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难想象,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后,那一夜我是怎样度过的。当我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在想,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在不停地折腾。答案很简单,其实事情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稀奇的事情发生。也就是说,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的指责都是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超出爱好和好奇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越轨行为发生。只是哈尼娅喜欢赛义姆,而赛义姆也刚好喜欢哈尼娅,仅此而已,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又凭什么为了自己的嫉妒心,而对他们大发脾气,搅得大家都不愉快呢?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需要对此负责,错的只是我。
其实这种想法本该使我平静下来,可恰恰相反,尽管我一再劝说自己他们还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尽管我一再对自己暗示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事情发生,也无论我怎么承认对他们发脾气是不对的,但是我却无法抹去在我内心悄然出现的阴影,它就像一种难以掌控的威胁,正在试图破坏我和哈尼娅的关系。只是这种威胁还不明显,暂时只是我的某种怀疑,因为我没有抓到把柄去指责哈尼娅和赛义姆的不道德,这在相当程度上更是加剧了我内心的痛苦和焦躁。除此之外,我还为自己感到忧虑,尽管我没有权利去指责别人,但是这种忧虑却是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平静的生活,因为越是捉摸不透的东西,越容易刺激我敏感的内心,让我面对可能的威胁保持警惕。然而现在这种威胁,却使我根本无所适从,我那颗单纯的小心脏就像是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或是颤立在危机四伏的十字路口,反复经受着恐慌和痛苦的折磨。此时,我感到精疲力竭,仿佛正经历着一段路途艰险的长途跋涉,并且仍然没有到达终点。就像现在,有一个念头,而且是最坏,最令我痛苦与后悔不已的念头,反复萦绕在我的脑海:啊!正是由于我自己,由于我愚蠢的想法和嫉妒,弄巧成拙地促成了他俩间的相互亲近。尽管那时的我还涉世未深,也缺乏人生阅历,但我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这样的结果是很容易猜到的。而且,我逐渐认识到,在这个歧路上走下去,是不会达到我最初的目的的,只会给我带来一些与感情无关,却会关系到个人福祸的改变。因此,总的来说,我是非常不幸的。至于你,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你会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我显然是在杞人忧天,或是庸人自扰了。但是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呢?痛苦的大小并不取决于它的实质,而取决于我们各自对它的感受。
“是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我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句话,直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变得支离破碎,直到烦恼和失望也开始渐渐瓦解,仿佛正离我而去。我的思绪像在睡梦中一样纷繁杂乱,种种互不关联的事情紧挨着,在我记忆里播放着默片。我父亲讲过的故事,故事中的情节,和现实生活中我周围的人们,不停变换着角色交织在一起,跟赛义姆,跟哈尼娅和我的爱情混杂在了一起。
也许是我有点发烧吧,特别是白天那一跤,摔得可真不轻,这使我更加肯定我一定是发烧了。我感到头很热,很痛,浑身都软弱乏力,嘴唇干燥得快要裂开,胸口像憋了股气,压抑得呼吸都很吃力。屋子里,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快烧光的蜡烛噼里啪啦地燃尽最后一截灯芯,化成灯灰,掉落在烛台里。接着,又突然冒起一股蓝色的火焰,然后渐渐熄灭,光线也越来越弱,这次真的是熄灭了。夜一定很深了,我隐约听见窗外有公鸡在啼叫。我努力闭上眼睛使自己入睡,然而睡得并不踏实,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但是第二天醒来时,的确已经很晚了。
次日早晨,我睡过了用早餐的时间,也就错过了在午饭前同哈尼娅见面的机会,因为直到下午两点钟,她都要在戴维斯夫人那里上课。不过,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因为睡足了觉,整个人都感觉精力充沛,心情也随之好转,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那么阴暗了。我想:我要对哈尼娅好一些,温柔点也热情点,以弥补昨天对她发的那顿脾气。可是,我不知道的是,我昨天最后那几句话,不仅刺痛了她,也伤害了她。当哈尼娅上完课,同戴维斯夫人来吃午饭的时候,我兴冲冲地迎上前去向他们打招呼,可是突然间,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我身上,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满腔热情也立刻烟消云散。我之所以这样,并非出于我的羞涩或是本意,而是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哈尼娅向我问好,异乎平常地彬彬有礼,但神态里透露着冷淡,使我想要对她热情的想法一下子消失殆尽。随后她走到戴维斯夫人身边坐了下来,整个午饭期间,她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仿佛她不知道我的存在似的。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极其可怜,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很荒谬,要是有人愿意出三分钱收买它,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出的价钱太高了。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身上的自我保护意识又回来了,我决定针锋相对,伺机对哈尼娅报复。说实在的,我竟这样对待一个我爱她胜过一切的人,确实是件怪事。可我又能怎样呢,有谁知道,当我下定这个主意的时候,我真是“利剑在手,疼痛在心”啊!
