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章里,我们的主人公们会陆续登场。在他们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敬请期待吧!
羊头镇镇长的办公室里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就像播种罂粟的时节。镇长是个名叫弗兰齐什克·布拉克的富裕农民。他坐在办公桌前,在纸上涂来涂去,十分投入。镇里的文书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在窗前站着,不停地用手挥赶着身边飞舞的苍蝇。
办公室里的苍蝇可真多,和牛棚里的一样多。所有的墙壁都被苍蝇污染得失去了原有的颜色。除了墙壁以外,办公室里其他的东西也都被污染了,比如办公桌上摆放着的相框,还有镇长办公用的纸张、印章、公文簿和十字架,也都是污迹斑斑了。
镇长的身上也沾满了苍蝇,看上去跟普通的陪审员没什么两样。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在头发上擦了香膏,喷了香水,这让他招来更多的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在他头上打转,有的苍蝇落在他那留着分头的发缝里,形成了一块块活灵活现的、移动的黑色斑点。佐乌齐凯维奇先生时不时轻轻地举起手来,然后突然打下去,紧接着,随着啪的一声响,那群苍蝇便会嗡嗡地飞散开来。这时,佐乌齐凯维奇先生用手在头发里摸索,从头发中间把打死的苍蝇拈了出来,扔在地上。
现在是下午四点,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整个镇子一片宁静。在办公室窗户外面,一头母牛在墙上来回磨蹭,它呼哧呼哧喘着,头时不时伸到窗口,嘴边还挂着一条口水。
为了驱赶苍蝇,这头母牛用自己的脑袋反复蹭着脊背,有时还用短角去牴墙。这一幕恰好被站在窗前的佐乌齐凯维奇先生看见了,便大声呵斥起来。
“嘿!你这个畜生……”
接着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又用手理了理头发。
镇长终于打破了沉默。
“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他用玛茹尔人的腔调说道,“你来写一下这个‘报告’吧,我实在不太会写,而且你又是文书。”
碰巧这天,佐乌齐凯维奇先生的心情不是很好。一般情况下,只要他一不高兴,任何事情就都得镇长亲自动手去做。
“没错,我是文书,可那又怎么样?”他轻蔑地说道,“文书是专给县长或者警察局长写报告的。至于像你们这样的镇长,还是劳驾你们自己写吧!”
接着他又傲慢地加了一句:
“对我来说,镇长算什么?不过是个普通农民罢了。不管你怎么美化农民,抬举农民,可农民终究还是农民!”
说完,他又理了理头发,照了照镜子。
镇长被他的话刺痛了,生气地说道:
“你们看看他!难道我就没有和警察局长一道喝过茶吗?”
“对我来说,一起喝茶又算得了什么呢?”佐乌齐凯维奇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想,也许就只有茶,连阿拉克酒都没有加吧?”
“不是的,是加了阿拉克酒的!”
“那好,就算是加了阿拉克酒,我还是不写这份报告。”
镇长火冒三丈,大声问道:
“既然先生你认为自己是这样高贵的上等人,那你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恳求我让你当镇文书呢?”
“谁恳求你了?我之所以能当这个文书,是因为我和县长的关系。”
“哦,还真是老熟人呢!每次县长来这里,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布拉克!布拉克!我警告你,管好你的嘴巴,少在这儿废话!你们这些农民还有你的这些文书,就像卡在我嗓子眼儿里的鱼骨头,真是叫我难受极了!一个有教养的人和你们一起相处久了,也会变得庸俗不堪。你可不要惹恼我了,一旦我发起脾气来,就会让你和这些文书都去见鬼!”
“你真要这样?那你以后要干什么去呢?”
“怎么了?难道我不当文书,就只能去啃木头吗?对于一个有教养的人,有的是办法养活自己,你就少替那些有教养的人瞎操心吧!甚至就在昨天,督查官托乌比斯基还对我说过:‘哎,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你应该去当副督察官的呀!因为你知道草是怎样长出来的。’你知道,副督察是干什么的吗?他每天骑马到各处庄园看看,然后和乡绅们打打牌。我只要和他通融一下,我的口袋就会被塞得满满的。如今有哪个酿酒厂不徇私舞弊呢?就在我们的羊头镇,不是连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都在做手脚吗?你的这些话只能对傻瓜去说,没人会在乎做你的什么文书,一个有教养的人……”
“没有了你,地球一样会转!”
