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米科瓦伊的葬礼在他死后第三天举行,很多邻居都前来凭吊。他们来纪念这位老人,向他表达敬重之情。米科瓦伊虽然只是个仆人,却受到广泛的尊敬和喜爱。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我们家的坟地里,他的棺材刚好紧挨着我那当过上校的祖父的灵柩。在葬礼举行期间,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哈尼娅。她是和我乘坐同一辆雪橇去的,原本我也打算和她一道回家,但路德维克神父要我邀请前来参加葬礼的邻居来家里暖和暖和,吃顿斋饭。于是我只能委托我的同学兼好友赛义姆·米查-达维多维奇来照顾她。赛义姆的父亲老米查-达维多维奇是个波兰公民,也是我父亲的一个邻居。他是鞑靼人,也是个伊斯兰教徒,不过他们家族好几代以来就已经在我们这里定居,而且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获得了公民权和当地的贵族头衔。我必须和乌斯吉茨基一家人乘坐一辆雪橇。哈尼娅与戴维斯夫人和赛义姆坐一辆雪橇。我看见这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把自己的皮大衣披在了哈尼娅身上,然后从橇夫手里夺过鞭子,对着马儿一声吆喝,扬鞭一甩,便像狂风似的疾驰而去。

一回到家,哈尼娅就躲到她祖父的房间痛哭起来,我不能跟她进去,因为我得和路德维克神父一起去招待客人。

终于,客人都走了,只有赛义姆还留在这里。他要和我们过完圣诞节假期里剩下的日子,还要和我一道温习功课。我们俩都是七年级学生,正面临着毕业考试。除此以外,我们还会在一起骑马、射箭、用手枪打靶、击剑,还有打猎,在我们看来,这都要比翻译塔西佗的《编年史》和色诺芬的《赛洛培底亚》有趣得多。这个小米查是个乐天派,又是个特别调皮的家伙,古灵精怪的,还喜欢恶作剧。他脾气暴躁,可是却又特别讨人喜欢。在我们家里,除了我父亲以外,大家都很喜欢他。至于我父亲嘛,我也知道的,因为这个年轻的鞑靼人在射击和击剑方便都比我强。而戴维斯夫人尤其喜欢他,是因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就像个地道的巴黎人。他的小嘴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总是东拉西扯,谈笑风生,他逗这法国女人开心的本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路德维克神父本来还抱有希望,想要劝说赛义姆改信基督教,尤其因为这个小家伙经常拿穆罕默德开玩笑,这使他的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了。如果不是因为怕他父亲,恐怕赛义姆早就抛弃可兰经了。然而他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为了维护家族的传统,坚决信奉伊斯兰教。他父亲常说,作为一个贵族世家,他宁愿当一个忠实的伊斯兰教徒,也不愿意做一个新基督教徒。除了这点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老达维多维奇还有什么其他土耳其人或者鞑靼人的怪癖了。他的祖先早在维托尔德大公时代就移居到这儿定居。与我们家一样,他家也是个富裕的地主家庭。他们所拥有的家产,是波兰国王杨·索别茨基亲自授予轻骑兵上校米查·达维多维奇的,米查上校在维也纳曾立下赫赫战功,至今他的画像还挂在霍热尔的庄园里。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幅肖像给我留下的,非常奇特的印象。米查上校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只有上帝才知道是被什么样的刀剑划伤的,看上去就像是刻满了《可兰经》的经文。他的皮肤黝黑,颧骨突出,上挑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阴郁的光芒。更加让我捉摸不透的是,无论你是站在肖像的什么方位,正对面又或是两侧,你都会发现这双眼睛直盯着你看,简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过我的好伙伴,赛义姆,却一点也不像他的祖先。他的父亲同他母亲在克里米亚结的婚,他母亲并不是鞑靼人,而是个高加索女人。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不过我知道大家都说她长得特别漂亮,或许赛义姆在外貌上得了她母亲的遗传,他们看上去像极了,就像是两滴水那么相像。

