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几天之后的某个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照亮了木质的地板。几缕光线平躺在我的床边,耀眼的光斑是玫瑰花的形状,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慵懒地看了眼窗外,窗户那边正传来沉闷的敲击声。那不是诗人密茨凯维奇长诗中的佐霞,虽然她时常用这种方式叫醒塔杜斯。也不是我亲爱的哈尼娅,那是看林人瓦赫的身影。他正满脸胡子拉碴地贴近窗户,急促地朝我喊道:

“少爷!”

“什么事?”

“一群公狼在波霍洛威树林里围追一只母狼,正是诱猎的好机会,我们赶紧去吧!”

“你等我一下!”

我赶忙穿好衣服,挎起猎枪,提着猎刀走了出来。瓦赫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他的裤脚向上翻着,外面的一层被草地的露水沾湿。他手上提着锈迹斑斑的单筒长枪,这支枪是他的老伙计了,在他手上从来都是弹无虚发。天色尚早,太阳还没有升起,勤劳的人们也还没有下地干活,田野上找不到放养的牲畜。慢慢地,东边的天空露出浅浅的鱼肚白,但仍看不清太阳,只在树林间、草地上映下粉一块、金一块的光斑,而西边还是昏暗的!这位老人可真是急性子!

“我已经备好马匹和马车,我们赶紧去森林里吧。”他说道,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我们坐进马车便出发了。马车一路飞奔,在驶过谷仓的时候,一只兔子飞快地窜了出来,从我们前面夺路而逃,跳进了路旁的草地里,在繁茂的草地上留下了蹿过的痕迹。老人朝着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严肃地说道:

“野兔穿路过,真不是个好兆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也不早了,太阳马上出来,地上就要看到影子了。”

这倒是真的,因为在黑暗里,物体是不会把影子投到地上的。

“但是,有影子又能怎样呢?”我问道。

“要是影子很长,那还有办法可想,如果影子短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稍微懂点打猎的人都会知道,打猎要赶早,越晚越糟,因为越接近中午,影子就越短。

“那我们赶紧开始吧。”我说道。

“嗯。不过得在波霍洛威森林里,就从刨树坑那里开始吧。”

波霍洛威森林其实只是整个大森林里的一部分,不过因为那里的树木长得尤其茂密,动物也很多,因此常常是这一带人打猎的首选。而刨树坑就在不远处。至于这个树坑,说来有段故事,它其实是某个暴风雨的夜晚,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时留下的树坑,现在成了波霍洛威森林里一个定位的标记。

“你打算怎么诱猎,是用诱叫的方法吗?”

“我先学母狼叫,也许会引来一只公狼。”

“瓦赫,这能行吗?也许根本不会来。”

“不,一定会来的!”

我们下了马车,把马车和马匹都交给童仆看管,自己则提着猎枪和猎刀径直向前走去。差不多一个钟头,我们在树坑里隐蔽好,这时太阳也升起来了。刨树坑的四周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灌木林,只有几棵异常繁茂的大树矗立其中,仅仅是这几棵大树枝叶间的相互交错,就足以给这灌木林提供天然的华盖。树坑非常深,我们藏在里面,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我们现在背靠背站好。”瓦赫压低声音说道。

我们相互背靠背地半蹲在坑里,只有我们的眼睛和枪口露在外面。

“注意了,我要开始叫了。”瓦赫小声说道。

瓦赫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猛吸口气,便发出了狼嚎一样的长啸,就像母狼通常呼唤公狼时那样。

“注意听!”

他把耳朵贴在树坑的侧壁上,紧锁着眉头。我什么也没能听见,只好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瓦赫抬起耳朵,扭头对我说道:

“有狼上钩了,它也在叫,不过现在还很远,差不多有半米拉的距离。”

我们屏住呼吸,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就这样又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瓦赫又把手指放在嘴里,和刚才一样,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这叫声先是在树坑里回荡了几个来回,而后穿过树丛,传向远方,回旋在整个树林的上空。

瓦赫再次把耳朵贴在树坑的泥土壁上。

“准备好!狼应声叫了,离这儿最多一俄里半路程。”

的确,声音很清晰,我也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低沉的狼嚎声,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在鸟鸣声、树叶的沙沙声中依然可以清楚地辨别。

“它在哪个方向?”我开始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

“我想应该是你那边,少爷!”

