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

第二天一早,当莎菲太太和玛利亚小姐来到画室时,西维尔斯基的心情好多了。他一看见这位姑娘美丽而青春的面孔,快乐的感觉顿时就涌遍全身。

画室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画架摆放好了,供模特儿用的沙发也放置妥当,上面还蒙上了罩布。拉吉特太太得到了最严格的命令,不允许放任何人进来,就算是维多利亚皇后本人来了,也拒不接待。西维尔斯基来回扯动着窗帘,把外面的光线挡住,而后他又遮上了天窗。他一边拉动着绳子,眼睛却出神地盯着他秀色可餐的模特儿。

这时候,母女俩都脱下了帽子,玛利亚小姐问道: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你先把你的头发披散下来。”西维尔斯基说道。

当她把双手都举到头上准备解开发辫的时候,画家朝她走了过去。从玛利亚小姐的表情看得出来,画家的要求让她感到有些困惑和不安,然而她又觉得很好奇,第一次做模特儿让她有些许的激动。西维尔斯基凝视着她有些惊慌的脸孔、低垂的眼帘、略微向后倾斜的身体,以及那线条优美的身段,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尼斯这个大垃圾堆里找到了一颗宝贵的珍珠。

不一会儿,她把她那头秀发披散了下来,一直垂落到肩上。接着又摇了一下脑袋,把头发舒展开来,这时候她的身体便全被头发遮住了。

“真是个仙女!”西维尔斯基大声说道。

接下来便是最困难的工作了,如何摆好模特儿的姿势。

西维尔斯基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女的心跳动得很厉害,胸部起伏非常急促,脸颊也透露着绯红色。她必须克服这种在她身上出现的、连她自己也很难控制住的本能的反抗,她抱着不安的心情去听从他的安排。她内心的不安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交织在一起。

“啊!她可不是一般的模特儿!”西维尔斯基对自己说道,“她和别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不能仅仅用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审视她。”实际上,连画家自己也有些恍惚不安。当他把她的头部放置在枕头上的时候,他的手都有点微微颤抖了。但是,为了让他俩都能避免尴尬,摆脱这种不安的情绪,他便装作爱唠叨的样子,和她说笑起来:

“就像现在这样,静静躺着就好!一个人总得为艺术做点什么才对!瞧!你现在的姿势真是棒极了!太完美了!在这红色背景的衬托下,你的侧脸真是太好看了,多美啊!要是你自己也能看到就好了!但这对于你整个人的美而言不算什么!不许笑!你应该是睡着的呀!现在,我要开始画了。”

于是他画了起来。他按照自己的习惯,一边勾勒着模特的轮廓,一边说说笑笑。后来他问起了莎菲太太的往事。他从她那里得知,玛利亚一年之前曾经在贾吉凯维奇伯爵夫人家里获得一份语言教师的工作,那位伯爵夫人是罗兹一位大企业家阿特拉门特的女儿。但是当她知道玛利亚的父亲和外公都曾在意大利的军队服过役的时候,就把她辞退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莎菲母女俩的共同心愿就是希望玛利亚能给一个长期在尼斯过冬的夫人担任教师,免得一家人彼此分离。

画家的灵魂顿时又觉醒了。他皱起眉头,聚精会神,他从笔杆上头观察沙发上躺着的姑娘,飞快地画了起来。他不时放下手中的调色板和画刷,来到模特儿面前,轻轻托起她的脸颊,矫正她头部的姿势。这时,他弯下腰,似乎弯得比艺术本身的要求更低,当他感受到那年轻身体的温度,一股充满活力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凝视她那纤长的睫毛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仿佛有一道愉快的电流穿透他的骨髓,让他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这时候,他努力告诉自己:

“一定要把持住,老家伙!真是见鬼,一定要稳住自己!”

