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跑进了花园。那是个美丽的早晨,朝晖落满地,花朵芳香馥郁。我朝榆树林荫道上跑去,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会在那里“偶遇”哈尼娅。可我太相信感觉了,哈尼娅根本没在那里。直到早饭后,我才单独碰见她。我问她愿不愿意去花园里走走,她欣然同意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久就回来了,头上戴了顶大草帽,帽檐可以一直遮住她的额头和眼睛,手里还拿着一把遮阳伞。她一只手撩起帽檐,调皮地朝我笑了笑,仿佛在说“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很美呀!”我们一同朝花园走去,走上了榆树林荫小道,我边走边想着如何开始这段谈话。我料到,在这方面比我厉害的哈尼娅是不会来帮我的,相反,她甚至会拿我的窘态来取笑。我一路思忖着,走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马鞭抽着花圃里的花朵,直到哈尼娅突然大笑起来。她一手抓住我的鞭子,说道:
“亨利克先生!难道这些花儿得罪你了吗?”
“哼!哈尼娅,这花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说话。但是,哈尼娅,你的变化真大啊!你现在变得厉害多了!”
“就算变得厉害,那又怎么样?难道这也能叫你生气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解释道,有点难过地看着她,“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因为我觉得,我所熟悉的那个小哈尼娅,和现在的你,简直判若两人了。那一个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和心里,长大了起来,像个妹妹,哈尼娅,就像我妹妹一样,所以……”
“所以这一个你就觉得陌生了,是不是?”她用手指着自己,轻声问道。
“不是的,哈尼娅!哈尼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这是很自然的呀!虽然有点叫人伤心。你一直想找回你心里对我的兄妹感情,但是现在找不到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的,哈尼娅!我并不要找回以前的那个哈尼娅,因为她是永远都在我心里的。我是要在你身上找到她。至于我的心……”
“至于你的心,”她愉快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猜得出来,一定是留在华沙的什么地方了吧,是和另一颗幸福的心在一起了。这倒是理所当然的。”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看透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试探我。或许是昨天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让我无法掩饰,所以她今天就想用点残酷的手段来戏弄我。这时候,我心里突然萌发了反抗的愿望。我想我的神态一定很可笑,我就像头快死的母鹿那样用眼睛死死盯住她,努力克制住刚刚使我动心的感情,回答道:
“如果是真的,那又怎样呢?”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似乎是不快的神情掠过她美丽的脸颊。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变了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她一说完,便微微蹙起眉头,斜着眼睛看我。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我极力掩饰住内心对于刚才谈话的愉悦心情。我心想,她的意思是如果我爱上了别的姑娘,那么变心的人就是我。这么说来,她没有变,她是对我……
我高兴得不敢将这一聪明的推论进行下去了。
尽管如此,变了的也不是我。不是我,而是她。就在半年以前,这个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根本不会想到要来谈什么感情问题,感情问题对她来说,就像中国话一样难懂。可时至今日,她在谈起这些感情问题的时候,却是这样游刃有余,口齿伶俐,自如到就仿佛在朗诵烂熟于心的课文一样。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个不久前还满是孩子气的小姑娘,竟会在这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变得如此兰质蕙心,颖悟绝人。的确,这样的奇迹,常常会发生在年轻的姑娘身上。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晚上睡觉时,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可等到第二天醒来,却完全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韵味十足的少女,而且还换上了另一套思想和情感。对于生性聪颖、机灵,而且悟性很高的哈尼娅来说,在她年满十六周岁以后,又有半年多的时间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再加上完善的教育计划,以及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所有这一切已经足够解释她现在这样令人惊讶的变化了。
这时,我们仍在默默地并排走着,哈尼娅首先打破了沉默。
“那么,你已经恋爱了吗,亨利克先生?”
“也许是的!”我笑着回答道。
“那你一定很想念华沙咯?”
“不,哈尼娅,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
哈尼娅猛地朝我看了一眼,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说。显然她心里也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她用遮阳伞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自言自语道:
“啊!我是多么地天真幼稚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哈尼娅?”我问道。
“哎,没什么。要不我们在这条长凳上坐会儿吧,聊聊别的什么。你看呀,从这里望过去,风景是不是很美?”她一只手向远处指着,嘴上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她在林荫路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条长凳正好放在一颗枝叶稠密的大菩提树下,阴凉遮蔽,从这里可以看见池塘、堤岸和池塘对岸的森林。不得不说,风景确实美极了。哈尼娅用遮阳伞指点给我看她喜欢的风景,虽然我平时也很爱欣赏这样的美丽风景,可现在却一点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首先是因为,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风景我早已了然于心,过于熟悉;最重要的是,有哈尼娅在我身边,她的美丽要远胜于这美景的一百倍;最后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情。
“你看那些树倒映在水中是有多美啊!”哈尼娅专心地说道。
“看得出来,你还是个艺术家。”我回答道,我既没有看水里的倒影,也没有看那边的树。
“哈哈,因为路德维克神父正在教我画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我在想……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不不,不是的,哈尼娅。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但是,我是觉得,你好像在回避我的问话,而且……我们两个好像在捉迷藏,彼此间没有过去那样的坦诚,那时我们可以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来。也许你没有觉察出来,可是我却非常苦恼,我的哈尼娅……”
这些直率的话语不仅毫无作用,反倒使我们俩都感到非常不安。哈尼娅把她的一双手放在了我的手里,我紧紧握着它们,也许是握得太用力,我看到她脸色有些嫣红起来。我迅速俯下身去,热烈地吻着她的双手。这让我们俩都更窘迫了,她羞得连脖子都通红着,我也是一样。接下来我们俩又都一言不发,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始这坦率真诚地谈话。
她看着我,我也这样看着她,我们的脸齐刷刷地红着,像初出的太阳。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对儿木偶。空气出奇地安静,我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现在的处境真是难堪得可怕。我总是感觉有只手在抓着我的衣服,要把我按到在她的脚前,然后又有另一只手在保护着我,按着我让我不得动弹。哈尼娅突然站了起来,用急促慌张的声音说着:
“我该走了,我还得去上戴维斯夫人的课呢,快到十一点钟了。”
于是,我们顺着原路往家里走去,又和原先一样沉默不言。我一路像来时那样用鞭子抽打着花朵,不过,这次哈尼娅没有再怜惜这些可怜的花朵。
要是我们能完全恢复过去的关系,那该有多好啊!