瓦赫又叫了第三声。这次回应的狼嚎声已经相当近了。我不由得紧紧握住猎枪,屏住了呼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只能听见微风吹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在未知的方位,一只松鸡隔着很远的距离啼叫着早晨的到来,啼叫声在树林间回荡了几圈后,传入我的耳中。

正当我略微松了松手中的枪,突然,在距离我们大约三百步的距离,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蹿动,松树枝开始剧烈摇晃,从密密麻麻的松叶中间,一个三角形的灰色脑袋探了出来。我很想开枪,但是距离太远,目标也不大,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开枪,前期的埋伏就前功尽弃了。我耐住性子,只好再等它走近点,心里却蠢蠢欲动,着急得要命。不一会儿,那家伙在树丛后露出了全身,慢慢朝树坑走来,它不停向四面八方嗅着气味。突然,这只狼停住了脚步,站在离我大约一百五十步距离的地方。它警觉地直起身子,竖起耳朵,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知道,它再也不会走近了,于是立即扣动了扳机。

枪声混着那野狼的哀叫声,我迅速跳出了树坑,瓦赫紧跟在我身后,但是我们却没有在原来的位置找到那只公狼。瓦赫仔细观察着地上被踩过的痕迹,说道:

“少爷!你打中了,它流血了!”

草地上果然有血迹。

“虽然距离很远,但你还是打中了!它流了不少血,我们赶紧去追吧!”

我们沿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跟踪。草地上的血迹很明显,有些地方血块还很大,显然是这头受伤的公狼不时停下来舔舐伤口,或者喘一喘气。我们在灌木林里走了很久,太阳也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但是走了这么远的路程,除了血迹,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有时候连血迹也不见了。我们一直追到树林旁的田野里。这血迹沿着两俄里长的田野,一直伸向对面池塘的方向,最后消失在长满芦苇和菖蒲的沼泽地里。没有猎犬,我们只好作罢。

“它跑不了多远的,我们明天准能捉到它!”瓦赫肯定地说道。于是我们就先回了家。

很快,我就不再去想那只狼和这次不太顺利的打猎行动了。因为我又重新陷入了那个也许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当中。以至于当我们走到森林边上时,一只野兔几乎是从我脚下蹿过,我不仅没有开枪打它,反倒被吓了一跳,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

“少爷!就是只蚂蚁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过,我也会毫不犹豫给它一枪的。”瓦赫对我刚才的反应很不理解,嘟哝道。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过话茬,一声不吭地想着我自己的事情,朝前走去。这条小路连接着通往霍热尔去的那条大道,我在潮湿的泥土里看见了新踩过的马蹄印。

“瓦赫,你知道这是谁留下的马蹄印吗?”

“依我看,这应该是霍热尔的少爷骑马去往我们宅院的。”瓦赫答道。

“知道了。我现在也要立刻回去,再见了,瓦赫!”

瓦赫热心地邀请我去他的小屋坐坐,他的小屋就在这儿附近。而且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他,他会非常难过,但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因为我很反感我不在的时候赛义姆和哈尼娅单独呆在一起太久的时间,这会让我内心感到不安。作为补偿,我答应他明天早晨再来。

令我烦恼的是,自打那次访问乌斯吉查回来之后,赛义姆一连五天,每天都会到我家里来。更为恼火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迅速发展着他们的爱情,而我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对他们严加监视,就像看护着我的心脏一样,绝不给他们任何独处的机会。然而今天,终于让他们得逞了,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呆在一起。啊!我的上帝!我是这么地愚蠢。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在相互表白了!我就像个濒死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生命的希望。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害怕这样的事情就像害怕某种灾难的发生,就像将赴死场的囚犯害怕死刑一样,尽管他知道枪决迟早会施行,不会早也不会晚,但他还是祈祷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推迟这一天的到来。

一回到家,我就在院子里碰见了路德维克神父。他头上戴着透明的塑料头套,又套了只铁丝网,正往蜂房走去。

“路德维克神父,您看见赛义姆了吗?”我问道。

“嗯!他来了差不多有一个半钟头了!”

我的脑袋忽地有种胀开的感觉,心脏不安地跳着。

“那我去哪儿能找到他呢?”

