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抵达

我们在夜色中悄悄驶入英国。经过一路的海上航行,我们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入境这个国家的景象。只有一艘领航的驳船,闪着蓝灯,等候在港湾的入口处,引导我们沿一条昏暗不明的海岸线进入泰晤士河。

顿时传来陆地的味道。当曙光终于照亮我们周围的一切时,那似乎是个简陋不堪的地方。我们看不见翠绿的河岸、知名的城市或是可以向两边打开让我们通过的雄伟的跨河大桥。我们途经的一切像是昔日工业时代留下的残迹——防波堤、盐滩岸、经挖泥机疏浚后的航道入口。我们经过油船和系泊浮筒。我们搜寻宗谱纹章院的遗址,那是在数千里外科伦坡的历史课上学过的。我们看见一座尖塔,接着置身在一个布满名字的地方:绍森德、查普曼沙滩、布莱思沙滩、下霍普、肖恩米德。

我们的船发出四声短的汽笛声,停顿,接着又一声,我们开始斜着缓缓靠向提尔伯里的码头。奥朗兹号,几个星期来像一种包围我们的巨大机制,终于安歇了。沿这条泰晤士河东边的河道继续往上游、往内陆驶去是格林尼治、里士满和亨雷。但我们于此刻停下,熄灭了引擎。

当我一走到踏板末端,就再也看不见卡西乌斯和拉马丁。几秒钟的时间,我们被分开,与彼此走失。没有最后一眼,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发生。在渡过了茫茫的大海后,我们在泰晤士河边这栋未经粉刷的码头建筑里再也找不到对方。我们正忐忑不安地在庞大的人潮中前行,对要去的任何地方心中无底。

几个小时前,我摊开并穿上了我的第一条长裤。我穿上袜子,把鞋撑得很紧。所以当我们集体走下通往码头的宽阔坡道时,我的步履笨拙蹒跚。我在拼命找寻哪个是我母亲。对于她的样子,不复留下任何可靠的记忆。我有张相片,可它被压在小行李箱的最下面。

直到如今我才试图从母亲的角度想象在提尔伯里的那个早晨,要找出四五年前她在科伦坡撇下的儿子,努力想象他的样貌,也许已收到一张他最近的黑白快照,有助于在下船的大批乘客中认出一个十一岁的男孩。那想必是个充满希望或恐惧的时刻,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在她面前会如何表现?一个礼貌而孤僻的男孩,或是某个渴求疼爱的人。最能让我看清楚自己的,我想,是透过她的眼睛和企盼,她搜索人群,我也一样,找寻某些我们谁都不认识的东西,像从桶里抽出的号码般随机偶然,之后对方将成为自己亲密的伴侣,在接下来的十年,乃至我们的余生。

“迈克尔?”

我听见“迈克尔”,那是个惧怕搞错的声音。我转头,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一位妇女把手放在我肩上,说:“迈克尔。”她用手指捏捏我的棉汗衫,说,“你一定觉得冷吧,迈克尔。”我记得她把我的名字喊了很多遍。起先我只是望着她的手、她的裙子,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认出那是她的脸。

我放下行李箱,抱住她。我的确觉得冷。在那一刻之前,我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永远迷路。可现在,因为她的话,我感到了冷。我伸出双臂环住她,两只手贴在她宽厚的背上。她倒向一边,看着我,微笑着,然后俯身搂住我,让我和她贴得更紧。我可以从她身体一侧窥见部分世界,匆忙经过的人影几乎没注意到母亲怀里的我,借来、装着我所有家当的行李箱,在我旁边。

后来,我看见艾米丽穿着白连衣裙大步走过,她站住,回头看我。一切仿佛停止并倒转了片刻。她朝我露出关切的笑容,然后走回来,把她的手,她温暖的手,放在母亲背后我的手上。轻轻地触碰,继而用力一按,像某种信号似的。接着她走了。

我觉得她说了什么。

“艾米丽说了什么?”我问母亲。

“到时候该上学了,我想。”

远远地,在她消失进这个世界前,艾米丽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