整个午饭期间,我们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都是通过第三者来交谈的。比如,哈尼娅说傍晚会下雨,她这是直接对着戴维斯夫人说的。我也同样对着戴维斯夫人说道,今天天气很好,不会下雨,而不是直接回答她。不过,这种怄气和交谈的方式虽然令人不快,却也十分有趣。我突然想起,我们即将一起动身去乌斯吉查,我暗自取笑道:“我尊贵的年轻的小姐,等着吧,我倒要看看,等到了那儿,我们该怎样相处。等到了乌斯吉查,我要当着外人的面,故意问你一些问题,我想你是不得不回答的,这样一来,你还会继续生气吗?那我们之间的隔阂不就自动消除了?”想到这里,我对我们这次乌斯吉查的访问不禁产生了很高的期待。当然,戴维斯夫人会和我们一道过去,但是善良的戴维斯夫人不会造成任何妨碍。不过现在,我更担心这一桌吃饭的人中会不会有人看出我们在斗气。如果被他们看了出来,他们一定会问我们是不是在斗气,这样一来,就什么也瞒不住了,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想到这里,我不禁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害怕起来。啊!说来奇怪,哈尼娅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表现得很镇定,而且当她看到我越来越害怕和着急时,就越觉得开心。这让我觉得自己又受到了侮辱,但是却又无计可施。不过,只要一想到下午就要动身去乌斯吉查,我就又是信心满满的,仿佛一个将要淹死的可怜人抓住了一块木板那样,这次出行让我有了反击的机会。
哈尼娅当时心里也在想着要去乌斯吉查的事。刚一吃过午饭,她给我父亲端了杯咖啡,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说道:
“老爷,请您允许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啊!我亲爱的哈尼娅怎么这么可恶呀,真是太可恶了!”我心里想道,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可是,我的父亲有点耳背,似乎并没有听清楚,他亲了亲她的前额,说道:
“你想做什么呢,哈尼娅小姐?”
“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哈尼娅,你怎么啦?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真糟糕,为什么我父亲会这么问呢,我在想。倘若她回答说自己身体的确很不舒服,不能够远途奔波的话,我父亲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的,特别在现在这个我父亲的心情很愉悦的时刻。
但是,哈尼娅从来不说谎,的确是这样,即使是善意的谎言,她也从来没有说过。所以她不仅没有推说头疼不去,反而回答道:
“不是的,我很好,只是不想去。”
“哦,那你还是要去乌斯吉查的,你应该到那里去一次。”
哈尼娅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去了。至于我,简直是乐坏了。想象着她失望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竖起小拇指当面羞羞她,好好气她一气。
过了会儿,只剩下我和父亲单独在房间里时,我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哈尼娅非得去乌斯吉查不可。
“我是想让我们的邻居们都习惯于把哈尼娅看成是我们的亲属。而且,要带哈尼娅去乌斯吉查去也有让她代表你母亲去的意思,这点你懂吗?”
我可爱的父亲!我不仅明白了他刚才的做法,还真想为他这伟大的想法去亲吻我这位可爱的父亲哩!
