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媛媛稚解心结 少夫人认祖归宗

第十三章 小媛媛稚解心结 少夫人认祖归宗

军阀混战加上黄河发大水,给豫州一带造成了极大的天灾人祸,从河南逃难避祸的难民和无家可归的灾民们,携家带口像黄蜂一样过潼关,越关中道,逃到了陈仓塬上,西坪凹的两座大寺庙里饥民挤得都住不下了,整天都能听到婴儿们的啼哭声。

容雅儒一方面派人向县里去申请赈灾粮,但他也深知难民遍布荒野大道,光靠官府赈灾是救不过来的,就急忙同四弟雅谦一同去找贾府族长贾德芳,商议在西坪凹寺庙里搭建粥棚,让涵雁、涵鸿、飞儿和贾得知一同舍粥赈济灾民。这一设粥棚可不得了了,每天闻讯赶来讨粥喝的难民更多更拥挤了。

飞儿年轻气盛,在舍粥的时候,听来讨粥的难民们说,有的村子里财东老爷见死不救,有些难民饿急了,就拥入财东家里哄抢食物吃大户。飞儿激动得把舀粥的马勺往粥锅里一扔,大声说道:“好得很,好得很,饥民造反,就该这样子弄!”

涵鸿正在舀粥,飞儿愤慨的气话把他吓了一跳,连忙制止飞儿说:“飞儿,你胡说啥哩,还嫌村里不够乱呀?把难民激起来,可不得了哩!”

飞儿还愤愤不平,随口说:“哼,难民们都觉醒起来,把这黑暗腐败的国民政府和军阀统治统统推翻了才好哩!”

涵鸿听了,赶紧放下勺子,一把捂住了飞儿的嘴,对贾得知说:“得知,飞儿听你的话,你把他拉回去,不要让他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惹是生非了。”

贾府公子贾得知是个沉稳的后生,就过来赶忙劝说,拉着激动不已的飞儿打算离开。正说着哩,头顶上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飞机轰鸣声,两架飞机在村子上空诡异地低空盘旋,大家都愣住了,茫然抬头观望。在飞机一侧身的当口,贾得知和飞儿都清楚看见了机身上日本鬼子的膏药旗,贾得知急忙大喊:“不好,是鬼子的轰炸机,乡亲们都赶快趴下来!”

贾得知话音刚落,两架飞机已经俯冲下来朝人群堆里“嗒嗒嗒”开枪扫射了,难民们顿时乱了套,哭喊着乱跑,不少人被子弹击中翻滚尖叫,乱成一片。摆在大道上赈灾的两口大铁锅也被疯跑逃命的难民们撞翻了,锅里的米粥哗啦一下流了一地,饥肠辘辘离得近的一些难民和孩子,顾不上躲避飞机扫射,急着抢上前去趴在地上就用嘴巴吸食起来。

场面正乱着,突然飞机上又呼啸着投下来两枚炸弹,发出两声震耳欲聋的可怕爆炸声,难民们被炸得血肉模糊。现场浓烟滚滚,硝烟呛鼻,尘土弥漫,被炸伤的难民们哭天呼地咒骂叫喊。

雅儒、雅谦与贾德芳三个人匆匆赶来时,日寇飞机已经飞走了,涵鸿、涵雁、飞儿、贾得知几个人满身都是血,正忙着组织村民救治被打死打伤的难民。

涵鸿痛心地给三个长辈说:“难民死了八个人,打伤炸伤二十几个人!”容雅儒悲痛地对众人说:“外乡人死了的,都给一张芦席掩埋了;伤了的,都抬到祠堂里去救治。”他又对雅谦叮嘱说:“老四,就有劳你了!”

雅谦毫不犹豫地说:“你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尽当全力救治就是了。”容雅儒愤愤地说:“可恨,可恶,小日本侵华,民众遭了殃,国之不幸啊!”

涵鸿和飞儿救治难民直到点灯时分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里,晚上喝汤的时候,涵鸿给爹简单汇报了难民救治的事情以后,又回头对飞儿说:“飞儿,你今天不该在难民面前乱说的,时下里,难民穷困潦倒,就是一团火哩,一星半点火星儿就能点燃爆炸哩。你不怕激起民变,这么多难民把咱们西坪凹给哄抢了呀!”