“世界倒是不会完蛋,可你就只好把刷子放进柏油桶里搅一搅,然后用它去写你的报告!当你的天鹅绒衣服下面的身体还没感受到棍打的疼痛时,你一定会觉得挺愉快的!”
镇长开始搔起他的头皮来了。
“只要一说你几句,你就立刻跳起来了!”
“那你就给我少说几句吧!”
“算了!算了!”
于是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听得到镇长的笔在纸上发出缓慢的沙沙声。终于,镇长伸展一下身体,在外衣上擦了擦笔,说道:
“终于好了,多谢老天爷的帮忙,我总算把这份通知写好了!”
“那你就念来听听吧,看看你都胡扯了些什么?”
“我可不是在胡诌!凡是要说的话,我都一字不落地写了上去。”
“我说,你就快点念吧!”
镇长双手捧起那张纸,开始念起来:
“致夫热强什村村长: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司令大人下了命令,要我们把征兵名单在圣母节前准备好,包括放在教区神父那里的户籍,以及我们在你们那里工作的小伙子们。你明白吗?这些统统都要写好。凡是年满十八岁的,做工的,都要在圣母节前打发回来。如果你没有把这件事情办妥,那你就会受到训斥,我也会和你一样。阿门!”
这个虔诚的镇长每到星期天都必定会去聆听牧师讲道,他们通常都是用阿门作为结尾的,于是他就认为所有文章都以这个作为结尾,这样是符合庄严文体的要求的。可是佐乌齐凯维奇听完却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写的东西?”他讽刺道。
“如果你觉得不满意,那就请你自己去写吧!”
“我确实要写,因为你,我真替羊头镇感到害臊!”
佐乌齐凯维奇一说完,便坐了下来。他拿起一支笔,先在纸上画了几个圆圈,像是在养精蓄锐,然后便奋笔疾书起来。
没过一会儿,这封通知书便完成了。佐乌齐凯维奇理了理头发,开始念起来:
“羊头镇镇长致夫热强什村村长:接上级命令,征兵名册应于某年某月某日准备齐全。特告知夫热强什村村长:凡羊头镇农民的户籍存放于教区办公室的,应立即提出,按期送至我镇。现今还在你村做工的羊头镇农民,也务必于该日遣返我镇。”
镇长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他的脸上露出了专注和满意的神情,看上去就像他对待宗教时的虔诚一样。每句话在他听来都是那样庄严和优美,而又不失官方风范。比如开头那一句:“接上级命令,征兵名册……”镇长非常欣赏这个“接”字,他觉得像这样准确的字眼,他这一辈子也不会用。而且即使他用这个字开了头,后边也无法再接着写下去。但在佐乌齐凯维奇的笔下,这些字就像流水一般,一泻千里,甚至在整个县办公室里,再也找不到人比他写得更好的人了。镇长提起公章,用力在那张纸上盖了一个大印。他是如此用力,把桌子都给震得抖了起来。至此,一封公文便算大功告成,手续完备了。
“哎呀,你真是太聪明了!多聪明的脑袋瓜子!”镇长说道。
“这算什么!”现在佐乌齐凯维奇的态度已经温和下来,他说道,“一个人之所以是文书,就是因为他会写书。”
“你也写书啊?”
“那还用问?你看看办公室里那些文书都是谁写的?”
“真的!”镇长答道。
过了一会儿,镇长又接着说道:
“他们一定会像闪电那样迅速把名册送来的!”
“但是,下一步,你就该好好考虑考虑,要怎样把村里的那些无赖除掉。”
“怎样才能把他们除掉呢?”
“我告诉你,县长经常说羊头镇的人很不像话,因为他们经常酗酒。他还说,要是布拉克不把这些老百姓管好,就要找他算账,要他负责。”
“唉!这个我知道。”镇长答道,“什么事情都要把责任归咎到我头上。就像那次,罗扎尔卡·科瓦利哈生孩子,法院判了她二十五大板,告诫她不要再犯第二次。一个没有结婚的闺女这样做是很不光彩的,这只是为了教育她。但是这样判决的是谁?是我吗?不是我,是法院这样判决的。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可是他们却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
正好这时候,那头母牛又用脑袋撞了一下墙,办公室都震动了。镇长愤怒地大声叫道:
“哎呀呀!这该死的东西!”