“耶稣玛丽亚!我到底是怎么了?”当哈尼娅留下我一个人时,我心里这样问道。我爱得是这么深,连我自己都毛骨悚然了。
这时,路德维克神父走了过来,他想带我一道去庄园里看看。在路上,神父和我谈起了家里财产的情况,可我现在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可以说完全打不起精神,但又不能不装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我的弟弟卡佐正享受他的假期,整天不回屋子,把时间都耗在了马厩和森林里。有时候他也提着枪打猎去,或者驾只小船去湖上划船,现在他正在农庄的场院里训练着小马驹。他骑着一匹栗色骏马,一看见我和路德维克神父,就策马朝我们奔来,那匹马在他的胯下发疯似的蹶跳着。卡佐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骏马的体型、烈性和迈步的姿态,之后他下了马和我们一道步行。我们先去看了马厩、牛棚和谷仓,正当我们打算去地里看看时,仆人过来报告说老爷回来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返身回家去。
我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热情地欢迎过我,尤其在听到我的考试结果后,父亲更是激动地抱住我说,从此以后要把我当作成年人看待了。事实上,他对我的态度也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比以前更加信任和亲切了。他立刻和我谈起了我们家庭里一些财产上的事情,他考虑买进邻近的一处田产,并询问我的意见如何。我猜想我父亲是有意和我谈起这件事的,他应该早已深思熟虑过,权衡过这桩买卖的利弊,但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我表明他是多么地重视我,已经真正把我当作成年人和家里的长子来看待。而且,我也知道我父亲确实非常喜欢我,他常为我在学习上的进步而高兴不已。他现在正用尊重和慈爱的眼光看着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以前他都是把我当孩子看待,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正在改变。我随身带回的那张学校授予的毕业证书,使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格外自豪。关于父亲已经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我还可以从其他方面找到证明。我注意到,他在平时与我的交谈中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以便听听我的看法,通过这些对话,他在暗中考察我的性格、思想观点,以及我的家族观念。不过,我能感觉到,我在这场由我父亲主持的考试中表现得非常不错。虽然我的哲学观点和为人处事原则与我的父亲大相径庭,可是在他面前,我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至于其他事物的认识上,我们的看法相当接近。平日里,我父亲的脸总阴沉和严肃得像头雄狮,然而今天却是如此地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这让我感觉既是惊讶又很欢喜。就在今天,他还送了我一大堆礼物,其中有一样很珍贵。那是一对手枪,不久前,他和佐尔先生决斗时用的就是它。这把手枪枪身上刻有几道记号,这代表在他青年时代服役时,曾参加过几场决斗。接着,父亲还送了我一匹东方血统的纯种骏马和一把祖传宝刀,刀柄上镶有宝石,刀身很宽,是用正宗的大马士革钢打造而成,上面还清楚地雕刻着圣母的镀金像,刻有“耶稣玛丽亚”的题字。这把刀有着悠久的历史,是非常珍贵的,它是我们家最代表身份的祖传宝物之一,在我和卡佐眼里,早就成为梦寐以求而极为神圣的宝贝,而且它刀锋犀利,削铁如泥。父亲把这把刀交给我的时候,先拔出刀鞘,进而顺势挥刀而舞,砍得虎虎生风,满屋子都是闪闪刀光。随后他停下,用刀在我的额头前划了个十字,并深深地亲吻了一下刀身的圣母像,才把刀郑重地交给我,说:
“我把它传给了最适合的人,它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辱没过它,我希望你也要这样!”
之后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时卡佐乘机把刀夺了过去,尽管他才十五岁,但是却有着非凡的力气,他也开始舞起刀来。他的刀术准确而敏捷,绝不输任何一个有多年深厚经验的剑术老师。我父亲很满意地看着他,然后对我说道: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剑手,而你,也一定和他一样好吧,是不是?”
“我肯定能,爸爸!而且我一定能打败卡佐的。在所有和我一起学剑术的同学中,只有一个能超过我。”
“他是谁?”
“赛义姆·米查!”
父亲顿时蹙起了眉头:
“噢!是米查!不过你要比他强壮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也就是凭这一点,我才能和他平分秋色,打个平手。唉,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和赛义姆之间是不会发生决斗的。”
“唔……我认为这倒不一定!”我父亲回答道。
午饭过后,我们都在凉台上坐着,凉台很宽敞,上面爬满了葡萄藤,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大院子和远处那条栽着菩提树的林荫小路。戴维斯夫人正在用钩针钩织一块祭坛用的罩布,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在一旁抽着烟,手边还放着热腾腾的黑咖啡。卡佐在凉台前面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盘旋的燕子,他很想用枪把它们打下来,但是父亲并不同意。我和哈尼娅一起看着我从华沙带回来的绘画,不过我们俩的心思都不在画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这些绘画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好让别人不会发现我其实在注视着哈尼娅。
“喂!你觉得哈尼娅看上去怎么样?”我的父亲看着我,开玩笑地问道,“是不是觉得她变丑了,我的保护人先生?”