“他和哈尼娅,还有艾乌尼娅,一块儿到湖边去玩了。”

糟了!他们肯定是想掩人耳目,避开我的视线,划船去湖里告白了。

我撒腿奔向花园,往湖边停泊小船的地方跑去。果不出我所料,那条大渔船不在了。我扫视了一眼湖面,什么都没有看到。“该死的赛义姆!他们肯定是划远了!”我不禁心里暗暗咒骂着赛义姆,失落感也顿时聚拢过来。

我猜想赛义姆一定是把船划到了赤杨林那边,因为这样一来,湖边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就能够把人和船都遮住。我立马抄起木桨,跳进一条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船,轻轻地划入湖中。我沿着芦苇划过去,一直不离开芦苇太远,这样我既可以发现他们,还能避免他们看见我。

没划多久我就发现他们了,那只小船一动不动地停在一片广阔的水面上,四周没有芦苇的覆盖,他们把桨绑在船舷上。我的小妹妹艾乌尼娅坐在小船的这一头,背对着他们,高兴地拍打着湖水,玩得着了迷。赛义姆和哈尼娅坐在船的另一头,几乎是肩并肩地坐着,像是在相互倾吐着什么,哈尼娅面露羞涩地笑着。这时候,风平浪静,天气也不错,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赛义姆、哈尼娅、艾乌尼娅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幅刻意勾勒出的传世名画,画面温馨而唯美。这本该是多么令人心醉的画面啊!可我一看到它,血就立刻涌上头来。我算是明白了,他们把艾乌尼娅带来,真是一个十足的阴谋!一是因为艾乌尼娅年纪刚好,既不需要人照看,不会妨碍他们,也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情话;二是这样一来,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用艾乌尼娅掩人耳目。

“完了!全完了!”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身子骨顿时软了下来。“是的,你完了!”甚至连芦苇也这样说我。“你完了!”水波拂过我的船舷,也在对我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身上感觉忽冷忽热,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向我嘲笑着:“你已经失去哈尼娅了!你已经失去她了!”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我的周围到处都在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你已经失去她了,你已经失去她了!”接着,我又听见它们在说:“划近点吧,划近点你会看到更多东西!”我听从了这声音的召唤,忐忑而小心地把船划向前去。可是这样的距离依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得更清楚些。他们肩并肩坐着,倒没有手牵着手。赛义姆脸朝着哈尼娅,我甚至感觉他是跪在哈尼娅面前,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而已。他面对着她,像是在哀求什么。哈尼娅并没有看他,而是心神不定地朝四周观望,然后再抬头看看天,看得出来,她有些心慌意乱。我看到他在哀求她,一会儿举起右手像是在发誓,一会儿又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什么。哈尼娅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注视着他,紧接着她的头慢慢朝他肩膀靠去。突然间,她又像惊醒一般,身子一震,直往船舷方向挪动着身体。赛义姆见状赶忙抓住哈尼娅的手,像是怕她掉进水里似的。我看见赛义姆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之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一片乌云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丢下船桨,瘫倒在船舱里。“上帝救救我吧!”我在内心呼喊,“他们快要把我杀死!”我感到快要窒息了。啊!哈尼娅,我是多么地爱你,而我自己又是多么不幸啊!赛义姆,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笔直地躺在船舱里,就像一个中了枪,等待死亡的困兽。我愤怒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但是我也知道,我的愤怒完全是无足轻重的,根本不会再改变什么。是的,我是这样地无能为力,就像一个手脚被捆绑住的大力士,纵有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我可以杀死赛义姆,再杀死我自己;我可以用我的小船去冲撞他们的小船,把他们俩双双淹死在这湖里。可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消除哈尼娅心中对赛义姆的爱意,使她重新全身心地投入我的怀抱,和我永远在一起啊!

啊!这是一种怎样的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的感觉啊!这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糟的时刻了。平日里,我总因为哭泣而感到羞耻,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每当痛楚和困苦快要让我泪如泉涌时,强大的自尊心便会逼迫我强忍着把它们咽下去。然而现在,任凭自尊心告诉我要怎样坚强,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和歇斯底里的愤怒再也无法压制地在我心底爆发了,从泪腺里喷薄而出。面对着对面的小船和它载着的这对情侣,我感到我是如此孤独,只有湖面倒映的船影在陪着我。而这宁静的碧空,和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更是将这沉寂而凄凉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放声大哭,因为此时在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痛苦。