一直坐在桌子旁边的文书,这时又照了照镜子,然后说道:
“你这是活该!你为什么不去管管他们呢?酗酒的事情也是这样,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难道人们不明白谁是羊头镇的老鼠屎?是哪个人把大家带进酒店的?”
“的确,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过说到喝酒,大家在地里干活,累了一天了,喝点酒也很正常,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把热巴一个人除掉,村里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什么?你是要我把他的脑袋敲掉吗?”
“脑袋倒不用你敲掉。现在不是要弄征兵名册吗?你可以把他的名字写进名册里,让他去抽签,这就够了。”
“可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孩子都一岁多了。”
“上级怎么会关心他的情况呢?再说他也不会去上诉的。就算他去上诉,又有谁会去理会他呢?在征兵的这个时期,每个人都忙得很,没空管别人的事。”
“嘿!文书先生!文书先生!我猜,你这样做可不是为了反对酗酒,而是为了他的老婆。这可是亵渎神明的罪过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想想你的儿子今年都十九啦,他得和别人一样去抽签。”
“这个我知道,但我绝不会让他去的。万一他非去不可,我也会把他赎回来。”
“哈!如果你是个大富翁的话……”
“上帝可怜我,让我手里积攒了一些钱。尽管数目不大,但作赎金也许还是够的。”
“你得付八百卢布的现金呢!”
“既然我说过我要付钱,哪怕是现金我也会付的。只要老天保佑我以后还能继续当镇长,不出两年,这笔钱又会回到我手里来的。”
“也许能回来,也许回不来。不管怎么样,我也是需要钱的,我是不会让你独吞的。一个有教养的人总比一个愚蠢的人开销要大得多。如果我们用热巴来顶替你儿子,那你可以省下一大笔钱了。这八百卢布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能够省下这样一大笔钱,这让布拉克动了心,仿佛幸运女神正在向他招手,他说:
“啊!那就这样定了。不过这可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这事不用你出面。”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坏事是你做的,可没准将来过错还得归罪到我的头上来。”
“那就悉听尊便吧!你去付你的八百卢布好啦!”
“我可没有说我不心痛那笔钱呀!”
“你不是说那笔钱迟早还会回到你手里的么,那你还心痛什么呀!不过,你也不要对你那镇长的位置抱太大希望,他们还不了解你的全部底细,要是他们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一样多……”
“办公费你拿的可比我还要多!”
“我指的不是办公费,我是说更早时候的事。”
“嗨,那我不怕的!我可都是按照上面的命令做事的。”
“好吧!你还是到别处去解释吧!”
佐凯齐乌维奇说完这句话,便拿起他那顶草绿色的帽子走出了办公室。太阳快要落山了,人们陆陆续续从地里往家走。没多久,文书碰见了五个割草的男人,他们个个肩上都扛着一把大镰刀,他们朝他鞠躬,嘴里说着“赞美基督!”而文书呢,他只是略微点了点他那涂满香膏的头,并未说那句“永远永远”的答话。因为他觉得,一个有教养的人是不适合说这句话的。而他,佐凯齐乌维奇,正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是大家公认的。只有那些别有用心或者居心不良的人才会怀疑他的教养。对这些人来说,只要有人在才能上稍微胜过他们,他们就会觉得像是眼睛里被人撒了盐一样,令他们寝食难安。
如果我们给一切知名人物都立下传记,那么,我们将会在文书这个出类拔萃的人的传记中看到这样的描述:他是在驴子城上的小学,那是驴子县的县城,羊头镇就属于这个县。十七岁那年,佐乌齐凯维奇才读到二年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狂风暴雨的时期突然来临,他的学业就不会被中断,也许现在他的学术造诣就会比现在更高。由于那时受到老师们不公正的对待,佐乌齐凯维奇和当时的年青人一样,心中充满了愤怒,于是他站到了那些激情澎湃的同学们的前列,和那些迫害者们大闹了一场。他撕毁了书本,折断了尺子和钢笔,拒绝了智慧女神,最终进入了马尔斯和贝罗娜的军界。在那个时期,裤子不是穿在皮靴的外面,而是要塞进皮靴里面的,人们满怀激情地高唱着:“向你们致敬,大贵族先生!”然而这份激情中却饱含着辛辣而又讽刺的嘲笑。兵营里的生活,到处是歌声,满室的烟雾弥漫。驻防时偶尔也会有一些浪漫经历,因为在这些驻地里,那些胸前、背上、头上和其他地方都挂满了小十字架的少女们,“为了祖国和祖国的英勇保卫者们”,是会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的一切的。这样的生活,我可以说,正适合佐乌齐凯维奇这个热情奔放而又好动的年轻小伙子。这种生活恰好能够让他去实现那些曾经一次次震撼着这类青年心灵的幻想。他们在学生时代曾偷偷阅读《雷那德·雷那迪尼》和一些其他作品,青年们的想象力被激发了,思维得到了发散,灵魂受到强烈撞击,这让他们产生了上面所说的心灵的幻想。