飞儿还在为白天日寇飞机轰炸揪心愤懑,就不以为然地转脸对爹说:“爹,这么舍粥也不顶个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长远,还不如把咱们的地,分给难民一些让他们种去哩!”

容雅儒猛不丁听了小儿子飞儿的混账话,脸色一变,气得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抬手就给了飞儿一个耳刮子,气呼呼地骂道:“你个败家子儿,脑子烧糊涂了,把地都分给难民们,咱们一大家子吃啥哩,学校里的二十几号老师吃啥哩,西坪学堂还办不办了?啊,容府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愣头青!”

飞儿被一个巴掌和几句话,打骂得就愣了神,也傻了眼了!

涵鸿也说:“飞儿,你动脑筋想一想,难民遍野,分地你能分得过来吗?竭泽而渔,渔夫也会被饿死的。”飞儿想想也是,觉得自己思虑不周,说话鲁莽了,就惭愧地低下头出去了。

杜晓楠身穿白色大氅,带着五岁的女儿小媛媛来到容府大门口拜访,玉娥儿被这个不认识的不速之客弄糊涂了,不知道她是来找谁的。

杜晓楠却平静地说:“我是三娃子涵齐的媳妇,回来认祖归宗的,求见爹容雅谦和大哥容涵雁。请你给通传一声!”

玉娥儿听了,上下打量了一下杜晓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飞一般地跑进屋里去告诉萍儿:“姐,她……她……她来了哩!”

萍儿奇怪地问:“你个快嘴的,说啥哩,谁来了哩?”

玉娥儿急切切地说:“她,她,就是她嘛!”

萍儿一惊,似乎明白了,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怔怔地发呆,半晌也不说话。这是她早就想到的事,这个场景在她心里不止想象了千百遍,排演预演了千百遍,只是来得太迟了,当这一切终于变成了事实,她反而镇定了,释然了,无所谓了,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儿麻木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怎么才来呀!”萍儿淡淡地自言自语说道。

“是,是,她怎么才来呀?”玉娥儿也机械地跟着学,傻傻地说着。

“她人模样儿长得心疼吗?”萍儿喃喃地问。

“心疼,心疼,心疼得很哩!”玉娥儿赶紧说。

“心疼,心疼就好嘛!”萍儿心里灰灰地说。

“就是……就是……”玉娥儿有些犹豫,不敢再说啥。

“玉娥儿,你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萍儿奇怪。

“姐,你没见过,她模样俊气得很,像个外天人,又像个仙女哩!”玉娥儿惊异地说。

“人家本来就是外天人嘛!”萍儿嗫嚅着。

“不是的,我是说她衣服袄袄穿得怪兮兮的,像个外天人哩。”玉娥儿说。

“唔!”萍儿沉吟一声。

“外天人”是关中道女人对成熟男人的称谓,又把成年女人叫“屋里人”,也把在外面做事的人和城里的官差等人统称“外天人”。

“姐,那个……那个咱们咋办呀?她还在门口等着通传,要进来哩。”玉娥儿本来想说“那个狐狸精”来着,却终于没敢说出口来。杜晓楠毕竟是容府的三娃子媳妇,她无论怎么着,也不能不敬主子,就只能用个“她”来代替,算是敷衍,也算是提醒萍儿,该怎么应付才好。

萍儿却绷着脸不吱声。玉娥儿急了,说:“姐,咱放不放她进来呀?”

“放,当然放了,你赶紧告诉爹和娘去吧!”萍儿这时候反而镇定了,她平静地说。

“好,好,我麻利就去说呢!”玉娥儿看着萍儿的脸色说,她想从萍儿的脸上读出一些内容来,却终于没有读出个啥来,就起身赶紧跑了出去。

萍儿又把玉娥儿叫住,问:“你等等,她,她有孩子了吗?”