我开始仔细地看起画来,从画纸后故作自然地回答道:
“爸爸,我没觉得她变丑,不过她倒是长大了,似乎变了样。”
“亨利克已经责怪过我的变化了。”哈尼娅从容地插了一句。
她的勇气和镇定使我感到惊讶,即使在我说出这句话时,也不会这番的镇定自若。
“她变丑变美都无关紧要!”路德维克神父说道,“我看,她学习倒是又快又好呢。戴维斯夫人你说说看,她的法语是不是进步得很快?”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路德维克神父虽然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却不会法语,尽管他和戴维斯夫人朝夕相处了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但他依然没有学会法语。然而这个可怜的神父,又是如此地看重法语,在他看来,掌握法语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可缺少的身份标识。
“是的,哈尼娅不但学得很快,而且她还特别爱学习。”戴维斯夫人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告发她。”她转身对我说。
“啊!夫人!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呢?”哈尼娅直起身子,两手合掌放在胸前,大声说道。
“犯了什么过错?你得赶紧在这里和大家解释清楚。”戴维斯夫人说道,“请你们想一想,这位小姐哪怕只要有一丁点的时间,都会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本小说来看。我说话可是有根据的。晚上去睡觉时,她不但没有按时吹灭蜡烛,躺下睡觉,反而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样是不太好。不过我也知道她一定是和她的女老师学的。”我父亲说道。当他心情好的时候,老爱拿戴维斯夫人打趣儿。
“哎呀,对不起了,我已经是个四十五岁的老太婆了!”法国女人回答说。
“哟?有这回事吗?我可从来没这样认为。”我父亲说道。
“先生,您太坏了!”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晓得,如果哈尼娅能从什么地方弄到小说的话,那绝不是从图书室借来的,因为图书室的钥匙一直是由路德维克神父掌管的。所以呢,说到责任,我想估计还得由她的老师来承担了。”
的确,戴维斯夫人看了大半辈子小说了,而且她还有个爱好,就是把她喜欢的故事和情节讲给别人听。哈尼娅也肯定听她讲过。因此,在我父亲半开玩笑的谈话里面,是包含一部分实情的,他也是故意这样说的。
“你们快看!那是谁骑马朝我们这里来了?”卡佐突然大叫道。
大家都直起身子或站起来朝菩提树林里黑压压的林荫小道上望去。只见在林荫路向更远处大概还有一俄里的地方,一团灰尘,以极快的速度,像沙尘暴一般向我们滚来。
“这会是谁呢?骑得多快呀!”我父亲站起来,略微皱起眉头,说道,“但是灰尘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
那段时间,天气一直很热也很干燥,差不多有两个多星期没下过雨了,每当有车马经过,都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更不用说这飞奔的速度了。我们又看了会儿那滚滚而来的尘土,虽然距离近了点,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到这股尘土离庄园只有几百步远的时候,尘土中间渐渐露出一只马头,它大张着红鼻孔,眼睛瞪得完全凸出来,连鬃毛也横着飘了起来。这匹白马疾驰如飞,几乎脚不沾地。而马背上那个典型的鞑靼人骑法伏在马脖子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朋友赛义姆。
“是赛义姆!赛义姆来了!”卡佐第一个大叫道。
“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院子门是关着的,快让他停下来!”我大声喊道,几乎跳了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谁也无法在他之前赶到那里。这时候,赛义姆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仍像个疯子似的猛冲过来。如果你当时看见这场景,我敢打赌,你也会为他紧紧捏把汗,并且认定他非撞在栅栏上不可。我的上帝!要知道,栅栏可是有六尺多高,而且顶上还削得尖尖的!
“上帝啊!请您保佑他吧!”路德维克神父担心地闭上眼睛祈祷道。
“大门!赛义姆!大门!赛义姆!”我像着了魔似的大声喊叫着,挥舞着手帕,拼命朝院子里跑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时间,赛义姆已经在距离院门只有五步远的地方,他直起身子,闪电般横扫了栅栏一眼,接着我就听到坐在凉台上的女人们的尖叫声,而后是一记重重的马蹄猛踏在地上的声音。那匹马用后脚全力一蹬,前腿跃腾在空中,整个飞了起来,并以最快的速度跨过了栅栏,连一眨眼的工夫都没有停滞。
赛义姆一直冲到了凉台脚下,才把受到惊吓的马死死勒住,而由于刚才冲得过猛,马的前蹄已经深深陷进了地里面。赛义姆倒是表现得非常镇定,他随即摘下帽子,把它当作旗子似的挥动着,大声叫道:
“大家好!我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您好!先向我尊敬的先生问安,”说着,他弯下腰向我父亲鞠了一躬,“再向我尊敬的神父大人、尊敬的戴维斯夫人和尊敬的哈尼娅小姐问安!”他又依次朝着他们鞠躬,“我们大家终于又见面啦!万岁!万岁!”
说完,他跳下马来,顺势把缰绳扔给了刚好从大厅里走出来的弗兰奇什克。赛义姆热情地拥抱了我的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并俯身亲吻了女士们的手。
戴维斯夫人和哈尼娅吓得脸色煞白,似乎还没从刚才惊险的一幕里缓过神来。她们把赛义姆当做一个刚从生死边缘得救归来的人来欢迎,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十分关心,就连路德维克神父也略带责备的口气关心道:
“你这个疯子,真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吓坏了,我们以为这下再也见不到你了。”
“哦?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是座院门呀!栅栏这么高,上面还削得尖尖的,你怎么能这样横冲直闯哩?”
“啊哈!我可不是横冲直闯哦,我亲爱的神父。我原本就知道院门是关着的,哈哈!何况我还有着一双非常锐利的鞑靼人的眼睛。”
“那你跳起来的时候,就一点点都不害怕吗?”
赛义姆这时大笑起来:
“哈哈!我一点都不怕!路德维克神父。不过这得感谢我那匹骏马,这是它的功劳,可不是我的!”
