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收粮蛊魍魅 夏日古庙妖复祟
容雅儒听说西坪学堂不安分,第二天,他就让涵鸿换了荣、光、焕、发四个小兄弟,又让鸿、雁、齐、飞四个成人兄弟一起去西坪学堂里值夜,容涵齐还带上了自己从队伍上带回来的匣子枪。涵雁心里不踏实,晚上就先放了一阵子鞭炮驱邪气。结果一连两天夜里都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夏日忙收的夜晚,几天之后已经到了月亏的下旬时节,太阳一落山,天又漆黑成一片,大地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西坪凹那些参天大桐树、大楸树、皂荚树、洋槐树、老榆树、核桃树、柿子树等簇拥的古木,把村落里高高低低、错落不一、鳞次栉比的屋宇,掩藏在神秘的黑幕里。突兀出凹凸屋宇的檐檐角角,在黑幕里张牙舞爪,张扬得像一只只狰狞的蒲扇般大手伸向天空,挥舞扑抓着在黑暗中摇曳。由于闹鬼的原因,西坪凹黑夜里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恐怖和神秘。
西坪学堂闹鬼这种事,在过去也曾发生过,不足为奇,大家以为就此过去了,夏收正忙活着哩,鸿、雁、齐、飞四兄弟就又回去收割麦子了,过了两天,容涵齐假期到了,就又回了队伍。
岂料当晚半夜,麦客黑娃上茅房时,又隐约看见鬼影子在黑暗里再次出现了,院子里陡然影影绰绰人影交错,飘忽着东冲西撞,飞走腾伏,暗处还烟雾弥漫,当即就吓得大惊失色,一泡稀屎全拉在裤裆里了。
学堂闹鬼的事,惊得全村人都惶惶不安,早早地就都关门闭户,夜里都不敢熄灯睡觉和出门了。这件蹊跷怪事很快就在西坪凹传开了,甚至于谈“夜”色变,越传越邪乎了。
更离奇的是,已经收割竖放在麦地里的麦捆子,整片的都在夜里不见了,人们都说是让魍魅鬼在夜晚里收了鬼粮。惊恐的人们还纷纷讹传说,只要黑夜在自家门外放一袋麦子,魍魅鬼就不会进家门里骚扰,一时间西坪凹人心惶恐。
老四容雅谦觉得事态严重,就去找大哥容雅儒商议,想从黄梅山请一个大巫师来西坪凹驱鬼除魔。这时,贾德芳也来了,亦对闹鬼之事疑虑重重。容雅儒却摇头说:“什么鬼不鬼的,定然是有人趁机打劫。全不用理会这些妖魔鬼怪,看他还能闹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于是,他便放出话去,在村子里组织乡民日夜巡逻鸣锣敲更。不出几天,麦子收完了,村子里就又消停了。
夏收的麦子运到了打麦子的麦场里,就又开始碾场打麦。农户们先把麦子摊在晾麦子的麦场里,在烈日头下暴晒上半天之后,待麦穗彻底干透了发出“喳喳”的炸响声,再给黄牛套上牛套杆拉上石碌碡,在麦场里慢悠悠地转着圈儿碾场,牵牛的人在烈日下百无聊赖,就牵着牛缰绳背着手吼着关中秦腔,在燥热的碾场中肆意豪爽。
干透了的麦穗经过石碌碡反复碾轧之后,麦粒就同麦秆分离了出来。农户们用木杈把压扁的麦草挑去,在麦场边上摞成麦草垛子,留作牛马草料和柴火,再用木锨和耙子把麦粒推成一堆,然后几个人用木锨一锨一锨把麦粒高高地逆风抛向高空,依靠风力扬场,把麦壳筛离出去,黄褐色的麦粒就最后分离出来了。人们把麦粒在烈日下再一次暴晒,直到干透了,才装进麻袋里扛回家倒进麦囤里储存。
甘州秃川地界与关中西府只隔一道秦岭,一眨眼也该收割新麦子了,麦客们赚够了盘缠和新麦,干完了活,一个个都兴高采烈打起了麦桩子,准备回家。
新麦子收毕,麦子上场碾过,麦草垛子垒摞好,昨日晌午,容雅谦让人打扫了大院子,在地上铺上席包,麦客们在日头下都席地而坐。容府西院一大早晨就杀了一头肥猪,做了肉臊子,用猪头肉炒了几大盆菜,猪肝肺和猪下水烩了一大锅青萝卜、老豆腐、洋芋、粉条,蒸了几笼新麦子大馒头,端上来就摆在席包上,又提来了一罐凤翔柳林镇的西凤酒,让麦客们喝。这是当地风俗,叫“摞草饭”,俗称“待麦客”。
容雅谦刚客气地说了几句感激话,回敬了收麦酒,麦客们就呼啦一下子筷子和手一齐用上,像饿狼似的大吃大喝起来,随即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直到一个个肚腹满满、红光满面,才意犹未尽,尽欢而散。
次日一早,容雅谦给麦客们称好了麦子,算好了工钱,对麦客狗剩说道:“麦客兄弟,你这就走呀?”狗剩说:“走呀!”雅谦沉思了一下说:“你家里还有多少地要割麦子哩?如果不忙走的话,就在我这里再帮衬些时日,工钱我给你多开一些。”
狗剩伤感地说:“家里没啥地种了,都让上辈儿人踢踏光了。我平日里是给富户人家打零工养活自个儿。”他又说:“啥工钱不工钱的,能有口饱饭吃就成了哩。”
容雅谦高兴地诚心诚意对狗剩说:“这就好,你在我家里做活,我不把你当外人看,咱就是一家子哩。”
狗剩却顾虑重重地说:“我这人饭量大得很,人家都叫我饭囊子。我们那里富户人家都嫌我吃得多,弹嫌我吃哩,做活帮工都不愿意给我管饭,只是给工钱。”又说:“东家,你不怕我把你给吃穷了啊?”
