俩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都喘不上气了。
我却一点想笑的感觉都没有。我被他们孤零零地丢在一边,心里难过极了。赛义姆不知道,他刚才的话对我是多么大的伤害。他灌输给哈尼娅关于我和她的性格不合的这番话,是我最害怕听到的,我特别担心哈尼娅会被他的言论所误导。我恼恨极了,恨不能把这个坏蛋痛打一顿,但是哈尼娅在旁边,我必须极力维护自己的崇高形象。于是,我便朝赛义姆冷笑道:
“我很好奇,你这是哪儿来的奇怪想法。但是,让我更加惊讶的是,我发现你对多愁善感的人倒有特殊的偏爱。”
“我?”赛义姆停止了大笑,表情诧异地看着我。
“是的!我只需提醒你在某个地方,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鲜花,而鲜花的中间就是一张忧郁的小脸蛋,噢!我敢打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一张比她更加忧郁的脸庞。”
哈尼娅拍起手来。
“哈哈哈!我可算听到你的新闻了呢!”她边笑边说,“干得真不错!赛义姆先生!嗬嗬嗬!”
我自信地以为我这次还击会让赛义姆觉得惶恐不安,就此闭上他的嘴,可是他却说了声:
“亨利克!”
“什么事?”
“你知道,应该如何对付那些舌头太长的人吗?”他又大笑起来。
但是哈尼娅并未跟着转移话题,她开始取笑他,逼着他至少把他那个意中人的名字说出来。赛义姆也没打算隐瞒或者搪塞,他没有考虑多久就说出了:“约佳!”后面的事实证明,如果他真的对这件事非常在意的话,那么,他的确是为他的坦率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从这一刻起,直到晚上,哈尼娅就再也没让他消停下来。
“她长得漂亮吗?”她问道。
“还可以。”
“那你说说,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什么颜色的呢?”
“很漂亮,不过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那你最喜欢的又是哪一种呢?”
“头发要是金黄色的。眼睛嘛,”赛义姆故作停顿了一下,“要碧蓝色的,请原谅我的冒昧,就像我现在正在看着的这双眼睛。”
“赛义姆先生!”
哈尼娅略带羞涩地蹙起了双眉,眉目间娇嗔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加精致。赛义姆立马双手合十,摆出祷告时的架势,向她赔礼道歉,眼睛里露出一种只有他才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动人神情,说道:
“哈尼娅小姐!请你不要生气。难道我这个可怜的小鞑靼人会有意冒犯你吗?快别生气了!请你笑一个吧!就像我这样。”赛义姆说着摆出一个逗人的大笑表情。
哈尼娅望着他,只是这样看着,她脸上的阴云便渐渐消失了。也许是他把她给迷住了,也许是他的神情的确有趣,一丝浅浅的酒窝出现在她的脸颊。她的眉头舒展了,眼睛也明亮了,愉快的气息衬着她的嘴角,她用温和轻柔地声音说道:
“好吧,我暂且不生气就是了,不过,一定请你老实点!”
“我发誓,凭我对穆罕默德的热爱发誓,我保证听从哈尼娅小姐的话!”
“哟?那么你一定是很热爱你的穆罕默德咯?”
“就像狗爱叫花子那样热爱!”
“哈哈!”他们俩又大笑起来。
“喂,现在请你告诉我,”哈尼娅压低了声音,悄悄对赛义姆说道,“亨利克先生爱上了谁呢?我问过他,可是他不愿意告诉我。”
“亨利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朝我看了一眼,“他大概谁也没爱上,可是也许即将会爱上的。啊,至于爱上谁呢,我知道得很清楚。说到我嘛……”
“你怎么样?”哈尼娅问道,竭力地想掩饰她的慌乱。
“我也会一样的。不过……等等,等等,我想想,也许他已经爱上了。”
“赛义姆,我请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嘿!我亲爱的好青年!”赛义姆边说,边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惜哟,哈尼娅小姐并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呢!”
“嘿嘿!我知道的!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爷爷死后,他对我是那样的好!”哈尼娅刚说完,便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很轻。一小朵悲伤的云飘到了我们中间,气氛沉闷了下来。
“啊哈!让我告诉你,”赛义姆想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于是说道,“我告诉你吧,我们考完大学入学考试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们和我们的补习老师在小酒馆里喝醉了,那时候……”赛义姆故作神秘地卖了一下关子,看了眼我和哈尼娅。
“你们都喝醉了?”
“是的,那是无法避免的,几乎已经是公认的惯例了。那时候我们都喝醉了,于是我……你看,我真是个糊涂虫,在那个时候提出要为你的健康干杯,可是亨利克这个家伙竟然立刻跳了起来,他冲我大声说道:‘你竟敢在这种场合提到哈尼娅的名字!’我刚才说了,那是家普通的小饭店,就因为这个,我们差点打了起来。他是决不允许别人对你有丝毫不敬的,在这件事上,他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哈尼娅把手伸给了我,说道:
“亨利克先生,你真好!”
“嗳,这不算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被赛义姆的话感动了,想起刚才还为他的冒失言论怒不可遏,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不过,哈尼娅,其实,赛义姆能这么说,不也证明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么?”
“嗨,我算哪门子好人哪!”赛义姆坏坏地笑道。
“当然是的,我觉得你们俩都是好人呢!我们现在这样在一起真是好极了!”
“那你来做我们的女王吧!”赛义姆热情地喊道。
“先生们,哈尼娅小姐,快来吃晚饭!”从花园的走廊上传来了戴维斯夫人的召唤声。
我们三个高高兴兴地过去吃饭了。饭桌就摆在凉台附近,几只蜡烛插在灯座上,用玻璃罩着,烛光透过玻璃懒洋洋地照射出来,引来一群飞蛾围着烛光飞舞。它们一会儿栖息在灯罩上,一会儿又绕着灯罩盘旋,然后一个冲刺,撞在玻璃罩上。野葡萄的藤叶盘绕在支架上,和煦的晚风轻拂过,惹得藤叶簌簌作响。不远处的白杨树后面,一轮月亮冉冉升起,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好像镶了一圈儿金边一样。因为最后那段愉快的谈话,我、哈尼娅和赛义姆我们三个人变得特别亲热,相处得非常和睦,一时间又和原来一样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了。在这样一个宁静安适的夜晚,我们仨愉悦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的长辈们,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的脸上也好像这晴空一样的明朗。
晚饭后,戴维斯夫人兴致勃勃地摆起了她的牌阵来。我父亲兴致也很高,主动和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这代表着他的心情很好。
“我记得有一次,”他开始说道,“我们来到离克拉斯诺夫斯克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那天晚上天很黑,天空中看不见月亮,四周也没有任何灯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说到这里他猛吸了口烟,朝着蜡烛的火焰缓缓吐出一个个烟圈,每当父亲感到很惬意时,他总会玩起这个小把戏,他曾告诉我,他最好的一次记录是连续吐出十几个烟圈。父亲吐烟圈的样子的确很优雅,赛义姆看着烟圈入了神。待到烟圈散尽后,父亲接着说道:“我们累得就像犹太人的瘦马一样,屏息凝神地站在那里,接着就……”
父亲讲述了一个很离奇的惊险故事,路德维克神父虽然听过不止一次,但还是听得很专注,甚至在听到关键的情节时,都忘记了抽烟,他频频地点着头,一再说着“唔!嗯!唔!嗯!”就好像当时他也在场,是在确认父亲回忆情节的准确性。每当父亲停下吸口烟时,他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我的耶稣玛利亚!后来怎么样了?”我和赛义姆肩靠肩地坐在一起,眼睛紧紧地盯着父亲,生怕错过他的某一句话。从他们脸上的神采就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在座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讲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人像赛义姆那样强烈。他的双眼像烧红了的木炭一样闪耀着炽热的光辉,他的两颊通红,是初升太阳的颜色。他那种东方人的火热性格就像油花浮在水面一样显而易见。他两眼瞪得几乎突了出来,简直坐不住了。戴维斯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用眼神指给哈尼娅看,而后她们俩都注视着他,似乎这比父亲的故事还要有趣和吸引人。赛义姆的脸就像一面镜子,或者说像一片平静的湖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走近他的面前,都会立刻反映出来。
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一想起我们度过的那些个夜晚,我的心情都不免十分激动。打那时起,不知道水面激起了多少朵浪花,也不知道天上飘过多少片云彩,回忆总像长了翅膀似的,不停地飞到我的面前,把我带回那个宁静的夏天,那座地主家的庄园里。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围坐在一块儿,听着头发斑白的老退伍军人讲述着他一生传奇的经历,年轻的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两眼散发出钦佩的光芒,人群中还有张像娇美鲜花一样的脸庞。啊!那是个怎样的夜晚啊,是多么令人心醉!
这时候,十点的钟声响起来了,时候不早了,赛义姆不得不站起身,因为来之前,他的父亲曾要求他回去过夜。全家人都执意要送他出门,一直陪他走到最外面的院门,走到菩提树荫路口附近。只有卡佐没有和我们一起,因为白天玩得太疯,他早就累得不行,呼呼大睡了。一会儿,我还要骑马再送他一程,直到走过那片草地。
哈尼娅、赛义姆,还有我,我们三个人走在前面,三位长辈跟在我们的后面。我和赛义姆牵着马步行,哈尼娅双手交叉着,走在我们中间。此时林荫路上已经非常昏暗,农户们都已熄灯,睡下了,只有月光努力穿过浓密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黑沉沉的路上。
“我们就这么走着,太没劲了,何不唱支歌什么的。就来支古老优美的民歌吧,比如关于费朗的那支歌。”赛义姆说道。
“那支歌早就没人唱啦,但是,我会另一支歌:‘啊!秋天,秋天啊!树叶在树枝上凋零。’”哈尼娅回答道。
我们还是商定先唱关于费朗的歌,神父和我父亲也很喜欢这支歌,因为每每唱到,他们都会回忆起自己逝去的年轻时代,顿时又会有种青春复燃的感觉。然后又唱“啊!秋天,秋天啊!”那支歌。哈尼娅用她白皙的纤手抚捋着赛义姆那匹马的马鬃,开始唱道:
月亮已经西下,狗儿也已沉睡,
有人在树林那边拍起手掌,
一定是我的费朗,
他来赴我的约,
他在等我,在我们喜爱的枫树下。
我们一唱完,身后的长辈们便拍手叫好:“唱得真好!再唱一个!”我尽力和着他们,可说实在的,我的确不擅长唱歌,而哈尼娅和赛义姆却天生就有副好嗓子,特别是赛义姆。更让我烦恼的是,他特别喜欢唱歌,他还喜欢拉着别人一起唱,就像现在,当我唱走调的时候,他们就会取笑我,这让我既羞愧,又让我在哈尼娅面前显得很尴尬,很害怕出声。在他们唱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哈尼娅老是把手放在赛义姆的那匹马的鬃毛上,而不放在我的马身上呢?她似乎很喜欢那匹马,她时而依偎在那马的脖子上,抚捋着它的鬃毛,时而又用手轻轻地拍着它,对它说着,“我的小马!我的小马!”这头温驯的牲畜兴奋得喷着鼻子,用张着的、喘着粗气的鼻孔试图去蹭她的脸,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找糖吃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的惆怅和压抑,这让我在下面一段时间里脑袋里很混乱,眼睛哪儿都不想看,只盯着那只一直放在马鬃上的手。
没多久我们就来到了路口,菩提树小道就到这里为止。赛义姆转身一一和大家道别,一副很不舍和惋惜的表情说着“晚安!”他还吻了戴维斯夫人的手,他本想也吻哈尼娅的,可是哈尼娅朝我望了一眼,担心地把手抽走了,没有让他得逞。等到赛义姆悻悻地上了马,她才走近马前和他交谈起来。这个地方没有任何遮蔽,也没有菩提树的树荫,借着皎洁的月光,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她抬头望着赛义姆,眉目间夹杂着温柔的神情。
“你可要经常来看看亨利克先生,下次我们还要在一起玩,在一起唱歌,但是现在,晚安了,赛义姆!”
她说完,悄悄地把手伸了过去。之后她就和长辈们一道转身回去了。而我和赛义姆则骑马朝草地那边奔去。
我们骑着马,在没有树木的开阔道路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四周那样的明亮,你可以清晰地看见种在路旁的矮杜松树上的小针叶。只有马的喘息和马蹄拍打地面的声音不时地打破这种沉寂。我用余光瞥了赛义姆一眼,他仿佛在沉思,他的眼睛在注视着沉沉的黑夜中远方不可及之处。我有种迫切的冲动想打断他的沉思,来谈谈关于哈尼娅的事,而且这是非常有必要的,有好多话在心里整整憋了一天,我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一天来我的种种感受和哈尼娅谈到的每一句话。可是,每每当我张开口,我又假装打了个哈欠,把话给咽了下去,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方法开始这个话题,我甚至觉得开口和赛义姆讲起这个话题会是件很尴尬的事,又或者赛义姆不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借此嘲笑我。然而,和先前一样,还是赛义姆先开了口。他慢慢赶着马儿,朝我靠过来,突然弯着腰,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大声吼道:
“亨利克!你的这位哈尼娅小姐是多么的美丽,多么让人着迷啊!与她相比,就让华沙的那个约佳见鬼去吧!”
他这声喊叫,犹如寒冬凛冽的冷风,一直吹到我骨头里,让我不禁浑身上下打颤。我没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用力把他架在我肩膀上的手撇开,冷冷地推开了他,继续一声不吭地朝前小步快跑。此刻,我心神不宁,心里很不是滋味。赛义姆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会儿,赛义姆忍不住又凑过来,脸对着我说道:
“亨利克,你这是怎么了?”
“你太幼稚了!”
“是你在嫉妒吧!”
我丝毫不能忍受别人的挑衅和侮辱,立刻把马勒住。
“晚安!赛义姆!”
他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很显然,他还不想和我道别。他张开口,像是要说什么,可我再也不想听到他说任何挑衅或者道歉的话,我立即调转马头,慢步朝家里走去。
“晚安!亨利克!”赛义姆远远地朝我背影叫道。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也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我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着。今天的夜晚其实是很美的,轻轻的风,皎洁的月,宁静的星空,布满露珠的草原。微风拂动青草,像是一阵阵的波浪,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更是让我感觉置身在美丽的湖泊中。草地里秧鸡也在叫唤着,不远处的芦苇中有鹭鸶在栖息。我抬眼望向夜空的繁星,长长地吸了口气,啊!我多么想就这么大哭一场啊!
忽然,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扭头一看,是赛义姆。他赶上了我,又和我肩并肩走着。我毫无要理他的打算,也没看他一眼。随后,他驱马强行挡住了我的去路,用激动的声音说道:
“亨利克,你肯定是有哪儿不对劲,所以,我又回来了。最初我想,你要是生气,就让你生气好了!但是,毕竟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漠不关心你的。还是告诉我吧,亨利克!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我和哈尼娅说了太多话,你不高兴了?你一定是爱上她了吧。”
在赛义姆赶回来之前,我刚想大哭一场,但现在,我不得不忍住情绪,故作镇定。声线却早已被眼泪哽住,憋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当时,我能按照最初的念头投入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怀抱中,纵情大哭一番,把一切都告诉他,该有多好啊!可惜,哎!我之前也已说过,在我的一生中,曾有过多少次遇到别人对我的热诚相待,而就在我要向他倾诉衷肠的时候,心底总会有种无法遏制的、固执的傲慢将我的心用石头包裹,使我含在嘴里的话又全都咽了回去。这种傲慢也许在我体内早已根深蒂固,比用十字镐挖石头还要难上千倍。啊!我的一生中有多少幸福是被我这种无知的傲慢给毁掉,又有多少次事后,我会撕心裂肺般地后悔啊!但是,当生活如旧电影的场景一般在我面前重现时,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明知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选择。
可是,赛义姆本不该告诉我他在关心我,这在我看来完全是对我的可怜,单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把嘴封住。
我一直默不作声,他用他那温柔的眼神就这样看着我,而后用一种恳求和惋惜的语气说道:
“亨利克,我想你是爱上她了。也许,你也已经看出来,我是喜欢她的。但是,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求我以后不再和她多说一句话,我可以做到。你只要说说,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她了!你今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也没有在生你的气,我今天不舒服,白天从马上摔下来以后身上摔痛了。听清了吗?!”我倔强的傲慢再次占据了上风,当我看到赛义姆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我竟有一丝隐隐的快感,以致我骄傲地重复道,“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根本没有爱上谁,仅仅是从马上摔下来的缘故。晚安!”
“亨利克!亨利克!”
“我已经告诉过你,只是从马上摔下来,仅此而已。”
我们重新道别了。赛义姆上前亲了我一下,作为正式的告别,他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了,因为我从马上摔下来是确有其事的,所以他对我的话也就信以为真了。之后他便飞快地骑马往家奔去。
此时,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悲伤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房,泪水再也止不住,一下子全涌了出来,鼻孔和嗓子眼都被泪水哽咽住。我停下脚步,伏在马背上,边哭着,边大口喘着气。赛义姆是善良的,他的好心让我非常感动,我也为自己感到不满,心里痛骂着自己为什么要回绝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真相告诉他。
复杂的情绪宣泄之后,揪着的心略微舒展开。我使劲擦干眼角的泪水,努力不留下一点痕迹,因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刚刚哭过。随后,我催马快跑,不一刻就到了家门口。
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从窗口传来欢快的钢琴声。我把马交给了弗兰奇什克,便径直走进了客厅。哈尼娅在那儿弹着钢琴,是一首我不知道的曲子。她带着一种初学者的自信在弹奏,虽然时而走调,时而弹错,不过这已经使我感到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有的是恋爱的耳朵,而不是对音乐的鉴赏。当我走进大厅时,哈尼娅朝我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停下来。我挑了张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的脸庞,而不至被钢琴挡住。我注视着她,盯着她明朗白皙的额头和修整的眉线。她的眼睑低垂,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手指和琴键上。她又继续弹了会儿,才停住。她抬起头来,用轻柔而娇嗔的声调说道:
“亨利克先生!”
“什么事,哈尼娅?”
“我想问你一件事,……嗯……是这样的,……啊,你有没有邀请赛义姆先生明天来这里呢?”
“没有!我父亲希望我们一起到乌斯吉查去,因为我母亲寄过来一个包裹,要我们转交给乌斯吉茨卡太太。”
哈尼娅没有作答,只是继续弹了几下钢琴。看得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只不过是机械地弹几下而已,心里在考虑别的事情。过了会儿,哈尼娅又抬起头来,看着我:
“亨利克先生!”