我们打算五点钟出发。哈尼娅和戴维斯夫人正在楼上换衣服,我吩咐好一套可供两个人乘坐的轻便马车,自己则打算骑马去。到乌斯吉查大约有一个半米拉的路程。眼下这天气不错,我想我们的旅程一定会很愉快的。哈尼娅走下楼来,身着一件黑色外套,看上去格外的雅致和端庄。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是他要求哈尼娅这么打扮的,这正对我的胃口,我的眼睛简直无法离开她了。她真的太美了,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先前在我心里涌动的报复的想法和假装的冷淡,此时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她却以一种女王的气势缓缓从我身边走过,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虽然在出行前,我也的确费尽心思打扮了一番。不过,哈尼娅是有她的难处的,因为她确实不愿意去那里,这倒不是因为她想气气我,而是有别的更为充分的理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五点整,我上了马,女士们也进了马车,于是我们出发了。一路上,我都走在哈尼娅的那一边,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她对我的注意。但她看我只有那么一次,还是在我的马用后脚站起来的时候。她略微转过头来,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而后朝我嫣然一笑。当时的我真是欣喜若狂,刚想炫耀一番,借此打开话匣,她又立即把脸转向戴维斯夫人那侧,和她谈着什么有趣的话题,而我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我们终于来到了乌斯吉查。在那里,我们又见到了赛义姆。乌斯吉茨卡太太不在家,家里只有乌斯吉茨基先生,两个女家庭教师,一个来自法国,一个来自英国。还有两位小姐,大的叫罗拉,小的叫玛丽娜。罗拉是位漂亮的,性格很开朗的黑发小姑娘,和哈尼娅同岁。玛丽娜还只是个小孩子。女士们互相问候之后,一起去后院采草莓去了。乌斯吉茨基先生则把我和赛义姆带去欣赏他新买的武器,还有专门用来围猎野猪的猎犬,这些狗是他以高价从弗洛兹瓦夫买来的。我已经说过,乌斯吉茨基先生是这一带最热衷于打猎的人,他很富有,却也乐善好施,品德高尚,还很喜爱运动,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先生。但是,他有个缺点,倒是让我有些受不了,这就是他老是爱笑,而且每说几句,就用手拍拍他的肚子,一再说道:“笑话,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因为这个缘故,周围的人们都把他叫做“笑话邻居”,或是“叫什么邻居”。
这位“笑话邻居”又热情地带我们去看他的狗屋,他没有看出我们更乐意和年青的小姐们在一起,这远比参观他的狗屋有意思得多。有一阵子,我们还能勉强耐着性子听他讲自己的故事,直到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件事情要告诉戴维斯夫人。可是赛义姆却直截了当地说道:
“尊敬的先生,这一切都很好!谢谢您热情的招待,猎犬也的确很棒!不过,我们其实更愿意到小姐们那边去,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乌斯吉茨基先生依然用他的双手拍着肚子说道:
“啊!笑话!哈哈,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嗯,我想你们说得是对的,好吧,你们去吧,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
于是我们都去了。但是很快我就明白,我抱着这样强烈的愿望想和小姐们在一起,真是打错了算盘。哈尼娅似乎和她的女伴们合不来,但也不愿意理睬我。不过,我想她或许是故意这样做的,为了气气我,所以只和赛义姆亲近,于是我只好去陪罗拉小姐了。到底我和罗拉小姐都谈了些什么,我是怎么控制自己有没有瞎说一气,以及我如何回答她那些彬彬有礼的问题,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哈尼娅和赛义姆的身上,我一直在监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注意着他们的神情,以及侧耳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赛义姆并没有发现,但是我的举动却被哈尼娅看出来了,于是她故意放低声音,或者有意在我面前和她的伙伴眉来眼去,这让那位不知情的伙伴欣喜若狂,有点飘飘然了。“哼,等着吧,哈尼娅,你竟敢这么对我,看我怎么回敬你!”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便转身朝向我的女伙伴。我忘记说了,罗拉小姐看上了我,而且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明显,于是我便借机和她亲热起来,谈笑风生。哎,其实我内心很是纠结,我哪里想笑,我倒是真想大哭一场。罗拉小姐用她那双水汪汪的深蓝色大眼睛注视着我,脸上容光焕发,看得出来,她已经深陷在这暧昧的情调中了,脸上透露出坠入爱河一般的幸福表情。