“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戴维斯夫人带着赞许的眼光夸奖道。
“是啊,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呢!”哈尼娅补充说道。
“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不是每匹马都能够跳得过去,至于人嘛,那可未必,敢跳的人有的是!”我接过她的话茬说道。
哈尼娅久久地凝望着我,似乎听出了些什么。
“我可不想劝他去试试。”
说完,她又转向赛义姆,投以钦佩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少女的纯真的情愫。老实说,鞑靼人这种大胆勇敢,却很冒险的行为,常常很容易博得女人们的欢心。我们先撇开这一行为不说,这时赛义姆的神采是多么动人啊,一头漂亮的头发自然地垂在前额上,由于刚才剧烈运动的缘故,他的两颊通红,这使他显得更有朝气。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出欢乐和欣喜的光彩。看得出,他对自己刚才这一大胆而惊险的行为也是感到非常满意和自豪的。
现在,他站在哈尼娅身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即使是画艺高超的艺术家也无法描绘出比他们这一对儿更美的美人儿了。
而我却被她的话深深刺痛,心里难过极了。我觉得,在她说“我可不想劝他去试试”这句话时的眼神、表情和声调里,都饱含着对我的嘲笑,甚至是讽刺。我用委屈和请求的眼神望向我的父亲,他刚才正欣赏地看着赛义姆的那匹马,我了解他那作为父亲的自尊心。我也知道每逢别人在某一方面表现得超过我时,他都会暗暗嫉妒,所以,他也早就对赛义姆心怀不满了。我料想,我如果这时提出要露一手,证明我的骑术并不逊于赛义姆,我父亲是一定不会反对的。
“这匹马刚才跳得勇敢极了,爸爸!”我走过去,对着父亲说道。
“嗯,不过这鬼东西骑得也忒大胆了。”他嘟哝了一句,“如果是你,你敢这样跳吗?”
“哈尼娅也怀疑我不敢,”我苦笑了一下,自卑地说道,“我可以试试吗?”
父亲目光注视着我的表情,仿佛想看透我似的,过了会儿,他又转头看了看那边的栅栏和低头喘着粗气的马匹,说道:“还是算了吧。”
我不觉冷笑道:“是啊,我知道,和赛义姆比起来,我就像个老太婆一样。”我朝父亲绝望地抗争着。
“说什么呢!亨利克!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赛义姆喊道,一边用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去跳吧!跳吧,我的孩子!拿出你的胆量和实力来!”父亲说道,他的自尊心和我一样,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把马给我牵到这里来!”我朝弗兰奇什克喊道,他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溜着这匹刚刚受累的马,一只手在喂它吃草。
哈尼娅突然站了起来,她朝我大声叫道:
“亨利克先生!您这是因为我才去的,我不要,我不要呀!您别去跳了,求您了,就算为了我!”
哈尼娅盯着我的眼睛,她水灵灵的眼睛里此时多了几份担心和怜惜,仿佛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全在这眼神里了。
在某个瞬间,她的眼神的确让我心软了,为了这眼神,我就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心甘情愿。但是此时,还有另一种情感驱使着我不能退缩,我受了伤的自尊心此时已经完全支配了我,让我努力控制住心里的情感。于是,我淡淡地说道:
“哈尼娅,如果你认为我这是因为你才去跳,那你就错了,我完全是凭着自己高兴。”
说着,我跃身上了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我父亲除外),驱马向菩提树林走去,弗兰奇什克为我打开院门,待我一出去,他又立即把院门关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栅栏和院门,暗自说道,纵使这栅栏再高个两倍,我也一定要跳过去,让大家看看。我驱马小步快跑,走了大约三百步的距离,便掉转马头缓缓策马,接着便飞奔起来。
突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发现马鞍在我身下松动了。
我脑袋里思绪飞快地转着,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情,只有下面几种可能:要么,马肚带在上次跳跃过程中,就不小心断了,而赛义姆没有发觉;要么,弗兰奇什克为了让马更好地休息,将马肚带暂时松开,而他又由于糊涂或者给忘记了,便没有事先告诉我。但是,现在,已然来不及!一切都晚了!而我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勒住马。我略微抬头,扫视了一眼凉台,大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要死就死吧!管不了了!”我心里这样想道,一种悲观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流动,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哈尼娅紧张、焦急的眼神,我父亲期盼和爱惜的目光,路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担心、爱怜的面孔,以及赛义姆惊讶、好奇的表情。“死就死得爽快点,至少对得起我的哈尼娅了!”我下意识地用双腿狠命夹紧马肋,耳边只听见风在咆哮。刹那间,栅栏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我挥动马鞭,觉得自己跟着马腾空了起来,但是心里却没有着落一般,十分难受。我屏住呼吸,似乎世界也跟着停住了,耳边只回响着来自凉台的呼喊声,尖叫声。随即像是有人把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变得很压抑,心也跟着发疯似的跳动着,浑身半边凉半边热,肩膀上一阵刺痛,想挣扎却没有力气。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儿?我脑海里不停反复着这两个问题,直到慢慢失去了所有感觉。
过了会儿,我从昏迷中苏醒,头还有点隐隐作痛。一想到刚刚还在策马飞跃院门,我立即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叫道,“是不是我摔下来了?然后又昏过去了?”
我的床边依次站着我的父亲、路德维克神父、赛义姆、卡佐,戴维斯夫人和哈尼娅,她们围着床,站成了一个圈。哈尼娅的脸色像白桌布一般,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了?”大家纷纷问道。
“一点也没事……我刚才摔了下来,不过我得声明,这都要怪马肚带断了,我直到马跳起来时才发现,不过你们也知道,那时太晚了,根本停不下来,不然我肯定能顺利跳过去。”是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在短暂的昏迷过后,我现在体力很充沛,身体迅速恢复到和之前一样的状态,只是略微有点喘不过气。我的父亲用他那慈祥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和手。
“现在还感觉痛吗?”我父亲问道。
“不痛,我身体好得很!”