“什么事,哈尼娅?”
“我想问你一件事,……嗯……唉,……我就是想问问华沙的那个约佳长得漂亮吗?”
太过分了!这简直太过分了!怒火一直在灼烧我的心灵,痛苦的利剑又狠狠地刺了过来,我的心像被一点一点撕碎一样剧痛难忍。我立即朝哈尼娅走去,用近乎狰狞的面孔朝她说道:
“比不上你漂亮,你大可放心!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姿色去把赛义姆夺过来。”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感觉一阵冰凉,嘴唇都气得发抖了。
哈尼娅一听我这么说,也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气恼,她的脸颊火一般的红晕。
“你在说什么呀!亨利克先生!”
“说什么?!说了你想要做的!”
我一说完这句话,便折起帽子,向她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大厅。
第七章
不难想象,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后,那一夜我是怎样度过的。当我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在想,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在不停地折腾。答案很简单,其实事情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稀奇的事情发生。也就是说,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的指责都是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超出爱好和好奇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越轨行为发生。只是哈尼娅喜欢赛义姆,而赛义姆也刚好喜欢哈尼娅,仅此而已,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又凭什么为了自己的嫉妒心,而对他们大发脾气,搅得大家都不愉快呢?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需要对此负责,错的只是我。
其实这种想法本该使我平静下来,可恰恰相反,尽管我一再劝说自己他们还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尽管我一再对自己暗示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事情发生,也无论我怎么承认对他们发脾气是不对的,但是我却无法抹去在我内心悄然出现的阴影,它就像一种难以掌控的威胁,正在试图破坏我和哈尼娅的关系。只是这种威胁还不明显,暂时只是我的某种怀疑,因为我没有抓到把柄去指责哈尼娅和赛义姆的不道德,这在相当程度上更是加剧了我内心的痛苦和焦躁。除此之外,我还为自己感到忧虑,尽管我没有权利去指责别人,但是这种忧虑却是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平静的生活,因为越是捉摸不透的东西,越容易刺激我敏感的内心,让我面对可能的威胁保持警惕。然而现在这种威胁,却使我根本无所适从,我那颗单纯的小心脏就像是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或是颤立在危机四伏的十字路口,反复经受着恐慌和痛苦的折磨。此时,我感到精疲力竭,仿佛正经历着一段路途艰险的长途跋涉,并且仍然没有到达终点。就像现在,有一个念头,而且是最坏,最令我痛苦与后悔不已的念头,反复萦绕在我的脑海:啊!正是由于我自己,由于我愚蠢的想法和嫉妒,弄巧成拙地促成了他俩间的相互亲近。尽管那时的我还涉世未深,也缺乏人生阅历,但我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这样的结果是很容易猜到的。而且,我逐渐认识到,在这个歧路上走下去,是不会达到我最初的目的的,只会给我带来一些与感情无关,却会关系到个人福祸的改变。因此,总的来说,我是非常不幸的。至于你,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你会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我显然是在杞人忧天,或是庸人自扰了。但是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呢?痛苦的大小并不取决于它的实质,而取决于我们各自对它的感受。
“是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我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句话,直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变得支离破碎,直到烦恼和失望也开始渐渐瓦解,仿佛正离我而去。我的思绪像在睡梦中一样纷繁杂乱,种种互不关联的事情紧挨着,在我记忆里播放着默片。我父亲讲过的故事,故事中的情节,和现实生活中我周围的人们,不停变换着角色交织在一起,跟赛义姆,跟哈尼娅和我的爱情混杂在了一起。
也许是我有点发烧吧,特别是白天那一跤,摔得可真不轻,这使我更加肯定我一定是发烧了。我感到头很热,很痛,浑身都软弱乏力,嘴唇干燥得快要裂开,胸口像憋了股气,压抑得呼吸都很吃力。屋子里,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快烧光的蜡烛噼里啪啦地燃尽最后一截灯芯,化成灯灰,掉落在烛台里。接着,又突然冒起一股蓝色的火焰,然后渐渐熄灭,光线也越来越弱,这次真的是熄灭了。夜一定很深了,我隐约听见窗外有公鸡在啼叫。我努力闭上眼睛使自己入睡,然而睡得并不踏实,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但是第二天醒来时,的确已经很晚了。
次日早晨,我睡过了用早餐的时间,也就错过了在午饭前同哈尼娅见面的机会,因为直到下午两点钟,她都要在戴维斯夫人那里上课。不过,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因为睡足了觉,整个人都感觉精力充沛,心情也随之好转,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那么阴暗了。我想:我要对哈尼娅好一些,温柔点也热情点,以弥补昨天对她发的那顿脾气。可是,我不知道的是,我昨天最后那几句话,不仅刺痛了她,也伤害了她。当哈尼娅上完课,同戴维斯夫人来吃午饭的时候,我兴冲冲地迎上前去向他们打招呼,可是突然间,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我身上,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满腔热情也立刻烟消云散。我之所以这样,并非出于我的羞涩或是本意,而是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哈尼娅向我问好,异乎平常地彬彬有礼,但神态里透露着冷淡,使我想要对她热情的想法一下子消失殆尽。随后她走到戴维斯夫人身边坐了下来,整个午饭期间,她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仿佛她不知道我的存在似的。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极其可怜,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很荒谬,要是有人愿意出三分钱收买它,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出的价钱太高了。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身上的自我保护意识又回来了,我决定针锋相对,伺机对哈尼娅报复。说实在的,我竟这样对待一个我爱她胜过一切的人,确实是件怪事。可我又能怎样呢,有谁知道,当我下定这个主意的时候,我真是“利剑在手,疼痛在心”啊!
整个午饭期间,我们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都是通过第三者来交谈的。比如,哈尼娅说傍晚会下雨,她这是直接对着戴维斯夫人说的。我也同样对着戴维斯夫人说道,今天天气很好,不会下雨,而不是直接回答她。不过,这种怄气和交谈的方式虽然令人不快,却也十分有趣。我突然想起,我们即将一起动身去乌斯吉查,我暗自取笑道:“我尊贵的年轻的小姐,等着吧,我倒要看看,等到了那儿,我们该怎样相处。等到了乌斯吉查,我要当着外人的面,故意问你一些问题,我想你是不得不回答的,这样一来,你还会继续生气吗?那我们之间的隔阂不就自动消除了?”想到这里,我对我们这次乌斯吉查的访问不禁产生了很高的期待。当然,戴维斯夫人会和我们一道过去,但是善良的戴维斯夫人不会造成任何妨碍。不过现在,我更担心这一桌吃饭的人中会不会有人看出我们在斗气。如果被他们看了出来,他们一定会问我们是不是在斗气,这样一来,就什么也瞒不住了,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想到这里,我不禁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害怕起来。啊!说来奇怪,哈尼娅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表现得很镇定,而且当她看到我越来越害怕和着急时,就越觉得开心。这让我觉得自己又受到了侮辱,但是却又无计可施。不过,只要一想到下午就要动身去乌斯吉查,我就又是信心满满的,仿佛一个将要淹死的可怜人抓住了一块木板那样,这次出行让我有了反击的机会。
哈尼娅当时心里也在想着要去乌斯吉查的事。刚一吃过午饭,她给我父亲端了杯咖啡,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说道:
“老爷,请您允许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啊!我亲爱的哈尼娅怎么这么可恶呀,真是太可恶了!”我心里想道,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可是,我的父亲有点耳背,似乎并没有听清楚,他亲了亲她的前额,说道:
“你想做什么呢,哈尼娅小姐?”
“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哈尼娅,你怎么啦?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真糟糕,为什么我父亲会这么问呢,我在想。倘若她回答说自己身体的确很不舒服,不能够远途奔波的话,我父亲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的,特别在现在这个我父亲的心情很愉悦的时刻。
但是,哈尼娅从来不说谎,的确是这样,即使是善意的谎言,她也从来没有说过。所以她不仅没有推说头疼不去,反而回答道:
“不是的,我很好,只是不想去。”
“哦,那你还是要去乌斯吉查的,你应该到那里去一次。”
哈尼娅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去了。至于我,简直是乐坏了。想象着她失望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竖起小拇指当面羞羞她,好好气她一气。
过了会儿,只剩下我和父亲单独在房间里时,我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哈尼娅非得去乌斯吉查不可。
“我是想让我们的邻居们都习惯于把哈尼娅看成是我们的亲属。而且,要带哈尼娅去乌斯吉查去也有让她代表你母亲去的意思,这点你懂吗?”
我可爱的父亲!我不仅明白了他刚才的做法,还真想为他这伟大的想法去亲吻我这位可爱的父亲哩!
我们打算五点钟出发。哈尼娅和戴维斯夫人正在楼上换衣服,我吩咐好一套可供两个人乘坐的轻便马车,自己则打算骑马去。到乌斯吉查大约有一个半米拉的路程。眼下这天气不错,我想我们的旅程一定会很愉快的。哈尼娅走下楼来,身着一件黑色外套,看上去格外的雅致和端庄。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是他要求哈尼娅这么打扮的,这正对我的胃口,我的眼睛简直无法离开她了。她真的太美了,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先前在我心里涌动的报复的想法和假装的冷淡,此时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她却以一种女王的气势缓缓从我身边走过,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虽然在出行前,我也的确费尽心思打扮了一番。不过,哈尼娅是有她的难处的,因为她确实不愿意去那里,这倒不是因为她想气气我,而是有别的更为充分的理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五点整,我上了马,女士们也进了马车,于是我们出发了。一路上,我都走在哈尼娅的那一边,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她对我的注意。但她看我只有那么一次,还是在我的马用后脚站起来的时候。她略微转过头来,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而后朝我嫣然一笑。当时的我真是欣喜若狂,刚想炫耀一番,借此打开话匣,她又立即把脸转向戴维斯夫人那侧,和她谈着什么有趣的话题,而我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我们终于来到了乌斯吉查。在那里,我们又见到了赛义姆。乌斯吉茨卡太太不在家,家里只有乌斯吉茨基先生,两个女家庭教师,一个来自法国,一个来自英国。还有两位小姐,大的叫罗拉,小的叫玛丽娜。罗拉是位漂亮的,性格很开朗的黑发小姑娘,和哈尼娅同岁。玛丽娜还只是个小孩子。女士们互相问候之后,一起去后院采草莓去了。乌斯吉茨基先生则把我和赛义姆带去欣赏他新买的武器,还有专门用来围猎野猪的猎犬,这些狗是他以高价从弗洛兹瓦夫买来的。我已经说过,乌斯吉茨基先生是这一带最热衷于打猎的人,他很富有,却也乐善好施,品德高尚,还很喜爱运动,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先生。但是,他有个缺点,倒是让我有些受不了,这就是他老是爱笑,而且每说几句,就用手拍拍他的肚子,一再说道:“笑话,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因为这个缘故,周围的人们都把他叫做“笑话邻居”,或是“叫什么邻居”。
这位“笑话邻居”又热情地带我们去看他的狗屋,他没有看出我们更乐意和年青的小姐们在一起,这远比参观他的狗屋有意思得多。有一阵子,我们还能勉强耐着性子听他讲自己的故事,直到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件事情要告诉戴维斯夫人。可是赛义姆却直截了当地说道:
“尊敬的先生,这一切都很好!谢谢您热情的招待,猎犬也的确很棒!不过,我们其实更愿意到小姐们那边去,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乌斯吉茨基先生依然用他的双手拍着肚子说道:
“啊!笑话!哈哈,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嗯,我想你们说得是对的,好吧,你们去吧,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
于是我们都去了。但是很快我就明白,我抱着这样强烈的愿望想和小姐们在一起,真是打错了算盘。哈尼娅似乎和她的女伴们合不来,但也不愿意理睬我。不过,我想她或许是故意这样做的,为了气气我,所以只和赛义姆亲近,于是我只好去陪罗拉小姐了。到底我和罗拉小姐都谈了些什么,我是怎么控制自己有没有瞎说一气,以及我如何回答她那些彬彬有礼的问题,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哈尼娅和赛义姆的身上,我一直在监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注意着他们的神情,以及侧耳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赛义姆并没有发现,但是我的举动却被哈尼娅看出来了,于是她故意放低声音,或者有意在我面前和她的伙伴眉来眼去,这让那位不知情的伙伴欣喜若狂,有点飘飘然了。“哼,等着吧,哈尼娅,你竟敢这么对我,看我怎么回敬你!”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便转身朝向我的女伙伴。我忘记说了,罗拉小姐看上了我,而且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明显,于是我便借机和她亲热起来,谈笑风生。哎,其实我内心很是纠结,我哪里想笑,我倒是真想大哭一场。罗拉小姐用她那双水汪汪的深蓝色大眼睛注视着我,脸上容光焕发,看得出来,她已经深陷在这暧昧的情调中了,脸上透露出坠入爱河一般的幸福表情。
啊!她要是能够明白此时我是多么地恨她就好了!但是,我自己扮演的角色的确也很过分,竟做出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谈话当中,罗拉小姐说了很多关于赛义姆和哈尼娅轻佻刻薄的话,但是我并没有按照一个好朋友应该表现出的那样去反驳或是斥责她,只是僵硬地笑了笑,就一声不吭地放它过去了。我们就这样在园子里来回闲逛,散步了大约有一个小时。
时候不早了,大家就在枝叶繁茂的栗树下共进晚餐。这栗树长得真是繁茂,树枝都被压得快垂到了地上,这形状就像是在我们头顶上环绕成一个绿色的华盖似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哈尼娅之所以不愿来乌斯吉查,不仅是因为我,还有其他更充分的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戴维斯夫人出身于法国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而且自幼比别的家庭教师受过更好的教育,然而自认为高于乌斯吉查的那个法国女人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模样,至于那个德国女人则更是表现得不屑一顾。由于哈尼娅的祖父当过用人,那两个女教师因而也同样不把哈尼娅放在眼里。在交谈中可以看出来,戴维斯夫人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举止谈吐彬彬有礼,可是这两个外国女人却表现得非常露骨,对哈尼娅的蔑视和侮辱甚至达到了粗暴无礼的地步!也许这只是女人交往中常见的嫉妒和小心眼而已,但是我不能容忍她们这么对待我亲爱的小哈尼娅。对我来说,她要比整个乌斯吉查的人加起来都要重要一百倍,哪能让她遭受她们这样的讥讽呢?哈尼娅以她那令人尊敬的性格、值得称道的脾气,豁达而又温婉地忍受着她们轻蔑的神态和嘲讽的言语,但这不可避免地使她感到屈辱。我想,倘若这时乌斯吉茨卡夫人在家,是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而现在,这两个女教师正是利用着女主人不在家的机会,肆意地侮辱着我的亲人们。
赛义姆刚在哈尼娅的身边坐下,她们又开始嘀嘀咕咕说起风凉话来。罗拉小姐因为嫉妒哈尼娅的美貌也加入了这场冷嘲热讽。我实在看不下去,对她们的嘲弄进行了多次回击,甚至措辞也有些过于激烈了。不一会儿,赛义姆便取代了我,对她们刻薄的言论进行反驳,这让我有些很不情愿。我看到愤怒有如闪电在他眉宇间迸发,随后又慢慢消失,他冷静下来,神态自若地转向那两个家庭教师,用轻蔑的眼神注视着她们。他机智俏皮,幽默风趣,巧言善变,这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真是少有。没有几个回合,他就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无地自容了。戴维斯夫人用自己的威严帮助了他,而我不仅给了他最大的帮助,甚至真想狠狠地揍这两个外国女人一顿。罗拉小姐避免引起我对她的反感,也倒向了我们这边,虽然看得出来,她不是真心诚意的,但至少对待哈尼娅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友好。总而言之,我们大获全胜。但不幸的是,这一次的功劳又落在了赛义姆身上,这让我懊丧不已。哈尼娅十分镇定,她自始至终都强忍着泪水,任由其在眼眶里打转,而不掉落下来。她用感激和崇拜的眼神望向赛义姆,眉目间满含着感动和欣慰,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星。晚饭后,当我们离开餐桌又开始结伴在花园里散步时,我看见哈尼娅双手合十,侧身对着赛义姆满怀感激地说道:
“赛义姆先生,我真是非常……”
她突然把话停住,一只手捂着脸,生怕自己会在大家面前大声哭出来,也怕自己的感情凌驾于意志之上肆意宣泄。
“哈尼娅小姐!我请求你别再提它了,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是犯不着生气的!”
“可是,赛义姆先生,你也看得出来,我真是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谢我什么呢?哈尼娅小姐,你需要谢我什么呢?看见你流泪,我心里真的受不了。我很愿意为你……”
这回换到赛义姆说不下去了,也许是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激动得快要不能控制了。他慌忙转过身去,不愿让别人看出他此时的激动,转而开始沉默起来。
哈尼娅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望着赛义姆,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再去关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以一个年青人的全部热情爱着哈尼娅,我崇拜她,就像崇拜天上的仙女一样地崇拜她。我爱她如花的面容,我爱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爱她金黄色的秀发,我爱她甜美的声音,我爱她的每件衣服,我爱她呼吸过的空气……这种爱浸透了我的全身,融在血液里,流进我心里,包裹着我整个灵魂。我只为这种爱情而存在。这种爱情像是空气,无时无刻不包围着我,让我时刻感受着对它的渴望。我不知道对于别人,除了爱情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存在,对我来说,我的整个世界都已被爱情占据,以至于失去了爱情,我的世界将会一无所有。对世界说来,我是又聋、又瞎、又愚蠢的,因为我全部的理智、感官和精力都集中在那一种感情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把,燃烧着火焰,也燃烧着自己,火把越来越短,就像我正走向死亡和毁灭。这种爱情是什么呢?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我崇敬的上帝,我圣洁的仙女,我真挚的最爱,请你听听我内心的告白吧!”所以,此刻我不愿再去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哈尼娅并不是对我和我的真诚做出的回答!一个渴望得到爱情的人迷失在冷漠的人群中,像是行尸走肉般找不到归宿。就好像一个在森林里走丢的孩子,内心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他在奔跑着呼喊,但却听不到一声亲切的声音回应他的孤单,对孤单的恐惧远比危险的迫近更容易摧毁人的意志,让人撕心裂肺般的绝望。此时我再也不愿去关心下面会发生什么,姑且任由我炽热的爱情和徒然的呼唤在我胸口爆发吧。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我仿佛已经听见赛义姆和哈尼娅两颗相爱的心相互碰撞的声音,他们是在用彼此的心灵交流,他们心心相印。他们在一起似乎是最好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何曾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不幸啊!他们何曾知道,这就像是吸血的恶魔狠狠地抓住我的心脏,我愤怒,我想挣脱,但我却无力反抗,直到绝望。倘若我们都是迷失在森林的孩子,他们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应和着对方的呼唤,他们感受到的是上帝所能赋予的最大的幸福,而我依然迷失在陌生的绝境中,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打破这个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幸福,对我而言则是不幸到恐怖的结局吗?我又有什么办法去反抗这自然的法则,这种事态发展不可抗拒的必然性,以及无法逆转的结局呢?当一股无法战胜的力量强行将哈尼娅从我身边拉过去时,我又如何能够重新赢取她的青睐和爱慕呢?
