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黯霾起祸端 辛亥新党开纪元

第一章 世事黯霾起祸端 辛亥新党开纪元

“哎呀,这大清朝的江山,就这么着完了?”容雅谦双腿一踏进大哥家的上房门槛,就咋呼着说了一句。

“完咧!”容雅儒吸着水烟,深藏不露地哼了一声。

“就这么完咧?”容雅谦站着,像是在问自个儿。

“不完咧,还能咋哩!”

容雅儒坐在家里上房明堂八仙桌一侧的太师椅上满腹心事,忧心忡忡。他低下头猛吸了一口水烟,水烟壶里发出了“咕嘟……咕嘟嘟……”的沉闷响声,只见他憋了半天气,才“噗——”地吐出一长串串的烟圈圈,在厅堂屋里打着旋儿,飘着飘着逐渐碎了散了。紧接着,他把水烟锅里烧尽的烟灰用一个竹扦子撬出来吹落在地板上,又把水烟壶端在左手掌上。这是他习惯性的儒雅动作,说着事的时候,就在手掌里把水烟壶端端儿地端着,扎一个长者的式子。他身后的正堂上,横挂着一幅书法,上书颜体“从容淡定”四个遒劲有力的浓墨大字。书法落款是“国子监生雅儒自勉”,一款长方赤色书印可见篆书“雅儒书印”落款。

容雅谦不等大哥招呼,就自己一屁股坐在客厅明堂八仙桌的右首太师椅上,他吸烟用的是一杆长长的旱烟袋,只见他满怀心事“吧嗒——吧嗒——”一口一口地吸着,又一口一口吐着烟圈儿,直到把烟锅子吸得冒不出火星了,才把旱烟袋用右手扬起来,又抬起了左脚,在青色的千层布鞋底上“”地敲了几下,一撮子烟丝灰就从烟锅里磕出来了,散落在厅堂的青砖地板上,他又把烟杆嘴子吸在嘴里“噗——噗——”吹了两口粗气,烟锅里烟丝灰吹净了,才又把烟口袋上的绳子绕着圈儿缠在了烟杆上,接着,将烟杆朝自己的腰带里一插,就完成了一个吸旱烟的过程。

容雅儒直到听着四弟雅谦咳嗽了一声,这才又说道:“哼,不完了,还能咋?大清把人心毁了,人心把大清灭了!”

容雅儒面部红润清癯,脸颊和下巴上没有留胡须,两道突出的刀眉严峻地向上挑着,直直的鼻梁挺立在他饱读诗书的面庞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身后拖着灰白的长辫子,目光犀利有神却并不注视四弟,只是把话给雅谦顺着声音递了过去。

容雅儒心情复杂。他是容氏宗族一门的嫡长子,是大清国国子监的荫生太学生,曾领大清国皇封的世袭六品空衔。如今,虽然只是个赋闲在家的散官,但也是个有品阶的乡绅了。他同时还是陈仓县的赋闲县丞,也是容氏宗亲的大族长,以其大清国国子监太学生学位就任西坪学堂的校长,是陈仓塬德高望重的乡绅,也是被革职赋闲的巡抚乔古图大人、凤翔知州徐世良大人、陈仓知县王招远大人送匾褒扬的一方开明绅士。容雅儒还是举人出身,当年国子监太学肄业后,也曾经在京师任职儒林郎,由于清光绪年上书支持变法,被贬职回乡,放回原籍降为七品县丞赋闲在家。

容雅谦论辈分是容雅儒的宗亲四弟,虽然在容氏宗族的地位没有大哥容雅儒高,但他极善于打理名下资财,家底实力却在村子里排名榜首,仅家中庭院的设计就比大哥家庄院胜出一筹,不仅高屋建筑雕梁画栋,轩窗木阁,青砖铺地,花草满院,而且高墙深宅,藏而不露,很符合他宽仁厚德、处事严谨的尚礼风格。

“听说大清国让一个叫孙文的洋医生给反了毁咧,皇上不叫皇上咧,改叫啥啥子临时大总统了!你说,这伙子造反的愣头青,这弄的啥事嘛,没有皇上咧,这愣大个国家,谁来主事哩?听说,乱党猴急地把大清国号都改了,称民国了,眼下这半吊子的民国,咋能叫国嘛!我看,这伙子洋先生,弄不成事咧,临了还得再立皇上哩!”