玉娥儿赶紧补充说:“有,有,有个女子娃儿领着哩。”

“几岁了?”萍儿淡淡地问。

“像是有四五岁了,姐!”玉娥儿回答。

“唔,都有四五岁了……四五岁了好!”萍儿愣怔着自怨自艾地说。

玉娥儿看着萍儿直发愣,不知该说啥了。

萍儿就接着又说:“玉娥儿,你去吧,告诉爹和娘去。”

萍儿想,她不能去,她得等着她先来拜访她,因为她是明媒正娶的正房三媳妇,虽然还没有圆房,也不能坏了容府家的规矩。尽管三娃子涵齐不肯承认她,但她在容府里也还是名副其实的三少媳妇,这在容府里是大家都公认的。

“玉娥儿,你给娃儿也准备些糖果和吃食吧!”失落的萍儿终于回过神来,她渴望着自己有孩子,心里也就喜欢孩子,尽管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生养的,但她是自己丈夫的骨血。她心里再排斥那个女人,也不能排斥丈夫的女儿。

“哎!”玉娥儿紧着答应了一声,就赶紧出去了。

“媛媛,听话,你先跟着这个叔叔去见你的爷爷和婆,娘随后就进去拜见爷爷和婆哩。”

狗剩在院子里听着了,从屋里面急忙跑出来的时候,杜晓楠问了问他的身份,知道狗剩是容府里面最信任最亲近的同家人一样看待的帮工,就俯身给女儿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领子,对女儿容媛媛这样说着。

杜晓楠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先用血缘关系去打通见面的尴尬,是眼下自作主张仓促回来认祖归宗最好的法子了。

还是小孩子简单纯真,容媛媛虽然人小,但毕竟是城里面长大的孩子,人小鬼大并不认生,知道了这个大大的家,就是自己爷爷和婆住的宅子,血缘的基因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西坪凹老家在她心里面早就不陌生了,就大大方方地跳着小孩子的花步子,高高兴兴跟着狗剩先进去见爷爷和婆了。

容雅谦正在土炕上靠着一摞被子吸旱烟,他自从上次被气得昏倒救醒以后,就时不时地有些眩晕,身体明显亏欠了,没有事的时候总是靠在炕上打盹,夫人茹也在土炕上坐着养神。

上房里的两个老人,猛不丁听玉娥儿跑进来说,三娃子媳妇从城里面回来了。

容雅谦胡子一翘,刚要发怒火,狗剩领着小孙女媛媛跑进屋子里面来了。只见她穿着一身毛线织的白色上衣和天蓝色裤子,小脑袋上两边各扎着一个高高的小辫子,一双长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机灵地望着大土炕上,一眨巴,就眨巴出一脸孩子稚气的阳光灿烂来,还不等狗剩开口给四叔雅谦介绍她是谁哩,小媛媛就自己跑过去趴在大土炕的边边上,偏着小脑袋天真地对着土炕上面的两位老人说道:“爷爷,婆呀,我是容媛媛,你们是不是小媛媛的爷爷和婆呀?媛媛可想可想爷爷和婆啦,城里面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爷爷和婆,就媛媛没有,媛媛也想有爷爷和婆哩!”

容媛媛说着话的时候,美丽的鼻子哧哧地吸了两下,白皙细嫩的小圆脸绽放着天真烂漫的稚气,一对小酒窝深深地镶嵌在脸庞上,樱桃小嘴巴一咂就又涌起了一脸幼稚的酸楚愁容上来,睫毛上已经挂上了晶莹发亮的泪花,看得屋子里的人心里直发酸好不落忍!

容媛媛就这样稚气天真的一番问话,立即把两位老人的全身筋骨都给融化了,祖母茹顿时热泪盈眶,哽咽颤抖着扑向了洋娃娃一般的小孙女:“看我孙娃心疼的,赶紧上来炕上暖和着,地上有虫虫咬娃哩。”

狗剩在老夫人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赶忙把小媛媛抱起来放在了土炕上,老夫人见了,一把就揽进自己的怀抱。

杜晓楠跟着玉娥儿进入院子里,她在进入容府上房正要迈腿跨进高高的厚重门槛时,听到了女儿媛媛正稚声稚气地说着话:“婆呀,我娘说,她可怕见爷爷哩!我还以为爷爷长得就像个猪八戒,大耳朵长嘴巴的。原来,爷爷不是猪八戒呀!”

