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诅咒

如果说我们去英国的这趟旅程有什么理由被当时的报纸记载的话,那一定是因为慈善家赫克托·德·席尔瓦爵士在奥朗兹号上的出现。他搭乘这艘船,随行人员包括两位医生、一名阿育吠陀[1]医师、一位律师和他的妻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待在这艘远洋邮轮的上层,难得被我们看见。他的团队中无人接受邀请到船长的餐桌用餐。想来他们的地位比那还要高。可实际原因是,赫克托爵士,这位靠珠宝、橡胶和地产发家致富的莫勒图沃商人,眼下患了一种可能致命的疾病,正前往欧洲寻找可以救他的医生。

尽管报酬可观,但没有一位英国专家愿意来科伦坡为赫克托爵士诊病。尽管有英国总督的介绍——他与赫克托爵士在其位于科伦坡的豪华宅邸里一同用过餐,尽管赫克托爵士曾因捐助多项慈善事业而在英国被授予爵位,但哈里街仍是哈里街。所以此刻,他被关在奥朗兹号一间豪华的双人套房里,饱受恐水症之苦。起初,我们并不关心赫克托爵士的病情。猫桌上的人很少提起他在船上的事。他因雄厚的财富而出名,那激不起我们的一点儿兴趣。但勾起我们好奇心的是我们发现了他这趟生死之旅背后的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早晨,赫克托·德·席尔瓦和朋友在他的阳台上吃早餐。他们互相打趣,生活安逸的人以这种方式彼此逗乐。就在那时,一位德高望重的巴塔拉姆勒——或称神圣法师——从房子旁走过。赫克托爵士看见这位僧侣,谐用双关语取笑他的头衔,说:“啊,来了个姆塔拉巴勒。”姆塔拉的意思是“正在撒尿的”,巴勒的意思是“狗”。因此就是:“来了一条正在撒尿的狗。”

这句话机智却不合宜。无意听到这番侮辱,那位僧侣停下来,指着赫克托爵士说:“我会送你一个姆塔拉巴勒……”随后,这位德高望重、以施展巫术而著称的法师径直去了庙里,他在那儿念了几段曼特罗[2],就此封住了赫克托·德·席尔瓦爵士的命数,关上了他富足生活的门。

我记不起是谁告诉我们那个故事的前半部分,但卡西乌斯、拉马丁和我之间的好奇心,立刻将这位住在帝王级舱的大富豪提升为我们脑中的头号人物。我们竭尽所能地四处打探之后发生的事。我甚至给我假定的监护人弗拉维娅·普林斯写了封短信,她在头等舱入口草草与我见面,说她一无所知。她很生气,因为我信上暗示是紧急情况,从而打断了她一场重要的牌局。问题在于,猫桌上的其他人很少谈论这件事。我们得不到满足。于是最后,我们接近助理事务长(拉马丁注意到,他有一只假的玻璃眼睛),他能够透露更多。

在与路过的那位德高望重者的插曲过后不久,某一天,赫克托爵士正从豪宅的楼梯上下来。(助理事务长用的是“爬下楼梯”。)他养的梗犬在楼梯下等着迎接他。一件寻常不过的事。这是头全家人都喜欢的动物。当赫克托爵士弯下腰时,这个热情的家伙扑向他的脖子。赫克托爵士把它拉开,就在这时,这只动物咬了他的手。

最后两名仆人抓住那家伙,把它放进狗舍。在动物被关起来的同时,一位姻亲对被咬伤的地方做了处理。显然这条梗犬在那天早晨已出现古怪的行为,满厨房地在仆人脚下乱跑,被用笤帚赶出屋子后悄悄溜回来,在最后一刻不声不响,以便在楼梯底下等待它的主人。在之前的胡闹中,这条狗不曾咬过一个人。

那天晚些时候,赫克托爵士路过狗舍,朝那牲畜摆了摆他包着绷带的手指。二十四小时后,这条狗显出狂犬病的症状,死了。不过到那时,“正在撒尿的狗”业已把他的信息传达完毕。

他们一个接一个而来。每个受人敬仰、在科伦坡七号区行医的医生都被邀去会诊,寻求疗法。赫克托爵士是(除了几个身价始终不明的非法军火商和珠宝商以外)那座城里的首富。医生们在他宅邸长长的甬道上,一路窃窃私语,争论和谋划对付狂犬病的办法,它已开始侵害楼上那具富贵之躯。病毒以每小时五至十毫米的速度向其他细胞蔓延,业已出现部分症状,如发烫、发痒以及被咬处的麻木感,但恐水症的可怕征兆还尚不明显。由于病人正在接受辅助性的治疗,因此病情在转入致命前也许能拖上二十五天。那条梗犬被挖了出来,再次做了检查,确认是狂犬病。电报发向布鲁塞尔、巴黎和伦敦。奥朗兹号上订了三间特等舱,那是下一班开往欧洲的轮船,以防万一。邮轮将停靠亚丁、塞德港和直布罗陀,希望有专家能够至少在这些地点中的一个与轮船会合。

