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莎

阿桑莎

她没对船上任何人说起她父亲做过什么。正如她年幼时从不透露或承认他在哪儿或在做什么一样。包括他被捕、首度入狱时。那时他只是个小偷,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游走在法律边缘。他从一名年轻自负的惹是生非者逐渐走到今日的地步。

他有部分亚洲人的血统,部分别的。他从不清楚是什么。尼迈耶这个名字可能是继承的,可能是剽窃的,也可能是瞎编的。当他被抓走去坐牢时,妻子和孩子几乎身无分文。妻子开始神志失常,没多久孩子发现母亲不再靠得住。她会一声不吭,变得无法交流,或朝每个人大发脾气,甚至包括对年幼的女儿。邻居试图提供生计上的帮助,可她把他们统统赶走。她开始自残。女孩那时才十岁。

她搭某人的便车去卡卢特勒监狱。她获准探视她的父亲。他们说了话,他告诉她住在南方省的他的妹妹的名字。她叫帕茜琵娅。除此以外,父亲似乎无能为力。唯有这个名字。那时的尼迈耶大概三十六岁。他的女儿看见他被关在牢房一角,身体依旧灵活柔韧,但所有自如的举动都受到限制。他无法隔着铁栅抱她。身为小偷,他本可以给自己涂上厚厚一层油从铁栅中间穿过。不过在她眼里,他仍神通广大,他干练沉默地走来走去,一如他轻柔的嗓音,仿佛飞跃过空间,细细传入你耳内。

回家的路更艰辛。途中阿桑莎过了十一岁的生日。在离开卡卢特勒走了约三十英里之际,她忽而想起这一点。母亲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任何地方。她留下一样小东西,一件礼物,用树叶包着,是条棕色的皮手带,有的地方镶了珠子。在最后几周时而发疯的日子里,女孩曾见母亲把珠子一粒粒缝上去。她把它系在左腕上。当手腕变粗戴不下时,她将它绑在头发上。

每晚,女孩一个人待在茅舍,等待母亲归来,她很少点灯,因为只剩下四分之一英寸高的油。夜幕降临时,她就睡觉,之后在漆黑中醒来,无事可做,干等天亮。她躺在草铺上,在脑中画了一幅乡间的地图,计划第二天出门去找母亲。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她也许躲在一个废弃的村里,或某条河边,树枝垂挂在湍急的水流上。母亲有可能在悲恸中失足滑下河堤,或恍惚地企图蹚水穿过潟湖而没能成功。女孩惧怕任何形态的水;在水里你能看见表面下的黑暗,它努力想企及光明。

鸟啼声把她吵醒,她离开茅舍去寻母亲。邻居主动提出收留她,但晚上她总是返回茅舍。她告诉自己她会继续再找两个星期。然后她又待了一个星期。最终她在本子上写下一条留言,把它挂在母亲草铺旁的墙上,走出了她唯一的家。

她朝内陆南行,靠能找到的一切蔬果为生。可她想吃肉。有几次她到人家门前乞食,讨得一点木豆。她没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们,只说她流浪了一个星期。她路遇捧着钵碗的僧侣,经过椰子种植园,有人骑车给入口处的守卫送午饭。她驻足在岗哨边,和他们聊天,为从他们打开在她面前吃的饭菜里闻闻肉味。在一个村庄,她跟随稻狗沿后巷来到从厨房门里扔出的残羹剩饭前。她发现一只切开的木菠萝,吃了许多花瓣状的果实,多到恶心,接着突然发起烧。她爬到河里,攀住一根树枝将身体浸在其中,以便消除体内的热度。当看见路边有四名男子抬着一张蹦床时,她已经走了不止八天。她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她远远地跟着,直到最后他们回头问她是谁。她不说。她四处徘徊,但视线始终不离他们,即便当他们穿过原野,消失在一座布满灌木丛的小山上。就这样,她撞见了一堆帐篷。她要求见帕茜琵娅,一名瘦瘦的男子将她带到一个女人跟前。那即是她父亲的妹妹。

在某些方面她和他很像。帕茜琵娅走路的样子也像动物似的。她个子很高,对待身边男男女女的态度比女孩的父亲显得更粗暴。她掌管的是个乡下的小马戏团,她以严厉的规矩维持团的纪律。不过见到女孩时她的反应却不同。她抱起阿桑莎,离开表演者,走到几棵山楂树旁。她一边用手指梳理女孩的头发,一边听她哥哥的女儿向她讲述探视狱中的父亲、母亲的失踪,以及最重要的她对肉的渴念。帕茜琵娅见过那位母亲几次,她点点头,小心不让女孩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最后,当她认为没事时,她把女孩放了下来。