屋里人听了,一阵哄笑,又听到大概是婆婆的一个苍老女声乐呵呵地接着说道:

“嘿,我们小媛媛说得对着哩,你爷爷老脑筋就是个猪八戒哩,成天板着个大臭脸,让人看着不顺心,就像谁碍着他啥似的。”

一个苍老的男声立即不满地反驳说:“老婆子,你女人家家的,懂得个啥,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不要在娃儿跟前胡咧咧!”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想象的缓和些了。杜晓楠猜想,那个嗤鼻不满的苍老声音,一定是公爹容雅谦发出来的,就迟疑了一下,随之又加快了脚步进入了上房屋里头。

杜晓楠一进门就知趣地按照关中西府风俗,赶紧跪下,大大方方地在脚地看着炕上自报家门说:“爹、娘,我叫杜晓楠,是涵齐媳妇,我这里给您二老磕头了!”

杜晓楠在地上磕头的时候,容雅谦虽然已经被小孙女媛媛逗得生不下大气了,但依然态度不悦。也许是见了小孙女的缘故,不便在小孙女面前发邪火,他只是板着脸,鼻子里生气地“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杜晓楠,依旧在凶巴巴地“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头也不抬起看一下。

婆婆茹看了看当家的,又看了看一直在冰凉的地上跪着的杜晓楠,犹豫了一下,心就先软了。她看在小孙女在跟前的份儿上,也不管容雅谦的脸色好不好看、心里是否平和,就连忙在土炕上欠了一下身子,朝着脚地跪着的杜晓楠宽容地招呼说:“唉,老三媳妇,都是自家人了,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呀!算咧,不拜咧,不拜咧!玉娥儿,快扶媛媛娘起来,别让地上凉砖头,把膝盖给凉着了。”

玉娥儿答应一声,赶紧过去就要扶杜晓楠起来,杜晓楠这才把手里提着的礼交给玉娥儿在桌子上放下,又按照西府规矩坚持倒头拜了几拜才站起身来,然后又给赶着进来的大哥涵雁也行了躬身礼,这才走到婆婆茹坐定的炕边上,婆婆却早就伸出手拉住了杜晓楠白皙细嫩的手欢喜地说:“我娃坐下,我娃坐下说!地上冷得很,我娃上炕上来歇着。”

容雅谦却依然板着面孔抽自己的旱烟,并不搭理杜晓楠,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十分尴尬。

杜晓楠见公爹不搭理自己,知道他并不欢迎她的认祖归宗,但不再出声阻止就是默认接纳她了。杜晓楠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心里也不在乎,于是就识礼地爽爽朗朗说道:“爹,娘,我初进家门,还想去先见过芸儿嫂子和萍儿姐姐,再回来陪您二老说话。”

婆婆茹听了杜晓楠的话,很是欢喜,觉着杜晓楠进家门很有分寸,是个知书达礼的媳妇,马上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就说:

“好,好,好得很。萍儿和芸儿都在厢房里住着哩,你去吧,你和姐妹们一起说说体己话,见个礼行,你大姐萍儿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哎!”杜晓楠忙答应一声,就离开炕沿,跟着玉娥儿出来了。

杜晓楠走进萍儿住的西厢房,与萍儿见过了姐妹礼行之后,就大方地诚心诚意地对萍儿说道:“姐姐,妹妹让你受委屈了!”

萍儿没有想到,杜晓楠见面会这么敞亮地说话,心里的疙瘩就不感觉那么噎人了,但心绪依然苍凉地喃喃说道:“不怪你,妹子,真的。乡下人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哩,怪不得旁人啥的。”

萍儿说着,就默默地把手上戴着的一个黄绿相间的翡翠玉手镯褪了下来,拉过杜晓楠的手给她戴上,说:

“妹子,初次见面,姐也没有啥见面礼品给你,就把这个翡翠手镯给妹子戴上,妹子不要嫌弃我戴过了就好!”