啊,赛义姆是个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他的眼角只是微微上挑,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我敢肯定,那不是鞑靼人的眼睛,更像是格鲁吉亚女人的眼睛,那样的大而有神,那深黑色的眼眸水灵灵的充满着忧郁。当他平静的时候,那双眼睛更是有着文字无法形容的美感,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类似的眼睛。而当他恳求你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你,让你看一眼就整个心都软了,再也无法拒绝他的请求。赛义姆有一副高贵典雅的面容,精美得就像是刚从雕塑师手下诞生的艺术品。他的皮肤黝黑,但是十分细腻,嘴唇略微上翘,红得像娇艳可口的树莓。他笑容十分吸引人,牙齿像珍珠一样白皙。

但每当赛义姆和同学打架时——这倒是常有的事——他的甜美可爱立刻像骗人的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十分骇人。他的眼角更加上挑,怒目狰狞,眼神有如恶狼一般,气势汹汹,炯炯发光,脸色阴沉,青筋怒张。一时间,鞑靼人的血液在他体内复活了,他被鞑靼人附了身,变得与那些同我们祖先战斗过的鞑靼人一样。然而这种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不一会儿,他准会痛哭流涕地来向你道歉,求情,他会亲你吻你,直到你原谅了他,言归于好。赛义姆心肠很好,却容易受一时感情的冲动,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常常轻举妄动,是个热情奔放的浪荡公子。他骑马,射箭的技巧都很高,而击剑的时候,更像个不可战胜的怪物。但他在学习上的表现并不如他的击剑一样出色,成绩总是平平,他人很聪明,却有点懒惰。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亲兄弟一般,或许连亲兄弟都没有我们这么亲密无间,虽然偶尔也会吵架,但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关系都很融洽,可以说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每逢假期或者任何一个节假日,不是他在我家度过,就是我去霍热尔。就像现在这样,既然他来我家参加老米科瓦伊的葬礼,那么他就得留在我家,直到这个圣诞假期结束。

午饭后,客人各自散去,这会儿已是下午四点钟。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黑得也很快,此时一大片夕阳的霞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照在窗台上,花瓶上,和窗台旁的茶几上。窗外,还是那一片霞光,把挂满白雪的大树照得有些反光,偶尔可以看见某根树枝上掉落一团雪球,散在地上,成了说不出形状的几何图画。乌鸦在树枝上哇哇乱叫,突然飞起来,惹得早已不堪重负的树枝轻轻摇晃,唦唦,唦唦,又抖落了一地图画。乌鸦从树林飞到了池塘边,仿佛是要沐浴这最后的夕阳。

午饭过后,我们都沉默不语地呆在大厅里。戴维斯夫人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像往常一样,摆弄起她的排阵来。路德维克神父在大厅不停踱着步子,一边还闻着他的鼻烟。我的两个小妹妹则在桌子下面的地毯上嬉戏玩闹,互相用她们的小脑袋玩着顶牛,结果两个小丫头的金黄色发辫都缠到一块儿去了。而哈尼娅,赛义姆,还有我,则一同坐在窗户旁的长沙发上,向外望着花园那边的池塘,池塘对岸的森林,和渐渐消隐的落日余晖。

没过多久,天就全黑了。路德维克神父出去作祷告,我的一个小妹妹追着另一个,跑进了隔壁的房间。此时,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赛义姆开始说起话来,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突然哈尼娅朝我靠过来,低声说道:

“少爷,我害怕!我怕极了!”

“不要怕,我的哈尼娅!”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我身边,“来,靠在我身上吧。呣!就是这样。你只要和我在一起,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你看,我什么都不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不过,这不是实话。不知是因为太阳落山了,没有了一丝夕阳的余晖,整个大厅都被一种昏沉沉的黑暗笼罩着。又或是哈尼娅的这番话让我又想起米科瓦伊的刚刚去世,此刻我也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不禁连脊背都感觉冷飕飕的。

“哈尼娅,你要不要一盏灯?”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好的!少爷!”