然而,这种生活也有它阴暗的一面,或者说冒险的一面。佐乌齐凯维奇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勇敢,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幸亏伏热强什的那道栅栏直到现在还保存着,这道栅栏即使是最好的马也不一定能越过去。可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受到继续保卫祖国的激情的激励,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如今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但是佐乌齐凯维奇每次来到伏热强什,都会再看一眼这道栅栏,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当时的情景。他心里嘀咕道:“真是活见鬼!换做今天,我可是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
那次,连战地报道都提到了这位超人的壮举。可是从那以后,像保护自己眼珠那样保护着佐乌齐凯维奇先生肩背的命运女神,仿佛被他的勇敢给吓坏了,突然之间就离他而去。那次事件过去以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早晨,佐乌齐凯维奇先生那曾多次经受过严峻考验的肩背突然遭到了重击。幸亏老天爷保佑,他不是被子弹或刺刀所伤,伤到他的是一种由牛皮腰带和铅头做成的可怕工具。这种工具,把我们这位讨人喜欢的主人公原本那光滑的脊背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从这时候起,他的思想和感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趴在羊头镇酒店的硬板床上彻夜无法入睡。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呀,想呀,就像伊格纳齐·罗约瓦那样,终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一个人只能用他所特有的才能去服务大众。知识分子就应该用智慧去服务大众而不是用肩背。智慧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可是人人都有背部。他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让自己的背部去受苦了,在这条他之前走过的道路上,他到底还能为祖国做出什么更大的贡献呢?难道还要他去再跳一次栅栏吗?不,已经够了!“还是让别的人去跳吧!”他想道。那么,还是要继续去流血吗?难道他的血流得还不够吗?不,再也不能了!现在应该用点不一样的方式,用和平的方式去为大众服务,而且要用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就是用知识去为大众服务。他觉得自己拥有丰富的知识,加上他熟悉驴子县的几乎所有居民的情况,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很好地服务大众。
于是他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甚至于,他梦想是当副督察官呢!
不过,文书这个职务他干得还不错。良好的教育总是能博得人们的尊敬。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这位招人喜爱的主人公,对驴子县的每一个居民都有所了解,人们都非常尊敬他,其中也不免夹杂着一定的戒心,生怕得罪了这位不平凡的人物。乡绅们见到他都要向他点头致意,至于农民们,老远就脱帽鞠躬,嘴里说着:“赞美基督!”
可是,在这里,我必须要向读者解释清楚,为什么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不以通常的“永远永远!”来回答“赞美基督”呢?我已经说过了,他认为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样回答是不合适的,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凡是独立和放荡不羁的人,大都是勇敢而又激进的,而且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一直深信“灵魂只是一股气而已”。此外,文书最近正在读一部名叫《西班牙的伊萨贝拉》,又名《马德里宫廷秘史》的作品,这本书是由华沙书商布勒斯拉维尔先生出版的。这部小说从各方面说来都写得不错,深受佐乌齐凯维奇先生的喜爱。甚至有的时候,他激动得真想丢下一切跑到西班牙去。当他一想起马弗利吻着伊萨贝拉脚上的袜子时,他就心里思忖:“既然马弗利能够成功,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成功呢?”他差点就去了西班牙,因为他当时还有一种想法:“一个人在这个愚昧落后的国度里,只会虚度年华、浪费青春”,幸亏还有别的原因,也就是国内的袜子,把他留住了。个中奥妙在这篇史诗中,以后就会谈到。
