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伊摩琴
写到这里,我想我的读者已经完全明白,并且高度赞扬我那位可爱的主人公的天才计划了。佐乌齐凯维奇先生,正像我们平常所说的,在这盘棋上已经把热巴夫妇“将”死了。把热巴写进征兵名册去,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可是将他灌醉,然后让他自己签订契约,而且还拿了钱,这样一来事情就要简单多了。这是一个巧妙的谋划,它可以证明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在整个事情的进程中能够起到像在外交界时一样的重要作用。镇长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用八百卢布,也就是他积攒的全部现金去赎买他的儿子,然而当他听到这个计划,便立刻高兴地接受了。尤其是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不仅拥有过人的智慧,而且处事得体,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只要了二十五个卢布作为报酬。可是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并不是因为贪婪才要这笔钱的,正如他不是出于贪婪才和布拉克平分办公费一样。我还要指出,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常常欠斯鲁尔的债,斯鲁尔是驴子城里的裁缝,专给周围地区的人供应“纯巴黎式”的服装。
现在,既然我走上了坦白的道路,我就不再隐瞒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为什么在穿着上这样讲究了。这无疑是出于爱美,可是也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佐乌齐凯维奇先生陷入了爱情里。不过你们可不要以为他是爱上了热巴的老婆,他对热巴的老婆,照他自己的说法,只是有点“嘴馋”罢了。况且,佐乌齐凯维奇先生还是有一种更加高贵、更加复杂的感情的。我亲爱的女读者们一定已经猜想到,这种感情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雅德维佳·斯科拉贝夫斯卡小姐。不止一个夜晚,当皎洁的月亮挂上天空,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就拿起他吹得很好的口琴,坐在砖房前面的椅子上眺望地主的庄园,用缠绵多情的声调,或是低回幽怨的声音哼唱起来:
从每天的黎明直到深夜,
我的眼泪在不停地流淌。
晚上我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悲叹我失去了一切希望。
在夏夜富有诗意的寂静中,歌声一直传向了庄园。过了一会儿,佐乌齐凯维奇又唱了起来:
“啊,人们,人们,无情的人们!为什么要去毒害年青人的生命?”
不过,如果有人认为佐乌齐凯维奇先生是个痴情人,那我不得不说,你完全想错了。这个大人物可是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他决不会成为痴情的人。在他的梦想中,雅德维佳小姐就是伊萨贝拉的化身,他自己则是塞拉罗或者马尔福里。而这种关系的表现,也正如西班牙一样,只是亲吻长筒袜子以及类似的动作。但由于现实和理想相差甚远,这位铁石心肠的人物有一次泄露了自己的感情。那是一个傍晚,他看见木房旁边的绳子上晾晒着一条标有J.S记号和折缝处有王冠记号的裤子,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雅德维佳小姐的。
在这样的时候,尊敬的读者们,请你们告诉我,谁还能克制得住自己呢?佐乌齐凯维奇当然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于是他走上前去,抱起一条裤腿猛烈地吻了起来。地主家的女佣人马尔戈什卡碰巧看见了这一幕情景,于是立刻张大嘴巴跑进庄园向主人报告说:“文书先生在小姐的裤子上擦鼻子哩!”幸亏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他们也并没有在裤子上发现什么鼻涕之类的脏物,因此文书先生的感情也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了。
但是,他有希望吗?尊敬的先生女士们,你们不要把他想得太坏,他还是有希望的!每当他来到地主的庄园,心里就有一种声音,它的确还很微弱,但却在不断增强,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也许就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雅德维佳小姐会在桌子下面踩住你的脚呢……”
“哈,多花点鞋油真的算不了什么!”他用那种恋爱中的人所特有的大方口气说道。
读了布勒斯拉维尔先生的出版物后,他相信被踩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是雅德维佳小姐从来也没有踩过他的脚……有谁能够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呢……她不但从来没有在桌子下面踩过他,甚至当她看他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座篱笆、一只猫、一只盘子或者这一类东西。这个可怜的人,为了要引起她的注意,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啊!有时他会打上一条领带,领带的颜色从未有人见过;或者穿上一条有着古怪花纹的新的呢裤子。他在心里想:“现在这样,她总该注意我了吧!”就连斯鲁尔本人给他送新衣服来的时候也说,“嘿嘿!你穿上这样的裤子,就是去向伯爵小姐求婚也配得上!”