“赛义姆,叫弗兰奇什克拿盏灯来。”

赛义姆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大厅。不久,我们便听见门外传来奇怪的脚步声和嘈杂声。紧接着,“砰”的一声,大厅的门被推开了,弗兰奇什克像阵风一样冲了进来,赛义姆紧跟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弗兰奇什克神色慌张地看着我和哈尼娅,表情紧张得有些呆滞。赛义姆双手抓紧他的肩膀,像个陀螺似的推着他转来转去,他自己也跟着一起转,直到两个人一起转到我和哈尼娅坐着的沙发这边才停下来。

赛义姆气愤地说道:“少爷叫你拿盏灯来,因为小姐觉得害怕,你到底是想拿灯来,还是想我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弗兰奇什克出去拿灯,立刻就回来了。灯芯灼烧着灯油,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不算明亮的灯光在黑压压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眼。一看到灯光刺痛了哈尼娅那双哭红的眼睛,赛义姆立马就把灯给吹了,于是我们又重新陷入大厅神秘的黑暗之中。大家一言不发,空气安静得可以听见交错的呼吸声和若隐若现的心跳声。

月光透过乌云从窗口照射进来,被乌云遮挡得有些斑驳的月光凌乱地散落在窗台和地上,形状奇怪。哈尼娅又害怕了,她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搂着我的手快要陷进我的身体,我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恐,于是我本能抓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心滚烫,还有湿湿的感觉。赛义姆是觉察不到这些的。他坐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就像往常一样,他从好动爱闹的天性一下子又转入到沉思中,似乎陷入一种很深沉的思考,连眼皮都有些招架不住他脑海里智慧的擦碰,慢慢耷拉下来,赛义姆显然是有些睡眼惺忪了,他一会儿揉揉眼睛,一会儿又开始一动不动,只偶尔点点脑袋。

深沉的寂静最容易让人感到不安,我担心哈尼娅会因此一直害怕下去。而我自己却不然,此时此刻我反倒觉得非常的惬意。于是,我说道:

“我们还是请赛义姆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哈哈!赛义姆可会讲了。你觉得呢,我的小哈尼娅?”

“好的!”小姑娘看了看我,回答道。虽然我们靠得这么近,但是因为我俩背着光,并不能看清对方。

赛义姆揉了揉眼睛,抬着头看窗外,又想了一会儿。他正对着月光,月光照亮了他美丽的侧脸,配合着他可爱的表情,让人看了有些忍俊不禁。没多久,他就用他那颤动的、低沉悦耳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在克里米亚崇山峻岭边缘的稠密森林里,住着一个善良的女巫,名叫拉拉。有一天,一个名叫哈龙的苏丹王来到她家。苏丹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国度,他有一座非常宏大的珊瑚宫殿,你若想从它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去看看,得花一年时间。更让人惊奇是,宫殿里的柱子都是用钻石锻造的,而宫殿的屋顶是最上等的珍珠。这位苏丹王的头巾上,镶嵌的不是宝石,也不是珍珠,而是真正的星星,就是你现在能够看到的天上的那颗。”赛义姆说着,用手指着窗外的天空,“他的头巾是用采集的太阳光芒做成的,头巾的顶角是一弯月牙儿,那是一个神奇、高超的魔术师切下来献给苏丹王的。苏丹王来到女巫拉拉那里,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是这样惊天动地,你仿佛能感受到房子,噢,不,是大地都在颤抖。他哭得非常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在地上。眼泪洒落的地方,立刻长出一朵朵盛开绽放的百合花。

“‘你为什么哭呀?我尊贵的苏丹王!’女巫拉拉不解地问道。

“‘我怎能不哭呢?!’哈龙苏丹回答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他就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美丽,可是我不得不把她交给眼里喷火的妖怪,黑德弗斯,他每年……’”

突然,赛义姆停住了。他看了看哈尼娅,又看了看我。

“哈尼娅睡着了吗?”他轻轻地问我。

“没有!我没有睡着!”小姑娘用睡意朦胧的声音含糊地回答道。

“‘我怎能不哭呢?!’苏丹哈龙对女巫拉拉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我!而我不得不眼睁睁把她送给妖怪黑德弗斯!’