杜晓楠赶紧推辞说:“姐姐,这算啥哩,我咋能拿姐姐这么贵重的嫁妆哩。”她是男孩子性格,喜欢女扮男装,平时并不佩戴首饰,赶紧就要褪下来还给萍儿。

萍儿按住杜晓楠的手说:“妹子千万不要推辞,这是姐的一点儿心意哩,推辞了就生分了,姐姐会生气的。妹子就赏了姐这个脸面吧!”萍儿脸上一副诚恳的表情。

萍儿的话,把杜晓楠说得泪水都要掉下来了,就赶紧回过头去止住了眼眶里的泪水,装着捋头发轻轻擦拭去了眉眼上挂着的泪痕,才又回过头来。

杜晓楠从容涵齐那里早就了解了萍儿的人品,心里自然也同情和敬重她,现在当面看出了萍儿善良的好心肠,心里就有了数了。她掏出一个首饰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玉吊坠对萍儿说:“姐姐,妹子听说姐姐信着佛哩,就给姐姐送一块羊脂玉籽料玉佛吧,这是我舅妈给我的,我从来也不戴,就送给有缘人姐姐吧,让玉佛护佑姐姐玉体安康。”

萍儿见识了杜晓楠的坦诚,见她人虽然不拘闺礼却很好相处,性子十分敞亮,脸上终于挂出一些笑模样来,就恭敬地伸手接了过去,和颜悦色地对杜晓楠说:“谢谢妹子,妹子有心得很!没有想到妹子是文化人,还能想着姐姐我拜佛哩!妹子的心意姐姐就收下了。”说着就把玉佛又交给杜晓楠说:“妹妹,你给姐姐挂上吧!”杜晓楠就把玉佛恭敬地挂在了萍儿的脖子上,萍儿满意地咧嘴笑了。

萍儿看到杜晓楠虽然穿着好似男儿,却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心里许久以来的忐忑戒备疙瘩,也就完全解开了。

萍儿引着杜晓楠又来到了东厢房,拜见了大嫂芸儿。芸儿的病已经越发地重,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和虚弱。她见了弟媳杜晓楠,脸上现出难得的喜色,撑着病弱的身子,细声细气地说笑道:“妹子到底是个城里人哩,细皮嫩肉地长得这么稀罕,真真儿是个大美人儿哩,难怪三弟稀罕你哩!姐要是个男人,也会迷了妹子的。”

杜晓楠让芸儿说得脸颊一片绯红,就不好意思地挂了羞相了,一下子人也变得忸怩淑女起来了。她坐在炕沿上拉住芸儿的手,敞亮地说:“嫂子不要笑话我哩!”

芸儿又羡慕地对杜晓楠说道:“笑话啥哩,妹子真真儿好福气,我听到妹子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了,长得很可爱吧?我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上房里娃儿细嫩的声音,很甜很甜的,听着声音就是个心疼人的精豆子(聪明伶俐的孩子)哩!”

杜晓楠连忙解释说:“她叫媛媛,已经五岁了,现在让婆婆抱着哩,淘气得很!刚才怕婆婆刚见了稀罕,就没有好意思领出来见嫂子和萍儿姐姐。等过一会儿,我就领来让娃见嫂子和萍儿姐姐。”

芸儿有些病容的脸上灿烂地笑了:“好妹子,我等着,真是好妹子哩。”看得出芸儿想见孩子的心情十分迫切。

上房里,祖母茹一边抱着媛媛亲着,一边说:“他爹,娃们大老远地从西京回来了,又给咱们带回来这么一个心疼人的宝贝孙女儿,你就算咧,别总板着个老臭脸,让娃们寒了心。”

容雅谦见杜晓楠说话走路都大大咧咧的不拘一格,就不像个大家闺秀的女子,本来就有些排斥的心理,就更加不爽。当着小孙女媛媛的面,他也不好说啥,就“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夫人茹。

祖母茹怀里抱着小孙女媛媛满心欢喜,就忽略不计较杜晓楠的啥装扮了,虽然看着另类些,但毕竟是城里人。

所以,她接着又吩咐说:“玉娥儿,你去给她娘儿两个收拾一下今黑儿住的屋子,把炕烧得热火些,别把我小孙女给冻着咧。”

“哎!”玉娥儿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就麻利出去了。

杜晓楠在萍儿屋里坐着,听了玉娥儿传话说,正给自己腾屋子哩,就赶忙出去挡住了。她来到上房对公婆说:“娘,不麻烦了,我在屋里也住不上几天哩,黑儿里我就同萍儿姐睡在一起,我们姐妹也好说说体己的话。”

婆婆茹听了,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就把笑脸挂满了腮帮子,说道:“你们两个姐妹和睦,是家和万事兴,祖上修来的福分!”