实际上,由于阅读了布勒斯拉维尔先生出版的那部让我们觉得骄傲的《西班牙的伊萨贝拉》,佐乌齐凯维奇对教会产生了怀疑,以至于后来,凡是和教会有直接或间接联系的一切,他都有所怀疑,这便是他不按习惯用“永远永远”来回答那些割草人的原因。他只是朝前走去……他走呀走呀直到遇见一群从收割地里回来,肩上扛着镰刀的姑娘。这时候她们正好要经过一块儿有积水的洼地,她们一个跟着一个,像一群要过河的鹅,都撩起裙子,露出了红润的小腿。直到这时,佐乌齐凯维奇才开口说话:
“小山雀们,你们好啊!”接着他就站在那条小路上,每个姑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从腰间把她抱起来,亲吻她,还要把她扔到河里。不过他不是真的要把她们扔进水里,只是想开个玩笑,吓唬吓唬她们而已。这些姑娘们便大叫了起来:“哎呀呀!哎呀呀!”边叫着,嘴里还笑个不停,笑得露出了牙齿。等到她们都过去了,这位文书先生听着她们的议论,心里乐坏了。一个姑娘说:“我们的文书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另一个说:“他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润!”第三个姑娘说:“他头上有一股玫瑰香气,当他拦腰抱起你来的时候,你就晕头转向了。”
文书继续朝前走去,心中充满了欢乐。但当他走近一座茅屋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于是他在篱笆外面停了下来。篱笆的另一面是一片茂盛的樱桃树果园,里面摆放着许多蜂箱,离蜂箱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在说话,一个在围裙里放了一些马铃薯,用小刀在削皮,另一个说道:
“哎呀!我的斯达霍娃,我真是担心啊!我好害怕他们把我的弗兰涅克拉去当兵,我真怕得要命呀!”
“那你得找文书去啊,”斯达霍娃答道,“去找文书去呀!如果他帮不了你,那就没有人能帮助你了!”
“我的斯达霍娃,你说我该拿什么东西去送他好呢!空着手去求他一定是不行的。镇长倒还好说,不管你送他的是鸡蛋,还是黄油,或是一匹麻布、一只母鸡,他都会收下,也不会说什么挑剔的话。可是这些东西,文书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可实在是傲慢得可怕啊!想要求他办事,就得打开钱包,至少要给他一个卢布的东西才行。”
“你们等着瞧吧!”文书自言自语道,“看我会不会要你们的鸡蛋还有母鸡,我是这种受贿的人吗?你们还是拿着你们的母鸡去求镇长吧!”
他这样想着,一边用手扒开樱桃树枝,想要看看那两个女人到底是谁,正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马车的辚辚声。文书回头望去,只见马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头上斜顶着一顶帽子,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赶车的正是弗兰涅克,就是刚才两个女人谈到的那个人。
大学生把身体向外探了探,看见了佐乌齐凯维奇先生,便向他挥了挥手,大声说道:
“你好啊!佐乌齐凯维奇先生!最近镇上有什么新闻?你为什么老是在头上擦两寸那么厚的油膏呢?”
“我是您恩主先生的仆人!”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回答道,深深地鞠了一躬。可是等马车走远了,他便朝车子那边诅咒了一句:
“祝你还没有到家就跌断脖子!”
文书先生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这个大学生了。他是斯科拉贝夫斯基夫妇的表侄子,每年夏天都要到他们家来度假。佐乌齐凯维奇不仅仅是讨厌他,而且还很害怕他,就像害怕火一样。因为他总是挖苦别人,简直就是一个大无赖。他还常常故意讽刺和嘲笑佐乌齐凯维奇先生,在这一带只有他一个人瞧不起文书,因为他不会有请求他的一天。有一次他甚至在全村大会上,当面指着佐乌齐凯维奇,说他是个大笨蛋,还叫农民们千万不要听他的话。文书心里记恨着,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他,可是……他又能拿这个大学生怎么样呢?若是换了别的人,他多少总知道一点儿底细,可是对于这个大学生,他却一无所知。