没多会儿,我也不觉得气喘了。只是我一想到刚才从马上摔下来的情景,就很不高兴,甚至有点儿难堪,我料定那场景是一定可笑之极的。是的,我从马上摔了下来,由于冲力,我被摔过了那条环绕草地的大路,一直摔到草地中央。更令我难堪的是,我那身浅色衣服的胳膊肘和膝盖部分都被草给染成了绿色,一大片草地被我直接压成了烂泥,我的衣服差点没全蹭掉,头发也散乱不堪,整个场景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可笑来形容。尽管一切如此糟糕,但这次事件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刚刚不久之前,赛义姆作为客人,而且又以这样的出场方式进入我们家,成了所有人众目所瞩的焦点。可是现在,虽然我付出了胳膊肘和膝盖弄脏的代价,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关照,现在我取代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关注。而哈尼娅也不停地在一边责备自己并向我道歉,说她是这次冒险行动的起因(顺便说一句,这句话是对的),才招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便要尽量给我多一点的温柔和亲切的照顾以使我能早日康复,尽管我已多次声明我一点事也没有。在这种情感氛围的包围之下,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愉悦起来,而我的愉悦也感染了大伙儿,虽然刚才的确让他们吓坏了。整整一下午,我们都玩得很开心,之前的小插曲似乎早已被大家忘记。仆人把下午的茶点端来了,哈尼娅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大家。用完茶点,我们又一起来到花园,赛义姆像个孩子一样在花园里狂奔乱跳,尽情地玩耍,时而放声大笑,和大家开起各种各样的玩笑来。哈尼娅也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一起闹。这时,赛义姆激动地说道:
“哈哈!看啊!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玩得多快活啊!”
“对啊!我真想知道,我们三个谁最快活?”哈尼娅笑着答道。
“那一定是我!”赛义姆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可不一定哦,也许是我,我天生就是个乐天派。”
“反正最不快活的一定是亨利克啦!”赛义姆接着说道,“他生来就是个严肃的人,又有点伤感,如果他生活在中世纪,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侠骑士,或者行吟诗人的。只不过可惜了,他不会唱歌!哈哈!”赛义姆说着,又转身朝向哈尼娅,接着说道,“不过,我们俩彼此性格倒是十分合得来呢。”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意见,赛义姆。我认为只有性情相反的两个人才是真正般配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彼此间可以互相取长补短。”没等赛义姆说完,我急忙否定了他的观点。
“哈哈!那就让我们设想一下吧,你是个天生爱哭的胆小鬼,而哈尼娅小姐又是这样乐观爱笑,于是你们结婚了……”
“赛义姆!你!……”
赛义姆看见我生气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年轻的亨利克公子!哈哈!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西塞罗曾经在《为亚奇亚斯辩护》中描写过一段‘年青小伙子害臊了’的情节。不过,这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众所周知,你是个喜欢无缘无故脸红的人。看看他吧,哈尼娅小姐,他出了名的爱脸红。喏喏,你看,你看,他现在又脸红了,不过我知道的,既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因为你!哈哈!”
“赛义姆!”我感到既羞愧,又愤恨,朝他大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让我们继续说说刚才那个假设吧。于是你,爱哭泣公子,和你呢,爱笑小姐结了婚,于是就会发生下面的事情:你哭的时候,她总是在笑,于是你们彼此永远也无法理解,所以,你们也永远都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而总是互相指责,你懂吗?你们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性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吗?啊哈!但是呢,如果爱笑小姐和我在一起,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我们一辈子都会非常快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啊呀呀!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呢!”哈尼娅略带羞愧地打断了赛义姆的谈话。
然而,她刚说完,他们俩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都喘不上气了。
我却一点想笑的感觉都没有。我被他们孤零零地丢在一边,心里难过极了。赛义姆不知道,他刚才的话对我是多么大的伤害。他灌输给哈尼娅关于我和她的性格不合的这番话,是我最害怕听到的,我特别担心哈尼娅会被他的言论所误导。我恼恨极了,恨不能把这个坏蛋痛打一顿,但是哈尼娅在旁边,我必须极力维护自己的崇高形象。于是,我便朝赛义姆冷笑道:
“我很好奇,你这是哪儿来的奇怪想法。但是,让我更加惊讶的是,我发现你对多愁善感的人倒有特殊的偏爱。”
“我?”赛义姆停止了大笑,表情诧异地看着我。
“是的!我只需提醒你在某个地方,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鲜花,而鲜花的中间就是一张忧郁的小脸蛋,噢!我敢打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一张比她更加忧郁的脸庞。”
哈尼娅拍起手来。
“哈哈哈!我可算听到你的新闻了呢!”她边笑边说,“干得真不错!赛义姆先生!嗬嗬嗬!”
我自信地以为我这次还击会让赛义姆觉得惶恐不安,就此闭上他的嘴,可是他却说了声:
“亨利克!”
“什么事?”
“你知道,应该如何对付那些舌头太长的人吗?”他又大笑起来。
但是哈尼娅并未跟着转移话题,她开始取笑他,逼着他至少把他那个意中人的名字说出来。赛义姆也没打算隐瞒或者搪塞,他没有考虑多久就说出了:“约佳!”后面的事实证明,如果他真的对这件事非常在意的话,那么,他的确是为他的坦率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从这一刻起,直到晚上,哈尼娅就再也没让他消停下来。
“她长得漂亮吗?”她问道。
“还可以。”
“那你说说,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什么颜色的呢?”
“很漂亮,不过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那你最喜欢的又是哪一种呢?”
“头发要是金黄色的。眼睛嘛,”赛义姆故作停顿了一下,“要碧蓝色的,请原谅我的冒昧,就像我现在正在看着的这双眼睛。”
“赛义姆先生!”
