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来的

偷听来的

我们仍在地中海上,距离英国还有数日。扬科拉戏班安排了一场下午的演出,在安可阶段,他们邀请乘客到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和他们一起表演。其中一人是艾米丽。不一会儿,她整个人被转得横了过来,像要从苏尼尔紧紧抓着她的手里飞出去。

当时,其他志愿者连同艾米丽一齐被说动,拼组人体金字塔的塔尖。他们一爬到上面,整座金字塔便在甲板上笨重地移动起来,像千手观音似的。当他们走到船栏边时,搭建金字塔下层的杂技演员开始前后摇摆,吓唬上面的志愿者,他们发出尖叫,出于害怕或带着某种内心初尝的异样的快乐。而后这座人体大厦缓缓转了个圈,朝我们走回来,还有几人在高声叫喊。志愿者中,唯有艾米丽镇定自若,唯有她对自己的表演露出自豪,当他们被放下来时,艾米丽获得一份小奖品。鼓号声大作,她被戏班的一名男子重新举到肩上。那些在场的猫桌上的人,包括丹尼尔斯先生、古纳塞克拉先生和我们三个,都响亮地鼓掌。苏尼尔漫不经心地站在另一人的肩头,靠近她,把一条银手链扣在她手腕上。她退缩了一下,因为搭扣扎进她的皮肤,出现令人尴尬的一刻,她差点跪倒。我看见她手臂上有道细细的血丝。苏尼尔用一只手扶稳她,把另一只手放在她前额,安抚她。他们被放下来,苏尼尔在她手腕的伤口上抹了些药膏,艾米丽勇敢地举起手臂,让我们都能看见她小臂上的手链,或不管到底是什么。扬科拉戏班的这场娱乐表演举行于下午晚些时分,结束后,大部分乘客返回房舱休息或准备去吃晚餐。

几个小时后,入了夜,卡西乌斯和我在两晚前的同一条救生艇里,当时我们闻悉艾米丽会在这儿与某人见面。我们坐在乌漆麻黑的里面,偷听艾米丽和前来与她接头的男人之间支支吾吾的对话。随后有一刻,他说他的名字叫卢修斯·佩雷拉。那个便衣佩雷拉,那个刑事侦查局的佩雷拉,在和我表姐说话,在由于某些原因向她表露自己的身份!

“我没想到就是你。”艾米丽说。

我迅速回想旅途中我听过或无意中听到的所有声音。我确信那男人的声音是我以前没听过的。他们的谈话闲散随意,直至艾米丽问起有关犯人的事。佩雷拉的反应是不耐烦地嘲弄她多管闲事。他不依不饶,问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名犯人犯的事。

我们听见艾米丽走了。

佩雷拉留在原地,就在我们身下,来回踱步。这是科伦坡警方的一位高级官员,而实际我们正位居他之上,近得可以听见他点烟前划燃火柴的声响。

后来艾米丽回来了。“对不起。”她说。就那么一句。他们又重新聊了起来。

我初听艾米丽说话时,尽管她好奇尼迈耶的处境,但声音显得困倦乏力。当佩雷拉变得不耐烦后,她走开,不愿让谈话继续。我亲眼见过她这样许多次——与艾米丽相处,有条明确、不可逾越的界线。她兴致高昂,待人客气,但也会戛然而止,瞬间朝你背过身去。然而此刻,由于某种原因,她折返,重新开启与佩雷拉的对话。是出于礼貌吗?她的友善令我觉得虚假。我忆起苏尼尔先前对她要见的这个男人的评语:“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见你。”就在这时,佩雷拉仿佛回应我的思绪似的,想必做了进一步举动,或是摸了她,因为她说:“别。别。”她发出小声的叫喊。

“这是你今天赢来的手链,是吗?”他小声说,“让我瞧瞧你的手……”他语气坚决,像是在搜索唯有他察觉到的信息,“把你的手给我。”

我们犹如在黑暗里聆听一出广播剧。“这是……”我们听见他说。出现打斗声。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无人说话。我听见从我们救生艇的木板传入一阵急促的呼吸,有人倒下了。一名女子在喃喃低语。

卡西乌斯和我纹丝不动。我不知道我们像那样保持了多久。那是段漫长的时光。直至低语声停止,万籁俱寂。我们爬出救生艇。那儿躺着一个人,我能看见他用手捏住脖子,像在捂着一道血口。那想必是佩雷拉先生。我们准备朝他走去,可当我们迈步时,那具身体抽搐了一下。我们僵住,然后跑进了夜色中。

我回到房舱,坐在上铺望着门,不知所措。卡西乌斯和我没有讲话,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只顾狂奔。平常我唯一的倾诉对象是艾米丽,可我不能找她倾诉。她一定有刀,我想。也许她走开是去拿了一把刀。我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我一味望着那扇门。它打开了。哈斯迪和英凡尼欧、托尔洛尔、巴伯斯多克一同进来,我仰面躺在床上,佯装睡着,听见他们悄声交谈,然后开始互相下注。