我离开大家,独自一人走到花园角落的椅子旁坐了下来。我就像只惊弓之鸟,被强烈的痛苦和失望占据着,这些想法回旋在我的脑海,胁迫着我的泪腺,快要击溃我不堪一击的防线。孤独、恐惧也通通袭来,嘲笑着我的失败和懦弱。我感到即使这时在家里,面对的是那些非常亲切的可爱的人们,我也依然是孤独的。世界在刹那间变了脸,变得那样的空虚和冷漠,就连万能的上帝也漠不关心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存在与这世界无关。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种新的想法,并且迅速压倒了其他一切想法,以吞噬一切的广度和深度成为我脑海里和心里唯一符合我现在处境的想法,并以它阴森凄凉的威严将这周围的世界全部掩盖起来,这种想法的名字就是“死亡”。是的,只要死了,我就可以逃出这座痛苦的迷宫,不用再看见我挚爱的人们上演着这部可悲的喜剧。是的,只有死亡,我才能砍断那折磨灵魂的一切枷锁,使它在经历磨难之后得到永远的放松。啊!我的上帝,只有你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劳永逸的休息,即便是长睡不醒,但只要能免除这生活的痛苦折磨,我便心甘情愿。对我而言,只有这样的休息,才是真正的解脱,永恒的休息!
我是一个被眼泪、痛苦和疲劳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人。“我该去睡觉了。”我心里想,“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后来,从那广袤的平静天地中,从我童年时代就开始幻想的天地中,一种想法像只飞鸟似的突然降落在我的脑海里,可以简单地把它概括为两个字:
“如果?”
这是一座新的迷宫。无情的命运再次摆弄着我,让我还未从旧的痛苦中得到解脱,又陷入了新的噩梦。啊!我该怎么形容我悲惨的境地呢!然而就在那边,不远处的林荫路上,他们的悄声耳语和阵阵快乐的欢笑声,像记沉重的铁锤一下子将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将我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眷恋也全部打碎,只剩下痛苦、悲伤和绝望。世界是这样的讽刺,完全没有人能体会我的感受。我的周围是盛开的鲜花,芳香馥郁;我的头顶是鸟儿在树枝上啁啾,呼唤着它的玩伴归巢栖息;远处是明朗的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染得殷红,一切如同往常一样的平静、欢乐。这悲与喜的反差是那么强烈,是我衬托出这万物生机勃勃的快乐,还是这平静的欢乐加深了我的痛楚?我和这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因为此时此刻,只有我咬紧牙关,坚定着赴死的信念。
想到这,我不禁浑身一阵颤抖。一件女裙也在这时飘到了我的面前,瑟瑟作响。
我吃力地抬起头,原来是罗拉小姐。她的神情恬静而又温和,正抱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也许不只是同情吧。借着夕阳泄露在树荫下的余光,我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她那被拨弄散开的浓密发辫垂在肩上。
忽然间,她变得似乎不那么可恨可恶了。她是来安慰我的吗?我心里思忖道。
“亨利克先生,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哪儿不舒服吗?”
“啊!是的,罗拉小姐!我很不舒服!”我激动地喊道,抓起她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而后我又狂热地吻起它来,随即跑开了。
“亨利克先生!”她在我身后压低了声音喊道。
偏偏就在这时,赛义姆和哈尼娅从花园的拐角处走过来,看见了刚才的情形。他们看见了我感情的爆发,看见我亲吻罗拉的手,看见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额头,这些他们都看见了。他俩四目相视,交换着眼神,而后会心一笑,仿佛在说:
“瞧!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该回去了。尽管一出院门,赛义姆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我还是担心他会不会送我们一程。于是我急忙跃身上马,大声说着:“时候不早了,赛义姆和我们都该回家了。”告别时,罗拉小姐显得特别不舍,她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想要和我再说些什么,可是我心里烦恼着别的事,并没有回应她。很快我们便动身了。一出门,赛义姆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和哈尼娅告别时,他第一次亲吻了她的手,这次,哈尼娅没有拒绝他。
她再也不理睬我了。而我也不再对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我的心是平静的,因为我已对我们的关系做了最坏的打算。
经过这一天的行程,戴维斯夫人有点疲劳了,没过多久,她便垂下脑袋昏昏欲睡了,她的头向两边歪来倒去,偶尔发出沉闷的呼吸声。我的视线快速扫过哈尼娅,她没有瞌睡,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哈尼娅依然没有打破沉默,显然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无暇和我聊天。我也只好作罢,一路就这么安静地走着。直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她才看了我一眼,说道:
“亨利克,你在想什么?是在想罗拉吗?”
我没有作答,只是抬起头朝远方眺望着,暗暗咬紧了牙。“你尽管折磨我吧,哈尼娅!”我心想,“如果你能从中得到愉快,你就折磨我好了,可是你休想我对你有任何表示。”
其实,哈尼娅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折磨我。
她问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她有权这么问,甚至是带着对我的关心。
这时她对我的沉默倒是感到些许的惊讶,于是轻轻地又问了一遍,我依然没有回答。她以为我还在生着她的气,也就不再说话了。
第八章
几天之后的某个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照亮了木质的地板。几缕光线平躺在我的床边,耀眼的光斑是玫瑰花的形状,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慵懒地看了眼窗外,窗户那边正传来沉闷的敲击声。那不是诗人密茨凯维奇长诗中的佐霞,虽然她时常用这种方式叫醒塔杜斯。也不是我亲爱的哈尼娅,那是看林人瓦赫的身影。他正满脸胡子拉碴地贴近窗户,急促地朝我喊道:
“少爷!”
“什么事?”
“一群公狼在波霍洛威树林里围追一只母狼,正是诱猎的好机会,我们赶紧去吧!”
“你等我一下!”
我赶忙穿好衣服,挎起猎枪,提着猎刀走了出来。瓦赫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他的裤脚向上翻着,外面的一层被草地的露水沾湿。他手上提着锈迹斑斑的单筒长枪,这支枪是他的老伙计了,在他手上从来都是弹无虚发。天色尚早,太阳还没有升起,勤劳的人们也还没有下地干活,田野上找不到放养的牲畜。慢慢地,东边的天空露出浅浅的鱼肚白,但仍看不清太阳,只在树林间、草地上映下粉一块、金一块的光斑,而西边还是昏暗的!这位老人可真是急性子!
“我已经备好马匹和马车,我们赶紧去森林里吧。”他说道,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我们坐进马车便出发了。马车一路飞奔,在驶过谷仓的时候,一只兔子飞快地窜了出来,从我们前面夺路而逃,跳进了路旁的草地里,在繁茂的草地上留下了蹿过的痕迹。老人朝着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严肃地说道:
“野兔穿路过,真不是个好兆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也不早了,太阳马上出来,地上就要看到影子了。”
这倒是真的,因为在黑暗里,物体是不会把影子投到地上的。
“但是,有影子又能怎样呢?”我问道。
“要是影子很长,那还有办法可想,如果影子短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稍微懂点打猎的人都会知道,打猎要赶早,越晚越糟,因为越接近中午,影子就越短。
“那我们赶紧开始吧。”我说道。
“嗯。不过得在波霍洛威森林里,就从刨树坑那里开始吧。”
波霍洛威森林其实只是整个大森林里的一部分,不过因为那里的树木长得尤其茂密,动物也很多,因此常常是这一带人打猎的首选。而刨树坑就在不远处。至于这个树坑,说来有段故事,它其实是某个暴风雨的夜晚,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时留下的树坑,现在成了波霍洛威森林里一个定位的标记。
“你打算怎么诱猎,是用诱叫的方法吗?”
“我先学母狼叫,也许会引来一只公狼。”
“瓦赫,这能行吗?也许根本不会来。”
“不,一定会来的!”
我们下了马车,把马车和马匹都交给童仆看管,自己则提着猎枪和猎刀径直向前走去。差不多一个钟头,我们在树坑里隐蔽好,这时太阳也升起来了。刨树坑的四周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灌木林,只有几棵异常繁茂的大树矗立其中,仅仅是这几棵大树枝叶间的相互交错,就足以给这灌木林提供天然的华盖。树坑非常深,我们藏在里面,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我们现在背靠背站好。”瓦赫压低声音说道。
我们相互背靠背地半蹲在坑里,只有我们的眼睛和枪口露在外面。
“注意了,我要开始叫了。”瓦赫小声说道。
瓦赫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猛吸口气,便发出了狼嚎一样的长啸,就像母狼通常呼唤公狼时那样。
“注意听!”
他把耳朵贴在树坑的侧壁上,紧锁着眉头。我什么也没能听见,只好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瓦赫抬起耳朵,扭头对我说道:
“有狼上钩了,它也在叫,不过现在还很远,差不多有半米拉的距离。”
我们屏住呼吸,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就这样又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瓦赫又把手指放在嘴里,和刚才一样,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这叫声先是在树坑里回荡了几个来回,而后穿过树丛,传向远方,回旋在整个树林的上空。
瓦赫再次把耳朵贴在树坑的泥土壁上。
“准备好!狼应声叫了,离这儿最多一俄里半路程。”
的确,声音很清晰,我也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低沉的狼嚎声,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在鸟鸣声、树叶的沙沙声中依然可以清楚地辨别。
“它在哪个方向?”我开始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
“我想应该是你那边,少爷!”
瓦赫又叫了第三声。这次回应的狼嚎声已经相当近了。我不由得紧紧握住猎枪,屏住了呼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只能听见微风吹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在未知的方位,一只松鸡隔着很远的距离啼叫着早晨的到来,啼叫声在树林间回荡了几圈后,传入我的耳中。
正当我略微松了松手中的枪,突然,在距离我们大约三百步的距离,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蹿动,松树枝开始剧烈摇晃,从密密麻麻的松叶中间,一个三角形的灰色脑袋探了出来。我很想开枪,但是距离太远,目标也不大,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开枪,前期的埋伏就前功尽弃了。我耐住性子,只好再等它走近点,心里却蠢蠢欲动,着急得要命。不一会儿,那家伙在树丛后露出了全身,慢慢朝树坑走来,它不停向四面八方嗅着气味。突然,这只狼停住了脚步,站在离我大约一百五十步距离的地方。它警觉地直起身子,竖起耳朵,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知道,它再也不会走近了,于是立即扣动了扳机。
枪声混着那野狼的哀叫声,我迅速跳出了树坑,瓦赫紧跟在我身后,但是我们却没有在原来的位置找到那只公狼。瓦赫仔细观察着地上被踩过的痕迹,说道:
“少爷!你打中了,它流血了!”
草地上果然有血迹。
“虽然距离很远,但你还是打中了!它流了不少血,我们赶紧去追吧!”
我们沿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跟踪。草地上的血迹很明显,有些地方血块还很大,显然是这头受伤的公狼不时停下来舔舐伤口,或者喘一喘气。我们在灌木林里走了很久,太阳也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但是走了这么远的路程,除了血迹,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有时候连血迹也不见了。我们一直追到树林旁的田野里。这血迹沿着两俄里长的田野,一直伸向对面池塘的方向,最后消失在长满芦苇和菖蒲的沼泽地里。没有猎犬,我们只好作罢。
“它跑不了多远的,我们明天准能捉到它!”瓦赫肯定地说道。于是我们就先回了家。
很快,我就不再去想那只狼和这次不太顺利的打猎行动了。因为我又重新陷入了那个也许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当中。以至于当我们走到森林边上时,一只野兔几乎是从我脚下蹿过,我不仅没有开枪打它,反倒被吓了一跳,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
“少爷!就是只蚂蚁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过,我也会毫不犹豫给它一枪的。”瓦赫对我刚才的反应很不理解,嘟哝道。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过话茬,一声不吭地想着我自己的事情,朝前走去。这条小路连接着通往霍热尔去的那条大道,我在潮湿的泥土里看见了新踩过的马蹄印。
“瓦赫,你知道这是谁留下的马蹄印吗?”
“依我看,这应该是霍热尔的少爷骑马去往我们宅院的。”瓦赫答道。
“知道了。我现在也要立刻回去,再见了,瓦赫!”
瓦赫热心地邀请我去他的小屋坐坐,他的小屋就在这儿附近。而且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他,他会非常难过,但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因为我很反感我不在的时候赛义姆和哈尼娅单独呆在一起太久的时间,这会让我内心感到不安。作为补偿,我答应他明天早晨再来。
令我烦恼的是,自打那次访问乌斯吉查回来之后,赛义姆一连五天,每天都会到我家里来。更为恼火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迅速发展着他们的爱情,而我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对他们严加监视,就像看护着我的心脏一样,绝不给他们任何独处的机会。然而今天,终于让他们得逞了,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呆在一起。啊!我的上帝!我是这么地愚蠢。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在相互表白了!我就像个濒死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生命的希望。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害怕这样的事情就像害怕某种灾难的发生,就像将赴死场的囚犯害怕死刑一样,尽管他知道枪决迟早会施行,不会早也不会晚,但他还是祈祷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推迟这一天的到来。
一回到家,我就在院子里碰见了路德维克神父。他头上戴着透明的塑料头套,又套了只铁丝网,正往蜂房走去。
“路德维克神父,您看见赛义姆了吗?”我问道。
“嗯!他来了差不多有一个半钟头了!”
我的脑袋忽地有种胀开的感觉,心脏不安地跳着。
“那我去哪儿能找到他呢?”
“他和哈尼娅,还有艾乌尼娅,一块儿到湖边去玩了。”
糟了!他们肯定是想掩人耳目,避开我的视线,划船去湖里告白了。
我撒腿奔向花园,往湖边停泊小船的地方跑去。果不出我所料,那条大渔船不在了。我扫视了一眼湖面,什么都没有看到。“该死的赛义姆!他们肯定是划远了!”我不禁心里暗暗咒骂着赛义姆,失落感也顿时聚拢过来。
我猜想赛义姆一定是把船划到了赤杨林那边,因为这样一来,湖边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就能够把人和船都遮住。我立马抄起木桨,跳进一条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船,轻轻地划入湖中。我沿着芦苇划过去,一直不离开芦苇太远,这样我既可以发现他们,还能避免他们看见我。
没划多久我就发现他们了,那只小船一动不动地停在一片广阔的水面上,四周没有芦苇的覆盖,他们把桨绑在船舷上。我的小妹妹艾乌尼娅坐在小船的这一头,背对着他们,高兴地拍打着湖水,玩得着了迷。赛义姆和哈尼娅坐在船的另一头,几乎是肩并肩地坐着,像是在相互倾吐着什么,哈尼娅面露羞涩地笑着。这时候,风平浪静,天气也不错,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赛义姆、哈尼娅、艾乌尼娅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幅刻意勾勒出的传世名画,画面温馨而唯美。这本该是多么令人心醉的画面啊!可我一看到它,血就立刻涌上头来。我算是明白了,他们把艾乌尼娅带来,真是一个十足的阴谋!一是因为艾乌尼娅年纪刚好,既不需要人照看,不会妨碍他们,也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情话;二是这样一来,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用艾乌尼娅掩人耳目。
“完了!全完了!”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身子骨顿时软了下来。“是的,你完了!”甚至连芦苇也这样说我。“你完了!”水波拂过我的船舷,也在对我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身上感觉忽冷忽热,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向我嘲笑着:“你已经失去哈尼娅了!你已经失去她了!”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我的周围到处都在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你已经失去她了,你已经失去她了!”接着,我又听见它们在说:“划近点吧,划近点你会看到更多东西!”我听从了这声音的召唤,忐忑而小心地把船划向前去。可是这样的距离依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得更清楚些。他们肩并肩坐着,倒没有手牵着手。赛义姆脸朝着哈尼娅,我甚至感觉他是跪在哈尼娅面前,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而已。他面对着她,像是在哀求什么。哈尼娅并没有看他,而是心神不定地朝四周观望,然后再抬头看看天,看得出来,她有些心慌意乱。我看到他在哀求她,一会儿举起右手像是在发誓,一会儿又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什么。哈尼娅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注视着他,紧接着她的头慢慢朝他肩膀靠去。突然间,她又像惊醒一般,身子一震,直往船舷方向挪动着身体。赛义姆见状赶忙抓住哈尼娅的手,像是怕她掉进水里似的。我看见赛义姆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之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一片乌云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丢下船桨,瘫倒在船舱里。“上帝救救我吧!”我在内心呼喊,“他们快要把我杀死!”我感到快要窒息了。啊!哈尼娅,我是多么地爱你,而我自己又是多么不幸啊!赛义姆,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笔直地躺在船舱里,就像一个中了枪,等待死亡的困兽。我愤怒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但是我也知道,我的愤怒完全是无足轻重的,根本不会再改变什么。是的,我是这样地无能为力,就像一个手脚被捆绑住的大力士,纵有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我可以杀死赛义姆,再杀死我自己;我可以用我的小船去冲撞他们的小船,把他们俩双双淹死在这湖里。可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消除哈尼娅心中对赛义姆的爱意,使她重新全身心地投入我的怀抱,和我永远在一起啊!