哈尼娅略带羞涩地蹙起了双眉,眉目间娇嗔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加精致。赛义姆立马双手合十,摆出祷告时的架势,向她赔礼道歉,眼睛里露出一种只有他才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动人神情,说道:
“哈尼娅小姐!请你不要生气。难道我这个可怜的小鞑靼人会有意冒犯你吗?快别生气了!请你笑一个吧!就像我这样。”赛义姆说着摆出一个逗人的大笑表情。
哈尼娅望着他,只是这样看着,她脸上的阴云便渐渐消失了。也许是他把她给迷住了,也许是他的神情的确有趣,一丝浅浅的酒窝出现在她的脸颊。她的眉头舒展了,眼睛也明亮了,愉快的气息衬着她的嘴角,她用温和轻柔地声音说道:
“好吧,我暂且不生气就是了,不过,一定请你老实点!”
“我发誓,凭我对穆罕默德的热爱发誓,我保证听从哈尼娅小姐的话!”
“哟?那么你一定是很热爱你的穆罕默德咯?”
“就像狗爱叫花子那样热爱!”
“哈哈!”他们俩又大笑起来。
“喂,现在请你告诉我,”哈尼娅压低了声音,悄悄对赛义姆说道,“亨利克先生爱上了谁呢?我问过他,可是他不愿意告诉我。”
“亨利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朝我看了一眼,“他大概谁也没爱上,可是也许即将会爱上的。啊,至于爱上谁呢,我知道得很清楚。说到我嘛……”
“你怎么样?”哈尼娅问道,竭力地想掩饰她的慌乱。
“我也会一样的。不过……等等,等等,我想想,也许他已经爱上了。”
“赛义姆,我请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嘿!我亲爱的好青年!”赛义姆边说,边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惜哟,哈尼娅小姐并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呢!”
“嘿嘿!我知道的!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爷爷死后,他对我是那样的好!”哈尼娅刚说完,便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很轻。一小朵悲伤的云飘到了我们中间,气氛沉闷了下来。
“啊哈!让我告诉你,”赛义姆想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于是说道,“我告诉你吧,我们考完大学入学考试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们和我们的补习老师在小酒馆里喝醉了,那时候……”赛义姆故作神秘地卖了一下关子,看了眼我和哈尼娅。
“你们都喝醉了?”
“是的,那是无法避免的,几乎已经是公认的惯例了。那时候我们都喝醉了,于是我……你看,我真是个糊涂虫,在那个时候提出要为你的健康干杯,可是亨利克这个家伙竟然立刻跳了起来,他冲我大声说道:‘你竟敢在这种场合提到哈尼娅的名字!’我刚才说了,那是家普通的小饭店,就因为这个,我们差点打了起来。他是决不允许别人对你有丝毫不敬的,在这件事上,他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哈尼娅把手伸给了我,说道:
“亨利克先生,你真好!”
“嗳,这不算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被赛义姆的话感动了,想起刚才还为他的冒失言论怒不可遏,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不过,哈尼娅,其实,赛义姆能这么说,不也证明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么?”
“嗨,我算哪门子好人哪!”赛义姆坏坏地笑道。
“当然是的,我觉得你们俩都是好人呢!我们现在这样在一起真是好极了!”
“那你来做我们的女王吧!”赛义姆热情地喊道。
“先生们,哈尼娅小姐,快来吃晚饭!”从花园的走廊上传来了戴维斯夫人的召唤声。
我们三个高高兴兴地过去吃饭了。饭桌就摆在凉台附近,几只蜡烛插在灯座上,用玻璃罩着,烛光透过玻璃懒洋洋地照射出来,引来一群飞蛾围着烛光飞舞。它们一会儿栖息在灯罩上,一会儿又绕着灯罩盘旋,然后一个冲刺,撞在玻璃罩上。野葡萄的藤叶盘绕在支架上,和煦的晚风轻拂过,惹得藤叶簌簌作响。不远处的白杨树后面,一轮月亮冉冉升起,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好像镶了一圈儿金边一样。因为最后那段愉快的谈话,我、哈尼娅和赛义姆我们三个人变得特别亲热,相处得非常和睦,一时间又和原来一样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了。在这样一个宁静安适的夜晚,我们仨愉悦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的长辈们,我父亲和路德维克神父的脸上也好像这晴空一样的明朗。
晚饭后,戴维斯夫人兴致勃勃地摆起了她的牌阵来。我父亲兴致也很高,主动和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这代表着他的心情很好。
“我记得有一次,”他开始说道,“我们来到离克拉斯诺夫斯克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那天晚上天很黑,天空中看不见月亮,四周也没有任何灯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说到这里他猛吸了口烟,朝着蜡烛的火焰缓缓吐出一个个烟圈,每当父亲感到很惬意时,他总会玩起这个小把戏,他曾告诉我,他最好的一次记录是连续吐出十几个烟圈。父亲吐烟圈的样子的确很优雅,赛义姆看着烟圈入了神。待到烟圈散尽后,父亲接着说道:“我们累得就像犹太人的瘦马一样,屏息凝神地站在那里,接着就……”
父亲讲述了一个很离奇的惊险故事,路德维克神父虽然听过不止一次,但还是听得很专注,甚至在听到关键的情节时,都忘记了抽烟,他频频地点着头,一再说着“唔!嗯!唔!嗯!”就好像当时他也在场,是在确认父亲回忆情节的准确性。每当父亲停下吸口烟时,他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我的耶稣玛利亚!后来怎么样了?”我和赛义姆肩靠肩地坐在一起,眼睛紧紧地盯着父亲,生怕错过他的某一句话。从他们脸上的神采就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在座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讲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人像赛义姆那样强烈。他的双眼像烧红了的木炭一样闪耀着炽热的光辉,他的两颊通红,是初升太阳的颜色。他那种东方人的火热性格就像油花浮在水面一样显而易见。他两眼瞪得几乎突了出来,简直坐不住了。戴维斯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用眼神指给哈尼娅看,而后她们俩都注视着他,似乎这比父亲的故事还要有趣和吸引人。赛义姆的脸就像一面镜子,或者说像一片平静的湖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走近他的面前,都会立刻反映出来。
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一想起我们度过的那些个夜晚,我的心情都不免十分激动。打那时起,不知道水面激起了多少朵浪花,也不知道天上飘过多少片云彩,回忆总像长了翅膀似的,不停地飞到我的面前,把我带回那个宁静的夏天,那座地主家的庄园里。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围坐在一块儿,听着头发斑白的老退伍军人讲述着他一生传奇的经历,年轻的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两眼散发出钦佩的光芒,人群中还有张像娇美鲜花一样的脸庞。啊!那是个怎样的夜晚啊,是多么令人心醉!