不过也有说法认为,赫克托爵士应该留在家里,旅途中可能的颠簸和极尽简陋的医疗设备,说不定会使他的病情恶化;而且船上安排的通常是个二流医生,往往是某个二十八岁、父母在东方航运公司总部有关系的实习生。此外,目前阿育吠陀的医师也正从莫勒图沃地区赶到宅邸来,德·席尔瓦家族的庄园[3]在那儿矗立超过了一个世纪,这些人声称他们成功治愈过狂犬病患者。他们主张赫克托爵士留在岛上,可以就近接受这个国家威力最强的草药疗法。他们用他自幼所熟悉的古老的方言吵吵嚷嚷,说出行会让他远离这些有效的资源。既然病的起因在本地,那么解药也总在同一地的附近。

最后,赫克托爵士决定坐船去英国。在获得财富的同时,他也获得了一份对欧洲先进技术的完全信任。将来这也许会证明是他的致命缺陷。轮船全程二十一天。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被从提尔伯里港当即送到哈里街最好的医生那儿,外面,他心想,说不定会有毕恭毕敬的群众,也许还包括几个对他财政状况一清二楚的锡兰人。赫克托·德·席尔瓦读过一本俄国小说,他可以想象那一切,而科伦坡的疗法依赖的似乎是乡间的巫术、占星学和用细长的笔迹所绘制的植物图鉴。在成长过程中,他知道一些土法,如快速把尿撒在脚上以减轻海笔的刺痛。如今,他听说被疯狗咬伤后,应将黑色曼陀罗的籽泡在奶牛的小便里,研成糊状,然后内服。接着,二十四小时后,他应该洗个冷水澡,喝一杯脱脂乳。这些疗法遍布外省。它们十个里有四个是有效的。那不够令人满意。

然而,赫克托·德·席尔瓦爵士还是强迫了一位莫勒图沃的阿育吠陀医师陪他进行这趟海上航行,带上他的麻布袋,里面装满从当地收来的草药和一些生长在尼泊尔的曼陀罗的籽和根。于是,这位阿育吠陀医师,随两名功成名就的医生一同上了船。医护人员合住在赫克托爵士中央卧室一侧的一间套房里,他的妻子和二十三岁的女儿则在另一侧的一间。

就这样,在大洋中间,这位莫勒图沃的阿育吠陀医师打开他装有软膏和药水的扁行李箱,拿出他事先在奶牛尿液里泡过的曼陀罗籽,混上一些掩盖味道的粗糖膏,急匆匆地跑过走廊,给那位大富豪送上一杯这种黏液状的酱汁,让他服下,随后是一口上等的法国白兰地,是那位慈善家坚持要求的。这项工作一天进行两次,是阿育吠陀医师唯一的任务。所以,在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两名专业医生在照看病人时,这位来自莫勒图沃的男子便可在船上自由出入,但有明确的交代,他散步的区域仅限于经济舱。他一定也在船上游荡徘徊过,察觉到这艘有洁癖的轮船缺少气息,直至有一天,他嗅到熟悉的燃烧大麻纤维的清香,循着它来到其D层的源头,停在金属房门前,敲了敲,听见应答,然后进去,迎接他的是冯塞卡先生和一个男孩。

这段来访发生于我们在海上航行了数日以后。估计是这位阿育吠陀医师透露了赫克托·德·席尔瓦故事最后的一点详情,他起初犹豫不决,但结果是几乎每个有趣的细节都是从他口里出来的。后来,通过我们,他认识了丹尼尔斯先生,他对他很友好,邀请他下到船舱去参观他的花园,他们在那儿连续数小时争论和探讨法医植物学。卡西乌斯也把阿育吠陀医师当作新朋友,当即向这位南方医生索取了些萎叶的叶子,他随身藏着一包。

有关那个男人头上有道诅咒的离奇内幕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收集了赫克托爵士故事的每个片段,并仍希冀更多。我们把思绪拉回到在科伦坡码头登船的那晚,努力回想,或至少想象,一副担架,以及这位富豪在微微的倾斜下被抬上踏板的身体。无论这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现在我们脑中再也抹不去那一幕。我们人生第一次对上流社会人物的命运产生兴趣;我们逐渐明白,马萨帕先生和他的音乐传奇人物,通晓亚速尔歌谣的冯塞卡先生,拥有植物的丹尼尔斯先生,此前在我们眼中犹如神一般的他们,仅仅是小角色,在一边旁观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在这个世上发达或没落。

[1]Ayurveda,印度传统的草医学。

[2]Mantra,印度教和大乘佛教中的符咒。

[3]Walauwa,一种由当地领主所建的封建或殖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