陈仓西府人,总是把“特别大”夸张地叫“愣大”。容雅谦见大哥没有搭腔,就又接着把满腹的牢骚继续发出来:“眼下,反了江山的革命党,却说是民国由民众主事哩。唉,民众千千万,七嘴八舌乱糟糟的,还不得把金銮殿都闹翻天了?这事,我看就没有个头。听说,南边北边反了的新军,还一窝子里斗着打着哩。朝廷有个叫袁世凯的大奸臣,叛了大清,投了新党,又跟留洋回来的孙文脸红了争天下哩,乱党们这是唱‘乱弹’哩,选不出来个好秧子呀!”

容雅谦心绪不宁,嘟囔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把憋在心里的怨气都倒了出来。由于心里不爽,他就把新党贬称乱党,把新党、新军阀之间的争权夺利,贬称为唱秦腔土戏乱弹;贬曰秧子不好,则是认为军阀袁世凯不成器;由于倡导民主闹共和留洋日本,在香港学西医的孙文是个洋医生,所以,崇尚中医的容雅谦,发泄对他的亵渎不满,也算是一种不屑的称谓。

“嗐,出水才显两腿泥哩,蹦跶得凶的人,不见得就能坐了金銮殿,让狰娃子去闹腾吧,还有好戏看着哩!我看,就这号造反的人,将来都主不了事,麻达大概还在后头哩。别看今日这狰闹得欢,临了也都背青砖。”

西府人把行为莽撞强悍的人叫狰,把惹麻烦叫麻达。容雅儒听了四弟的一番牢骚阔论,也不以为然地给新党们造反下了个预断。

容雅谦抬头,崇拜地看了大哥一眼。他知道容府一房里,大哥雅儒是个智者哲人,看事情一贯准确,邪性得很。他说的背青砖,是指人死了之后,最后也就只能得到一座青砖砌成的坟茔。

容雅儒能掐会算似的继续给乱党起事定调调子:“历朝历代,先起儿闹得凶的人,就没有几个弄成事的。咱远里说,陈胜王、楚霸王、李闯王、洪天王,这几个人,狰不狰,都带着人打进金銮殿了,江山临了也都让旁人给得咧。”

容雅儒说朝廷事的时候,激动得嘴唇哆嗦,白沫子泛着已溢到嘴角上了,嘴角上几道细密的褶纹,忧郁地指向脸颊,高棱的大鼻子,鼻翼厚重地翕动着,忧郁明显挂在脸上。

“说的是嘛,不管谁当了朝,皇历怎么改,老百姓还不都要过自己的日子哩嘛。”

容雅谦一贯很崇拜大哥的判断,听了雅儒的一番议论,心略微放下了。随即又狐疑地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街上听踢毽子的娃娃们拍手唱口诀哩:‘武昌城里大炮响,金銮殿上换皇上。’连屁孩崽娃子们都晓得大清国完了,没有皇上咧,世道要变了,就不知皇粮今年还给朝廷纳不纳哩?”

容雅谦疑惑地试探大哥雅儒的主意,想再得到大哥雅儒对世事的一些点拨教化,说完就希冀地看着容雅儒,等待他的回答。

容雅儒却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一下子愣怔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四弟的刨根问底。虽说陈仓塬有句俗话说:“吃了皇上的麦子,不纳粮是鬼子。”他还要在心里盘算盘算,捏掐捏掐,就又把水烟壶端起来,慢悠悠地塞烟丝,好像是在享受一个时光的过程。待水烟吸着了,他双手谦让地摆出一个礼让的姿势,请四弟先抽。容雅谦欠身回谢了,没有接烟壶,用手示意着让大哥自己抽,不用客气。容雅儒就自个儿“吱溜溜——吱溜溜——”吸了起来。

沉默在厅堂屋里蔓延开来,萦绕着太师椅上坐着的两个当家兄弟,只有烟雾弥漫吞噬着屋内,好像要淹没短时间的空气窒息,气氛死沉沉地如凝滞了一般。

容雅谦也从自己腰里拔出烟锅来,在手里掂着慢条斯理地解开烟杆上绑着的烟袋子,准备再度吸烟。容雅儒见四弟拿烟锅,就把自己的烟丝袋子递给他说:“他四爸,你来一口这,看吸着顺不顺哩!”