这个大学生来得真不是时候,遇见他之后,文书就只好闷闷不乐地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离大路稍远一点的那座农舍前面才停了下来。他看到这座农舍的时候,脸色好转,并且渐渐明亮起来。这座农舍也许比村里的其他房子都要简陋,但却被收拾得很整洁。房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生长着一簇簇菖蒲。篱笆旁边堆了一堆木柴,一把斧头插在木柴上。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是一间杂物间,门敞开着,它的旁边是一座板棚,既当牛棚,又做马厩。再过去是一片田地,一匹马在那儿吃草,边吃边走来走去。牛棚前面有个大粪堆,上面躺着两头猪。一群鸭子在粪堆周围找东西吃,脖子伸得老长。木柴旁边的一只公鸡正在木屑中间扒来扒去,当它找到了一颗谷粒或是一条虫子时,便会大声“咯嗒,咯嗒”地叫起来,那些母鸡一听见召唤,立马蜂拥而至,彼此用尖嘴抢啄着它们眼中的美味佳肴。
在农舍的大门前面,一个女人正在劈大麻,嘴里还哼个不停:“啊依,达大大!啊依,达大大!啊依,大大那!”她旁边躺着一条狗,两只前腿向前伸着,在不停地摇动着脑袋驱赶着那些落在它残缺耳朵上的苍蝇。
这个女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长得非常俊俏。她身穿一件白衬衫,腰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头上戴一顶农妇通常戴的那种帽子。衬衣下面一对健壮的乳房高高隆起,像两颗蘑菇一样。她的肩膀和臀部都比较宽,腰部却很细,体态轻盈灵活。总而言之,她是只母鹿。
她身材纤瘦,头不大,脸色稍微有点苍白,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却呈现出一种金黄的光泽。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毛标致得就像是画上去的。另外,她还有一个好看的鼻子和一张樱桃小嘴。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帽子下面披散开来。
文书刚刚走上去,躺在女人身边的那条狗就跳起来了,竖起尾巴狂吠起来,边叫边露出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倒像是在笑似的。
“克鲁契克!”这女人用尖细而悦耳的声音叫道,“还不给我躺下!不然就叫虫子咬死你!”
“晚上好!热巴太太!”文书开口说道。
“晚上好!文书先生!”女人答道,并没有放下手里的工作。
“你男人在家吗?”
“他到林子里干活去了!”
“这太糟糕了!我代表镇公所找他有点事。”
镇公所里的事情找到普通老百姓头上,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灾难。热巴老婆放下工作,惊慌地望着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哎呀!有什么事呀?”
这时,文书跨进了院门,站在热巴老婆的面前。
“你和我亲亲嘴,我就告诉你。”
“走开!”她回答说。
但是,文书先生却抱住了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先生,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了!”热巴老婆一边叫喊,一边用力推开他。
“我的美人儿!……玛丽霞!”
“先……先生,你这是在冒犯神灵呀!先生!”她一面说,一面竭力地挣扎着,可是佐乌齐凯维奇的力气太大了,紧紧抱住她不放。他们开始搏斗起来,在搏斗的时候,热巴老婆被大麻绊倒了,文书也顺势一道摔了下去。
“啊!上帝啊!快救命啊!”热巴老婆大声叫喊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克鲁契克冲上来帮忙了,它竖起背上的毛,狂吠着,向文书一口咬去。文书先生是脸朝下背朝上地躺着的,穿的是一件短大衣。克鲁契克便咬住了他没有被上衣遮住的后裤裆,牙齿穿过了裤裆,又咬住了里面的短裤,再穿过裤衩,咬住了他的皮肉。克鲁契克咬住了一口皮肉之后,便拼命地摇动着它的脑袋,撕扯着。
“耶稣玛利亚!”文书大叫起来,忘记了他是属于“自由思想派”的。
在克鲁契克的帮助下,热巴老婆终于挣脱了文书,站了起来。文书先生受到重创,一下子跳了起来。克鲁契克抬起了前脚,但没有松口,直到文书拿起了一块柴木向后乱打一气,克鲁契克的背上挨了一下,这才哼哼叫着躲开了。
可是没过多久,它又重新扑了上来。
“快把狗赶走!快把这魔鬼弄走!”文书大叫道,一边拼命挥动着那块木柴。
女人叫开了那条狗,并把它赶出了院门外。
这时她和文书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互相瞪着对方。
“啊呀!我真是不幸!你为什么这样望着我?”热巴老婆终于大声问道,她对这次流血事件感到害怕。
“你们会得到报应的!”文书先生大叫道,“你们会得到报应的!等着瞧吧!热巴就要去当兵了!我本来是要救他的……可是现在……除非你们找到我门上来……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仿佛有人用斧头狠狠地在她的脑袋上砸了一下,她把手摊了开来,张着嘴,想要说什么。这时候,文书从地上捡起了他那顶有绿带子的网帽,一只手挥舞着那块木柴,另一只手捂住了刚刚被撕开的裤子内裆,飞快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