我仰卧在小船中,双手交叉着遮住眼睛。我感到我越来越虚弱,一种麻木的感觉从小腿向我的大脑传来,思维也几乎停止了活动。渐渐地,四肢开始冰冷,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我用我仅有的知觉猜测,也许这是死神在召唤我了,因为一阵刺骨的寒冷伴着巨大的宁静正笼罩着我。“我应该已经被抓住了吧,那也没什么好怕了。”我用平淡、黯然的目光来迎接这个新世界的到来。“一切都结束了。”我这样想着,终于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我在船里究竟躺了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等我睁开眼,太阳已经高悬在空中,鸥鸟和灰鹤不时从小船上飞过,发出悲鸣。风息了,芦苇也不再沙沙作响,阳光炽热灼人。我恍若惊醒一般,赶忙坐起身四下张望着,哈尼娅和赛义姆的小船已经划走了。整个大自然的安宁和欢快与我刚醒来时的麻木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暗青色的蜻蜓时而停落在船舷上,时而又栖息在睡莲的扁圆形叶片上。灰雀在芦苇间跳跃着嬉戏,欢快地啁啾着。忙碌的蜜蜂嗡嗡地飞过水面,向树林飞去。一只母鸭嘎嘎地叫着,带着一群小鸭子从水草间嬉游出来。大自然向我展现了一幅和谐温馨的画面,充满着勃勃生机,可这一点儿都不能让我打起精神,不能让我感到好受一些。我的困倦也丝毫没有因为刚才这一觉而得到缓解。我的头还是痛得厉害,天气很热,我感到浑身发烫,于是我俯在船边上,双手舀着水,大口喝起来。气力总算恢复了一点儿,估摸着时候也不早了,怕家里人担心我一天未归,我拿起桨,开始吃力地划船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如果赛义姆和哈尼娅已经相互表白了爱情,这反倒好一些,至少能让我从这可恨的捉摸不定的日子中解脱出来。我这么想着,仿佛不幸之神已经在我面前解开了他的面纱,我已经没有机会,也无力与他抗争,只能承受他给我的命运。虽然结果是如此地糟糕,但我已经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已经不想再被猜测与幻想折磨得痛苦不堪。这结果虽然也是一种痛苦,但对我来说,自有它能让我接受的痛苦的魅力。

对于他俩现在的情况,我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虽然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想放弃,想从这样的困境中挣扎出来,但一次次的犹豫后,我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于是,我决定略施小计,去盘问艾乌尼娅一番。

我回到家时,正好大家在吃午饭。我冷冰冰地和赛义姆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入席就餐了。我的父亲望着我,关切地说道: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是生病了吗?”

“不是的。我没有病,就是累了点。我早上三点钟就起床了。”

“起这么早去做什么呢?”

“我和瓦赫一道打猎去了,我打中了一只狼。后来,因为太困,就躺下睡觉了。现在头又有点痛。”

“呣,你去照照镜子瞧瞧,看看你的脸色有多难看。”

哈尼娅放下餐叉,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会儿。

“也许是乌斯吉查之行对你造成的影响吧,亨利克先生!”

我严肃地看着她,气势汹汹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哈尼娅小姐?”

哈尼娅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被吓得有些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赛义姆见状,出来解围:

“亨利克,这自然是很正常的事呀!谁在恋爱,谁就会萎靡不振。”

这话真是说到了我气头上。我先是看了看哈尼娅,又盯着赛义姆的眼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每个音节都说得铿锵有力:

“那我也没有看到你和哈尼娅有一点儿萎靡不振的!”

顿时,他们俩的脸涨得通红,餐桌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或者这会不会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幸运的是,我父亲当时并没有听清我们的对话,而路德维克神父也仅仅把这当做是我们年轻人之间普通的斗嘴而已。

“他是一只会蜇人的大马蜂,喏,瞧见了吧,他叮着你们了吧!你们得要小心,不要招惹他!”神父一边嗅着鼻烟,大声说道。

啊!我的上帝!这次斗嘴带给我的胜利的快乐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我宁愿拿它去和赛义姆互换角色。

午饭后,回到卧室,我特地照了照镜子。难怪父亲怀疑我是不是病了,我的样子确实像鬼。眼睛发青,眼袋肿大,面容惨白而憔悴。这一上午的折腾,让我看上去丑多了,可是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去找了艾乌尼娅。两个小妹妹午饭吃得比我们早,这会儿她们在花园里的游乐场玩耍。艾乌尼娅正坐在秋千架的木椅上,这张木椅用四根绳子吊在秋千架的横梁上。她坐在上面,抚摸着垂在她胸前的发髻,喃喃自语,一边晃动着她的两只小脚丫。

她一看见我过来,便娇嗔地伸出了双手,想让我抱抱。我把她抱在怀里,朝花园的角落走去。

我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艾乌尼娅坐在我的腿上。我问道:

“艾乌尼娅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呀?”