容雅谦也不说啥,从大哥容雅儒的烟袋子里捏了一撮烟丝出来,压进自己烟锅里,伸手接过容雅儒递过来的打火石打着了明火,粗壮厚实的手指把棉絮火焰压在烟锅里,用左手托架着,伸向左边嘴角,慢悠悠地吸了起来。

“他大伯,你这烟丝好得很,是脚客从云贵那块儿贩来的货啊,口味嫽得很!”容雅谦吸着旱烟赞许着说。嫽得很,是关中夸赞非常好的用词。容雅儒听了高兴,就说:“他四爸说得对,这烟丝的确是脚客们从云贵捎来的货,走的时候,给你装上一烟锅袋子回去抽。”

容雅儒见四弟夸奖他的烟丝口感好,心境儿就美得很。这是凤翔知府徐世良大人从云贵捎来赠送给他的上好烟丝,他轻易舍不得抽,今儿个是容雅谦来家里了,才拿出来抽一口图个心境儿。

陈仓塬的习俗,成了家有了孩子的成年人,就算有身份了,相互称呼时,就不再按辈分,而是以子女名义加上尊称称呼对方,刚才容雅儒把四弟称呼为“他四爸”,是指雅谦是自己儿子的四爸。容雅谦把大哥称呼为“他大伯”,也是指大哥是自己儿子的大伯。两个人早就不似年轻时相互称“大哥”“四弟”了。改了称呼,那是两个人都有了家室、有了继承人之后的事了。即使是邻里的长辈,也一概称呼为“他爷”“他婆”,对外戚就称呼“他舅”“他姨”“他叔”“他姑”。只有最亲近的直系、生育自己的父母,才尊称“爹”“娘”;对直系的爷爷、奶奶,才尊称“爷”“婆”。未成年还没有身份的孩子们,对长辈则直接按辈分来称呼。这是关中西府陈仓塬一个特殊的民情风俗。

“我这个县丞托皇上洪福,只拿饷银不主事,纳粮纳贡,是县城府衙里主簿车俊敏大人管着哩。如今,西京城起事造反,车大人就随知县王招远大人挂印逃了,这事没法子说,还得从长计议哩。”容雅儒思量着想了之后说道。

“是要从长计议哩……”容雅谦听了大哥雅儒的话,点头应承着。他收起烟袋重新插进腰里,从怀里掏出两个比核桃大的青花玉石球,拿在手里把玩,这是容雅谦的健身球,时常随身携带,闲暇的时候,总是拿在手掌里来回滚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这时,容雅儒的两个儿子涵鸿和飞儿与容雅谦的小儿子涵齐一同跑进厅堂,涵鸿和飞儿看见爹,就一左一右趴在父亲雅儒的腿上,偏着头好奇地看四爸容雅谦滚动把玩手里的玉石球。

这两个孩子,手腕上都戴着蓝布绣花棉袖套,脑袋上方额头正中间留着小铲子一样的头发,两边上却都剃光了,只有后脑勺上留下一撮子头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身穿戴都是碎花短袄和蓝布裤子,脚上蹬着青布条绒棉布鞋,都显得很聪慧机灵。三娃子涵齐穿一身学生装蓝布袄袄,也窝进爹雅谦的双腿间,看着大伯容雅儒吸水烟。

容雅谦一边用左手滚动着玉石球,一边端详着三个孩子,眼里充满爱怜。他慈祥地说:“鸿儿有十一岁,飞儿也有六岁了吧?两个碎娃都是人尖尖哩,乖得很。”

容雅儒摸着两个儿子的头,慈爱地说:“鸿儿过了年,就该上高小了。飞儿也识了不少字了,过年就该上一年级了。三娃子涵齐,今年有八岁了吧?你家里大娃子,有十三了吧?”他问的是四弟雅谦的大儿子涵雁。

容雅谦谦恭地说:“让他大伯惦记着,两个娃,都淘气得很!”他说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涵雁和涵齐。

容雅儒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呵斥说:“崽娃子,怎么也不问候你四爸哩?没有个样样子了!”