茹说着就又嘱咐玉娥儿:“既然娃她娘愿意去萍儿屋里住,你就只给铺一下炕就行了。”也就不再让玉娥儿多张罗了。她又对杜晓楠说道:“老三家的,你们姐妹合得来,美得很,就依你了,你今黑儿就住萍儿屋里歇着吧。”

夜里,杜晓楠同萍儿说了半夜的体己话,说到高兴处两个人都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萍儿不时地提醒杜晓楠笑声小些,别让上房里爹娘听着了。

杜晓楠见媛媛已经睡熟了,也感受到萍儿的贤惠善良,想到自己在西坪凹住上几日后,就该回城里教书去了,地下党已经在虢镇城里女子中学给她找好了掩护身份的历史教师的工作,就对萍儿诚心诚意说:“姐姐,妹妹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不知姐姐可能够答应吗?”

萍儿想不出杜晓楠会有啥事能够托付于她的,自己这乡下女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帮不了她啥忙,就不好意思地说:“妹妹是在大地方见过世面的,比起你们城里来,咱西坪凹就是小门小户,你会有啥事托付我哩!妹子这是在寒碜人笑话姐呀?”

杜晓楠认真地说:“姐姐,我想把媛媛留在咱们家里,让姐姐给我带着,我在城里教书,实在顾不上管媛媛。放在姐姐这里,我心里头就踏实了!不知姐姐能答应妹子吗?”

杜晓楠说完,一脸虔诚地瞅着萍儿,等待她的答复。

萍儿听了,心里一怔,一时竟然不好答话了。杜晓楠这是怎么了,把这么乖巧心疼的娃儿放在我这里,让我给她带着,这情理上说不通啊,难道说,是觉得我没有生育,才故意这么做吗?看起来又不像,杜晓楠的脸上是那么诚恳的一副表情,不像是做样子呀,这到底是为了啥哩?进门这一天来,萍儿同杜晓楠和媛媛一起说话,一起吃饭,媛媛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总是亲热地把她叫大娘,围着她转来转去的亲热得不得了,就像是她自己生养的。就这半天来,她从媛媛那里已经获取了一生中很多说不出来的快乐,说实话,她在心里已经把媛媛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现在,当杜晓楠提出真要把媛媛留给自己带的时候,她却慌神了,她还从来没有带过小孩子哩,没有当过娘,不知孩子的冷和热,不知道当娘是个啥感觉啥滋味,而带着二娘的孩子,又会是个啥感觉啥滋味哩。杜晓楠是真心的吗?凭着今天的近距离接触,她自信了解了杜晓楠,看来妹子这番话是真心的。真要让自己当娘的时候,现在,她却还没有做好当娘的心理准备哩。

萍儿哪里知道杜晓楠心里的难言之隐。这次她被地下党派往陈仓宝鸡,就是在虢镇城里面以教书为掩护做地下工作,以特殊身份与敌特们做斗争,宣传全民抗战的进步思想,反对打内战,鼓动全民抗战的。

党的地下斗争是很凶险的,处处都充斥斗争的残酷性,有着生命危险,她不能让自己年幼的女儿也跟着承受不该承受的凶险,她这次回来认祖归宗的目的,除了见见公爹和公婆之外,就是想在陈仓塬上托付自己的女儿媛媛。只有先安顿好女儿媛媛,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一心投入以后的地下斗争中去。

第二天,全家人在上房屋里炕头边上吃早饭的时候,容雅谦依然不搭理人,也不说话。婆婆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懂得家教礼数,就对杜晓楠说道:“老三家的,吃了早饭以后,你收拾一下,带上你女子媛媛,娘和萍儿两个领着你去东院大伯家,见一下你大伯和大娘,先到族里认个亲!”她说的“大娘”是容雅儒的夫人贞。

杜晓楠思忖,爹容雅谦没有表示反对,这就是一晚上已经想通了,同意让族里认亲接纳自己哩,就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亮亮地应承了。

杜晓楠知道,婆婆茹说的大伯,就是容府一族之长容雅儒,见了容府族长之后,她与涵齐不合礼法私订终身的事,就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了,自己也可以正式融入容府了。

容雅谦虽然生着闷气,还是同意让涵雁早先儿就去给大伯容雅儒先通传了三娃子涵齐媳妇杜晓楠要去拜访的话。容雅儒听到涵雁来说,三娃子涵齐的媳妇回门子了,一早儿全家人就在上房明堂客厅里坐着等候了。