他是从心底里喜欢她的,她的局促不安,她的脸红,她的羞涩以及她眉目间隐藏的情意,都让他感到无比兴奋。所有的这一切都证明,对于她来说,西维尔斯基并不只是个老头子。他感觉到,她也是喜欢他的。她的外公一定对她讲述过他们祖国同胞们的丰功伟绩,那会使她浮想翩翩。而这时候,她又正好遇到了这样一位正直又富有名望的同胞,仿佛童话故事一般,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给予她最需要的帮助,诚挚而又不求回报,她怎么能不对他抱有好感呢?怎么能不对他表示感激和亲切呢?

所有这一切都让西维尔斯基兴奋,让他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中午。到了十二点的时候,玛利亚小姐向他提出一定要回去,因为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她得回去做饭给他吃。西维尔斯基于是就请求她们下午再来,如果她们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在家,那么她们可以请熟人照顾他一个下午,可以找房东太太,或者她的丈夫。这可是关于他这幅画的大事啊,一天来两次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如果找人照顾老人需要花费一笔钱,那么这笔钱可以由他来承担,并且,他,西维尔斯基会为此感到莫大的荣幸。因为顺利完成这幅画才是他目前最迫切和重要的事情。

一天来两次对莎菲太太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一想到家里穷困潦倒的境况,她对西维尔斯基的提议非常赞成。于是她们答应,下午两点的时候再来,西维尔斯基高兴极了,决定亲自送她们回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房东太太。她递给西维尔斯基一捧带刺的玫瑰,说是有个穿着怪异的仆人带着两个漂亮的孩子送来的。他们本打算要进画室,但是她遵从了画家先生的吩咐,没有让他们进来。

西维尔斯基夸奖她做得很好,然后他接过玫瑰,全部送给了玛利亚小姐。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英国散步场。这时候的尼斯,在西维尔斯基看起来比平时都要热闹和亲切。过去,他总是觉得这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声,但现在却显得有趣而生动。西维尔斯基继续向前走去,在路上,他遇见了辛丹和维亚德洛夫斯基,他们一看见他便停住打招呼。而西维尔斯基只是朝他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当他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辛丹戴起眼镜,望着玛利亚小姐,不停地赞叹说:“真漂亮啊!”他们甚至还跟在后面走了一小会儿。但等到了散步场对面的时候,西维尔斯基便雇了一辆马车,把两位女士送回了家。

在路上,他本想邀请他们全家共进午餐,但是当他一想起玛利亚小姐外祖父的模样,便知道这样有诸多不便。而且,他和他们认识也刚不久,如果这时候请他们吃饭,也许会招致莎菲太太的怀疑。所以,他心里决定,暂时不请他们吃饭,等她们找到佣人照顾她外祖父的时候,他就借口说要节省时间,这样便可以光明正大把她们留在画室吃午饭了。正想着,马车已经来到她们家门口。简单地告别之后,他立即去到一家一流的餐厅,随便点了几个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画家此时并没有心思细细品味可口的饭菜,连吃的是什么他都不知道。艾尔曾夫人、罗莫拉和勒莫,还有那捧带刺的玫瑰,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都只是一闪而过。几天以前,这个漂亮的寡妇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曾是最困扰他的事情,让他感到头昏脑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在法兰克港乘船回来的时候,他的内心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可现在,他告诉自己:“对我来说,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也不复存在了,我再也不会去想它。”他既没有丝毫的不安,也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相反的,他感觉似乎那副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终于被卸了下来,现在他可以把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莎菲小姐身上了。他的眼睛里,脑海里全部都是她,她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的回忆和幻想中出现。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那披散开来的秀发,和她微闭的双眼。当他回想起一小时前,他刚用双手触碰过她的秀发,弯腰向着她的躯体,感受她身上的温热,他就觉得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陶醉。于是他再一次问自己:

“嘿,老家伙,你到底是怎么了呀?”

当他回到家里时,他又收到了艾尔曾夫人的电报,上面写着:“晚上六点,我等你吃饭。”西维尔斯基索性将电报扭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等莎菲母女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等他完成当天工作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还在犹豫着要去哪里吃饭,还在为晚上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而感到闷闷不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