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艾尔曾夫人见到西维尔斯基的时候,脸上神情慌乱而懊恼。她的眼睛干干的,有些红肿,像是发了炎一样,整个人有些烦躁不安。
“你有没有收到什么信?”她急忙问道。
“没有。只有你的一封电报,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我以为他会写信给你。”
“没有!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今天早上。我们听见从他房间里传来了枪声,服务员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间旅馆里吗?”
“不是,幸好他昨天已经搬到康达明去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怎么知道!”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据我所知,他是从不赌博的。”
“是的,他们还在他身上发现了钱。”
“你是昨天解雇他的吗?”
“是的,不过那是应他自己要求做的。”
“他是不是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了?”
“我怎么知道!如果他想要自杀,那就应该走得远远的。他就是个疯子,这就足以解释一切了!为什么他不到别的地方去自杀呢?”艾尔曾夫人气恼地说道。
西维尔斯基出神地看着她。
“你先冷静点!”他说道。
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思,紧接着又说:
“这件事情让我非常不高兴,可能还会给我带来许多的麻烦!谁知道呢,没准我还得到法院里去解释,去作证……我又知道些什么呢?真是件可怕的事情!除了这些,恐怕还会有许多的闲言碎语。首先就是那个维亚德洛夫斯基……我想要请求你去告诉你的朋友,就说克勒索维奇因为赌博输掉了我的一笔钱,这是他自杀的原因。可是如果要去法院作证,那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这样可能会被判作伪证,但是在人们面前必须这么说。如果他能到孟敦或者尼斯去自杀就好了!还有,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死之前会不会故意写些什么东西来报复我呢?如果有什么东西寄给了报社,那就糟糕了!这样的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本来就想离开这里,现在看来,我是不得不走了……”
西维尔斯基越来越专注地盯着她那张怒气冲冲的面孔,和那张撅起的小嘴。最后,他感叹道:
“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啊!”
“的确是可怕!但如果明天我们俩就离开这里,别人会不会更加说我们的闲话呢?”
“我不这么认为。”西维尔斯基回答道。
然后,他又询问了克勒索维奇开枪自杀的旅馆,说他要去那里看看,打听一些消息,并安排丧葬。
艾尔曾夫人竭力反对他去,西维尔斯基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地说道:
“夫人!他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至少该把他埋葬了吧?”
“会有人去埋他的。”她回答道。
西维尔斯基最终还是和她告别,离开了旅馆。走在旅馆的楼梯上,他用手摸着额头,又将帽子戴在头上,口中默默念着:
“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
以往的经验让他知道人类的自私可以达到何种程度。他也知道,女人不管是在自私自利还是自我牺牲上,都是胜过男人的。这让他想起了,他的一生中曾经遇到过类似的女人,她们的外表富于魅力,然而内心却藏着肮脏的、野兽般的自私自利,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任何道德观念就都会被抛弃掉。即便回想起这些,艾尔曾夫人的行为还是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他自言自语道:“这个不幸的人曾经是她孩子的家庭教师,他们曾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且他还爱上了她……可是她呢?她连一句同情的话都没有,一丝常人的怜悯之情也没有,丝毫没有表示出对这个逝去的生命的惋惜,什么都没有!她竟然还在生气,责怪他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恨他没有走得远远的,恨他破坏了自己的兴致,抱怨可能要为此去法庭作证,责备他不该让她招致别人的议论。她根本一刻也没想过他到底为什么会自杀,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为了她才自杀的?在她恼怒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她正在我面前暴露出她丑陋的本性。即使在她的内心里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但至少出于理智,她也应该在我面前表现出似有恻隐之心的样子啊!这一切都只能说明她是一个心如蛇蝎的人!面子!面子!一切都是为了面子!她穿的是法国衣服,说的是法国话,但灵魂里却是只有非洲原始人才有的野蛮和凶残本性!文明只是扑在她脸上的香粉,华丽而肤浅!……这个女人居然还让我欺骗我的朋友,说克勒索维奇是因为输了她的钱才自杀的。呸!她真应该为她的行为遭到报应!”
他想着想着,不觉间已到了康达明。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家出事的小旅馆。在克勒索维奇自杀的房间里,正有一个法医和一个法官在做调查,他们看见西维尔斯基来了都很高兴,希望他能提供一些死者生前的情况,以协助调查。
“死者留下了一张字条,要求把自己葬在公墓里,把他留下来的钱,按通讯地址汇到苏黎世去。除此之外,他还把生前所有的文件都烧毁了,火炉里的纸灰可以说明这一点。”法官说道。
西维尔斯基看了一眼克勒索维奇。他躺在床上,眼睛可怕地睁着,嘴巴像吹口哨似的张大开来。
“死者觉得自己的病无法治愈了,他曾向我说起过这点。他很有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自杀的。而且他从来不去赌场。”画家说道。
接着,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克勒索维奇的一切情况都告诉给他们,还留下了一笔足够买墓地的钱,随后便离开了。
在路上,他想起了克勒索维奇以前对他说过的关于微生物的话,以及他对维亚德洛夫斯基的回答,说他参加的是“沉默的一派”。于是他开始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早就有了轻生的想法,而他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预感到他是注定要死的。
但是他明白,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对艾尔曾夫人那痛苦无望的爱情,以及他们的离别。这种想法让西维尔斯基充满了伤感。克勒索维奇的尸体,那惊恐的、瞪得大大的眼睛,和那像吹哨子一样的嘴巴,它们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任何一个人陷入这可怕的黑夜中都会感到害怕,而整个生命和死亡的必然性相比,真是一场悲剧的滑稽戏。他带着这种沮丧的心情回到了艾尔曾夫人那里。
当得知克勒索维奇没有留下任何文件时,她才深深舒了一口气。她说她要送去一笔钱作为克勒索维奇的安葬费。直到这时,她才带着一丁点怜悯的语气谈起这件事来。但是无论她怎样挽留西维尔斯基,哪怕几个小时,都被画家拒绝了。画家告诉她,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必须得回去了。
“那我们晚上再见面好吗?”她伸出手来和他握别的时候问道,“我真想晚上绕到尼斯去,和你一起走。”
“到哪里去?”西维尔斯基惊讶地问道。
“你忘记了吗?到‘福米达波号’去啊!”
“啊?你还有兴致去参加那个舞会?”
“若是你知道我此时有多么难过,你就会可怜我的,特别是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说句心里话,我真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为他感到伤心……但是我必须要去!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无事生非,我非去不可!”
“是吗?再见!”西维尔斯基说道。
一刻钟以后,西维尔斯基坐在回去的火车里,他暗自想道:
“如果我和你去参加‘福米达波号’的聚会,或是跟你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那我也和你一样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