这时候,十点的钟声响起来了,时候不早了,赛义姆不得不站起身,因为来之前,他的父亲曾要求他回去过夜。全家人都执意要送他出门,一直陪他走到最外面的院门,走到菩提树荫路口附近。只有卡佐没有和我们一起,因为白天玩得太疯,他早就累得不行,呼呼大睡了。一会儿,我还要骑马再送他一程,直到走过那片草地。
哈尼娅、赛义姆,还有我,我们三个人走在前面,三位长辈跟在我们的后面。我和赛义姆牵着马步行,哈尼娅双手交叉着,走在我们中间。此时林荫路上已经非常昏暗,农户们都已熄灯,睡下了,只有月光努力穿过浓密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黑沉沉的路上。
“我们就这么走着,太没劲了,何不唱支歌什么的。就来支古老优美的民歌吧,比如关于费朗的那支歌。”赛义姆说道。
“那支歌早就没人唱啦,但是,我会另一支歌:‘啊!秋天,秋天啊!树叶在树枝上凋零。’”哈尼娅回答道。
我们还是商定先唱关于费朗的歌,神父和我父亲也很喜欢这支歌,因为每每唱到,他们都会回忆起自己逝去的年轻时代,顿时又会有种青春复燃的感觉。然后又唱“啊!秋天,秋天啊!”那支歌。哈尼娅用她白皙的纤手抚捋着赛义姆那匹马的马鬃,开始唱道:
月亮已经西下,狗儿也已沉睡,
有人在树林那边拍起手掌,
一定是我的费朗,
他来赴我的约,
他在等我,在我们喜爱的枫树下。
我们一唱完,身后的长辈们便拍手叫好:“唱得真好!再唱一个!”我尽力和着他们,可说实在的,我的确不擅长唱歌,而哈尼娅和赛义姆却天生就有副好嗓子,特别是赛义姆。更让我烦恼的是,他特别喜欢唱歌,他还喜欢拉着别人一起唱,就像现在,当我唱走调的时候,他们就会取笑我,这让我既羞愧,又让我在哈尼娅面前显得很尴尬,很害怕出声。在他们唱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哈尼娅老是把手放在赛义姆的那匹马的鬃毛上,而不放在我的马身上呢?她似乎很喜欢那匹马,她时而依偎在那马的脖子上,抚捋着它的鬃毛,时而又用手轻轻地拍着它,对它说着,“我的小马!我的小马!”这头温驯的牲畜兴奋得喷着鼻子,用张着的、喘着粗气的鼻孔试图去蹭她的脸,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找糖吃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的惆怅和压抑,这让我在下面一段时间里脑袋里很混乱,眼睛哪儿都不想看,只盯着那只一直放在马鬃上的手。
没多久我们就来到了路口,菩提树小道就到这里为止。赛义姆转身一一和大家道别,一副很不舍和惋惜的表情说着“晚安!”他还吻了戴维斯夫人的手,他本想也吻哈尼娅的,可是哈尼娅朝我望了一眼,担心地把手抽走了,没有让他得逞。等到赛义姆悻悻地上了马,她才走近马前和他交谈起来。这个地方没有任何遮蔽,也没有菩提树的树荫,借着皎洁的月光,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她抬头望着赛义姆,眉目间夹杂着温柔的神情。
“你可要经常来看看亨利克先生,下次我们还要在一起玩,在一起唱歌,但是现在,晚安了,赛义姆!”
她说完,悄悄地把手伸了过去。之后她就和长辈们一道转身回去了。而我和赛义姆则骑马朝草地那边奔去。
我们骑着马,在没有树木的开阔道路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四周那样的明亮,你可以清晰地看见种在路旁的矮杜松树上的小针叶。只有马的喘息和马蹄拍打地面的声音不时地打破这种沉寂。我用余光瞥了赛义姆一眼,他仿佛在沉思,他的眼睛在注视着沉沉的黑夜中远方不可及之处。我有种迫切的冲动想打断他的沉思,来谈谈关于哈尼娅的事,而且这是非常有必要的,有好多话在心里整整憋了一天,我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一天来我的种种感受和哈尼娅谈到的每一句话。可是,每每当我张开口,我又假装打了个哈欠,把话给咽了下去,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方法开始这个话题,我甚至觉得开口和赛义姆讲起这个话题会是件很尴尬的事,又或者赛义姆不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借此嘲笑我。然而,和先前一样,还是赛义姆先开了口。他慢慢赶着马儿,朝我靠过来,突然弯着腰,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大声吼道:
“亨利克!你的这位哈尼娅小姐是多么的美丽,多么让人着迷啊!与她相比,就让华沙的那个约佳见鬼去吧!”
他这声喊叫,犹如寒冬凛冽的冷风,一直吹到我骨头里,让我不禁浑身上下打颤。我没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用力把他架在我肩膀上的手撇开,冷冷地推开了他,继续一声不吭地朝前小步快跑。此刻,我心神不宁,心里很不是滋味。赛义姆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会儿,赛义姆忍不住又凑过来,脸对着我说道:
“亨利克,你这是怎么了?”