啊!她要是能够明白此时我是多么地恨她就好了!但是,我自己扮演的角色的确也很过分,竟做出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谈话当中,罗拉小姐说了很多关于赛义姆和哈尼娅轻佻刻薄的话,但是我并没有按照一个好朋友应该表现出的那样去反驳或是斥责她,只是僵硬地笑了笑,就一声不吭地放它过去了。我们就这样在园子里来回闲逛,散步了大约有一个小时。
时候不早了,大家就在枝叶繁茂的栗树下共进晚餐。这栗树长得真是繁茂,树枝都被压得快垂到了地上,这形状就像是在我们头顶上环绕成一个绿色的华盖似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哈尼娅之所以不愿来乌斯吉查,不仅是因为我,还有其他更充分的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戴维斯夫人出身于法国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而且自幼比别的家庭教师受过更好的教育,然而自认为高于乌斯吉查的那个法国女人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模样,至于那个德国女人则更是表现得不屑一顾。由于哈尼娅的祖父当过用人,那两个女教师因而也同样不把哈尼娅放在眼里。在交谈中可以看出来,戴维斯夫人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举止谈吐彬彬有礼,可是这两个外国女人却表现得非常露骨,对哈尼娅的蔑视和侮辱甚至达到了粗暴无礼的地步!也许这只是女人交往中常见的嫉妒和小心眼而已,但是我不能容忍她们这么对待我亲爱的小哈尼娅。对我来说,她要比整个乌斯吉查的人加起来都要重要一百倍,哪能让她遭受她们这样的讥讽呢?哈尼娅以她那令人尊敬的性格、值得称道的脾气,豁达而又温婉地忍受着她们轻蔑的神态和嘲讽的言语,但这不可避免地使她感到屈辱。我想,倘若这时乌斯吉茨卡夫人在家,是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而现在,这两个女教师正是利用着女主人不在家的机会,肆意地侮辱着我的亲人们。
赛义姆刚在哈尼娅的身边坐下,她们又开始嘀嘀咕咕说起风凉话来。罗拉小姐因为嫉妒哈尼娅的美貌也加入了这场冷嘲热讽。我实在看不下去,对她们的嘲弄进行了多次回击,甚至措辞也有些过于激烈了。不一会儿,赛义姆便取代了我,对她们刻薄的言论进行反驳,这让我有些很不情愿。我看到愤怒有如闪电在他眉宇间迸发,随后又慢慢消失,他冷静下来,神态自若地转向那两个家庭教师,用轻蔑的眼神注视着她们。他机智俏皮,幽默风趣,巧言善变,这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真是少有。没有几个回合,他就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无地自容了。戴维斯夫人用自己的威严帮助了他,而我不仅给了他最大的帮助,甚至真想狠狠地揍这两个外国女人一顿。罗拉小姐避免引起我对她的反感,也倒向了我们这边,虽然看得出来,她不是真心诚意的,但至少对待哈尼娅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友好。总而言之,我们大获全胜。但不幸的是,这一次的功劳又落在了赛义姆身上,这让我懊丧不已。哈尼娅十分镇定,她自始至终都强忍着泪水,任由其在眼眶里打转,而不掉落下来。她用感激和崇拜的眼神望向赛义姆,眉目间满含着感动和欣慰,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星。晚饭后,当我们离开餐桌又开始结伴在花园里散步时,我看见哈尼娅双手合十,侧身对着赛义姆满怀感激地说道:
“赛义姆先生,我真是非常……”
她突然把话停住,一只手捂着脸,生怕自己会在大家面前大声哭出来,也怕自己的感情凌驾于意志之上肆意宣泄。
“哈尼娅小姐!我请求你别再提它了,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是犯不着生气的!”