不过,这一切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他前去庄园吃午饭,看见雅德维佳小姐走进来时是那么的高傲、纯洁,就像一位女王,令人望而生畏。带有大大小小褶子的连衣裙发出瑟瑟的响声,包裹着她那犹如大理石一般白皙的躯体。她坐了下来,用那纤细的手指捏着勺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难道她不知道,这是多么昂贵的啊?”佐乌齐凯维奇绝望地想道。
但是,他没有死心。他暗自盘算道:“要是我当上了副督察官就好了,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从副督察官到督察只是一级之差,我只要有了一辆马车和两匹马,雅德维佳小姐就会在桌子下面握着我的手了。”佐乌齐凯维奇从握手一直想到了遥远的未来,由于这些想法太过于私密和亲昵,我们就不好公之于众了。
佐乌齐凯维奇真是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他怀有对雅德维佳小姐的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符合这个青年人的贵族天性的;另一方面他又对热巴老婆有着非常强烈的那种“嘴馋”的欲望。的确,热巴的老婆是个公认的美人。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出奇的固执,而且这种固执应该受到惩罚,那么这个羊头镇的“唐璜”也就不会那样为她煞费苦心了。一个普通女人的固执,而且又是冲着他来的,对他来说,的确是傲慢无礼而又前所未有的。所以热巴的老婆在他眼里不仅具有了禁果的魅力,同时也让他觉得她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特别是在克鲁契克的事件以后,他更是下定决心将计划付诸实施。但是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会自卫反抗的,于是他才策划了热巴和镇长自愿签订代征契约的计谋。这样一来,至少在表面上,热巴本人,甚至他全家的祸福都取决于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不过热巴的老婆在法庭上经过了那次失败的斗争以后,并不甘心认输。第二天正逢星期天,她决定到夫热强什村做礼拜,她想要找神父商量对策。那儿有两个神父,一个是地区的主持乌拉诺夫斯基神父,然而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一双眼睛鼓得圆圆的,就像鱼眼一样,头还不停地摇晃着。热巴老婆要找的不是这位老方丈,而是助理神父齐吉克,他是个虔诚而又聪慧的人,她觉得自己一定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的主意和安慰的。她本想早点动身,赶在弥撒之前和齐吉克神父谈一谈,可是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加上她丈夫还关在猪圈拘留所里,所以现在她丈夫那一摊子事也得由她来做。等她把家里收拾好,喂了马、猪和母牛,煮好了早饭,并且把饭送给了拘留所里的热巴之后,太阳已经很高了,她知道她不能在弥撒之前赶到教堂了。
实际上,她赶到那里的时候,礼拜已经开始了。那些穿着绿色夹克的妇女们正坐在墓地里急忙穿上用手提来的便鞋。热巴的老婆也照样做了,随后她走进了教堂。齐吉克神父正在布道。老神父和平常一样,戴着圆顶帽子,坐在神坛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眼睛,脑袋不停地摇动着。福音书已经念过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齐吉克神父突然讲起了中世纪卡吉米派的异端邪说来,他向自己的信徒们解释,应该如何采取符合教会准则的方法去对待这些异端邪说,同时他也谈到了当时针对它而颁布的圣谕。接着,他又用有力的语言,富含激情地,深入浅出地去警告他的那些羔羊:他们是普通百姓,贫穷得就像空中的飞鸟一样,可是却受到了上帝的怜爱。像魔鬼那样傲慢的人,他们播下的是毒麦而不是小麦,收获的是眼泪和罪恶。这时,他又顺便提到了康迪拉克、伏尔泰、卢梭和奥霍罗维奇,却完全没有讲到这些人之间的差别。最后他又详细地描述了那些罪孽深重的人在另一世界将遇到的不幸的事情。热巴的老婆立刻感到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她不懂齐吉克神父说了些什么,但她心里想道:“他一定是特别善于演讲,因为他的声音是这样的洪亮而富有激情,以至于都汗流浃背了,而且大家听了以后都在叹气,好像要把最后一口气都吐出来。”
布道结束后,又开始了弥撒。啊!热巴的老婆也在祈祷,这个不幸的女人虔诚地祈祷着,比她前半生任何一次都要虔诚,不过现在,她越来越觉得宽心了。
庄严的一刻终于来到了。老方丈全身白衣,犹如一只白鸽。他从箱子里拿出了最神圣的圣餐盒,然后转身面对大家。他用自己那顫抖的双手捧着圣餐盒,仿佛在捧着太阳,一直把它举到脸前,他闭起双眼,低着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仿佛在养精蓄锐。最后他高声唱了起来:
在这样伟大的圣餐面前!