“艾乌尼娅同她的丈夫还有哈尼娅小姐一块儿去划船了。”她开心地答道。

艾乌尼娅总爱把赛义姆称作是自己的丈夫。

“那艾乌尼娅表现乖不乖呢?”

“乖!”

“哈哈!艾乌尼娅表现真不错!不过乖孩子得认真听大人们是怎么说话的,这样她才能学到不少东西呢。艾乌尼娅还记得赛义姆和哈尼娅都说了些什么呀?”

“艾乌尼娅都忘了。”

“没关系,也许艾乌尼娅还记得一点点呢?”

“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真不乖。艾乌尼娅赶快想起来,要不亨利克就不爱她了,以后也不带她一块儿玩了。”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顿时一脸苦相,皱起眉头,嘴角向斜下方拉着,开始用两只拳头揉着她的眼睛,一幅要哭的样子。她撅起嘴,用一种像是抽泣的颤抖声音说道:

“艾乌尼娅真不记得了。”

哎,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如何能回答我的问话呢,她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在聊什么,又或者,他们也根本不会让她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说老实话,连我都觉得自己太傻,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同时,我有些为自己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哄骗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天使而感到羞耻。我问的是一件事,而心里想知道的又是另一件事。更何况,艾乌尼娅是我们全家,也是我自己的掌上明珠,是最珍爱的宝贝,我不忍心再这么折磨她了。我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便让她回去了。这个小姑娘立马朝秋千那边跑去。我也离开了那里,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仍然一无所知。不过我还是深信,赛义姆和哈尼娅已经互诉衷肠了。

傍晚的时候,赛义姆对我说:

“亨利克,我差不多要有一个星期看不到你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冷漠地答道。

“我父亲安排我到苏姆纳去看望我的叔父,我在那儿大概要呆上一周的时间。”

我看了眼哈尼娅,听到这个消息,她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应。很显然,赛义姆已经事先告诉过她了。

她只是淡淡一笑,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用带着娇媚和调皮的眼神瞟了赛义姆一眼,然后说道:

“那你是不是也想到那边去呢?”

“就像一只被人牵着锁链的狗一样开心。”他回答道。不过,当他一看见不喜欢听到任何粗话的戴维斯夫人,又急忙做了个鬼脸,然后解释道:

“我尊贵的戴维斯夫人,请您原谅我刚才不恰当的比喻。我是爱我的叔父的,但是您也看得出来,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呆在夫人您的身边……”

他一边说着,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戴维斯夫人,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戴维斯夫人自己也是。尽管她很容易生气,但她对赛义姆却格外的偏爱和宽容。她轻轻地提起赛义姆的一只耳朵,和颜悦色地说道:

“年轻人,我都能做你的母亲了。”

赛义姆吻了吻戴维斯夫人的手,他们又开始说说笑笑了。我在心里想着,我和赛义姆是多么的不同啊!若是我得到了哈尼娅的芳心,那我肯定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哪还有闲情和戴维斯夫人开玩笑呢?可他却丝毫不介意这些,和平时一样地开玩笑、做鬼脸,谈笑风生。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叫住我,说道:

“亨利克,我就要回去了。你知道,我正有话要对你说,你骑马送我一程吧。”

“我不想去,也没有兴趣送你。”我回答的口吻是那样冷淡,甚至让赛义姆感到很惊讶。

“你变得有些奇怪了,亨利克。从乌斯吉查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像是变了个人。不过……”

“有话就说!”

“不过,对于恋爱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除了那些妨碍我们的人外。”我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赛义姆用他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直视进我的内心。

“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原谅的。”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很多人在场的话,赛义姆一定会当场就要把事情追究个明白。可是,在事情找到确凿的证据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和他摊牌的。不过,可以看出来,我最后这句,令赛义姆极为不安,也让哈尼娅感到了害怕。赛义姆不停磨蹭着时间,想要找到一小段机会和我说话,都被我给岔开了。末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拉着我的衣服,低声对我说道:

“快去骑马送我一程,我想和你谈谈。”

“下次再说吧,”我大声说道,“我今天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