啊!这是一种怎样的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的感觉啊!这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糟的时刻了。平日里,我总因为哭泣而感到羞耻,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每当痛楚和困苦快要让我泪如泉涌时,强大的自尊心便会逼迫我强忍着把它们咽下去。然而现在,任凭自尊心告诉我要怎样坚强,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和歇斯底里的愤怒再也无法压制地在我心底爆发了,从泪腺里喷薄而出。面对着对面的小船和它载着的这对情侣,我感到我是如此孤独,只有湖面倒映的船影在陪着我。而这宁静的碧空,和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更是将这沉寂而凄凉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放声大哭,因为此时在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痛苦。
我仰卧在小船中,双手交叉着遮住眼睛。我感到我越来越虚弱,一种麻木的感觉从小腿向我的大脑传来,思维也几乎停止了活动。渐渐地,四肢开始冰冷,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我用我仅有的知觉猜测,也许这是死神在召唤我了,因为一阵刺骨的寒冷伴着巨大的宁静正笼罩着我。“我应该已经被抓住了吧,那也没什么好怕了。”我用平淡、黯然的目光来迎接这个新世界的到来。“一切都结束了。”我这样想着,终于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我在船里究竟躺了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等我睁开眼,太阳已经高悬在空中,鸥鸟和灰鹤不时从小船上飞过,发出悲鸣。风息了,芦苇也不再沙沙作响,阳光炽热灼人。我恍若惊醒一般,赶忙坐起身四下张望着,哈尼娅和赛义姆的小船已经划走了。整个大自然的安宁和欢快与我刚醒来时的麻木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暗青色的蜻蜓时而停落在船舷上,时而又栖息在睡莲的扁圆形叶片上。灰雀在芦苇间跳跃着嬉戏,欢快地啁啾着。忙碌的蜜蜂嗡嗡地飞过水面,向树林飞去。一只母鸭嘎嘎地叫着,带着一群小鸭子从水草间嬉游出来。大自然向我展现了一幅和谐温馨的画面,充满着勃勃生机,可这一点儿都不能让我打起精神,不能让我感到好受一些。我的困倦也丝毫没有因为刚才这一觉而得到缓解。我的头还是痛得厉害,天气很热,我感到浑身发烫,于是我俯在船边上,双手舀着水,大口喝起来。气力总算恢复了一点儿,估摸着时候也不早了,怕家里人担心我一天未归,我拿起桨,开始吃力地划船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如果赛义姆和哈尼娅已经相互表白了爱情,这反倒好一些,至少能让我从这可恨的捉摸不定的日子中解脱出来。我这么想着,仿佛不幸之神已经在我面前解开了他的面纱,我已经没有机会,也无力与他抗争,只能承受他给我的命运。虽然结果是如此地糟糕,但我已经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已经不想再被猜测与幻想折磨得痛苦不堪。这结果虽然也是一种痛苦,但对我来说,自有它能让我接受的痛苦的魅力。
对于他俩现在的情况,我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虽然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想放弃,想从这样的困境中挣扎出来,但一次次的犹豫后,我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于是,我决定略施小计,去盘问艾乌尼娅一番。
我回到家时,正好大家在吃午饭。我冷冰冰地和赛义姆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入席就餐了。我的父亲望着我,关切地说道: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是生病了吗?”
“不是的。我没有病,就是累了点。我早上三点钟就起床了。”
“起这么早去做什么呢?”
“我和瓦赫一道打猎去了,我打中了一只狼。后来,因为太困,就躺下睡觉了。现在头又有点痛。”
“呣,你去照照镜子瞧瞧,看看你的脸色有多难看。”
哈尼娅放下餐叉,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会儿。
“也许是乌斯吉查之行对你造成的影响吧,亨利克先生!”
我严肃地看着她,气势汹汹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哈尼娅小姐?”
哈尼娅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被吓得有些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赛义姆见状,出来解围:
“亨利克,这自然是很正常的事呀!谁在恋爱,谁就会萎靡不振。”
这话真是说到了我气头上。我先是看了看哈尼娅,又盯着赛义姆的眼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每个音节都说得铿锵有力:
“那我也没有看到你和哈尼娅有一点儿萎靡不振的!”
顿时,他们俩的脸涨得通红,餐桌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或者这会不会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幸运的是,我父亲当时并没有听清我们的对话,而路德维克神父也仅仅把这当做是我们年轻人之间普通的斗嘴而已。
“他是一只会蜇人的大马蜂,喏,瞧见了吧,他叮着你们了吧!你们得要小心,不要招惹他!”神父一边嗅着鼻烟,大声说道。
啊!我的上帝!这次斗嘴带给我的胜利的快乐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我宁愿拿它去和赛义姆互换角色。
午饭后,回到卧室,我特地照了照镜子。难怪父亲怀疑我是不是病了,我的样子确实像鬼。眼睛发青,眼袋肿大,面容惨白而憔悴。这一上午的折腾,让我看上去丑多了,可是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去找了艾乌尼娅。两个小妹妹午饭吃得比我们早,这会儿她们在花园里的游乐场玩耍。艾乌尼娅正坐在秋千架的木椅上,这张木椅用四根绳子吊在秋千架的横梁上。她坐在上面,抚摸着垂在她胸前的发髻,喃喃自语,一边晃动着她的两只小脚丫。
她一看见我过来,便娇嗔地伸出了双手,想让我抱抱。我把她抱在怀里,朝花园的角落走去。
我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艾乌尼娅坐在我的腿上。我问道:
“艾乌尼娅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呀?”
“艾乌尼娅同她的丈夫还有哈尼娅小姐一块儿去划船了。”她开心地答道。
艾乌尼娅总爱把赛义姆称作是自己的丈夫。
“那艾乌尼娅表现乖不乖呢?”
“乖!”
“哈哈!艾乌尼娅表现真不错!不过乖孩子得认真听大人们是怎么说话的,这样她才能学到不少东西呢。艾乌尼娅还记得赛义姆和哈尼娅都说了些什么呀?”
“艾乌尼娅都忘了。”
“没关系,也许艾乌尼娅还记得一点点呢?”
“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真不乖。艾乌尼娅赶快想起来,要不亨利克就不爱她了,以后也不带她一块儿玩了。”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顿时一脸苦相,皱起眉头,嘴角向斜下方拉着,开始用两只拳头揉着她的眼睛,一幅要哭的样子。她撅起嘴,用一种像是抽泣的颤抖声音说道:
“艾乌尼娅真不记得了。”
哎,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如何能回答我的问话呢,她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在聊什么,又或者,他们也根本不会让她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说老实话,连我都觉得自己太傻,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同时,我有些为自己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哄骗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天使而感到羞耻。我问的是一件事,而心里想知道的又是另一件事。更何况,艾乌尼娅是我们全家,也是我自己的掌上明珠,是最珍爱的宝贝,我不忍心再这么折磨她了。我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便让她回去了。这个小姑娘立马朝秋千那边跑去。我也离开了那里,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仍然一无所知。不过我还是深信,赛义姆和哈尼娅已经互诉衷肠了。
傍晚的时候,赛义姆对我说:
“亨利克,我差不多要有一个星期看不到你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冷漠地答道。
“我父亲安排我到苏姆纳去看望我的叔父,我在那儿大概要呆上一周的时间。”
我看了眼哈尼娅,听到这个消息,她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应。很显然,赛义姆已经事先告诉过她了。
她只是淡淡一笑,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用带着娇媚和调皮的眼神瞟了赛义姆一眼,然后说道:
“那你是不是也想到那边去呢?”
“就像一只被人牵着锁链的狗一样开心。”他回答道。不过,当他一看见不喜欢听到任何粗话的戴维斯夫人,又急忙做了个鬼脸,然后解释道:
“我尊贵的戴维斯夫人,请您原谅我刚才不恰当的比喻。我是爱我的叔父的,但是您也看得出来,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呆在夫人您的身边……”
他一边说着,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戴维斯夫人,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戴维斯夫人自己也是。尽管她很容易生气,但她对赛义姆却格外的偏爱和宽容。她轻轻地提起赛义姆的一只耳朵,和颜悦色地说道:
“年轻人,我都能做你的母亲了。”
赛义姆吻了吻戴维斯夫人的手,他们又开始说说笑笑了。我在心里想着,我和赛义姆是多么的不同啊!若是我得到了哈尼娅的芳心,那我肯定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哪还有闲情和戴维斯夫人开玩笑呢?可他却丝毫不介意这些,和平时一样地开玩笑、做鬼脸,谈笑风生。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叫住我,说道:
“亨利克,我就要回去了。你知道,我正有话要对你说,你骑马送我一程吧。”
“我不想去,也没有兴趣送你。”我回答的口吻是那样冷淡,甚至让赛义姆感到很惊讶。
“你变得有些奇怪了,亨利克。从乌斯吉查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像是变了个人。不过……”
“有话就说!”
“不过,对于恋爱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除了那些妨碍我们的人外。”我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赛义姆用他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直视进我的内心。
“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原谅的。”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很多人在场的话,赛义姆一定会当场就要把事情追究个明白。可是,在事情找到确凿的证据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和他摊牌的。不过,可以看出来,我最后这句,令赛义姆极为不安,也让哈尼娅感到了害怕。赛义姆不停磨蹭着时间,想要找到一小段机会和我说话,都被我给岔开了。末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拉着我的衣服,低声对我说道:
“快去骑马送我一程,我想和你谈谈。”
“下次再说吧,”我大声说道,“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第九章
赛义姆确实是到他叔父家里去了,只不过他呆了不止一周,而是十天。然而,情况并没有因为赛义姆的离开而得到好转。这些日子里,我们过得也很不愉快。哈尼娅像是在躲着我,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提心吊胆。这样的氛围,让我无法和她坦诚相见,自尊心让我对我的至爱只能缄默不语。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总是刻意避免我们之间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她却又这样的神情憔悴,甚至一天天在消瘦下去,很明显,她是在想念赛义姆。虽然我很烦恼赛义姆和她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但当我心痛地看见她这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的模样,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对赛义姆并不是一时的喜爱,相反,她的爱是真挚而深沉的。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里,我也变得萎靡不振、脾气暴躁、惆怅颓废,整天愁眉苦脸。无论我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怎么关心我,问我是不是病了,到底怎么了,我都一概否认。他们的关心没有让我感到一丝丝慰藉,反倒成了我的心理负担。我终日在马背上度过,不是骑着马没有目的地瞎逛,就是在树林子里躲一天。再或者,驾着小船去芦苇荡中打发时间。时间过得很慢,我就像个行尸走肉,每天醒来不知道这一天要去哪儿,晚上合上眼,甚至在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哪儿躺着。有一天早晨我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去森林里燃了堆篝火,然后就坐在那儿度过了一整天,晚上也在那儿过了夜。有时,我会和我家的牧羊人呆上大半天,他每天一个人放牧,因而性格总是有些狂野的。不过,他不只会放牧,他还是个江湖郎中,放牧闲暇的工夫,他就去采些草药,研究他们的特性和药效,常年如此。他也将我带入了这个充满迷信,讲究巫术的世界里。唉!有谁会相信,在这么多个无聊和痛苦的日子里,我是有些想念赛义姆的,想念这个带给我“痛苦生活”的人。
有一次,我去拜访了霍热尔的老米查。这位老人一听说我是特意去拜访的,高兴得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不过,我是另有目的的,我想去看看画像上那个可怕的老米查的眼睛,就是那位曾在索别茨基时代担任过骑兵上校的老米查。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想起我自己的祖先们,他们的画像就挂在我家的客厅里,也是那样的严厉和冷酷无情。
受到这些眼神的影响,我的心情也变得莫名的激动。本该在这样一个孤独、宁静的夜晚,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能让我的心境达到一个绝对平静和豁达的状态,但现在却像中了一支毒箭似的,虽然箭被拔了出来,箭毒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常常沉浸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这让我的心情变得更糟和更加捉摸不定。有时,我躺在树林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或是漂浮在湖面的小船上,我会想象自己是在哈尼娅的房间里,我跪在她的面前,热烈地吻着她的双手,她的腿和她的衣裙,用最亲昵的称呼呼唤着她。而她,会用她那可爱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对我说着:“亲爱的亨利克,你的苦难受够了,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再这样下去,让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吧,就像忘记一场噩梦那样,然后重新开始!我爱你,亨利克!”但是,每每到这儿,梦就醒了,可怕的现实就在我睁眼的一刹那重新涌入我的心里。这灰暗的现实,让我仿佛从天堂跌入地狱,让我害怕,让我恐惧,让我感觉我将失去她了,永永远远地失去她了。
我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总是躲着人,谁都不想见,甚至连我最亲爱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都不想看见。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连卡佐也让我感到反感,他总像小孩子一样的多嘴多舌。他的多管闲事,他那整天停不下来的笑声和没完没了的恶作剧,都让我厌烦透了。尽管如此,这些可爱的人们总是想方设法为我消愁解闷,暗地里为我的苦闷烦恼,他们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哈尼娅不知是出于猜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认为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于是她也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慰我。但是现在,就连对她我的脾气也实在好不起来,害得她每次和我说话时都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我的父亲对我一向严厉,现在也主动为我分忧了。他常常会刻意假装与我闲聊,一方面是想帮我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他也想弄明白,是什么让我精神状态这么萎靡。有一次,吃过午饭,我们来到院子里,他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我很早就发现了,赛义姆是不是在哈尼娅身边转得太勤了?”
按照通常情况,我听到这话,会表现得心慌意乱,很紧张,就像大家常说的那样——被抓了个现行。可我当时偏偏是那样的镇定,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连哆嗦也不打一个,叫人一点也看不出我父亲的话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很平静地说:
“不,没有这回事的。”
我父亲干预这件事,让我心里很受伤。我觉得,这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就该由我一个人去承担。
“你能保证吗?”父亲问道。
“我敢保证,因为赛义姆爱上了华沙的一个女学生!”
“要知道,你可是哈尼娅的保护人,你有责任照看好她。”
我知道,我父亲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为了激发我的自尊心和责任感,让我把注意力从充满阴霾的坏情绪中转移出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我就像一只将死的困兽,在气息奄奄的时刻只有一两声愤怒的咆哮,对外界刺激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我低着头,冷淡而忧郁地答道:
“我算什么保护人?因为当时您不在家,老米科瓦伊才把哈尼娅托付给我,但我并不是真正的保护人,我也没有资格做保护人。”
我父亲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个办法并不能使我打起精神,他只能另谋良策。很快他那灰白的胡子下面又露出了笑容,他转身对着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说来,那是哈尼娅把你给迷住咯?哈哈,孩子,老实说吧,我们都看出来了,是不是这样?”
“哈尼娅?”我故作惊讶地说道,“怎么可能,一点儿也没有。这真是可笑!”
不得不承认,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一次谎了,而我表现得竟如此的从容和真实。
“那就是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咯,是不是?”
“对不起,父亲,我认为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是个轻浮的姑娘!”
我父亲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反问道:
“如果你谁都没有爱上,那你为什么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拖着脚走路呢?”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非得爱上谁吗?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出于对我的关心,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常常轮番地对我进行盘问,这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甚至连和他们呆在一间屋子都觉得难受。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糟,一件不起眼儿的事情,就可以让我火冒三丈,大吵大闹。路德维克神父看到我身上这种专横性格的某些特征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现出来,便对我父亲意味深长地笑道:
“都是些好斗的公鸡!”
后来连我父亲都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我和父亲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吃午饭,用餐时我们聊起了贵族和民主的话题。我激动地宣称,为了民主,我一百次地宁愿自己不是出身于贵族世家。我父亲立刻要求把我赶出房间,我们争执得很厉害,女人们都吓哭了。之后的两天,全家人都为此愁眉不展,气氛很压抑。
其实,我既不是什么贵族,也称不上民主派或是自由人士,我只是个失恋的可怜人。什么原则、信念、理论或是社会舆论,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如果我非得和别人争执什么,或者强调某种观点的优越性去反对另一种观点,那肯定是出于我的斗气心理,我需要找个出口释放我心中的闷气,既不是针对谁,也没有任何立场可言。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我和路德维克神父之间。有一次,我和神父讨论起宗教问题来,结果是,神父气愤得摔门而出。总而言之,我不仅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也把全家人弄得不得安宁。因此,当十天没有露面的赛义姆来到我家的时候,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因而对赛义姆也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欢迎。
赛义姆来的时候,刚好我不在家,因为白天除了吃饭的时间,我都会骑着马去森林里打发时间。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回到家里。我直接将马骑到了院子里,马童赶忙上前把马牵了过去,并对我说道:
“少爷,霍热尔的少爷来了。”
就在这时,卡佐跑了过来,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赛义姆人在哪儿呢?”
“我猜他正和哈尼娅在一起,应该在花园里。我这就找他去!”
我们俩一道往花园走去,卡佐跑在前面,我慢慢地跟在后面,我故意表现出不急于去见这位客人的样子。我还没走到五十步,刚到林荫路的转弯处,就看见卡佐急忙掉头朝我跑来。卡佐是个出色的小丑和表演家,在离我还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做着各种鬼脸和搞怪的动作。他满脸通红,用手捂着嘴巴,一边想笑,一边又使劲憋着,想把这笑声压下去。他跑到我身边,对我说道:
“亨利克!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嘿嘿,嘿嘿!噗!”
“你在搞什么鬼花样?快点告诉我!”我不满地叫道。
“哈哈!哈哈!我对天发誓,赛义姆正在凉亭里给哈尼娅下跪哩!我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保证!”
我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说道:
“你给我闭嘴!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还有你也不许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如果你希望我能活着回来的话,最好谁也别告诉。现在,我一个人过去,你在这儿守着。”
卡佐起初只是觉得这事情有趣可笑,可是当他看见我严肃的表情和可怕的脸色,立刻愣住了,他张大嘴巴看着我,一动不动。而我则像发了疯一般朝凉亭飞奔过去。
凉亭的周围长满了牵牛花,我匍匐在花丛中,像条蛇一样轻巧而又急速地爬着,直到凉亭的墙角下。这墙是用木条围成,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听清他们说的话。尽管我一向对偷听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在当时看来,我觉得是非常正义,甚至是必须的。我轻轻拨开花瓣和树叶,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好像有人来了!”我听见哈尼娅听声说道。
“不会的,是树叶在响。”赛义姆答道。
这时,赛义姆已不再跪在哈尼娅面前,而是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她的脸色很白,紧闭着双眼,依偎在他的肩上。赛义姆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哈尼娅!我爱你!我爱你!”他激动地重复着。
他慢慢把头低了下来,靠向她的嘴唇。哈尼娅像是在抗拒,可他们的嘴唇还是靠上了,而且是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相互用力吻着,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啊!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整个世纪!
他们要说而尚未说出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个深深的吻里。羞耻之心使他们难以开口,所有的勇气也都表达在了这个吻中,再没有勇气能让他们继续交谈。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们急促而激动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
我双手紧紧握住凉亭的木条,这些木条几乎要在我的紧握下折断。我两眼发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大地也仿佛裂开一般,让我一下子坠入无尽的深渊。但是,无论如何,我也要听他们把剩下的话说完,即使拼了命也要去听。于是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张着干裂的嘴唇,大口呼吸着空气,耳朵紧贴在墙上。我倾听着,甚至默数着他们呼吸的次数。
沉默持续了很久,哈尼娅终于先开了口,她轻声说道:
“够了!够了!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了,我害怕呆在这里。我们快走吧!”