杜晓楠进门放下礼,就拉着女儿小媛媛先向大伯容雅儒和大娘贞一同行了跪拜礼,又向二哥涵鸿和四弟飞儿也见了躬身礼,这才在一边规矩站下,听候族长容雅儒的教诲。

大娘贞已经使眼色让媳妇翠花上前把小媛媛领到自己身边去,爱怜地抚摸着,又从桌子上的食盘里拿了一把红枣塞到小媛媛手里,让媛媛吃着。媛媛也不认生,就靠在夫人贞的怀里吃了起来,小大人似的看着大人们说话。

族长容雅儒左手端着水烟壶吱溜溜吸了一口烟,才板着面孔黑着脸正色教训起杜晓楠:“老三媳妇,你同三娃子齐是私订终身,破了祖训,违了族规哩!按理说,族里本不能收留承认你,但念你已经为容府生育了一女,自古以来母凭子贵,族里尚且就违制破例认了你吧!”

杜晓楠刚要施礼说谢谢大伯,容雅儒摆摆手制止了她,又接着说话了:“如今虽说是民国了,但祖训岂可悖逆,你们年轻人崇尚什么‘自由’啦‘博爱’啦,都是瞎扯嘛,成何体统!婚姻大事,开天辟地就遵承尧舜相传、周公之礼,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可私下男女自己相授!”

容雅儒生气威严地用族长的口吻教训了杜晓楠之后,又说:“不过,既然你爹雅谦一家已经接纳了你,族里也就不说啥了。你们以后安生过日子,记着要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妯娌和睦才好!”

容雅儒沉稳地说完话,也不看杜晓楠一眼,低首又摸索着往水烟壶里装上了烟丝继续吸烟。

杜晓楠生在关中,也熟知西府陈仓塬严厉的族规是关中道里传承已久的,她来的时候早就打定了接受长辈数说教训的心理准备,见大伯容雅儒以族长口吻训诫说毕了,就连忙又跪下答礼说:“大伯教训得是,晓楠都记下了,请大伯放心就是。”说完大大方方起来,这才让二嫂子翠花拉着在一旁正式坐下了。

族长容雅儒按族规程序先行使了族长的职责之后,才放下容府族长的架子,看了看杜晓楠有些女扮男装的装饰,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想想杜晓楠毕竟是城里的老师,这身学生装打扮倒显得不俗气,随即又释然了。他又换上了长辈的口吻,面呈平和慈祥地说道:“老三家的,听雁儿说,你是在西安城里面教书哩,得是的?”

“是的,大伯!我在西安女子师范学校里教书。”杜晓楠规规矩矩地回答,完全不似以往男儿脾性,倒恰似一个贤良淑女。如果让涵齐见了,倒会觉得出人意料要刮目相看哩。

容雅儒听到杜晓楠的确就是个教书的女先生,心里随即高兴了起来,面带着欢喜说:“好,好得很!你是哪所学堂里毕业的,教授的又是哪一门功课哩?”

容雅儒崇尚乡村教育,一说到教书就高兴,对杜晓楠教书显然感了兴趣。他是个乡村教育家,一贯推崇教育救国、教育兴国,对国民教育一直情有独钟,处心积虑在陈仓塬创办私立学堂。

“大伯,我是西北联合大学毕业的,在西安女子师范学校教的是地理课和历史课。”杜晓楠如实地回答说。

“啊呀,好啊,好啊!听你的学问,莫非你祖上也一定是个‘书香门第’了?”容雅儒很看重传统礼教,听了高兴地又接着询问杜晓楠。

杜晓楠谦恭地说:“大伯过奖了,‘书香门第’倒谈不上,我父亲是从军的,我上学的时候是跟着母亲在城里舅舅家里寄养长大的。”她没有说出自己其实就是辛都督的外甥女儿。

“喔!”容雅儒轻轻回答了一声,沉思吸烟。

杜晓楠又说:“大伯,我这次回来,是准备在虢镇城县中学里接着教书的,住几天就走哩。”

“喔!”