大家一起回答,成百个声音吼唱起来:
“我们匍匐在地,
让那些旧的传统,
为新的法规所代替,
而信仰将会弥补
与凡情不符的东西……”
歌声雷鸣般地响着,连门窗上的玻璃都被震响了,管风琴在吼叫着,大大小小的钟都已敲响;教堂门前的鼓声在擂动,香炉里升起了袅袅青烟,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把一团团烟雾映成了彩虹色。在这些喧嚣、烟雾、阳光和说话声中,那最神圣的圣餐盒突然地闪烁了一下。老方丈把餐盒放下,又一下子把它举起。这时候,这个手捧圣餐盒的白衣老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一半身体隐没在烟雾里,发出了光辉。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恩泽和欢乐,温暖着所有人的心和他们虔诚的灵魂。而这种恩泽和巨大的欢乐也把热巴老婆那颗苦难的灵魂置于上帝的庇护之下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大声叫道:
“耶稣啊,隐身在这最神圣的圣餐盒里的耶稣啊,请您不要遗弃我这个苦命的人啊!”泪水从她眼里流出,然而这和她在镇长那里哭泣时的泪水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欢乐的眼泪,虽然它像加尔各答的珍珠那样大,但这是一种欢乐而又平静的眼泪。
热巴老婆趴在神坛前面,把脸贴在了地面上。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仿佛觉得,是有一些天使,轻轻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把她当作一片枯叶一样,带到了天上,带到了那永远充满幸福的地方。那里没有佐乌齐凯维奇和镇长,也没有征兵名册,在那里,能看见的只有一片光明,在光明之中是上帝的宝座,宝座周围光芒四射,她只好闭起眼睛。那里聚集着无数的天使,犹如一群插着白翅膀的小鸟。
热巴的老婆在那里趴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起来的时候,弥撒已经做完了,教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烟雾已升至屋顶,最后一批人也已走出大门。一个年老的教堂职司把神坛上的蜡烛吹灭,这时热巴的老婆也站了起来,走向教堂的偏房去找神父说话。
齐吉克神父正在吃午饭,他们告诉他,有个哭泣的女人想见他,于是他就立即出来了。他是个年轻的神父,脸色苍白却显得很开朗,他那白净的前额长得很高,露出一付愉快的笑容。
“你这个女人,有什么事吗?”他用低沉而悦耳的声音问道。
热巴的老婆抱住了他的双脚,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她一面哭泣,一面吻着他的手。最后她谦恭地抬起了头,用那双黑眼睛望着他说:
“啊,尊敬的神父,我是专门来向你求助的,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齐吉克神父温和地说道:
“女人,你来我这里是对的,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意见:把自己的一切苦难都奉献给主吧。主在考验他忠实的仆人,甚至是非常严厉地在考验他们,就像考验约伯时,让自己的狗去舔他的伤口一样;或者像考验阿扎里亚斯那样,上帝使他的眼瞎了,可是上帝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他会嘉奖那些忠诚的人。你丈夫遭遇到的不幸,可以看做是上帝因为他酗酒而对他做出的惩罚。你要感谢上帝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惩罚他,这样他死后就能得到宽恕了。”
热巴老婆抬起一双黑眼睛望着神父,随后就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教堂。等到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她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她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却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