“‘不要哭,我尊贵的哈龙!’拉拉又说道,‘你坐上这匹有翅膀的马儿,一直飞到波拉的洞穴。你在过去的路上,一定会有恶云追赶你,但你只需把这些罂粟籽往云里撒去,那些云便会立刻睡着……’”

就这样,赛义姆继续讲着。直到他再次打住话头,朝哈尼娅望去。现在小姑娘是真的睡着了。她太疲惫了,又悲伤过度,所以睡得很沉。我和赛义姆都几乎快屏住呼吸,尽量把呼吸声放得很轻,很轻,不忍心惊醒她。我们就这么坐着,好让时间走得慢一点,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多睡会儿。她的呼吸均匀而平静,只是偶尔会发出深深的叹息。赛义姆用一只手撑着头,又陷入了沉思。我也仰面望向窗外,心不觉有些飘飘然了,仿佛我已经坐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哈哈!而且是带着我的小哈尼娅一起。

我知道,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是这么地信赖我,她可以毫无拘束地靠在我的身上,特别在她害怕,紧张,或是无所适从时,我更是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就像现在这样,她是如此平静地依偎在我胸口,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从我的胸口蔓延开来,浸透了我的整个身体,甚至渗透到我的骨头里,让我有一种又麻又酥的感觉。这似乎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快乐,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感觉,在我的人生中这还是头一次,让我既想形容,又感觉不可名状,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我的脑海里开始响起了各种美妙的旋律,从我的灵魂开始飘出的第一个音符,是动听的歌声,是绝妙的演奏,是所有我不能言语的美丽。啊!我的心快要融化了!我是多么爱哈尼娅啊!虽然直到现在,我还只不过作为一个兄长和保护人来爱她,但是这份爱早已经是漫漫无边,无法约束的了。

我轻轻地低下头,把嘴唇紧贴在哈尼娅的发辫上,她的头发透露着我所喜爱的清香。我抿着嘴,深深地吻着它。这个吻一点儿不带有世俗的杂念,就如同我本人一样纯洁无瑕。

赛义姆突然颤栗了一下,仿佛刚刚从深思中惊醒。

“你真幸福!亨利克!”他低声对我说道。

“是的,赛义姆!”

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

“我们不要叫醒她了,就这样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吧!”赛义姆这样对我说道。

我摇摇头,“我来抱着她,你给我开门就好了。”我回答他。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胳膊伸到这个熟睡的姑娘头下,把她的头靠在长沙发上面。接着,我便轻轻地把哈尼娅抱了起来。虽然我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出生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家庭,而这个小姑娘又是那样的娇小柔弱,我就像手托羽毛一样,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赛义姆打开通往卧室的侧门,里面正点着一盏油灯,我们把哈尼娅抱进了她住的小房间。管家老温格洛夫斯卡已经将她的小床铺好,房间里的炉火也烧得旺旺的,温格洛夫斯卡正坐在火炉面前拨动着炭火。看见我这样抱着这个小姑娘,便大声喊道:

“啊!我的上帝呀!少爷干嘛要这么费劲地抱着那姑娘,难道你不会把她叫醒,让她自己起来走吗?”

“温格洛夫斯卡,你给我说话小声点!”我生气地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她是小姐,不是姑娘。是小姐!你给我记清楚了!温格洛夫斯卡你听见没有?小姐困了,请你别弄醒她。你来给她把衣服脱了,动作要轻一点,让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尽量压低声音,眼神不停地转换在温格洛夫斯卡和哈尼娅之间,害怕把哈尼娅吵醒。“温格洛夫斯卡,你要记住,小姐曾经是孤儿,现在祖父又去世了,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啊!可怜的孤儿,她现在可真是孤儿了!”善良的温格洛夫斯卡非常动情地呜咽道。

看到管家温格洛夫斯卡这么激动,赛义姆还吻了一下这位老太婆,以示对她的尊敬。之后我们便回去喝茶了。

喝茶的时候,赛义姆开心地闹着,开着玩笑,我并没有跟着他一起闹,首先是因为,我的确很悲伤;其次,我认为我已经是哈尼娅的保护人,身为保护人的角色,必须是一个担得起重任,有自己尊严的人,必须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人,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顽皮淘气了。这天晚上,赛义姆受到了路德维克神父严厉的责备,起因是我们在小礼拜堂做晚祷时,他跑到庭院里,爬上了冰窖的矮屋顶,在上面大喊大叫,惹得看院子的狗也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跟着他一起狂吠不止,而且吵叫声是那么大,连我们在小礼拜堂里都无法正常祷告了。

“你疯了吗,赛义姆!”路德维克神父责怪道。

“对不起,神父!我这是在用伊斯兰教的方式进行祈祷。”

“你这个淘气鬼!任何宗教信仰都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可是,神父……我自己很想成为基督教徒,就怕我父亲反对。其实,穆罕默德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神父的软肋一下被他击中了,只好默不作声。之后我们便各自回房睡觉去了。赛义姆在我家的时候,都和我共住一个房间。神父也知道我们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并不愿意打扰我们。我刚脱去衣服,准备上床就寝,却发现赛义姆还没祷告就脱衣睡觉了,我很是诧异地问道:

“赛义姆!你真的一次祷告都没有做过吗?”