鸿儿和飞儿就跑过去,又缠住四爸容雅谦,稚声稚气地叫了两声“四爸”。

容雅谦高兴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应着:“哎!哎!”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三颗糖,塞给三个娃儿一人一颗。

掏糖的时候,容雅谦就把一对青花玉石保健球放在了旁边的方桌子上,调皮好动的飞儿一看机会来了,立即伸手去拿,结果玉石圆球太重,手一沉,失手掉在了地上,地面上的一块方砖就被砸得裂了缝了。

容雅谦弯腰伸手拾起玉石球,哈哈大笑:“飞儿,你还小哩,拿不动的,还得再吃几年蒸馍哩!”

容雅儒责怪儿子说:“飞儿,那个玉石球,不是娃娃们能够耍的,你看,地砖也被你糟践了。”

飞儿不好意思地跑回爹跟前,扮个鬼脸,咧嘴笑了。

容雅儒转移话题说:“听说你给大娃子涵雁、三娃子涵齐两个娃娃都已经定了亲了,是吗?”

容雅谦说:“我正要给你说哩,是北塬上他大舅给提说的,说的都是北塬上魏家的一门子里两个女儿,大的叫芸儿给雁,小的叫萍儿给齐。”

容雅儒问:“听说萍儿比齐要大三岁哩,得是的?”

容雅谦说:“是的,芸儿比雁大两岁,萍儿比齐大三岁。”

容雅儒感叹说:“虽然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涵齐还小哩,萍儿我觉着,还是稍稍大了点啊!”

容雅谦看着小儿子涵齐说:“三娃子涵齐性子野,不安生,订个大点儿的媳妇,好早晚能管着他些。”

三娃子涵齐立即争辩说:“爹,我才不要媳妇哩,都给了哥哥雁吧。”

容雅儒和容雅谦两人听了都乐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容雅谦想让兄长指教一下儿子,就怂恿儿子说:“涵齐,你大伯是国子监太学生,可有大学问哩,你背一段诗词,让大伯指教呀!”

小涵齐并不胆怯,立即站直了身子,顿顿嗓子,一脸正气意气风发地大声吟诵起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小涵齐激情的吟诵,听得两位长辈呵呵直乐,容雅儒赞叹地说:“孺子大器,有将军之气呀!”

容雅谦说:“不是个省油的灯,人小主意大得很。不像涵雁,就喜欢拉二胡。”

容雅儒赞许地说:“雁不仅二胡拉得好,学习也给几个娃娃带了头了,将来学成长大了,可以在学堂里当个教书先生。”

容雅谦谦逊地说:“那自然是好,雁就拉二胡还行,书写就比不了鸿,鸿的书写比雁和齐都要好,如果领悟了你的书法精髓,也是咱们宗族后继有人啊!倘若以后能继承了咱的爵位,也是光耀门庭呀!”

容雅儒一听,略显失落地说:“大清国都完了,爵位世袭怕是从此就毕了。”

两个人正说着,容雅儒的夫人贞带着鸿儿的童养媳翠花从院子里急忙进到厅堂,翠花端着一个茶盘,茶盘上放了两杯茶。

容雅儒的夫人贞,是个小巧玲珑的小脚女人,是王家堡子王财东的嫡长女,其兄弟是太白县的县丞。夫人贞操持一大家子家务,子嗣却生育得晚,所以容雅儒才晚年得子,以至大儿子比四弟容雅谦的大娃子涵雁还要小上几岁。

夫人贞笑盈盈地走进来,拍打着衣襟,说笑道:“哎呀呀,他四爸,啥风大得把你吹来了哩,你咋成了个稀客哩!我早早儿的,就听着喜鹊儿在门口那棵桐树上叫着哩,早起儿吃饭拿筷子端饭哩,筷子还多出来了一根根哩,寻思着,今儿个不年不节的,来啥贵人哩,没料想,来了个稀客贵人他四爸哩!”