“可是,赛义姆先生,你也看得出来,我真是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谢我什么呢?哈尼娅小姐,你需要谢我什么呢?看见你流泪,我心里真的受不了。我很愿意为你……”
这回换到赛义姆说不下去了,也许是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激动得快要不能控制了。他慌忙转过身去,不愿让别人看出他此时的激动,转而开始沉默起来。
哈尼娅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望着赛义姆,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再去关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以一个年青人的全部热情爱着哈尼娅,我崇拜她,就像崇拜天上的仙女一样地崇拜她。我爱她如花的面容,我爱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爱她金黄色的秀发,我爱她甜美的声音,我爱她的每件衣服,我爱她呼吸过的空气……这种爱浸透了我的全身,融在血液里,流进我心里,包裹着我整个灵魂。我只为这种爱情而存在。这种爱情像是空气,无时无刻不包围着我,让我时刻感受着对它的渴望。我不知道对于别人,除了爱情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存在,对我来说,我的整个世界都已被爱情占据,以至于失去了爱情,我的世界将会一无所有。对世界说来,我是又聋、又瞎、又愚蠢的,因为我全部的理智、感官和精力都集中在那一种感情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把,燃烧着火焰,也燃烧着自己,火把越来越短,就像我正走向死亡和毁灭。这种爱情是什么呢?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我崇敬的上帝,我圣洁的仙女,我真挚的最爱,请你听听我内心的告白吧!”所以,此刻我不愿再去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哈尼娅并不是对我和我的真诚做出的回答!一个渴望得到爱情的人迷失在冷漠的人群中,像是行尸走肉般找不到归宿。就好像一个在森林里走丢的孩子,内心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他在奔跑着呼喊,但却听不到一声亲切的声音回应他的孤单,对孤单的恐惧远比危险的迫近更容易摧毁人的意志,让人撕心裂肺般的绝望。此时我再也不愿去关心下面会发生什么,姑且任由我炽热的爱情和徒然的呼唤在我胸口爆发吧。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我仿佛已经听见赛义姆和哈尼娅两颗相爱的心相互碰撞的声音,他们是在用彼此的心灵交流,他们心心相印。他们在一起似乎是最好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何曾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不幸啊!他们何曾知道,这就像是吸血的恶魔狠狠地抓住我的心脏,我愤怒,我想挣脱,但我却无力反抗,直到绝望。倘若我们都是迷失在森林的孩子,他们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应和着对方的呼唤,他们感受到的是上帝所能赋予的最大的幸福,而我依然迷失在陌生的绝境中,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打破这个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幸福,对我而言则是不幸到恐怖的结局吗?我又有什么办法去反抗这自然的法则,这种事态发展不可抗拒的必然性,以及无法逆转的结局呢?当一股无法战胜的力量强行将哈尼娅从我身边拉过去时,我又如何能够重新赢取她的青睐和爱慕呢?
我离开大家,独自一人走到花园角落的椅子旁坐了下来。我就像只惊弓之鸟,被强烈的痛苦和失望占据着,这些想法回旋在我的脑海,胁迫着我的泪腺,快要击溃我不堪一击的防线。孤独、恐惧也通通袭来,嘲笑着我的失败和懦弱。我感到即使这时在家里,面对的是那些非常亲切的可爱的人们,我也依然是孤独的。世界在刹那间变了脸,变得那样的空虚和冷漠,就连万能的上帝也漠不关心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存在与这世界无关。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种新的想法,并且迅速压倒了其他一切想法,以吞噬一切的广度和深度成为我脑海里和心里唯一符合我现在处境的想法,并以它阴森凄凉的威严将这周围的世界全部掩盖起来,这种想法的名字就是“死亡”。是的,只要死了,我就可以逃出这座痛苦的迷宫,不用再看见我挚爱的人们上演着这部可悲的喜剧。是的,只有死亡,我才能砍断那折磨灵魂的一切枷锁,使它在经历磨难之后得到永远的放松。啊!我的上帝,只有你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劳永逸的休息,即便是长睡不醒,但只要能免除这生活的痛苦折磨,我便心甘情愿。对我而言,只有这样的休息,才是真正的解脱,永恒的休息!
