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的钥匙
艾米丽开车送我到港口,我和其他乘客一同走上渡船。她在车里向我说了再见,但没有下来,不过车却停在那儿,她一定在目送我远去,隔着结了冰花的挡风玻璃不让我看见她。我爬了两段楼梯,走到上层甲板,回头眺望那座岛,一栋栋小屋错落地点缀在山丘上,还有码头旁那辆载着她的红色汽车。渡船突然一斜,我们起航了。天很冷,但我一直待在最上面的甲板上。二十分钟的轮渡宛如一缕回音,一首昔日的短诗,和过去这一天一夜里,表姐艾米丽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曾有个朋友,在历经一次他拒绝承认的创伤后心脏“移了位”。直到几年后,当他因某些微恙而接受医生检查时,才发现了这生理上的变化。当时,当他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好奇,我们中有多少人有颗移动过的心脏,向另一角度闪避,与它最初所在的位置相差一毫米或更少,某种我们毫不知情的重新定位。艾米丽、我自己,说不定还有卡西乌斯。自那以来,我们的情感如何宁可与他人擦肩而不愿直接正视,导致单纯的疏忽大意或有些情况下冷漠的事不关己,对自己造成伤害?这是猫桌上留给我们的吗?依旧含糊不明,回首,回首,找出一路伴随或影响我们的人和事,即便现在,在我们这把年纪。
接着,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想起拉马丁不可捉摸、患有纤维性颤动的心脏,他清楚它的状况,在那次旅途中对它呵护备至,把自己当作恒温箱里的人,而卡西乌斯和我则欢快危险地在他周围跑来跑去。那次航行、那些和他在米尔希尔度过的下午已如此久远。可没有活下来的人是拉马丁,那个节制温顺的他。因此更有利于我们大家的是什么——在对待我们自己的心脏上,是蒙昧无知,还是像他一样谨小慎微?
我仍在渡船的上层甲板,回头从船尾遥望那绿郁葱茏的岛屿。想象艾米丽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回她的新家,离她的出生地如此遥远。温带海边的一间小木屋,有时她与一个男人合住。经过这么多年,她流浪到另一座岛屿。但一座岛屿可以囚禁你,也可以保护你。“我不认为你能给我一种有安全感的爱。”她说过。
而后,从这个偏斜冷酷的视角,我想象他们两个,尼迈耶和他女儿,在幽暗的水里——这个依旧危险、令我们无法原谅的男人,将永远被定格在那副面目:一个马格维奇[1]和他的女儿——挣扎于翻腾咆哮的水中,被把他们遗弃在那儿的轮船的螺旋桨托起。他们看不见彼此,因为冷,他几乎感觉不到怀里的她。还有呼吸……快没时间了,他们浮到漆黑的水面上,吸入一切,张开嘴让更多空气进去。他唯一要做的是还不能放开她,这个他看不见、麻木的手指也几乎感觉不到的女儿。可至少现在他们在露天下,在水面,在地中海的海面上,隐微的月光,远处海岸隐微的灯火。
尼迈耶用戴了枷锁的手捧起她的脸,像最后一秒在甲板栏杆上发出起跳信号时的动作一样。他和她口对口,她张开嘴,用舌头把咬在齿间的钥匙往前推,送入他嘴里。他们难以抓住彼此,身体被不停地甩来甩去,在黑茫茫的大海上,钥匙太小巧,无法在手之间传递。当汹涌的波涛威胁要将他们扯开时,他可以自行从嘴里取出钥匙,试图开锁。于是此时他放开那个女孩,离开水面,带着钥匙下沉,独自一人,全神贯注地用已冻僵的手指去开挂锁。这一刻将决定他是否会永远是个犯人。
他们和她说过,不要等他。她已牺牲得够多。她父亲,如果能恢复自由之身,会追上来,不管她在哪儿,都会找到她。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港口环绕着他们。毕竟,这是巨大的内海,数个世纪前被发现,自那时起就有人定居,轮船依靠星星或白天海岬上的庙宇导航。比雷埃夫斯、迦太基、库阿卡斯,所有这些爱琴海沿岸的城邦,它们是部落与外面世界的通道,如果他们的船在风暴中被强风摧折的话。只要走出沙漠,或游到岸边阿桑莎动了起来。她连续几个星期假扮恐水的人。此刻这股被压抑的青春能量全力驱使她前进。她匆忙地向但凡可以藏身、让她躲到父亲找到她为止的陆地奔去。因此,就目前而言,她游往的仅仅是某个地方——那些最初因位于三角洲上或在固定不变的潮汐作用下而形成的古老城市中的一座——去开始新的生活。这不也正是我们自己靠岸后要做的吗?
尼迈耶再次浮出水面换气,夜色中,尽管有晚风,他还是听得出她游去的方向。他看见奥朗兹号灯火辉煌,像一枚颀长的胸针,远去,目标是直布罗陀。接着他又下沉,还是打不开锁,在这漆黑的水中,在离去的邮轮的引擎轰鸣声和回响中,钥匙很难找到细小精密的锁眼。
[1]Magwitch,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里一个从囚船逃出的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