鸿儿的童养媳翠花,赶紧把茶敬上,怯怯地叫了一声:“四爸,您请喝茶呀!”

容雅谦伸手接了,翠花又给公公容雅儒也敬一杯茶,同样怯怯声音地说:“爹,您请喝茶呀!”

容雅儒面无表情地接了,翠花就红着脸颊退在一边,等着婆婆吩咐。翠花十五岁了,送到容府一年了还没有圆房,主要因为涵鸿还太小,所以,对容雅谦依然尊称着“四爸”,当有了子嗣以后,才能称呼“他四爷”。

容雅谦对嫂夫人贞很敬重,听嫂子打趣说自己是个稀客哩,就知道嫂子是在埋怨自己最近来得少了些,就笑呵呵地搭腔:“哎呀,我早要过来哩,只是这些天瞎忙活,没腾出工夫来,你说我今儿个里来一场,咋还惊动你了哩,还让鸿娃子媳妇来给我端茶哩,这是啥事嘛!”

按照常理,家里来了客人,应该是女仆人上茶,大夫人位子尊,是不给客人端茶的。贞夫人让童养媳翠花端茶,是有意表示对四弟容雅谦的格外尊重。

贞夫人满面欣喜地说道:“他四爸是忙人哩,难得串个门子,今儿个说啥也不能走,嫂子给你们老哥儿俩炒上几盘菜,喝上几杯酒,都顺势得很。”

“哎呀,我坐一会会子就走咧。”容雅谦赶忙推辞说。

贞夫人立即说:“都现成着哩,你哥儿俩坐着,家里人已经在灶火里添水做饭去了,一会会就好了。你今儿个要是走咧,就是嫌弃嫂子茶饭哩,赶明日娃他娘娘见了,可要挑我的理哩!”贞夫人说的“他娘娘”,是容雅谦的夫人茹。

门外院台上站着的丫鬟槐花,听到上院屋里说到这里,就知道容雅谦今儿个要留下吃饭哩,赶紧走到厨房里去添水做饭。

容雅儒看着会当家的夫人贞快乐的表情,心绪立即受感染地好了起来,高兴地对夫人贞说:“你就再杀上一只老母鸡,我看咱外头门上斑鸠多得很,就让娃娃用竹篮扣上两只斑鸠,炒上吃个鲜。把我存的西凤老酒给温上了,晌午我要同他四爸喝两盅哩。”然后又对四弟说:“世事不安生,咱俩先到祖庙上去转转,给列祖列宗们也说道说道这些世事。”

三个崽娃子一听说家里要宰鸡吃肉了,就兴奋地都呼喊了一声:“要宰鸡了,我们逮鸡去!”一阵风似的跑出去逮鸡去了。

贞夫人看着飞奔出去的孩子们,忙在后面喊:“哎呀,崽娃子慢些跑,看着门槛,不要绊着跌倒把头磕了!”

院子里,三娃子涵齐和四娃子飞儿两个孩子一起追着捕捉鸡,庭院里乱了秩序,满院子鸡飞狗跳,孩子们捕空摔倒又爬起来继续追赶,一只大黑狗也欢快地跟着撵鸡,公鸡、母鸡满院子乱飞乱叫,几只大公鸡惊慌地飞上了院墙,老母鸡则朝着大门口乱飞乱窜,一窝蜂都冲出大门去了。