她把头转向旁边,努力让自己挣脱他的怀抱。
“啊!哈尼娅!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真的幸福极了!”赛义姆大叫道。
“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会有人来的!”
赛义姆听到这话,立即跳了起来,两眼炯炯放光,激动得涨红了脸,他大声说道:
“那就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吧!我就是爱你!我要当面告诉所有人!我不知道我们的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挣扎过,也痛苦过。以前我以为亨利克爱你,而你也爱他。可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你爱的是我,这才是决定你一辈子幸福的大问题!啊!我的哈尼娅!我最爱的哈尼娅!”
接着,又传来了接吻的声音。然后,便是哈尼娅用一种温柔的,又仿佛是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我相信你!赛义姆先生!不过,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他们想把我送出国,到太太那边去。昨天戴维斯夫人曾向老爷提起这件事,因为戴维斯夫人认为我是亨利克先生这些天来反常现象的根源,他们认为他爱上了我。但是他到底有没有爱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是爱上我的。但我不了解他,我害怕他。而且,我觉得他肯定会阻扰我们在一起,会想方设法来拆散我们,而我……”
她用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你听着,哈尼娅!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如果亨利克不让我来见你,我就写信给你。我认识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把信送到你手中。我自己也会从湖那边骑马过来,你一定记得要在傍晚时分到花园里来。但是,你不要离开这里,如果他们要把你送走,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离开。上帝在上,哈尼娅,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不然我会发疯的!啊!我的爱人,我最心爱的人啊!”
赛义姆紧握着她的双手,疯狂地吻着。突然,哈尼娅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来了!”她惊恐地叫着。
尽管没有人来,但他们还是离开了凉亭。夕阳的余晖把金黄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但我却觉得这阳光像血一样红。我拖着双腿,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在林荫道的转角处,我看到了一直守在那里的卡佐。
“他们走了,我刚刚看见。告诉我,现在该做什么!”他轻声对我说道。
“朝他脑袋开枪!”我愤怒地握紧拳头,乱捶着,眼神像火一样在燃烧。
卡佐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仿佛有光芒在闪动。
“好!”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转身要走。
“站住!别犯傻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别管。你不能卷进这件事里来。你只需要以你的名义发誓,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告诉你,但是你一个字都不能和别人提起。”
“放心!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卡佐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心里怦怦乱跳,突然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紧张地问道:
“亨利克!”
“什么事?”
虽然周围没有人,我们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
“你会和赛义姆决斗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卡佐停下脚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
“亨利克,我亲爱的!我心爱的、唯一的哥哥,如果你想要和他决斗,那就让我替你去吧!我已经能够对付他了,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吧!亨利克,让我去吧!”
我知道,卡佐只不过在向往一种骑士精神。但我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感觉他真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道:
“卡佐!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再说,他可能也不会接受你的挑战。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乱得很,我还是先把整件事搞清楚吧。你赶紧去吩咐用人给我备匹马,我要比他早些离开,这样可以在路上截住他,问个明白。我要你现在去看着他们,但不要让他们察觉你已经知道他们的事情。赶紧去吩咐给我备马吧。”
“那你要不要带武器去?”
“呸,卡佐!他身上也没有武器,我不能做这种事。我只是去找他谈谈,你放心好了。快去马厩吧!”
卡佐听从了我的吩咐,立刻跑去了。我也慢慢往家里走去。我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地砸了一闷棍,拖着脚步,有种找不到方向的感觉。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几声。
在还没有完全确信我已经失去哈尼娅之前,我一直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那样至少可以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然而,当不幸现在真的降临到我身边时,我发现我一样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不幸长着一张死神的面孔,冷若冰霜地直视着我的内心。此时,一种新的不安又在我心里萌发了,这并不是对不幸本身的不确定,而要比它糟糕一百倍,是一种束手无策,甚至是坐以待毙的不安。这种不安让我在与不幸作斗争时,犹豫而无助。
苦涩与悲愤交杂在我心里。我就像在全世界面前受到了羞辱一样,内心在颤抖着怒吼、咆哮。过去我常常会想,为了哈尼娅的幸福,就放手吧。如果我是真的爱她,我首先要为她的幸福着想,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幸福。而现在,这些声音全消失了。我就像只任人践踏的甲虫,早已被世界忘记,可怜得只剩下身上的毒刺。我听任不幸肆意追逐着我,就像一群恶犬追逐着一只受伤的狼,狼受尽了凌辱,被逼得走投无路,决定即使用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了尊严反扑。我的内心重新燃烧起一团火焰,它的名字叫“复仇”,它正慢慢在我体内积蓄着力量。我开始感到,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是有那么一种仇恨了。我暗暗在想,既然我得不到哈尼娅,那我也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就算让我失去生命,失去我在世上拥有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我就像个罪孽深重的人紧紧抓住十字架那样紧紧抓住这个思想,它让我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前方的地平线又清晰可见了。我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自由自在地呼吸着,那是一种痛快的轻松感,我知道没有哪个时刻我会像现在一样坦然和释怀。烦躁的世界重新变得可爱,就像它本来的面目一样,这都是因为,我已经找到所有不愉快的罪魁祸首:赛义姆和哈尼娅。当我回到家里后,我重新变得神态冷静、镇定自若。大厅里坐着戴维斯夫人、路德维克神父、赛义姆、哈尼娅和卡佐。卡佐刚从马厩回来,这会儿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给我的马准备好了吗?”我问卡佐。
“准备好了。”
“你可以送送我吗?”赛义姆插了一句。
“好。我正打算到草堆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失,马的饲料够不够。卡佐,把你的位置让给我。”
卡佐让出了位置,于是我挨着哈尼娅和赛义姆坐在窗边的一张木椅上。我不由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老米科瓦伊过世之后,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候,赛义姆讲的是苏丹王哈龙和仙女拉拉的故事,而哭得伤心的小哈尼娅,没等听完就把自己的金发小脑袋靠在我胸前,昏睡了过去。今天,同样是那个金发的哈尼娅,却借着大厅暗淡的光线,偷偷握着赛义姆的手。除此之外,曾经欢乐的友谊将我们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我们就要为爱与恨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不过,表面看来,一切还是相当地平静,事情只在暗地里发酵。瞧啊,这一对恋人相对而笑,眼神里交换着甜蜜幸福,而我看到这些,也是打心底里快活,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快活。
过了会儿,戴维斯夫人邀请赛义姆为大家弹奏一曲。于是,赛义姆站起身,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开始弹奏起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只剩下我和哈尼娅坐在长椅上了。我看到哈尼娅像欣赏彩虹一样注视着赛义姆,神情陶醉得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翱翔在赛义姆的音乐天地里。我决定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啊哈!哈尼娅,我说这个赛义姆真是多才多艺,歌唱得好,也弹得一手好钢琴。”我冲她说道。
“啊!还真是的呢!”她答道。
“而且,你瞧,他长得多么漂亮,你现在好好看看他。”
哈尼娅顺着我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赛义姆坐在黑暗中,只有头部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着。借着这缕光线,能看到,他两眼闭目向上,看上去像是个充满灵感的钢琴家。他此刻沉醉在自己的钢琴声中。
“他真美,是不是,哈尼娅?”我又问了一遍。
“你很爱他吗?”
“我爱不爱他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女人们都是很爱他的。啊!那个叫约佳的女学生是多么爱他啊!”
哈尼娅快乐的眉宇间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那他呢?”她问道。
“啊!这可真把我给难住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嘛,今天爱这个,明天又爱那个,从来没有长久地爱过一个女人。毕竟这是他的本性。如果他什么时候说他爱你(说到这里,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想要的只是你的吻,而不是你的心。你明白吗?”
“亨利克先生!”
“这可是真的。哎,算了,你不想听,就当我多嘴好了。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像你这样温文尔雅的好姑娘,是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来吻你的。是不是,哈尼娅?我觉得,就算谁有这样的想法,那也是对你的冒犯,因为你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决不会的!”
哈尼娅站起身想离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试图强迫她留下来。我努力装得心平气和,但是愤怒使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我觉得我快要不能控制住自己了。
“回答我!否则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一再压制快要爆发的愤怒,鼻子里却喘着粗气。
“亨利克先生!你想干什么呀!你都在说些什么!”
“哼哼!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我说……我说你不要脸!”我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
哈尼娅两腿一软,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倒在长椅上。我看着她,她的脸色惨白得像夏布一样。但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毫无怜悯之心。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紧握她的手,揉搓着她的小拇指,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曾经是那样深深地爱慕你,甚至超过世上的一切!”
“亨利克先生!”
“你闭嘴!给我听着!但是我已经听见,也什么都看见了!你是个不要脸的人,你和他都不要脸!”
“我的上帝啊!”
“你别装可怜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我连你的衣裙边都不敢碰,怕玷污了你圣洁的灵魂,可他却吻了你的嘴,而你还紧紧地抱住他!哈尼娅,我告诉你!我真的很鄙视你,厌恶你,憎恨你!”
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我想咒骂这个世界,咒骂这两个肮脏的人。我要咆哮,要怒吼,好多好多话连同怒火已经憋到了喉咙口,使我只能急促地呼吸着。我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怒张了出来。我简直要疯了。
过了会儿,我又说道:
“哼哼,你猜对了,我就是要拆散你们!就算赔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拆散你们,哪怕先杀死你和他,然后我再自杀,我也一定会做到。我告诉你,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话,他是爱你的,他也不会抛弃你,但是我一定会拆散你们!”
“你们在聊什么呢,争得这么起劲?”坐在大厅另一端的戴维斯夫人突然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站起来,大声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是,复仇的心理让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又故作平静,用略带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我们在讨论花园里哪座凉亭最漂亮,是玫瑰花凉亭呢,还是忽布树凉亭?”
赛义姆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对着我们的方向,然后饶有兴致地说道:
“呣……我认为,还是忽布树凉亭更别致,比其他所有凉亭都要好看。”
“哈!赛义姆,你的品味真不错。不过哈尼娅小姐倒不这么认为呢。”我回答道。
“是这样吗,哈尼娅小姐?”
“是的。”哈尼娅轻声回答说。
但是,这样的谈话,我恐怕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了了。一片红色在我眼前晃动着若隐若现。我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立即跳起来,飞奔过几个房间,来到了餐厅。我拿起桌上一只盛水的长颈玻璃瓶,把水从头上浇了下去。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瓶子给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百个碎片。而后我又跑到了门廊那边。
我和赛义姆的马都已经备好马鞍在台阶前面等候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把身上的水擦干,之后又来到了客厅。大厅里,只有路德维克神父和赛义姆两个人,表情看上去很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哈尼娅刚才昏过去了。”
“什么?”我很惊讶,抓着神父的胳膊大叫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出去不久,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可能是悲伤过度吧,然后就昏了过去。戴维斯夫人已经带她到自己的房间了。”
我听到这话,立马朝戴维斯夫人房间冲了过去。哈尼娅的确大哭过,眼角的泪痕还没完全擦干,也曾昏厥过,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戴维斯夫人正在她的旁边照看她。我一看见她,便忘了一切。我不顾戴维斯夫人还在场,像疯子一样,跪在她的床边,焦急地问道:
“哈尼娅,我亲爱的!我心爱的人!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已经好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朝我勉强微笑了一下。“真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我在她床前又坐了一刻钟,亲吻了她的手,便回到了客厅。我的情绪一直在欺骗我,其实我并不恨她。当我听说她昏倒时,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担心和着急才是我内心最真实的语言。我感到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会像现在这样爱她,我好想就这样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但是,当我在大厅一见到赛义姆,我真是有股想要掐死他的冲动,如果不是因为神父就在旁边,我至少会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啊!我真正恨的人是他,是他啊!上帝知道,我是真正打心底里恨他!他和神父朝我走来。
“哈尼娅她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我转向赛义姆,慢慢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你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明天我们在森林边上的小山丘会面,我要和你谈谈。我们的关系必须就此中断。”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义姆顿时血气涌上脸来。
“明天再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说。你回去吧。明早六点。”
我一说完,便回到了戴维斯夫人的房间。赛义姆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门口。几分钟之后,我从窗口看见他骑马离开了我家。
我在哈尼娅隔壁的房间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去她的房间,因为她哭得精疲力尽,已经睡着了,而且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戴维斯夫人和路德维克神父一起到我父亲那里去商量事情了,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的神情既严肃又神秘,这使我感到惶恐不安,我害怕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而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今天在我们这群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很不自然的事情,我想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
父亲先开口了,他并没有提及我所担心的事情,但这让我更加觉得不安,因为他总是喜欢旁敲侧击我的想法,在闲聊中打探虚实。
“我今天收到了你母亲的来信。”父亲对我说道。
“妈妈她身体好吗?”
“很好。不过,她很担心家里的情况,她想早些回来,但是我没有同意,她必须在那里多疗养两个月。”
“妈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难道你不知道,村子里现在流行天花?我真是考虑不周,竟把这消息告诉她了。”
老实说,村里流行天花这件事,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什么时候我听别人说过,但我没有当回事,早就忘记了。
“父亲,你不去看看妈妈吗?”我问道。
“再等等吧,这事以后再说!”
“我们亲爱的夫人已经出国快一年了吧?”路德维克神父接过话茬说道。
“为了她的身体,只能这样。等到冬天她就可以回来了。她在信里说,她的身体好多了,只是时常挂念我们,不放心家里。”我父亲回答道。然后,他又转向我,继续说道:
“吃过晚饭,你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好的,爸爸!”
我站起身,和大家一起来到哈尼娅的房间。她已经全好了,看到大家进来她便想下床,但被我父亲阻止了。晚上十点钟,一辆马车来到我家门前。这是斯坦尼斯瓦夫医生,他一下午都在农民家里看病。他为哈尼娅做了全面仔细的检查,说她没有生病,只需要注意休息和进行适当活动。他要求哈尼娅这段时间停止学习,最好多参加一些娱乐活动,这样可以使身心得到充分的放松。
父亲询问他,是把我的两个妹妹送到别的地方去,等瘟疫过了再回来,还是留在家里好。斯坦尼斯瓦夫医生安慰他说其实没什么危险,不用过于担心,他本人愿意亲自写信给我母亲,让她安心。之后他便打算回去休息了,忙了一整天,他累得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出于礼貌,我父亲便将他挽留了下来。我提着烛灯,把他送到我的卧室,今晚他和我睡在一起。其实我自己也早就想躺下休息,因为这一天的种种经历把我折腾得着实有些精疲力竭。然而,就在这时弗兰奇什克走了进来,说道:
“少爷,老爷请你过去一下!”
我想起晚饭时候父亲的嘱咐,立即过去见他。父亲正坐在他的书桌旁,桌上放着母亲的来信。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也都在那里。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此刻我就像一个站在法庭前等待审判的犯人,内心充满着惊悸与惶恐。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是为了哈尼娅的事情,或者说是我们三个年轻人之间所发生的不自然的事情,将我找来谈话的。
我父亲和我谈起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说,为了让我母亲放心,他已经决定把我的两个妹妹和戴维斯夫人送去我在科伯强的叔叔家里。这样一来,哈尼娅就得单独和我们在一起了,但是父亲不想让一个女孩子留在家里。同时,他也知道在我们这些年轻人中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出于对我们的尊重和信任,他不打算追问,但也不代表这是对我们的肯定。不过,他希望哈尼娅的离开可以让我们之间的事情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他们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他们本以为我会激烈地反对,或是露出苦恼的神色,至少可以从我脸上观察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令他们惊讶的是,我非但没有对哈尼娅的离开表示反对,反而非常赞同父亲的做法。当然,我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事已至此,让哈尼娅离开就等于中断了她与赛义姆的一切联系,这无疑是父亲在帮我完成我的复仇计划。而且,在我心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那就是:把哈尼娅送往我母亲那里的只能是我,而不会是任何其他人。因为我知道,收割在即,父亲是不能离开的。我也知道路德维克神父从没有去过国外,这样一来,便只有我能担当此任了。然而,这样的希望瞬间就被打破了。我父亲说,再过两天乌斯吉茨卡夫人就要到国外的海滨去,她很乐意顺道把哈尼娅带过去,送往我母亲那里。也就是说,后天晚上,哈尼娅应该就要离开了。这个结果不禁让我感到一丝怅然。但毕竟她不会再和赛义姆在一起,这才是最让我满意的地方。即使我不能亲自陪送她,我也不愿意她留在这里。一想到明天我就要把这个结果告诉赛义姆,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和行动,我就感到十分的痛快。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来到小山丘,赛义姆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当我驱马向他走去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过会儿一定要镇定自若。
“你想和我说什么?”赛义姆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要告诉你,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你爱哈尼娅,她也爱你。但是,赛义姆!你这是在骗取哈尼娅的感情,你的行为是可耻的,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赛义姆脸色煞白,突然暴跳起来,骑着马就向我冲过来。我们的马差点儿撞在了一起。他向我吼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说话给我注意点!”
“凭什么?就凭你是回教徒,而她是基督教徒,你们不可能结婚。”
“我可以改信基督教!”
“你父亲决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啊!他会的!”
“哼哼!除此之外,即使你改信了宗教,无论是我,或是我父亲,都不会把哈尼娅给你,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都不会!你明白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赛义姆身体微微前倾,朝着我一字一句地、把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地说到: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是决不会去求你们的!”
我依然很镇静,暂时还不打算把哈尼娅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他。我觉得这样的消息只有作为今天谈话的结束语才最能显示出分量。
“她不仅不会成为你的人。而且你将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用同样的语调,冷冰冰地回答说,“我知道你会给她写信,不过我在这提醒你一句,你的这一切举动都会在我的严密监视下。如果有谁敢帮你给她送信,即使是头一次抓住,我也会把他狠狠鞭打一顿。你自己也不能再到我家去。我家不欢迎你,我禁止你再来!”