她带阿桑莎走进每顶帐篷。由于午后的燠热,边上的帘子被卷了起来,女孩看见杂技演员睡在日光下,迎着从打开的侧门吹进的凉风,它来自遥远的海滨。尽管孤身在路上流浪了至少一个星期,她依然对此刻自己所置身的地方感到忐忑。但她的姑姑认定她天生无所畏惧。她是她父亲的孩子,不是吗?初时,女孩留在帕茜琵娅身旁,妨碍了她练习。接下来的几天,在柏德加玛村将有一些演出。然后戏班将继续上路。每星期在南方省换一个村庄。否则她的乐师会被当地女孩迷住,离开戏班。乐师要做的事不多,但他们的吹吹打打是每个马戏团必不可少的。

因为女孩的碍手碍脚,如今帕茜琵娅在太阳出来前练功;每个醒着的人都会听到蹦床的弹跳声,于半明半暗中看见帕茜琵娅在半空中翻滚,用背部或膝盖着陆,再度转体向上,蹿入更深的黑暗中。等太阳升起时,她大汗淋漓,走到农家的水井旁,提起拴着绳子的吊桶,把水一桶接一桶地淋在身上。那是井边永远少不了的独有的畅快。她往回走,身上湿透的表演服会被阳光晒干,回到帐篷时,女孩正醒来。帕茜琵娅拥有的自由独立似乎不复存在。她从未结婚,没有小孩,但现在,她要负责照顾这个女孩,直到她哥哥归来为止。

有个故事,总在你前面。几近无形。你唯有一步一步贴向它,滋养它。你发现那层将制约并考验你性格的外壳。你通过这种方式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因此,不出几个星期,人们便会在半空中觅得女孩阿桑莎的身影,一只伸展的手臂托着她,将她抛向另一只正从另一棵树上荡下来的手臂,把她接住。她遗传了父亲轻巧有力的骨骼,在她最初的惶恐底下有种自我封闭的天性。她必须把那从身上卸掉才能建立起信任。帕茜琵娅会帮她。帕茜琵娅也曾一度完全自我封闭,属于那些表面看似呆愣、内心怀藏怒火的小孩之一;这吓坏了她的父母和父母的友人。可杂技演员始终需要相信他们周围的同伴。

马戏团在乡间两边有树的路段上进行演出。下午向晚时分,当天气不再太热,但影子尚未延长到混淆表演者的视线前时,村民自带垫子,坐在柏油碎石路上。随后喇叭声开始响起,有的从森林深处传来,有的更神秘地来自高高的树枝上,吹号手躲在那儿。一名男子像着了火,脸画成鸟的模样,吊着绳子飞身下来,掠过围观者的头顶,身后拖着缕缕白烟,他抓住另一条绳索,就这样沿挤满观众的那段路越荡越远。从这名花脸男子身上传出竖琴和口哨的声音,直至他消失在一棵树里,再也不见人影。

然后其余人出来,穿着五彩斑斓、破破烂烂的衣服,在下一个小时里,从树上跳向没有任何保护的空中,被别的像从更高处摔下来的人接住。一个浑身沾满面粉的人落入蹦床中央,从他留下的粉尘中跃起。男人在树与树之间拉起的绳子上走钢丝,提着装得满满的水桶,在半空中滑倒,只用一条手臂挂住,将桶里的东西倒入人群中。有时是水,有时是蚂蚁。每次有人出来走钢丝时,鼓手都会提醒有危险有难度,号手则跟着人群尖叫欢笑。最后,走钢丝的人一一坠地。他们在碰到柏油碎石路面时蜷缩身体,然后站起。他们是唯一立着的人,直到观众中有人起身。表演结束了,只剩一个杂技演员还在上面,还在呼救,一只脚钩着绳子倒挂在那儿。

起先接阿桑莎的人只有帕茜琵娅。但这不是信任。它基于的是如果这位亲人没有把她从空中安全地救起,那么也许不如坠地丧生的信念。当帕茜琵娅离开身在高高的树梢上的阿桑莎,命令她向另一个人怀里跳去时,更大的挑战来临了。明白恐惧会因考虑和等待而增加的道理,阿桑莎瞬间克服了它。事实上,接的人差点来不及迎上前。