容雅儒一说走,就戴上了他那副老式圆镜片眼镜。四弟的到来,显然让容雅儒的心绪慢慢欢喜起来了,眼睛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环绕着,在眉毛深处放着异光。长眉毛在圆圆的镜片上面快乐地抖动,半谢了顶的脑门上,三道深深的皱纹像三道沟壑横在粗糙的脑门上,一条大辫子威严地梳在脑后,头顶上前端的明亮广场,在光线的反衬下泛着亮光。耳朵恰到好处地隐藏在一圈长发的下端,看得出他已过不惑之年,是临知天命的年纪了,但神情却依然器宇轩昂,谈吐儒雅。虽然回到了乡下,却依旧保持着官宦人家绅士身份的脱俗气质,卓尔不群,是陈仓当地有名望的乡绅。

容氏族祠在村子南口的大道路口,容雅儒腰杆上挂了族祠里的一串串钥匙,身着青色长衫,出门时头顶戴上了一顶青布圆帽,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走起路来不慌不忙,沉稳端庄,大气凜然又威仪内敛。

容雅谦略显简单,比大哥雅儒小上几岁,也是着青布长衫,却在腰里缠了一条青布腰带,腰间斜插着旱烟袋吊着烟口袋,没有戴帽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走起路来也是腰杆挺直,虎步生风,落地有声。兄弟俩一起走在街上非同寻常,都自带着凛然气场,气势就让人敬畏尊仰。

冬日晌午的容氏族祠门口洒满了阳光,容雅儒、容雅谦两兄弟来到族祠门口,摸着族祠门口蹲踞着的雄狮,容雅谦自言自语地说:“这雄狮的底座该加固一下了。”

容雅儒肯定地说:“是该修修了,过几天我让人来拾掇拾掇。”

容雅谦说:“不麻烦人了,开春以后,我前院里要维修水眼哩,顺便让匠人来一起拾掇拾掇就妥帖了。”

容雅儒欣然地说:“也好,就有劳他四爸了,辛苦你了。”

“不说啥,辛苦啥哩,不辛苦,都是顺手的事嘎。”容雅谦谦和地说,他很愿意分担大哥雅儒的劳累。

雅儒、雅谦兄弟跪在蒲团上,共同朝着供案上方祖宗画像行跪拜礼,磕了九个头,雅儒伤感地念叨着说:“不肖后人儒、谦,九叩跪拜列祖列宗神明在上,大清国遇难了,天下出奸臣出乱党咧,闹腾着要改了国号哩……”说话的时候,容雅儒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容雅儒与四弟雅谦从族祠里回来,进了家里大门,他随手把大门关上,他们刚跨入上房门槛里,只听得身后大门门环被急促地拍得震天响。

容府门口有三匹快马打住,三位着清廷黄马褂的差官跳下马来,迫不及待地拍打起容雅儒家的大门环,口里大声疾呼着:“皇上有旨,接旨,快开门!”

容雅儒兄弟俩猛不丁听到门口的呼喊声,惊吓得面如土色。容雅儒连忙小跑快步开门,又慌忙退步跪下,头也不敢抬,就伏地磕头说:“罪臣容雅儒叩见大人!”容雅谦也连忙一旁伏地跪下来。

官差当院站住高声呼喊:“容雅儒,接旨!”容雅儒连忙抬头回答:“罪臣容雅儒接旨!”来人马上宣旨:“皇上有旨,即擢升陈仓县丞容雅儒就任陈仓县令,即日就职,不得有误,钦此!”

容雅儒发着呆不敢领命,惶恐结巴着说:“臣……臣……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来人不悦了,断喝一声:“大胆容雅儒,你敢抗旨不遵吗?”容雅儒连忙伏地磕头:“罪臣……臣……臣不敢!”赶忙伸出双手接旨。

官差生气地把圣旨往他手上一丢,就转身出门走了,容雅儒急忙招呼:“大人且慢,且容罪臣备餐再走!”来人却不逗留,头也不回,立即上了马说:“免了,公务紧急,容大人好自为之!”随即策马奔驰而去。

院子里,正玩耍的三娃子容涵齐却不惧怕,奔跑过去就把圣旨拿过来,他学着官差的模样故意咳嗽一声,调皮地宣读起来:“皇上有旨……”

容雅谦气得站起来一把夺过,就要伸手去打儿子,容雅儒也爬起来了,阻止说:“罢了,现在的皇上,已经让儿戏了,不怪孩子。”

容雅儒拿起圣旨为难了:“唉,这却如何是好呀!”