“好啊!我现在总算认清你了,亨利克!咱们走着瞧!”他气冲冲地说道,“现在轮到我说了。我要告诉你,不是我,而是你的行为可耻!我问过你,你爱不爱她,你说没有!念在多年好朋友的份上,我本打算及时退出,但你拒绝了我的自我牺牲。这到底是谁的过错!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你不爱她,其实是你在撒谎!为了你可怜的自尊心,为了你可笑的骄傲,你羞于承认自己爱她,你不敢正视这件事!你是偷偷摸摸地爱,而我是正大光明地爱!你总在暗地里,而我是大胆和坦诚地向她表示我的爱!你在破坏她应有的幸福,而我努力给她最好的幸福,这又是谁的错?!我原本可以退出来,就是因为你的虚伪,上帝可以作证!我本可以退出来,但是现在为时太晚,哈尼娅现在深爱着我,而我也爱她!亨利克!我告诉你,你也给我好好听着我对你说的话!你可以禁止我去你家,也可以没收我的信,但是我对你们发誓,我向上天发誓,我,赛义姆是绝不会放弃哈尼娅的!我忘不了她,我要永远爱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我要和她在一起。我的行为是光明磊落的,是诚实的!我爱她,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她是我的全部生命,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的家庭带来麻烦。但是,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我不想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如果哈尼娅受到一丝一毫虐待的话!”
赛义姆几乎是用疯狂的怒吼朝我讲完了刚才的话。他说得很急,脸色苍白,嘴唇像要裂开一般。炙热的爱情攫住了这个火热的东方少年的心灵,如同火焰一样的光芒和热量从他身上喷射出来。但我对此毫不在乎,仍然冷静而淡漠地说道:
“我来这里不是想听你讲这些,你的威胁对我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但我还是要郑重告诉你一次,哈尼娅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亨利克,你再听我说一次。”赛义姆的神情很复杂,愤怒、无奈、焦急和害怕全写在脸上。“我很爱哈尼娅,爱得有多深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而你也不想了解。我要向你声明的是,尽管我这样爱她,但我尊重她,只要她是爱你的,我就会永远放弃她。亨利克,我们都得为她着想啊!你一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所以,请你也能为她着想,放弃她吧!以后不管你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哪怕是要我的性命,我也会答应你的。亨利克!这可事关哈尼娅,事关她的幸福啊!你可得记住了!”
他俯身过来,向我张开双臂。我勒马后退。
“哈尼娅以后由我和我父亲负责照顾,我们已经为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另外,我要很荣幸地通知你,哈尼娅后天就要出国,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再见!”
我立刻掉转马头,扬鞭向家里奔去,再也没有向后看一眼。
“既然这样,那咱们走着瞧!”赛义姆在我身后远远地喊道。
哈尼娅离开的前两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沉闷。自从我和父亲的那次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戴维斯夫人和我的两个妹妹就去了我叔叔那里。家里只剩下我父亲、路德维克神父、卡佐、哈尼娅和我。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里,这让她很绝望。她试图从我这儿得到救援,恳求我能给予她最后的帮助。我猜到了她的意图,所以尽力避免自己有任何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清楚地知道,只要一看到她掉泪,她就能从我这儿要走她想要的一切,我什么也不会拒绝她,所以我只能回避她的眼神。每当她望着我或我的父亲时,她的眼睛就像在诉说着委屈和哀求,这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愿意为她去向父亲说情,我知道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一旦我父亲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再也无法改变了。除此之外,我和哈尼娅离得远远的也因为心里的内疚。我和赛义姆最后的那次谈话,我近来的冷漠态度,以及我所做的全部事情,包括我不接近她却远远监视她的行为,都让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不过,我是有理由监视她的。我知道赛义姆就像只野禽那样,成天在我们家周围转来转去。就在我和他谈话的第二天,我发现哈尼娅慌慌张张地藏起一张纸条。毫无疑问,这不是他的来信,就是她写给他的信。我猜想他们应该还偷偷见过面,尽管我一直也在监视着赛义姆,但还没有机会抓住他。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哈尼娅晚上就要到乌斯吉查了。那天下午,我父亲带着卡佐去集市上买马,因为卡佐告诉父亲他可以当场帮他试马。家里便只剩下我和路德维克神父陪着哈尼娅。我注意到,随着出发的时刻越来越近,哈尼娅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安。她开始神情恍惚,浑身发抖,有时就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畏缩成一团。
太阳终于要落山了。一轮橘红色的圆盘陷入翻腾的云朵,云朵被抹上了黄色的染料。渐渐地,云朵越来越厚,天色也突然暗了下来,似乎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果然,西边的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鸣声,像是野兽正躲在云层后面怒吼。空气里充满了沉闷与燥热。小鸟都回到了屋檐下或是大树上,偶尔有几只燕子还在半空中来回飞翔。刚刚还沙沙作响的树叶都停下了摆动,有气无力地挂在那里。庄园里响起了从田里耕作回来的牲口的哞叫声。不安和压抑笼罩着整个大自然。路德维克神父吩咐用人们关好窗户。我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约真的要来暴风雨了,我思忖着,朝马厩走去。我打算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把哈尼娅送到乌斯吉查。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哈尼娅也站起身来。我转身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坐了下去,嘴里说着,“我真要闷死了,闷死了!”她坐在窗前,用手帕扇着风,身上的不安和焦躁越发显得奇怪了。
“还是再等等吧,”路德维克神父说道,“过不了半小时,暴风雨就会来的!”
“有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乌斯吉查了。”我回答说,“光是看这天色,谁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一种虚惊哩!”说完,我便跑进了马厩。
有一匹马已经给我备好了马鞍。可是像往常一样,他们在准备马车时总是拖拖拉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夫才把马车赶到大门口。我骑马跟在马车后面。眼看着暴风雨随时会到来,我不想再耽搁一秒钟。哈尼娅的行李已经搬了出来,放在了车上。路德维克神父穿着一件白色的麻布外套,在门口等候着,手上还提着一把白色的伞。
“哈尼娅准备好了吗?快叫她出来吧!”我向神父说道。
“准备好了!她已经在小教堂祷告很久了。”
我跑到了小教堂,哈尼娅不在那里。我又从小教堂跑到餐厅,从餐厅到客厅,她都不在,到处找不见她人。
“哈尼娅!哈尼娅!”我开始大声喊了起来。
依旧没有半点应答。
我有些着急了,以为她又病了。我赶忙跑到她的卧室,房间里只有老温格洛夫斯卡坐在那里抽泣。
“是不是到了该和哈尼娅小姐告别的时候了?”她问道。
“小姐在哪儿?”我焦急地问道。
“小姐到花园去了。”
我赶紧跑进了花园。
“哈尼娅!哈尼娅!”
一片寂静。
“哈尼娅!赶紧上车了!”
仍然听不到回应。只有树叶在发出不安的响声。接着,天上开始落下斗大的雨点。而后又是一片寂静。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自己,担心和恐惧笼罩在我心里。
“哈尼娅!哈尼娅!你到底在哪儿啊!”
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从花园的另一端传来的回答声。我松了口气,“啊,我真是个傻瓜!明明她就在那里!”我心里想到,朝那个方向奔了过去。
然而,仍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花园的这一边是一道篱墙,墙外是一条小路,通往草地中间的羊圈。我爬上墙头,朝小路的两边望去。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庄园里的牧童伊格纳兹在篱笆墙下面的水沟里放鹅。
“伊格纳兹!”
伊格纳兹朝我这边跑来,脱下帽子,行了个礼。
“你看见哈尼娅小姐没有?”
“是的,少爷!她刚刚坐车从这里经过。”
“什么?你看见她去哪儿了吗?”伊格纳兹的回答让我很是惊讶和疑惑。
“朝树林那边去了。她是和霍热尔的少爷一道坐车走的。他们把车赶得快极了!”
我的上帝!耶稣!玛利亚!哈尼娅竟然和赛义姆私奔了!
起初,我一下子懵了。然而,当哈尼娅这几天来种种可疑的迹象在我脑海里闪现,她的慌张,她的坐立不安,和她手里攥着的那封信,都让我相信,他们是事先安排好的。赛义姆给她写过信,而且还和她见面了。他们挑选了在我们准备动身的时候逃走,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没有人刻意看着她。噢!我的上帝!耶稣玛利亚!我感到我浑身都在冒冷汗,不知不觉,我已走到了家门口。
“牵马来!快!给我牵马来!”我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哈尼娅呢?”路德维克神父大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雷在半空中轰响。我催马疾驰,风在我耳边忽忽而过。我冲进了菩提树的林荫路,策马朝他们逃走的方向飞奔过去。他们刚走不久,地上的车轮印还清晰可见。但在这时候,暴风雨来临了,天空一片昏暗。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划破重重乌云,整个天空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而后猛然又是一阵昏沉的黑暗。雨水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路旁的树木痉挛地扭曲着,跟着狂风肆意地摆动。我用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马,它已经痛得喘息、呻吟起来,而我也被愤怒折磨得喘不上气来。我把身体伏在马背上,仔细寻找着马车驶过的痕迹,很快就跑进了森林。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了,仿佛天空和大地都在颤抖。森林就像是麦田里的稻穗,黑色的树枝在狂风中起伏不停地摇摆着。雷声在黑压压的松树间回荡。雷电的轰鸣,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一首最可怕的交响曲。地上已经看不清车轮的痕迹,但我仍像疯子一样向前狂奔。直到出了森林,借着闪电的亮光,我才又重新辨认出地上的痕迹。无论是天气,还是事情本身,都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更令我不得不担心的是,我的马呼吸更困难了,奔跑的速度也慢慢降下来,尽管我还是拼命挥舞着马鞭,但似乎无济于事。在这森林外面,是一大片沙地,我本可以从它旁边绕过去,但我断定赛义姆也一定是从这里穿过去的,因为那样会使他的逃跑缓慢下来。
“啊!上帝啊!救救我吧!让我快点追上他们吧!如果你愿意,即使拿我的生命交换也可以!”我抬头朝天空绝望地呐喊。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帝,就在刹那间,一道红色的闪电从天空直插入地面,借着它的光芒,我看见了前方正在奔跑的马车,它离我大概有半俄里的距离。虽然我还不能辨清他们的面孔,但我相信一定就是他们。因为这天昏地暗,大雨滂沱的天气,他们行驶得也不算快,再加上哈尼娅正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赛义姆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这让我感受到了希望,眼看着我就要追上去了,他们显然是无法逃脱了。于是我愤怒而又欣喜地大吼了一声。
赛义姆回头看见了我,也大喊了一声,随即扬起马鞭用力抽打那两匹受惊的马。借着闪电的亮光,哈尼娅也认出了我。我看见她绝望地紧抓住赛义姆,而他又对她说了些什么。一分钟后,我已经离他们这么近,连赛义姆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要靠近,我身上有枪!不然,我要开枪了!”他在黑暗中向我喊道。
但我什么都不在乎,离他们原来越近了。
“你别再靠近了!我要开枪了!”赛义姆继续朝我喊道。
我离他们只有十五步远了。但这时路又突然变得好走了,赛义姆继续挥鞭催马飞奔,不一会儿,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了。我不甘示弱,依旧拼命向他们靠近,距离眼看着在缩短。这时候,赛义姆转身,把手枪对着我在瞄准,他看上去怒气冲冲,但是动作依旧很沉稳。我没有害怕,心里算计着机会抓住他的马车,跳过去。机会要来了,再有几步的距离,我就能抓住马车了。突然,“呼”的一声枪响,我的马一个趔趄,跟着又跳了几下,前腿便跪在了地上。我试图把它拉起来,它又一屁股坐下了,大口喘着粗气,和我一起倒在了地上。
我立即跳了起来,拼命朝马车追赶着,但这不过是瞎跑一气罢了。马车很轻易地把我甩在了后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闪电再次划开乌云时,我才又一次看见它。最终马车连同我最后的希望一起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里。我试图大声呼喊,但喊不出声。我气喘吁吁地走着,直到车轮的辚辚声也越来越弱,再也听不见。最后,我被石头绊倒在了地上。
过了会儿,我重新站了起来。
“他们走了…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大声地反复对自己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感到浑身乏力,好像丢了魂儿一样,就像个行尸走肉。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天气里,在这茫茫黑夜中,我只能独自回去,得不到任何帮助,那么孤单。更令人痛苦的是,这个恶魔赛义姆竟然战胜了我!啊!若是卡佐没有跟着我父亲去集市,如果是我们两个一起去追赶他们,那该有多好。可是现在呢?
“怎么办?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我发疯似的叫喊着。只有这样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才不至于那么孤单。我感到连风也在嘲笑我,它在怒吼,在狂笑,在说着:“瞧!你只能坐在路上,没有马,你追不上她。你只能看着你的心上人和他远走高飞了!”我又回去找我的马。从它的鼻孔里涌出的鲜血已经开始凝结,发黑。虽然它还活着,却已经奄奄一息。它把它那失去光彩的眼睛转向我。我跪在它旁边,抚摸着它的脑袋,把头靠在它身上,我感觉自己也快要死了。风还在呼啸,还在叫喊着:“你的心上人和他远走高飞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又听见了那可怖的车轮声,仿佛它刚从我眼前逃走,驶向黑暗的远方,把我的幸福也一起带走了。风继续肆虐地刮着,嘲笑着我的悲痛:“你的心上人和他远走高飞了!”渐渐地我便失去了知觉。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暴风雨已经停了。一片片白云轻柔地飘过天空,月夜明朗,田野上升腾起湿润的雾气。身边僵硬的死马让我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我环顾四周,想辨认出自己的位置。在右前方,我看见有灯光透过窗户闪烁着,我急忙朝那里跑去。原来,我就在乌斯吉查的村口。
我决定要去见见乌斯吉茨基先生。在这里要见到他很容易,因为乌斯吉茨基先生不住在大院里,而是单独住在庄园旁边的一间小房里,这是他工作和休息的地方。他的窗口还亮着灯,于是我轻轻敲了敲门。
乌斯吉茨基先生亲自给我打开门,见到我,他的表情一下子愣住了。
“笑话!亨利克!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的马在乌斯吉查附近被雷给劈死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到您这儿来了。”
“我的上帝啊!亨利克,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着凉的。笑话!现在也很晚了。我让他们给你拿点吃的穿的来!”
“不,不,我马上就得回去!”
“是吗,这么着急?哈尼娅怎么没和你一块儿过来?我的太太两点钟就要出发了。我们以为你会把她送到这里来过夜的。”
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
“乌斯吉茨基先生,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希望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连您的夫人、女儿和家庭教师也不要告诉,因为这关系到我家的名誉。”
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过,我对把这件事瞒住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是,我想事先给他打声招呼,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为我做一些解释工作,要知道这远比从我嘴里说出来要有用得多。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除了我爱哈尼娅这件事。
“什么?笑话!你下定主意要和赛义姆决斗啦?”听完我的叙述,乌斯吉茨基先生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想明天就和他决斗。不过,我今天得先找到他们。我恳请您能给我一匹最好的马。”
“你不用去找他们,他们跑不了多远。跑来跑去总得跑回霍热尔。他们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笑话!他们一定会回到霍热尔的,然后跪在老米查的面前!没有别的可能。而老米查会把赛义姆关进谷仓,再亲自把哈尼娅小姐送回你家里。笑话!可是哈尼娅啊哈尼娅!竟也……唉!”
“乌斯吉茨基先生!”
“喏!喏!我的好孩子,你别生气!我不会把她当坏女人看待。但是我家的女人们就不一定这么认为了。不过,她们又能怎样呢,我们别为了这个浪费时间了。”
“是的,乌斯吉茨基先生!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
乌斯吉茨基先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马上到霍热尔去,你可以选择回家,不过最好还是先呆在这里。如果哈尼娅现在在霍热尔,我就把她给你送回去。你可能觉得他们不会把哈尼娅交给我,笑话!但我更希望和老米查一道送哈尼娅回去。因为你父亲是个性情暴躁的人,我猜他一定会向老米查挑战的!而且你是知道的,这并不能怪那个老头子,对吧?”
“我想我父亲应该不在家!”
“那太好了!事情好办多了!”
说到这里,乌斯吉茨基先生拍了拍手。
“雅涅克,过来一下!”
他的男仆走进了房间。
“十分钟内给我备好车,明白吗?”
“也请你给我备匹马吧。”我说道。
“亲爱的先生,笑话!给这位先生也备辆马车。”乌斯吉茨基先生指着我,对雅涅克说道。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我突然说道:
“乌斯吉茨基先生,你觉得我应该给赛义姆写封信吗?我宁愿用正式的书信去向他挑战。”
“为什么?”
“我担心老米查不会同意他决斗,他只会把赛义姆关上一阵子。他肯定觉得这样足以惩罚他了,但这对我来说太轻了!如果赛义姆已经被老米查关起来,你就无法亲口告诉他。而让老米查转告他也根本不可行,但是你可以委托别人把信转交给他。再说了,我也不打算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也许他会代我去向老米查挑战的。正如你刚才说的,老米查是无辜的。如果我已经和赛义姆决斗了,那我父亲就失去挑战的理由了。另外,你也说过,我必须和他决斗!”
“我的确说过。决斗!对于贵族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论老少,全都一样。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不这么做,但是,贵族!笑话!对于一个贵族来说只能如此。好!你说得对!你写吧!”
我拿起笔,写下了这封信:
你是个无赖,这封信就是我给你的一记耳光。明早带着手枪或者刀剑在瓦赫小屋的附近见,不然,你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懦夫。实际上,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把信封好后,交给了乌斯吉茨基先生。随后我们都来到院子里,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里。我刚踏上车,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可怕的想法,我赶忙又叫来乌斯吉茨基先生。
“先生,赛义姆会不会没有把哈尼娅带回霍热尔去?那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如果他们没有回霍热尔,那么这么久的时间,他们早就去了别处了。这儿大约有五十条道路通向四面八方,你就是去找,也是瞎跑一气,根本不会找到他们。更何况,他们不回霍热尔,他们能去哪里呢?”
“到N城!”
“哈哈!笑话!就凭他们一对儿马哪能跑十六米拉那么远?这点你放心好了。要是他们没去霍热尔,我明天就去N城,甚至今天就可以出发。不过,还是要先跑一趟霍热尔。亨利克,你就放心好了!”
一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夜很深了,但家里的窗户都还闪着灯光,显然是人们举着蜡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我的马车刚到大门口,门立即开了,路德维克神父手拿蜡烛来到了门廊里。
“轻点儿!”神父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对我说。
“哈尼娅呢?”我焦急地问道。
“声音轻一点!哈尼娅已经回来了,是老米查送她回来的。你跟我来,我把情况告诉你。”
我们来到了路德维克神父的房间。
“你今天怎么啦?去哪儿了?”