我是一个被眼泪、痛苦和疲劳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人。“我该去睡觉了。”我心里想,“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后来,从那广袤的平静天地中,从我童年时代就开始幻想的天地中,一种想法像只飞鸟似的突然降落在我的脑海里,可以简单地把它概括为两个字:
“如果?”
这是一座新的迷宫。无情的命运再次摆弄着我,让我还未从旧的痛苦中得到解脱,又陷入了新的噩梦。啊!我该怎么形容我悲惨的境地呢!然而就在那边,不远处的林荫路上,他们的悄声耳语和阵阵快乐的欢笑声,像记沉重的铁锤一下子将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将我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眷恋也全部打碎,只剩下痛苦、悲伤和绝望。世界是这样的讽刺,完全没有人能体会我的感受。我的周围是盛开的鲜花,芳香馥郁;我的头顶是鸟儿在树枝上啁啾,呼唤着它的玩伴归巢栖息;远处是明朗的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染得殷红,一切如同往常一样的平静、欢乐。这悲与喜的反差是那么强烈,是我衬托出这万物生机勃勃的快乐,还是这平静的欢乐加深了我的痛楚?我和这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因为此时此刻,只有我咬紧牙关,坚定着赴死的信念。
想到这,我不禁浑身一阵颤抖。一件女裙也在这时飘到了我的面前,瑟瑟作响。
我吃力地抬起头,原来是罗拉小姐。她的神情恬静而又温和,正抱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也许不只是同情吧。借着夕阳泄露在树荫下的余光,我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她那被拨弄散开的浓密发辫垂在肩上。
忽然间,她变得似乎不那么可恨可恶了。她是来安慰我的吗?我心里思忖道。
“亨利克先生,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哪儿不舒服吗?”
“啊!是的,罗拉小姐!我很不舒服!”我激动地喊道,抓起她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而后我又狂热地吻起它来,随即跑开了。
“亨利克先生!”她在我身后压低了声音喊道。
偏偏就在这时,赛义姆和哈尼娅从花园的拐角处走过来,看见了刚才的情形。他们看见了我感情的爆发,看见我亲吻罗拉的手,看见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额头,这些他们都看见了。他俩四目相视,交换着眼神,而后会心一笑,仿佛在说:
“瞧!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该回去了。尽管一出院门,赛义姆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我还是担心他会不会送我们一程。于是我急忙跃身上马,大声说着:“时候不早了,赛义姆和我们都该回家了。”告别时,罗拉小姐显得特别不舍,她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想要和我再说些什么,可是我心里烦恼着别的事,并没有回应她。很快我们便动身了。一出门,赛义姆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和哈尼娅告别时,他第一次亲吻了她的手,这次,哈尼娅没有拒绝他。
她再也不理睬我了。而我也不再对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我的心是平静的,因为我已对我们的关系做了最坏的打算。
经过这一天的行程,戴维斯夫人有点疲劳了,没过多久,她便垂下脑袋昏昏欲睡了,她的头向两边歪来倒去,偶尔发出沉闷的呼吸声。我的视线快速扫过哈尼娅,她没有瞌睡,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哈尼娅依然没有打破沉默,显然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无暇和我聊天。我也只好作罢,一路就这么安静地走着。直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她才看了我一眼,说道:
“亨利克,你在想什么?是在想罗拉吗?”
我没有作答,只是抬起头朝远方眺望着,暗暗咬紧了牙。“你尽管折磨我吧,哈尼娅!”我心想,“如果你能从中得到愉快,你就折磨我好了,可是你休想我对你有任何表示。”
其实,哈尼娅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折磨我。
她问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她有权这么问,甚至是带着对我的关心。
这时她对我的沉默倒是感到些许的惊讶,于是轻轻地又问了一遍,我依然没有回答。她以为我还在生着她的气,也就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