这时,只听得门外一棵大槐树上,一只乌鸦也悲怆地鸣叫着,声音在空中飘荡着,瘆人得很,听得人心里发慌。

傍晚时分,容雅儒郁郁寡欢地正在与家人用饭,又听到大门口拍打门环的声音,有人高声呼喊着:“有人吗?快点儿开门!”

容雅儒闻听,脸色立刻又蜡黄了,慌忙跑步去开门。一开门,却见是一班身穿新军服装、荷枪实弹的军人堵在了门口,这把容雅儒惊得着实不轻,以为是来抓捕他的。他张着嘴巴傻眼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军军官王副官问:“可是容先生?”容雅儒这才连忙回答:“正是乡民容雅儒,敢问官差有何传唤?”来人递给他一份公函,说:“新军政府任命容先生就任陈仓县县长,望即刻就职,不得有耽公务。这是任职公函,先生且收好了。”

容雅儒蒙了,张口结舌:“这……这个……”乱世之秋,一天之中朝廷里外都来下达任命,让他如坠地狱,立即惶恐起来。

新军王副官却不由分说:“先生留步,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打扰了,告辞!”说罢,随即上马呼啸奔腾着朝大道上疾驰。

容雅儒呆望着离去的新军,悲凉至极,说:“我惹谁了?这是把我往火炉上架着烘烤呀!”

容雅儒夫人贞也惶恐了,恓恓惶惶地说:“这可怎么办呀,咱们该赴谁的任哩?”容雅儒倔强地说:“世道不宁,咱谁的任都不应,牛不喝水,他还能强按头呀!”

门外那棵大槐树上,乌鸦又叫了起来,全不顾树下主人们的心情。雅儒夫人贞烦烦地嘟囔说:“今天这老鸹,叫得丧气得很!”容雅儒接嘴说:“朝廷都已经不行了,还不让老鸹们气得哭上几声呀!”

这一年吆喝着闹共和的新党愈加紧火了,南边武昌那边一些青年少壮派督军协统属下的士兵们一齐响应起事,武昌城里的大清汉军士兵们就率先反了水。

起义士兵冲进督军府,把吓得哆哆嗦嗦钻躲在三姨太床底下的大清湖北督军协统领黎元洪拉了出来,用枪逼着他担任已经起义的湖北革命军新政府都督。黎元洪当了俘虏,本以为新党们要砍掉自己的脑袋祭旗,却没有想到还白白捡了一个新军统帅做,心里也是十分诧异。心想,人交了好运,连上茅坑拉稀屎也能捡到金镏子!新党随后声明主权归于民众,号召各省响应革命,推翻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建立大中华共和新政府。

武昌起义的炮声震惊了全国,在这场来势迅猛的秋风扫落叶般的世道大动荡中,初夏,还没有割新麦子哩,陕西赋闲巡抚乔古图见势态不妙,早早自个儿卷铺盖走人,跑去了兰州府避难。新麦子收上打麦场不久,还没有播种晚秋哩,西安督军协统辛翔初秘密联络一些青年军官响应新党造反,并自立都督废了清廷旗号,宣布秦省一省独立拥戴共和。仅一个多月时间,湖南、江西、广东等南方各省相继宣告拥戴共和,清王朝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迅速呈现土崩瓦解之势。

南方诸省清廷巡抚面对来势迅猛的革命浪潮,有的撒腿跑了,有的反应迟钝的就被造反的革命派砍了脑袋。

十二月间,革命军攻占南京,在南京建立临时共和政府,推举从海外归来的洋医生孙文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被选为副总统。次年元旦,孙文宣誓就职,定国号为中华民国,改用阳历纪年,以五色旗为中华民国国旗。因为这一年以干支纪年为辛亥年,被人称为辛亥革命。在一个信息不发达的封建时代,一个垂死的王朝即将覆灭,它的臣民们陷入无知的惶恐,关中西府陈仓塬上的子民们,也为之惶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