我和卡西乌斯坐在拉马丁房舱的地板上。时候还早,我们俩都明白,必须和拉马丁讨论一下我们见到的事,他总是最冷静的那个,最清楚应该做什么。我们把偷听到的话告诉他,还有艾米丽的离开又折返,佩雷拉先生的插曲,以及后来看见那具尸体,双手紧紧扣住被割破的脖子。我们的朋友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没有提供任何建议。他也被吓坏了。我们静坐不语,和发生了狗与赫克托·德·席尔瓦的那次事件后一样。

之后拉马丁说:“当然你必须和她谈一谈。”

可我已经去找过艾米丽。她勉强走到门口让我进去,旋即便跌坐在椅子里,重新陷入昏睡,她的身体软趴趴地摊在我面前。我俯身摇醒她。她整个晚上都喘不过气,她说,因为各种古里古怪的梦,也许她在用餐时食物中毒。

“我们吃的都一样,”我说,“我没有中毒。”

“你能给我点什么吗?水……”

我端了杯水给她,她只是拿着玻璃杯搁在腿上。

“你在救生艇旁,记得吗?”

“什么时候?我要睡觉,迈克尔。”

我再次把她摇醒。

“你记得吗,昨晚你在甲板上?”

“我在这儿,不是吗?”

“去见一个人。”

她在椅子里动来动去。

“我觉得你干了某些事。你难道不记得了?你记得佩雷拉先生吗?”

她艰难地直起身,望着我。

“我们知道他是谁了吗?”

卡西乌斯和我走到我们最后看见佩雷拉尸体的地方。我们跪下找寻血迹,但甲板上一尘不染。

我回到房舱,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我们三个决定不和别人接触。哈斯迪先生在柜子里存了些打牌时享用的水果,为回避猫桌上的午餐,我把那吃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见的和我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不是一回事。我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如果我向丹尼尔斯先生或拉丝凯蒂小姐说起,那便等于泄露了我所知道的艾米丽干下的事。我的舅舅是法官,我想到。说不定他可以救艾米丽。或如果我们保密的话也可以救她。下午有段时间,我上去,独自一人在C层甲板。然后我回来,对着那幅映描的地图,看我们还要航行多远。某一刻我想必睡着了。

我听见晚饭的铃声,过了一小会儿,听见拉马丁用暗号在敲我的舱门,我打开门。他朝我招招手,我和他还有卡西乌斯结伴而行。餐点摆在户外的搁板桌上,我们尽量躲在无人的地方吃东西。离开时,卡西乌斯端着一杯什么,满得快溢出来。“我想这是白兰地。”他说。我们到上面的散步甲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待在那儿,中间淋了几阵雨,我们喝着卡西乌斯杯中的溶液,像在服毒似的。

地平线氤氲朦胧,与世隔绝,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后来雨停了。那表示犯人的放风可能不会取消。对我们三人而言,他的现身将意味着一次小小的秩序的恢复。于是随着夜色渐深,我们继续留在阒无人迹的甲板上。

守夜人出来巡视,他停在栏杆旁,瞅了瞅船边起伏的海浪,随后离开。过了些许时候,他们把犯人带了出来。

甲板的这片区域只亮了一两盏灯,所以没人看得见我们。他和两名警卫站在一起,手上仍戴着手铐,当他迈步向前时,脚上的铁链拖在身后的甲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接着,他立定不动,他们把更重的环形链系在他脖子上,摸黑凭感觉和习惯完成这项工作。我们听见他非常小声地说:“把它解开。”我们不得不更定睛细瞧,才发现他正以奇怪的角度勒住一名警卫的脖子。犯人屈下身,把警卫一同拉倒,朝侧面滚去,让那人可以解去连接他脖子上金属项圈的锁链。一经打开,他摇摇头,将它甩脱。

“把我脚上的钥匙扔下来。”此刻他在对另一名警卫说话。他想必事先已知道他们每人各有一套钥匙。他再度发话,低沉的声音赋予这个无能为力的人一种威严。

“钥匙,否则我拧断他的脖子。”

另一名警卫没有动,尼迈耶扭过身,警卫仍一动不动,也许是失了神。传来一声呻吟。但不是那名男子发出的,而是那个耳聋的女孩,他的女儿,她从暗处走出来。遮住月亮的云开始飞快地散去,甲板上更亮堂了几分。地平线清晰起来。假如犯人指望在夜色下成功脱逃,是不可能的。

女孩走上前,朝无法动弹的警卫俯下身,望着父亲摇摇头。接着,她艰难地用平常不用的声音对另一名警卫说话:“给他钥匙。他脚上那套。求求你。他会杀了他。”第二名警卫拿着钥匙俯向尼迈耶,当他哆哆嗦嗦地开锁时,她和犯人都没有动。然后尼迈耶站起身,凌厉的目光越过船栏,眺望远方。在那一刻以前,他感受到的想必只有那片限定的空间,在系链的范围内,但此刻,有了脱身的可能。他的双腿自由了。只有手还被铐在一起,一把挂锁垂在他身前。这时守夜人出来,看见一切,吹响了口哨。刹那间所有东西都动了起来,甲板上聚满了水手、其他警卫和乘客。尼迈耶抱紧那个女孩,东奔西窜,寻找出口。他在船尾的栏杆旁止步。我们以为他会跳下去,可他转过身回头张望。无人接近他。我们从角落爬出来。没了躲藏的必要,没了屈就于不完整的视野的必要。