“谁说的?我当然做过祷告。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于是,他走到窗前,抬头看着月亮,张开双臂,用一种动听的声音歌唱道:

“啊!阿拉!阿格巴阿拉!阿拉凯里姆!”

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面向天空,显得那样高贵而优雅,让我无法不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来,向我解释道:

“亨利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根本不相信我们那个先知。你看看,他只许别人娶一个老婆,而他自己呢?!他爱娶多少个就娶多少个。另外,我跟你说,我还特别喜欢喝酒。除了伊斯兰教,他们不允许我信别的宗教,但是我早就信仰上帝了,噢,我的耶稣!我时常尽可能地向他祈祷。但是对于上帝,我知道了些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上帝,除此以外,我就别无所知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哎?你知道吗,亨利克?”

“知道什么?”

“啊哈!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有一些上等的雪茄烟,我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可以抽烟了!”

“那就拿来吧!”

赛义姆立马跳下床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包雪茄,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们各自点了一支,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抽了起来,然后又各自悄悄地往自己床下吐着唾沫。

“你知道吗,亨利克,我是多么羡慕你啊!你现在看起来真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当然咯!”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实心底已经乐开了花。

“因为你是个保护人了!”赛义姆继续说道,口气里充满了对我的羡慕之情。“啊哈!要是有谁也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孤儿,让我来保护,该有多好啊!”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而且你要知道,你在世界上哪能找到一个像哈尼娅这么可怜的孤儿呢?不过,”我刻意顿了顿,以一种故作成熟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吗,我估计我不能继续上学了。毕竟一个人在家里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他是没有精力再去上学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亨利克!难道你再也不用上学了,连大学也不想考了吗?”

“不不不,赛义姆,不是我不想去,你是知道我的,我是非常爱学习的。但是,毕竟我还有这么重要的责任,我怎么能置之不顾呢。除非……除非,我的父母把哈尼娅和我一起送到华沙去上学。”

“我想,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要求的!”

“如果我还在中学念书,那是肯定不会的。可是,”我提高了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只要我上了大学,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会把哈尼娅交给我的。难道你会不知道大学生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是的!完全有可能,你先是照顾她,接着你们就结婚。”

我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

“赛义姆!你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不能?中学生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大学生就不一样了,大学生不仅可以娶老婆,甚至可以有孩子,哈哈!”

在这时候,大学生的种种特殊待遇和特权,我一点也不关心,但赛义姆的话却犹如闪电一般,顷刻间照亮了我心灵深处至今还很模糊的那一部分。千百种思想,带来千百种快乐,就像千百只鸟儿一般,在我脑海掠过,留下千百种眷恋和幻想。是的,和我最亲近、最心爱的姑娘结婚。真的,这就像一道闪电!一道新的思想和升华的情感交汇的闪电!我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我心灵深处点亮了一盏明灯,为我的感情找到了最终的归属。我的爱很深沉,在这以前,也还只是兄妹之爱,然而,现在!我的爱被这亮光猛然间激醒,变得异常炽热,散发着玫瑰的芬芳和玫瑰色的迷人光芒,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温馨和真挚。和她结婚,是的,我要和我的哈尼娅结婚,和这个金发小天使,和这个我最珍贵、最心爱的、最念念不忘的哈尼娅小姐结婚!……我用一种轻微的无力的声音,默默念叨重复着刚才的问话:

“赛义姆!你是不是疯了?”

“喂!我敢打赌,你一定是爱上她了!”赛义姆说道。

我没有回答,便熄了灯。然后紧紧抓住枕头的一角,疯狂地吻起来。

是的,的确,我已经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