容雅儒听了先一愣,想了想之后又左右看了看儿子涵鸿和飞儿,他想着西坪学堂里眼下正缺着好教师哩,何不把三娃子媳妇留在村子里教书哩?就吐了口烟,缓缓说道:“老三家的,我看你就不要去虢镇城里面教书了,齐儿在队伍里经常不着家,你爹娘也年岁大了,要有人照顾哩,我看你就在咱们西坪学堂里教书吧。这些年,我和鸿一直想把西坪学堂办成初级中学,陈仓塬上娃儿们上学就不用跑到虢镇城里面去了,今后咱们陈仓塬上农家子弟们就可以普及中学了。眼下缺少的就是教书的先生,尤其咱们这儿没有女教师,你如果能留下来在咱西坪学堂里教书,咱这里的中学就能开起来了。你也算是咱们陈仓塬上的第一位女先生。在陈仓塬上,女先生教书也算开天辟地哩。哈哈哈!”容雅儒说着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涵鸿一直在一旁坐着没有说话,这时也挽留插嘴说道:“你就留下吧,咱们学堂里筹办中学,正缺少你这样的女先生哩!有你在学堂里教书带动,陈仓塬上以后女子娃儿们上学的就多了。”

飞儿听了非常兴奋,他也高兴地劝说杜晓楠,插嘴说道:“三嫂,你就留下来吧,不要犹豫了。自家人在自家办的学堂里,给自家的娃娃们教书,多好呀,生活上也方便照顾。再说,有嫂子在陈仓塬上教书,还能打破封建礼教,推动咱们这里的妇女思想解放哩!”

容雅儒斜睨了儿子飞儿一眼,觉得小儿子飞儿说话与礼教不沾边,不悦地数说起了飞儿:“飞儿,就你整天的‘解放……解放’的,一点儿也没有个正形!以后要向你哥涵雁、涵鸿和你三嫂子多学着点儿教育上的学问,不要总是说话不着边际的,好高骛远!”

飞儿做个鬼脸,吐吐舌头看看众人,不再作声了。小媛媛却好奇地看着飞儿阳光灿烂地笑了。

杜晓楠听了大伯容雅儒要她留下教书的话,也着实感到意外,但心中很是兴奋,这是大伯容雅儒这个容府族长对她身份的进一步接纳认可。只是这个改变教学地点的提议来得有些太突然了,她还要向地下党汇报这件事,得征求地下党组织的意见,就满脸喜悦地说:“好,大伯,我自己没有啥说的,能够就近在咱西坪学堂里教书自然好,也方便呀!只是,我还要向虢镇城里县中学的校长说一下,毕竟已经收了人家的聘书了,要先去安顿一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就回来在给咱们村上学堂里教书。”

容雅儒自然满心欢喜,开办西坪中学是容府多年的夙愿,缺的就是合适的教师,有省城回来的现成老师太好不过了,就爽朗地说道:“老三媳妇,我看行,这事也不急,就等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妨,你先去县中学办事吧!”又转头对飞儿叮嘱说:“飞儿,你就陪着你三嫂去虢镇城里把辞职手续办一下,回来就在咱们西坪学堂里安心教书。”

杜晓楠听了,心里暗想,这是大伯容雅儒唯恐她耽搁时日不回来,才有意让飞儿跟着自己的。飞儿不明就里,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一声:“好咧,请爹放心!”

飞儿抬头望了一眼三嫂子杜晓楠,想着自己能跟年龄相仿的漂亮嫂嫂去城里面走一遭,的确也是一桩很开心的差事,就满心欢喜。

容雅儒心情极好,高兴地对夫人贞说:“今儿个高兴,你去准备一下,三娃子媳妇回来了,中午,咱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夫人贞满脸笑容,答应一声“好”,立即就带着翠花高高兴兴去了厨房里做饭去了。

小媛媛瞅见院子里有一群麻雀觅食,就跑过去对飞儿说:“大哥哥,我想抓麻雀。”

飞儿听了媛媛叫他大哥哥很尴尬,大家都笑了起来,杜晓楠赶紧说:“媛媛,不是哥哥,叫四爸!”

媛媛偏着头瞅了飞儿半晌,才大声叫:“四爸!”

飞儿兴高采烈,立即抱起媛媛说:“走,咱们去逮麻雀!”

容雅儒也乐了:“飞儿这货,就是长不大的孩子!”

大家听了,都哄地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