“赛义姆带哈尼娅逃走了,我去追他们回来。在路上赛义姆开枪打死了我的马。我父亲呢?他回来了吗?”
“老米查刚走他就回来了。但真是不幸啊!真是不幸!我们以为他要中风,现在医生正陪着他。你父亲想去找老米查决斗,但是你现在不要去,以免打搅他恢复。明天你再去请求他不要和老米查决斗,毕竟老米查是没有过错的。真是罪过啊!何况他已经把赛义姆打了一顿,关了起来,还亲自把哈尼娅给送了回来。幸亏你父亲当时不在家,老米查嘱咐大家不要说出去。”
啊!乌斯吉茨基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啊,所有这一切都被他说中了。
“哈尼娅怎么样了?”
“她发烧了,回来的时候,全身湿透了。你父亲刚把她痛骂了一顿。哎,可怜的孩子。”
“斯达希医生看过她吗?”
“看过了,他吩咐她躺下多休息。老温格洛夫斯卡正守在她床边照顾她。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告诉你父亲你回来了。他派人去附近找你,卡佐也找你去了。噢!我的上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路德维克神父一说完就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我无法安心在他房间坐着,便朝哈尼娅的房间走去。我并不是真的想见到她,只是想亲眼证实她真的回来了,终于又安全了。这次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只有像现在这样,在我家里,在我的保护下,才能不受到暴风雨的袭击,不用担心今天发生的这些可怕的事情。当我走近她的房间,一种奇怪的感情涌上心头。它让我感到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深深的悲哀,为哈尼娅悲哀。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巨大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可怜人,怜悯她成了赛义姆疯狂的牺牲品。就像一只被老鹰抓住的兔子,尽管极不情愿,但也无力挣脱。啊!不难想象这个姑娘受了多大的侮辱,当她在霍热尔,面对老米查的责备该是感到多么的羞耻啊,尽管她自己也是受害者。我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今天,还是以后,我都不能责备她,我要当作这件事完全没有发生过,还要给她比以前更无微不至的关心,这样才会让她不至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过分内疚。
我刚刚走到她的门口,正巧门开了。老温格洛夫斯卡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叫住了她,问道:
“小姐睡着了吗?”
“还没有睡!可怜的人啊!我的少爷!你要是看见刚刚这里发生的事情就好了!老爷把哈尼娅痛骂了一顿。”说到这里,老温格洛夫斯卡撩起她的围裙,擦着眼睛,呜咽着,“可把我吓坏了,很少看见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当时我就想,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会当场死去,至少也会晕厥过去。她也确实吓坏了。要知道她才刚刚回来,全身湿透了,会生病的。啊!我的上帝啊!上帝保佑啊!”
“唉!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少爷,你快去看看她吧,安慰安慰她。可怜的姑娘啊,这一切会让她大病一场的。唉!幸好医生就在家里。”
我让老温格洛夫斯卡回到哈尼娅的床边,别把门关上,我想远远地看看她。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时候我应不应该进去安慰她。我站在黑暗的房间里,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看见哈尼娅正身着睡衣坐在床上。她的脸蛋儿潮红,目光黯淡,呼吸很急促,显然她是有些发烧了。
要不要进去呢?我正思忖着。正好这时候路德维克神父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肩膀,说道:
“你父亲叫你去!”
“路德维克神父,可是哈尼娅病了。”
“你放心,医生很快会来看她的。你现在快去和你父亲谈谈,已经很晚了!”
“几点了?”
“凌晨一点!”
我用手拍了拍额头,猛然想起,早上五点钟,我就该和赛义姆决斗去了!
第十一章
我和父亲谈了半个小时,然后回到了我的卧室。我一夜没有合眼。我在考虑,如果要在五点前赶到瓦赫的小屋,那我最好四点钟就得离开家,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而且过了一会儿,路德维克神父又来看望我,看我在这次疯狂的追逐后是不是病了,有没有把淋湿的衣服换掉。但对我来说,衣服有没有湿透,全都无所谓,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神父嘱咐我立即躺下休息,可他自己却继续唠叨个没完,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路德维克神父又把老米查的话告诉了我。从这些谈话中可以看出,赛义姆真的是疯了。他告诉他父亲,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没有别的选择,但他认为只要他私奔成功了,他的父亲就只好祝福他们,而我们也不得不把哈尼娅许配给他。同时他也承认,就在和我的那次谈话之后,他不仅给哈尼娅写了信,还和她见过面。就是这次见面时,他成功说服了哈尼娅和他一起私奔。可怜的姑娘一开始并不了解这种行为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只是本能地竭力反对,可是赛义姆却拼命用各种甜言蜜语来打动她,以爱情的名义向她发誓。并且,他还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只不过他俩去霍热尔的一次旅行罢了,并且从此以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人会打扰他们。同时,他还向她保证,在她成为了他的未婚妻后,他会亲自再把她送回我家来,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就会同意这一切,而我也不得不颔首默认了。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我也许早就和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在一起了,有她的陪伴我会很容易心情愉悦的。之后,他又不停地苦苦哀求她,他对哈尼娅说她是他的一切,为了她,他宁愿牺牲所有,哪怕是生命。如果和她分手,他会活不下去,他会痛苦死掉,他会投河自尽,会开枪自杀,或者干脆把自己毒死。最后,他又在她面前长跪不起。就这样,一番苦苦哀求终于让她的心软了下来,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在他们刚开始逃走时,哈尼娅就害怕了,她含着泪水哀求他送她回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正如他告诉他父亲的那样,那时候,他连整个世界都置之不顾了。
这就是老米查对路德维克神父所说的一番话。他之所以这么告诉他,也许是想说明,赛义姆采取这种疯狂的方式,只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诚。年轻人对于爱情总是有一些冲动的。路德维克神父听了这话后,并不赞成我父亲大发雷霆地责怪哈尼娅的忘恩负义。实际上,哈尼娅并没有忘恩负义,她只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况且,她在事情发生后,已经请求赛义姆送她回来,这也说明她已经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路德维克神父顺带也对我进行了一番有关世俗爱情的精辟见解。其实,事情的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因为哈尼娅的这种世俗的爱情而责怪她,事实上,只要她愿意将她爱情的对象转向另一个人,即便要我用性命去换,我也心甘情愿。此时此刻,我打心底同情哈尼娅的不幸遭遇,同时,我发觉我比以前更加爱她了。谁要是想剥夺我爱她的权利,除非他把我的心撕成碎片。我请求神父在我父亲面前替哈尼娅说情,就像刚刚对我说的那样,去解释她的过失。然后我们就告别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想单独呆一会儿。
神父离开以后,我从墙上取下了我父亲送我的那把祖传马刀和两把手枪,把清晨决斗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准备就绪。对于这次决斗,我既无时间考虑,也不愿多想。我只想拼个你死我活,仅此而已。我相信,赛义姆也是不会爽约的。我用柔软的棉布轻轻擦拭着刀面,很难想象这是一把二百多年的马刀,它那发青的刀面上没有一丝砍痕。尽管这些年里,它砍掉过无数的脑袋和盔甲,浸泡过瑞典人、鞑靼人和土耳其人的血,但刀身上“耶稣玛利亚”的金色题字依然闪闪发亮,清晰可见。我试了试刀锋,就像最薄的丝带一样薄,仿佛能劈开烛灯的光线。刀柄上的土耳其蓝宝石光泽依然耀眼,仿佛在向我微笑,邀请我去握住它,温热它。
我擦完马刀,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手枪。我还不知道赛义姆会选用哪种武器来决斗。我给扳机上了油,又用碎布把每颗子弹都轻轻擦拭一番,然后非常小心地给两把手枪都装上了子弹。我看了眼窗外,天空已渐渐露出灰白色,现在是凌晨三点。做完这些事情,我便靠在沙发上,开始沉思起来。
回想起事情发展的全部过程,再加上路德维克神父告诉我的那段话,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那就是:在整个事情里面,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扪心自问,我是否忠实地履行了老米科瓦伊交给我的“保护人”职责呢?回答是“没有”。是不是全心全意为哈尼娅着想,而没有考虑自己的得失呢?回答是“没有”。那么我在整个事件中都在为谁的利益得失考虑呢?回答是“我自己”。哈尼娅这个可怜的、毫无防备的姑娘身处在我们当中,犹如一只鸽子落在凶鸟的巢穴里,只能任人摆布。我无法消除我心中那种丑陋的思想,但事实正是如此:我和赛义姆在为争夺一只到手的美味而互相较量,只为了能亲口撕碎它。在这场食物的争斗中,凶鸟们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猎物,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感受。她应负的责任最少,却承担了最深的痛苦。争斗的最后,凶鸟们更是赤裸裸地进行了最后的搏斗,它们只在乎能否赢得这场竞赛,而猎物的意义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种想法是这样令人不快,也让我更加痛苦,但再过两个小时,一场关乎生死的决斗已然不可避免。除此以外,我甚至还觉得我们这些贵族阶级对待哈尼娅都是那么粗暴和残忍。也许是因为我母亲太久不在家,而我们这些男人又如此粗暴,把那朵夹在我们中间的娇艳花朵凶狠地捏碎了。是的,我们全家都有无可逃脱的责任,但这份罪责,现在只有用我或者赛义姆的鲜血才能洗净!无论怎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天越来越亮了。房间内的烛光慢慢被阳光取代,燕子在窗外啁啾鸣叫迎接着黎明。我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正好这时大厅响起了三点半的钟声。“是时候了!”我心里想道。我披上了一件斗篷,以便遮住我的武器,免得被别人看见,随后我就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走过宅院的时候,我发现通往大厅的门已经敞开了,而通常晚上,这扇大门都是用狮子头铁锁锁住的。显然,家里有人出去了。我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别人撞见。我沿着庭院的墙边蹑手蹑脚地朝菩提树林走去,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不过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应该都还在睡梦中。直到我走上了林荫路,我才敢直起身子走路,我深信已经没人会看见我了。经过昨天的那场暴风雨,早晨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林荫路上,菩提树仿佛刚沐浴过一般,潮湿的树叶上还挂着水珠,远远地散发出蜂蜜似的诱人气味,强烈刺激着我的嗅觉。我转向左边,朝铁匠铺和磨房的方向走去,去瓦赫的小屋就这一条路。早晨的菩提树林生机勃勃,鸟儿叽叽喳喳,初出的太阳洒下明媚的阳光,软绵绵地照在我身上。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似乎能将我身体里的情绪全都洗净。我深深吸了口气,疲倦和睡意顿时从我身体里消失了。此时我的心情很愉悦,内心有一种预感告诉我:马上进行的这场战斗,我一定会打赢。虽然赛义姆是个射击能手,但是我的枪法也不差;赛义姆的剑术技巧掌握很好,但是我的力气比他大,而且大到我每一剑刺过去,他几乎都招架不住。“一切终于要有个了结了!”我心里想道,“这个长期折磨我的心结,即使不能解开,也可以一刀两断了!上帝是公正的,就让一切听天由命吧!但是,赛义姆终究还是要偿还他的罪过!无论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都必须要对哈尼娅受到的伤害负责。”
我这样想着,不觉已来到湖岸边。晨雾笼罩在湖面上,从湖中央向四周慢慢散开。朝阳的光芒在水雾中折散成彩虹的形状,倒映在湖面,连成一道七彩的光环,明媚而又静谧,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梦。这时,一排野鸭嘎嘎地叫着,从芦苇中游进了那圈神秘的光环,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美好,让整幅画越发地唯美了。就这样我慢慢走着,边看边走,羡慕而又不舍地来到了桥边。突然,我停住脚步,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我父亲正背着双手站在桥上,手上夹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斗。他靠着栏杆站在那里,沉思地看着湖面。很显然,他和我一样,也是彻夜未眠。他早早地就出来,也许是想呼吸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也许是想四处走走,散散心,顺便看看他的农田。
我是沿着湖边走的,路边的垂柳挡住了我的视线,当我看见他时,我们是这么近,几乎只有十步的距离。我下意识地躲在一颗柳树后面,想着该怎么办。
我侧过脸,偷偷朝他望去。我的父亲依然站在那里,似乎还未发现我。我看见他满脸忧郁的神情,疲惫的眼神显示着他的心力交瘁。他环视了眼湖面,喃喃念起了早祷:
“善良的主啊,全能的上帝,赐万恩的父!”
他低下头,双手合十,高声念道:
“我真心地赞美你!满心感谢你赐给我新的一天。求你的宝血洁净我一切的罪,求你垂听我的祷告。”
我站在柳树后,急不可待地想快点溜过去。我想我是很容易溜走的,因为我父亲面向湖水站着,而他又有些耳背(那是他在军队服役期间,不幸被巨大的炮声震聋的)。这么想着,我轻手轻脚地往桥上走去。我想,只要过了桥,我可以迅速钻到小树林里,这样就没事了。然而不幸的是,桥面的石板铺得并不平整,尽管我很小心,桥板依然发出“咕咕”的响声。父亲警觉地回过头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顿时脸红得像个甜菜头。我吱吱呜呜地说道:
“出来转转。父亲,我是出来转转的!”
我父亲皱起眉头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朝我走来,把我裹得紧紧的斗篷掀了起来。他顿了一下,指着马刀和手枪问道:
“这是干什么?”
没有办法,瞒不住了,我只好如实供认。
“对不起,父亲。我是要去和赛义姆决斗。”我胆战心惊地说道。
原以为父亲会大骂我一顿,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发脾气,只是问了一句:
“谁提出的决斗?”
“是我提出的。”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自己跑去决斗了呢?”
“我是昨天追到乌斯吉查时,立刻向他提出的要求。当时我无法征求您的意见,也担心您会不准我去决斗。”
“你说对了。这种事情我会处理。你快回家去!”
父亲的话让我很痛苦,比任何时候都要绝望。我大声叫道:
“我尊敬的父亲,我以您眼中一切神圣事物的名义恳求您,恳求您别阻止我去和那个鞑靼人决斗。曾经您把我叫做民族主义者,还曾为我们不同的观点生气,但我意识到,我身上终究还是留着祖父和您的血液。父亲!您不能阻止我去决斗!他侮辱了哈尼娅,难道我们应该这样放过他吗?这会招来别人在我们背后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别人会说我们没有骨气,任凭家里的孤女遭受别人的糟蹋和欺侮,却不敢替她报仇。而且,我的父亲!我必须这么去做,因为我爱哈尼娅!很抱歉,这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但是我可以发誓,即使没有这个原因,我也会为了我们家族的荣誉,为了祖先们的名誉去决斗!良心告诉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是高尚的事。父亲,我想您是不会否认这一点的。如果您也这么觉得,那么,请您不要阻止我成为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我不相信您会这么做,因为我深信您是如此爱我!而且,我已经向那个鞑靼人下了战书!我作出了诺言,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下我的诚实,那样会一辈子遭到别人耻笑的。我知道我还没有成年,但是难道只是因为这个,我就没有成年人应有的自尊和荣誉感了吗?从小到大,您不止一次教导我,荣誉是贵族的最高准则。现在哈尼娅被别人侮辱了,这是我们家的污点!我们不能胆怯,不能任凭别人践踏我们家族的荣誉啊!父亲!我已经约定了!父亲!”
我把嘴唇紧紧贴在他的手上,伤心得大哭起来。我几乎是在祈求我的父亲。不过,当我说完这些话时,他那严厉的面孔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我的额头。我凝视他的脸庞,为这滴父亲的眼泪而感动不已。我想他此刻一定正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把我当做他的心头肉,爱我超过世上的一切,他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才不准我去决斗的。但最终,他还是低下了他白发苍苍的头,用轻得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愿祖先们保佑你!去吧!我的孩子,去和那个鞑靼人决斗吧!”
我激动得和父亲拥抱在一起。父亲用他那健硕的臂膀紧紧把我搂住,我们久久地抱在一起,像是这么多年的感情全都浓缩在了这个拥抱里。最后,他终于从激动的感情中平静下来,坚定地对我说道:
“孩子,好好去打吧!让祖先们的在天之灵都能看见!”
我吻了吻他的手,我想此时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表达方式了。他又问道:
“是用刀,还是用枪?”
“由他挑选!”
“有证人在场吗?”
“没有。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这就够了。”
我该走了,我最后一次搂住我父亲的脖子,和他道别。当我走出一段距离,我不舍地回头看了眼父亲,他仍然站在那儿,远远地朝我画着十字,为我送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我看到他的背有点儿弯了,头发也已经全都花白了。他高举着双手,向我挥别,就像一只年老的雄鹰,在远远祝福它的小鹰去寻找自己的生活,而这一刻,也正是他这么多年所期待的。
啊!这一刻,我真是热血沸腾了!我的内心充满着自信、激情和骄傲。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可以取代父亲来承担起维护整个家族荣誉的重担,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这时,即使有十个赛义姆站在瓦赫的小屋旁等待着我,我也会勇敢地向他们挑战,誓要决出胜负!
我终于到了小屋旁,赛义姆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不得不说,当我望着他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就像一只饥饿的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我们相互好奇而又恶狠狠地打探着对方。这两天时间里,赛义姆像变了个人,变得更瘦了,也变丑了,但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罢了。他的眼睛闪动着狂热的光芒,嘴角不时抽动着。
我们两个立刻朝树林的深处走去。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走到松树林中间的一片空地时,我停了下来,对他说:
“就这里吧,你同意么?”
他点了点头,开始解开外衣,做着决斗前的准备。
“你挑武器吧!”我指着马刀和手枪,对他说道。
他没有看我,指了指他带来的马刀。那是一把用大马士革钢做成的土耳其马刀,刀尖是弯的。
我脱掉了外衣,他也跟我一样。不过,在脱掉外衣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哈尼娅小姐。”
“不行。”
“这不是情书,只是一封解释的信。”
“那行。”
我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衬衫的袖口。直到这时,我的心跳才略微快一点儿。赛义姆拾起刀柄,挺直身子,摆好了战斗的姿势,挑衅似的把马刀横握在头上,果断地说道:
“我准备好了!”
我也摆好相同的姿势,把我的马刀架在他的马刀上。
“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
“好!动手吧!”