大家一度伫立在那儿,远处有那不勒斯、或是马赛的的灯光。尼迈耶带着阿桑莎一同往前移动,当他迈步时,人群向后退去,开出一条狭窄的通路,人们没有大吼大叫,而是用类似控诉的语气在说:“那个女孩!放了那个女孩!放她走!”可无人敢堵住去路,把他包围在人群中,这个戴着手铐、光着脚的男子和他的女儿。自始至终女孩都没有尖叫。她的脸在周围越来越高涨的怒火中依旧无动于衷,只有两只大眼睛瞪着一切,尼迈耶大踏步地穿过这条任由他通行的过道。“放了那个女孩!”

接着有人开了一枪,四面八方都亮起灯,甲板各处,我们上方的驾驶台,餐厅的窗口,这突如其来充裕的光线像流水般从甲板淌入大海。我们清晰地看见那个面色灰白的女孩。有人吼道——那是明确无误的指令:“不准把最后一把钥匙给他。”我听见拉马丁在我身旁极小声地说:“给他钥匙。”转眼,很明显,若没有那把无论长什么样的钥匙,这名犯人会对女孩、对每个人都构成威胁。如果说女孩的脸毫无表情,那么犯人则一脸狰狞,是我们观察他在甲板放风的那些夜晚中从未见过的。他每挪一步,那条狭窄的过道就敞开一点让他通行。他被拘囿在这有限的自由中,无路可走。后来他停顿了一下,用大手揽紧女孩的脸,又开始跑起来,拽着她穿过人群开出的通道。突然,他跃上栏杆,把女孩拉起抱入怀中,站在那儿,仿佛即将对着黑茫茫的大海跳船。

一束探照灯的光缓缓照向这两个人。

直到此时我们才感觉到一股越来越强的风。我抓住拉马丁,可卡西乌斯却渐渐挨近尼迈耶和阿桑莎,那个他一直流露出关心、想要保护的女孩。在我前面几英尺远处,我能看见艾米丽。警告大家有关钥匙事宜的声音来自吉格斯先生,他高居在我们上方的驾驶台上,被灯光环绕。他向空中开火的那把手枪,这时正对准那名犯人和他怀里的女孩。他和身边的船长在高声向船员发号施令,轮船抖了一下,减慢速度。我们能听见水流冲刷船体的声音。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远处几点灯火标识出右侧船舷所对的海岸线。

在这一连串时刻内,女孩被父亲举起抱在怀中,我不停回望驾驶台上的吉格斯先生。显然现在要发生的一切将全由他做主。

“下来!”他吼道。可尼迈耶不肯。他留在原地,看了看身下的汪洋大海。女孩两眼放空。吉格斯继续用枪指着犯人。一声枪响,像个信号似的,轮船猛地一颠,开始继续向前航行。

我转回头看尼迈耶,就在这时我见到艾米丽。她的脸对着甲板另一侧,在专注地盯着什么。我把目光扫向那个位置,恰巧看到拉丝凯蒂小姐把手里的某样东西丢进大海。我转过去的时间若即便晚一秒,若我有所犹豫,就不会看见那一幕。

尼迈耶非常平静,像是等待疼痛来袭。将他双手绑在一起的十八英寸长的铁链垂于身前。子弹没有射中他?他望向吉格斯,他似乎正抓着自己的手臂。是枪走火了?吉格斯的手枪落到驾驶台下的甲板上,朝黑暗中放了一枪。每个人,几乎不是盯着尼迈耶和女孩,就是盯着驾驶台。但我的目光却停留在拉丝凯蒂小姐身上,我见她转瞬恢复了无辜的神情,仿佛只是一名围观者,以致我所见到的宛如一场幻觉。那个一甩手臂、把某样东西丢入大海的动作也许无任何意义。只是艾米丽也一直在注视她。那可能是某本她读了一半的书,或可能是她的手枪。

吉格斯捂着他受伤的手臂。尼迈耶在船尾的栏杆上保持平衡。后来,这名犯人用铐在一起的双手死死抱住女孩,跳进了大海。

当艾米丽观看整件事的过程时,心里想必明了是怎么回事。可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在他们企图逃跑、冒死跳海后的人潮的涌动中,艾米丽一语不发。前一个星期里,我屡屡目睹她朝阿桑莎弯下腰,和她说话,或聆听她,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我表姐和苏尼尔碰面。但无论艾米丽在那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它将秘而不宣地陪伴我们度过一生大部分的时光。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我是不是目击了某些表面之下的别的东西?那会不会全是一个男孩头脑发热的幻想?我转了一圈,寻找卡西乌斯,然后朝他走去,可我的朋友似乎被发生的事镇住,一步步远离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似的。

这趟旅程在我年少狭小的天地内注定是个天真无邪的故事,我曾对某人说。它围绕的只是三四个小孩,经历一次航行,其清晰的路线和明确的目的地表明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没有要破解的谜题。很多年我差点记不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