就这样女孩走入了那个为她准备好的外壳。如今她是七人马戏团中的一员,在南方沿海各省巡回演出,住进四顶帐篷里的一顶,时时受到帕茜琵娅的提点,她对淫乱的乐师心存警惕。有一天,表演中途,正当置身于树丛间时,她在稀稀落落的观众中看见了她父亲,她单手荡到他面前,抱住他,在余下的表演中一刻都不离开他身旁。他待了几天。说实话,无所事事的他不安于阿桑莎和帕茜琵娅给他的慰藉。他很快意识到,对女儿而言,这是最安全可靠不过的地方。她会在马戏团里拥有自己的人生,与和他一起生活截然相反。

她根本没想过要与他一起走。自那以后,在父女间的许多次碰面中,成年的那个人仿佛是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越陷越深,犯的罪越来越重。他去找过她一次,在他嗜瘾发作的最紧急关头,阿桑莎不理他,但见他与杂技演员苏尼尔,那个把脸画成鸟样的人,成了朋友,见他与那年轻人谈笑风生,试图用那嗓音迷住他。

在她难得见到他的三年中,乡间处处流传着有关尼迈耶的故事——他变成一名广受欢迎的罪犯,近乎得到爱戴。他身边集结了一帮人,其中有的是杀手,常常暗地里出入政界。他继续挂着那个外国名字,犹如一枚勋章,或是对当权者的一种羞辱。此人宣称它是份荒唐的遗产,继承自某个兴许是远古的欧洲祖先,兴许不是,因此这名字既受到嘲弄,又在这位“继承人”的坚持下被使用。阿桑莎仅仅偶尔盼望他出现给她安慰。她有自己要面临的危险。作为杂技演员,她跌断过一次鼻子,后来是手腕,上面依旧戴着母亲给她的最后礼物,用皮革和珠子制成。

后来,在她十七岁、渐渐掌握了所需的全部技巧和信心后,她狠狠摔了一次。当时他们正在排练一个假装失手的环节。她从高高的枝杈上跳下来,在树干上纵身一蹬,偏离了所瞄准的接她的人,摔到马路上,头部侧面擦过一块标识英里数的石碑。当她苏醒时,她听不见帕茜琵娅在情急地对她说什么。她忍着痛不住地点头点头,佯装明白问她的话。过去不曾有的恐惧如今赫然在眼前。对其他六个和她已如家人般的表演者来说,她成了没用的废物。一个月后,依旧没有一点听觉的她悄然离开了她选择的世界。

当马戏团的人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后,苏尼尔,既是在她必须信任除了帕茜琵娅以外的人时第一次接住她、又是在她最后一次坠落时发疯似的伸手接她的人,受帕茜琵娅之命去找她。他进了科伦坡,消失不见了。帕茜琵娅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苏尼尔在科伦坡法院拥挤的听众中看见阿桑莎,当时他正在尼迈耶审判前的聆讯现场。结束后,他远远跟着她,经过一条狭窄、筑有倾斜的胸墙的街道,拐入变成金匠街的小巷。切库街,那像中世纪繁华热闹的弄堂。她继续往前走,接着,到使者街的某个地方不见了踪影。苏尼尔立定不动。他知道即便他看不见她,但她能看见他。她总能很快察觉到周遭正在发生的事——加上由于她恢复了恐惧,那种能力会更强。而且,此时的他也迷了路。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住在南方省;他对城市一点也不了解。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他的手臂。她把他拉进一间面积相当于一块地毯的屋子。他没说话。他知道失聪令她难堪。他坐下,一动不动。

她用自己业已含糊不清的词句,费力地说话。她显得一无是处,身上的天赋不再。他在她房里待了一整晚,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翌日早晨,他带她,按原计划,去她父亲被关押的监狱。他们让她进去看他,他在外面等候。

她的父亲凑上前,讲出一个名字。“奥朗兹,”他说,“苏尼尔和其他人会在这同一艘船上,照看我。”轮船将驶往英国,他们会帮他越狱。接着,他把脸挤在铁栅之间,继续对她说话。

狱外,她看见苏尼尔细长的身影,在等她。她走向他,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告诉他她觉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还有她的人生不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