我非常凶猛地朝他劈过去,他不得不后退几步,好不容易才架住我的刀式。之后我每刀砍去,他都能立刻给予回击,或是灵活地避开,然后从侧面砍过来。他满脸通红,鼻孔张大,眼睛像鞑靼人一样向上怒视着我,露出冰冷凶狠的目光。
局面胶着着,周围只有刀锋的猛烈撞击声,脚在地上的摩擦声,和我们沉重的喘息声。几个回合下来,谁都没能占据优势。赛义姆明白,如果形势得不到改善,时间拖太久的话,他是必定要失败的,因为他的体力和肺部都快支持不住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但此刻他的情绪正被一种战斗的狂热和对胜利的渴望疯狂占据着。散乱的头发垂落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他咧着嘴,牙齿暴露在外面,就像一头野兽面对着猎物那样,神情透露着杀气。谁都能看出来,当他一拿起刀剑,血腥的杀气就让他那鞑靼人的天性苏醒了,立刻变得野蛮起来。不过,我的气势丝毫不输于他,而且我还比他强壮。有一回,他没能架住我的刀式,我一刀直接劈在了他的肩膀上,顿时鲜血从他肩膀上流了下来。我顺势侧刀划去,刀尖刺破了他的前额,鲜血混着汗水流到了他的嘴和下巴上,模样看上去非常可怕。他似乎被激怒了,像只受伤的猛兽,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扑过来。他变换着步伐向我压来,刀光有如闪电般在我头上、胸口和臂旁晃过,风驰电掣般地飞舞着。我非常吃力地招架着他的攻势。我计划着该如何进攻,这种疯狂的刀法让我很难应付。好几次我们厮杀成了一团,挨得那样近,胸口几乎都要相撞了。赛义姆猛地向后一跳,他的马刀呼啸着划向我的太阳穴,我凶猛地挡开他的刀,用力之大竟使他来不及抽刀护住自己的头部。我瞄准了一刀砍下去,我想,这一刀下去一定会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可是突然间,我头上像遭到雷劈一般,我大叫了一声“耶稣玛利亚!”马刀从手上滑落下来,我就像颗被闪电击中的大树那样,脸朝地上倒了下去。
第十二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记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在父亲的床上躺着。父亲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着椅背。他时而睁开眼睛看看我,时而又继续闭上眼睛,脸色憔悴,显得十分疲惫。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窗户的百叶窗也全都关上了,光线很是昏暗。这昏暗的氛围,再衬着墙上嘀嗒的钟声,寂静得有些可怕。我盯着天花板,试图回忆起一些事情,却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于是,我又看了眼父亲,然后试着翻动身子,想要朝向他那边。但是很快头像快要爆裂一般疼痛,让我完全动弹不得。这疼痛多少让我又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于是我用虚弱地声音说道:
“爸爸!”
我的父亲身体惊颤了一下,迅速地朝我俯下身来。他神情显得既惊喜,又满是怜爱。他本想抚摸我的脑袋,然而手伸出一半又收回去了。他不确定我的头是否已经痊愈,害怕一点轻微的触碰,都会让我感到疼痛。他抿了抿嘴唇,说道:
“上帝啊!我的上帝!你终于醒过来了!什么事,我的孩子。头还痛吗?要不要喝点水?”
“爸爸,我是不是刚和赛义姆决斗过?”
“是的,我亲爱的儿子,别去想它了!”
沉默了片刻,我又问道:
“那,爸爸,是谁把我抬回来的呢?”
“我把你抱回来的。好了,好了,别说话了孩子。醒了就好!再休息会儿吧。”
也许是好久没说话了,过了不到五分钟,我又问起他来。
“爸爸!”
“怎么啦?我的孩子!”
“赛义姆呢?他怎么样了?”
“他流血过多,也昏过去了。我叫车把他送回去了。”
我还想问问我母亲和哈尼娅的情况,但是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了。我看见烛光在眼前晃动,还有两只小狗在我床边欢跳,我开始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接着,我听见从树林里传来的笛声,还有树叶的沙沙声。对面墙上的挂钟好像谁的脸,在看着我笑,一会儿又像捉迷藏似的,躲在墙的后面去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倒不是因为昏迷,而是发烧让我有些神志不清了。有时候,我会稍微清醒些。这时候我可以分辨出那些善良人们的脸,我父亲的、路德维克神父的、卡佐的、斯达希医生的。但是,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中,似乎少了谁的,我本能地在寻找它,但是已经记不清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才醒过来。桌上的蜡烛还在点着,我觉得自己非常的虚弱。突然,我发觉有个熟悉的身影守在我的床边。我没有一下子认出她,但是幸福感本能地从我心底涌了上来。看见她的那一刻我是如此的欣喜,仿佛自己又在做梦,像来到了天堂一般。那是一张天使的脸,她的模样善良而又圣洁,温柔而又亲切。她抚摸着我的手,眼睛里噙着眼泪,我感到自己顿时也潮湿了眼睛,鼻子酸酸的。我的意识突然恢复了,我张开干涩的嘴唇,轻轻叫道:
“妈妈!”
这张天使的面孔,俯下身,对着我骨瘦如柴的手深深亲吻了一下。我试图坐起身来,可是头盖骨上剧烈的疼痛让我立刻失去了力气,我撒娇地说道:
“妈妈,痛!”
是的!她就是我母亲,我最亲爱的人!她为我换掉头上的冰绷带。之前,每换一次绷带,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苦不堪言的痛。可是现在,这双天使般的手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在我被砍伤的头上轻柔地进行每一个动作,让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轻轻地对她说道:
“太好了!有你在,真是好极了!”
从那时起,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恢复了。只是到了傍晚时候,又发起烧来。我发烧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哈尼娅,虽然我并没有真的见到她。每次见到她时,她都处在某种危险中。有时是一只红着眼睛的狼朝她扑过去;有时,她又被某个人给带走,这个人似乎是赛义姆,但又不是他,这个人满脸长着黑毛,头上还生了一对角。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会急得叫喊起来,或是毕恭毕敬地请求那只狼或是长了角的怪物不要把哈尼娅抢走。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母亲将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噩梦便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的烧终于退了,我也完全恢复了意识。但这并不代表我的病情得到了好转。事实上,我又很快出现了新的并发症。我变得极度虚弱,一直在死亡边缘挣扎,好像我的生命随时都要结束了。我整天整夜地盯着天花板的某一点。看上去我是清醒的,但我对一切都非常淡漠。对我来说,生或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于守在我床边那些关心我的人们,我也是漠不关心的。我看得见周围的一切,我可以很清晰地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我无法用心去感知他们的存在,我没有力气去理会它们。
终于在某天晚上,我似乎快要死了。他们在我床头点起了一支巨大的黄蜡烛。接着,我看见身穿道袍的路德维克神父在为我举行临终圣礼。他一边给我涂着圣油,一边哭泣着,差点昏了过去。我母亲不省人事,已经被人抬出了房间。卡佐则蹲在墙边,撕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我父亲双手交叉着,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仿佛是看着别人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依然像往常一样,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接着,所有的仆人依次从门里走了进来。卡佐带头哭起来,悲伤的情绪充满了整间屋子,抽泣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只有父亲还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之后,神父开始祷告,大家都跪在了地上,然而神父却哽咽得无法念下去。我父亲突然站起来,大喊道:“我的上帝!上帝啊!”随即扑倒在地上。我觉得我的身体和手指慢慢变凉了,一种莫名的困意向我袭来,眼睛已经睁不开,“啊!我就这么死了!”我这样想着,昏睡了过去。
但我没有死,真的是睡着了,而且睡得这样沉,等我醒来才知道,我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我感觉好多了,精力恢复了大半儿,冷漠感也消失了,连我自己也很奇怪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我年轻的躯体战胜了死亡,重新燃烧起了新的生命之火。现在,我的床边又出现了无比欢乐的场面,你无法想象你的家人们在痛失一个亲人后,又能重新和他拥抱的兴奋心情。卡佐在屋内四处跳蹿着,高兴得无法形容。后来他们告诉我,决斗之后,我父亲立刻把昏迷的我抱回家,当时没有哪个医生能担保我能活下来。卡佐听到这话,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立马就要冲到霍热尔找赛义姆报仇。家里人不得不把我这个好心的弟弟关起来。但是,他继续在屋里吵嚷着发誓,如果我死了,他一定要亲手开枪把赛义姆打死。幸亏当时,赛义姆也受了重伤,不得不在床上躺很长一段时间。
从这时候起,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这让我也重拾对生命的渴望。我的父亲、母亲、路德维克神父和卡佐日夜守在我的床边。啊!我是多么地爱他们啊!他们天天陪伴着我,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只要一离开我的房间,我就会非常地想念他。与此同时,我之前对哈尼娅的感情也被唤醒了。当我从别人认为是永眠的昏睡中苏醒时,我第一个就问起哈尼娅来。父亲告诉我,她现在很好,正和戴维斯夫人,以及我的两个妹妹在我叔叔家住着,因为最近村子里流行天花,她们到那儿去避避。他还告诉我说,他已经原谅哈尼娅了,要我放心。但是,在后来和妈妈的聊天中,我还是经常提到哈尼娅。母亲看到我对这个话题比别的都要感兴趣,她也开始主动谈起她来。在结束谈话时,她总会对我说,说只要我身体一恢复,她和我父亲会经常和我聊聊我感兴趣的事情,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安心养病,尽快让身体康复。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露出苦涩的微笑。虽然我觉得我并没有完全明白母亲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但是每次听着,都会让我开心得要哭出来。
然而,我隐约感到,家里的确有一些事情在瞒着我。有那么几次,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恐惧。
有一次,大约在傍晚的时候,我母亲坐在床边正和我聊天。仆人弗兰奇什克进来,请我母亲到哈尼娅的房间去。
我立即在床上坐了起来。
“哈尼娅回来了吗?”我问道。
“没有!她还没有回来。”母亲回答道,“我们打算把哈尼娅的房间重新粉刷一遍,然后糊上新墙纸。”
有时候,我感觉我周围的善良人们的头顶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和掩饰得并不好的哀伤。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总是得不到正面回答。即使是问卡佐,他的回答也和别人一样,说家里一切很好,戴维斯夫人、哈尼娅和我的两个妹妹很快就会回来。最后会嘱咐我安心养病。
“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心事重重呢?”我问道。
“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可要帮我保密。”卡佐摆出一副很无奈,而又不情愿的表情,“老米查和赛义姆天天都到这里来。赛义姆哭哭啼啼地非得见你,可是我们的父母担心他的出现会刺激到你,这样对你的恢复不利。”
“赛义姆真是鬼机灵!他上次差点把我脑壳当柴火劈成两半,现在倒来哭哭啼啼的。你说说看,他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因为心里还想着哈尼娅?”
“嘿!都这样了,他还想什么哈尼娅!当然,我没亲自问过他,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他应该已经放弃她了。”
“还真不一定呢!”
“不管怎样,他是没机会了,这点你就放心好了!”卡佐说到这里,冲我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说道:
“我甚至还知道谁会娶她,不过,只求上帝保佑了!”
“保佑什么?”
“保佑她早点回来呀!”
卡佐的话让我感到大为宽心。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父亲在床上下棋,母亲则坐在旁边。过了会儿,母亲出去了,没有关门。抬眼往外看,可以看见外面一排房间,哈尼娅的房间就在这排房间的尽头。我仔细朝尽头看去,什么也没看清,因为除了我这间屋子外,其他房间都是漆黑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哈尼娅的房门是关着的。
过了会儿,又有人走进了那间屋子,似乎是斯坦尼斯瓦夫医生。他进去后,也没有关上房门。
我看见哈尼娅的房间点起了灯,我的心开始有些不安了。
灯光从敞开的门缝里透了出来。我隐约看见一阵淡淡的烟,顺着光线的方向袅袅飞舞着,就像灰尘在初出的阳光中打转一样。
渐渐地,我的鼻子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儿。后来这种味道越来越强烈,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我确定这是杜松子的味道。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我粗暴地叫道,一手掀翻了棋盘,指着哈尼娅的房间质问我的父亲。
父亲也闻到了这气味儿,他慌忙站起身来,急忙把房门关上。
“没什么,没什么!”他赶紧解释道。
我没心思听父亲解释,跳下床,快步朝门口走去,虽然我走路还有些不稳。
“为什么要烧杜松子!我要到那里去!”我大声吼道。
父亲抱住了我的腰。
“你不要到那里去!不要去!我不准你去!”
刹那间,我突然感觉这么久以来,我没有见到哈尼娅是由于某种噩耗,而这,家里人一直在瞒着没有告诉我。我感到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绝望,我抓住包扎在头上的绷带,撕扯着,气冲冲地嚷道:
“你不让我去,我就扯下绷带,用手撕开我头上的伤口!哈尼娅死了,我要去看她!”
“哈尼娅没有死,我向你保证!”我父亲喊道。他握着我的双手,和我扭在一起,“她病了,不过现在快康复了,你放心吧!我的孩子,亨利克,你要冷静些!难道这阵子我们家遭受到的不幸还不够多吗?你现在躺下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如果现在去她房间,你是在害她!你快躺下歇着吧,别再想这么多事情了。我向上帝发誓,她真的好多了。”
我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嘴里反复说着:
“我的上帝!这都怎么了!救救我吧!”
“亨利克!你要振作些!你还是个男子汉吗?快给我振作起来。她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正在恢复期。我答应过你,会把一切告诉你,但这必须要等你缓过来再说。快去把头靠在枕头上,然后盖上被子,好好躺着。”
我按我父亲说的做了。
“我平静多了,爸爸!快告诉我吧,哈尼娅究竟怎么了?我不会再闹情绪了,告诉我吧,我应该知道所有的真相。她真的好些了吗?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行,你好好躺着,我就告诉你。赛义姆和她私奔的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哈尼娅当时只穿了一件薄裙子,所以浑身全湿透了。这次疯狂的行为让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赛义姆把她带到霍热尔时,那里没有衣服可换,所以她不得不穿着那件淋湿的衣服回到家里。再加上一路上她受了不少寒气,当晚她就发起了高烧。然后第二天,老温格洛夫斯卡不小心把你的事情又告诉了她,甚至对她说,你和赛义姆决斗时被杀死了。这个消息让她情绪变得很坏,结果病情突然间加重了,到了傍晚更是不省人事。换了好几个医生都检查不出她这是害了什么病,直到后来,才查了出来。你也知道村里前阵子爆发了天花,现在也还没绝迹。哈尼娅就是得了天花。”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我勉强开口说道:
“爸爸,你继续说吧!我很平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病情极其严重,甚至性命都随时可能保不住。就在我们以为会失去你的那一天,”说到这里,父亲默默叹了口气,“她也几乎快要死了。不过你们两个命大,总算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她现在也和你一样正在恢复期,需要好好休息。医生说,大概再有两个星期,她就完全好了。这阵子,家里真是遭了不少罪啊,太让人难过了!”
父亲说完后,便盯住我看,好像在担心他的话会使我的内心承受不住似的。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床上,脑海里重复着父亲刚才的话。我们都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了这个新的不幸上。我父亲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不时地看着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开口说道:
“爸爸!”
“什么事,我的孩子!”
“她是不是……破相了?”我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可是在等待父亲回答的时候,心却跳得很厉害。
“是的!”父亲回答道,“就像通常得过天花的人一样,也许以后脸上不会留下疤痕。但是现在脸上还是有些麻点,以后可能会消失,一定会消失的。”
我转向墙面,我感觉自己的病情加重了。
一星期以后,我可以下床走路了,又过了两个星期,我看见了哈尼娅。啊!我实在是无法形容原本那娇小、可爱、美丽的脸庞,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可怜的女孩走出她的房间,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病后的模样,虽然我曾经发誓绝不有丝毫的表情,虽然我极力想掩饰,但是当我看到她时,我还是晕了过去。哦,她脸上的麻点实在是太可怕了。
等我从昏厥中清醒过来,哈尼娅在一旁大声地哭泣,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虚弱得像个影子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怪我!”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
“哈尼娅,我亲爱的妹妹,我会永远都爱你的。”说着,我抓住她的双手送到我的嘴唇边。突然,我愣住了,嘴巴下意识往后退去。这双手,曾经是那么白皙可爱,可现在,上面布满了麻点,叫人看了就恶心。
“我会永远爱你的!”我又吃力地说了一遍。
我说谎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充满了兄长对妹妹的怜爱,但是以前那种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了,已经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了。
我走进花园,在赛义姆和哈尼娅互诉衷情的那个凉亭里,我放声大哭,仿佛死去了我心爱的人死。实际上,以前的哈尼娅已经死了,现在在我心里剩下的,只有空虚和痛苦,以及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还有一段充满泪水和苦楚的回忆。
静静的秋夜,晚霞照在树梢上。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大家在屋子里到处找我,最后,父亲找到了凉亭。他看着我,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痛苦。
“可怜的孩子,上帝是那样严格地考验了你,可是你要相信他,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父亲对我说。
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
“你曾经是那么地爱她,”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一会儿,“那么,现在告诉我,如果我对你说,我要把她交给你,让她做你终身的伴侣,你会怎么样?”
“爸爸,爱情也许会逝去,但是荣誉永远存在,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回答道。
父亲和蔼地亲了我一下,说道:
“愿上帝保佑你!我已经知道你的人格了,不过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赛义姆的。”
“他回来吗?”
“他会和父亲一起来,他的父亲现在知道了一切。”
天快黑的时候赛义姆才来,他一看见哈尼娅就脸红了,接着又变得苍白,像夏布一样白。我很明显地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在自己的心和良心之间经历了剧烈的挣扎。显然,他心里那只叫做爱情的小鸟,早已经飞走了。
但是这个高尚的年轻人最终还是战胜了自我,他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跪在哈尼娅的面前,大声说:
“我的哈尼娅,我永远都不会变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永远不会!”
豆大的泪珠滑落在哈尼娅的脸上,但是她还是轻轻地推开了赛义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现在还会有人爱我。”她说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大声哭了起来。
“哦,你们都是高尚的,都是完美的,只有我是下贱的。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尽管老米查一再坚持,赛义姆也一再恳求,哈尼娅还是拒绝了他的求婚。
人生中的第一场暴风雨,就把这朵美丽的、含苞待放的花朵摧残成了这个样子。可怜的女孩,在经历了这场灾难以后,她需要一个圣洁、安静的地方,让自己恢复平静,让自己得到慰藉。
她找到了这样的地方,她成为了慈善姐妹会的修女。
后来,因为新的一些事情,以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我很久都没有再见到她。几年以后,我意外地遇见了她。平静和祥和呈现在她天使般的脸孔上,病魔给她带来的所有伤痕都已经不见痕迹了。她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带着白色的修女帽子,看起来那么美。不过,这不是人世间的美,而是天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