“你太幼稚了!”
“是你在嫉妒吧!”
我丝毫不能忍受别人的挑衅和侮辱,立刻把马勒住。
“晚安!赛义姆!”
他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很显然,他还不想和我道别。他张开口,像是要说什么,可我再也不想听到他说任何挑衅或者道歉的话,我立即调转马头,慢步朝家里走去。
“晚安!亨利克!”赛义姆远远地朝我背影叫道。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也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我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着。今天的夜晚其实是很美的,轻轻的风,皎洁的月,宁静的星空,布满露珠的草原。微风拂动青草,像是一阵阵的波浪,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更是让我感觉置身在美丽的湖泊中。草地里秧鸡也在叫唤着,不远处的芦苇中有鹭鸶在栖息。我抬眼望向夜空的繁星,长长地吸了口气,啊!我多么想就这么大哭一场啊!
忽然,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扭头一看,是赛义姆。他赶上了我,又和我肩并肩走着。我毫无要理他的打算,也没看他一眼。随后,他驱马强行挡住了我的去路,用激动的声音说道:
“亨利克,你肯定是有哪儿不对劲,所以,我又回来了。最初我想,你要是生气,就让你生气好了!但是,毕竟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漠不关心你的。还是告诉我吧,亨利克!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我和哈尼娅说了太多话,你不高兴了?你一定是爱上她了吧。”
在赛义姆赶回来之前,我刚想大哭一场,但现在,我不得不忍住情绪,故作镇定。声线却早已被眼泪哽住,憋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当时,我能按照最初的念头投入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怀抱中,纵情大哭一番,把一切都告诉他,该有多好啊!可惜,哎!我之前也已说过,在我的一生中,曾有过多少次遇到别人对我的热诚相待,而就在我要向他倾诉衷肠的时候,心底总会有种无法遏制的、固执的傲慢将我的心用石头包裹,使我含在嘴里的话又全都咽了回去。这种傲慢也许在我体内早已根深蒂固,比用十字镐挖石头还要难上千倍。啊!我的一生中有多少幸福是被我这种无知的傲慢给毁掉,又有多少次事后,我会撕心裂肺般地后悔啊!但是,当生活如旧电影的场景一般在我面前重现时,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明知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选择。
可是,赛义姆本不该告诉我他在关心我,这在我看来完全是对我的可怜,单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把嘴封住。
我一直默不作声,他用他那温柔的眼神就这样看着我,而后用一种恳求和惋惜的语气说道:
“亨利克,我想你是爱上她了。也许,你也已经看出来,我是喜欢她的。但是,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求我以后不再和她多说一句话,我可以做到。你只要说说,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她了!你今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也没有在生你的气,我今天不舒服,白天从马上摔下来以后身上摔痛了。听清了吗?!”我倔强的傲慢再次占据了上风,当我看到赛义姆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我竟有一丝隐隐的快感,以致我骄傲地重复道,“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根本没有爱上谁,仅仅是从马上摔下来的缘故。晚安!”
“亨利克!亨利克!”
“我已经告诉过你,只是从马上摔下来,仅此而已。”
我们重新道别了。赛义姆上前亲了我一下,作为正式的告别,他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了,因为我从马上摔下来是确有其事的,所以他对我的话也就信以为真了。之后他便飞快地骑马往家奔去。
此时,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悲伤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房,泪水再也止不住,一下子全涌了出来,鼻孔和嗓子眼都被泪水哽咽住。我停下脚步,伏在马背上,边哭着,边大口喘着气。赛义姆是善良的,他的好心让我非常感动,我也为自己感到不满,心里痛骂着自己为什么要回绝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真相告诉他。
复杂的情绪宣泄之后,揪着的心略微舒展开。我使劲擦干眼角的泪水,努力不留下一点痕迹,因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刚刚哭过。随后,我催马快跑,不一刻就到了家门口。
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从窗口传来欢快的钢琴声。我把马交给了弗兰奇什克,便径直走进了客厅。哈尼娅在那儿弹着钢琴,是一首我不知道的曲子。她带着一种初学者的自信在弹奏,虽然时而走调,时而弹错,不过这已经使我感到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有的是恋爱的耳朵,而不是对音乐的鉴赏。当我走进大厅时,哈尼娅朝我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停下来。我挑了张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的脸庞,而不至被钢琴挡住。我注视着她,盯着她明朗白皙的额头和修整的眉线。她的眼睑低垂,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手指和琴键上。她又继续弹了会儿,才停住。她抬起头来,用轻柔而娇嗔的声调说道:
“亨利克先生!”
“什么事,哈尼娅?”
“我想问你一件事,……嗯……是这样的,……啊,你有没有邀请赛义姆先生明天来这里呢?”
“没有!我父亲希望我们一起到乌斯吉查去,因为我母亲寄过来一个包裹,要我们转交给乌斯吉茨卡太太。”
哈尼娅没有作答,只是继续弹了几下钢琴。看得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只不过是机械地弹几下而已,心里在考虑别的事情。过了会儿,哈尼娅又抬起头来,看着我:
“亨利克先生!”
“什么事,哈尼娅?”
“我想问你一件事,……嗯……唉,……我就是想问问华沙的那个约佳长得漂亮吗?”
太过分了!这简直太过分了!怒火一直在灼烧我的心灵,痛苦的利剑又狠狠地刺了过来,我的心像被一点一点撕碎一样剧痛难忍。我立即朝哈尼娅走去,用近乎狰狞的面孔朝她说道:
“比不上你漂亮,你大可放心!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姿色去把赛义姆夺过来。”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感觉一阵冰凉,嘴唇都气得发抖了。
哈尼娅一听我这么说,也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气恼,她的脸颊火一般的红晕。
“你在说什么呀!亨利克先生!”
“说什么?!说了你想要做的!”
我一说完这句话,便折起帽子,向她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