容雅谦听得乐了,哈哈笑着说:“你真真儿是个愣娃,凭你一张嘴就能把我吃穷了?”接着又实打实说:“你愣娃要是不能吃喝,我还不收留你哩。”的确,容雅谦看中的就是年轻麦客狗剩吃饭能咥,能做农活儿,有一把子蛮力气,有个做庄稼活的好身板。
狗剩欢喜地诚心诚意说:“东家是个好人哩,这些天割麦、碾场、摞麦草垛子,都给我们麦客吃饱肚子。如果东家不嫌弃我是个饭囊子,我把麦桩子背回村子,就回来给你帮活子,就是少算些工钱也没啥麻达子。”
甘州地界的人说话习惯末尾带个子,惹得容雅谦也跟着绕着说:“我看你娃是个好庄稼汉子,工钱每年比别人多给你三斗麦子,我这里缺个看家护院种地的帮工子,就雇你这个愣娃子。”
狗剩也兴奋地回答:“谢谢老爷子,我回去个三五日安顿一下子,麻利回来不耽搁子,你先等嘎子。”
容雅谦和狗剩两个人一番对话,把院子门口的丫鬟玉娥儿逗得笑得蹲在地上直喊肚子疼。这让容雅谦看见了,脸上就不悦了,沉着脸数落玉娥儿,说她没有个女娃样样子,这有啥好乐子哩。
麦客们在烈日下割麦子虽然十分辛苦劳累,但过的短暂时光却是“晚上数钱”的惬意日子。每天早晚杠子蒸馍就着黄澄澄的小米米汤吃喝着,中午浆水面捞着,晚上量地垄子数开工钱,虽然“粒粒皆辛苦”,但天天有工钱开着,也就不觉得累了,都开心得很。
容雅谦挽留狗剩,让一同来割麦子的年轻麦客黑娃看得眼热。他是狗剩的远房亲戚,就悄悄拉了几次狗剩的衣角,说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常常吃不饱肚子,半年糠菜半年粮,也想留下来混口饱饭吃。狗剩心里明白却不理会,把黑娃急得直翻白眼跺脚丫子。
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黑娃埋怨狗剩不给自己说话。狗剩有些亏欠地说:“人家东家没有说再雇人嘛。我又同东家不熟络子,自个儿还没有上工干嘎子,八字都没有见一撇子,咋好说哩嘛!张不开嘴巴子。”
黑娃是个心眼多的人,想想也是的,就又说道:“那你上了工,一定给我在东家跟前说说。”狗剩想了想,就应承下了。他没有想到,就这一应承,给自己留下了一生的遗憾,也给西坪凹招来了无尽的祸端。
狗剩家里就两孔破窑洞,也没有啥安顿的,他把麦子送给姑姑家,锁了四处漏风的门窗,一根草绳把破炕席上的被子卷起来往肩膀上一搭,就又上路了。
容雅谦把狗剩安顿在庭院前边的厢房住下。狗剩见是同主家住在一个庭院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下人,同主家住在一起不自在,可当他走到后院马棚里一看,容雅谦家的马和骡子都住的是一面淌水的砖瓦房,就觉得关中地界的骡马也命相好。他见后院马棚旁边还有三间一面淌水的瓦房空闲着,里面也有炕有锅灶,心里挺满意,就回来对容雅谦说:“我是个下人,住不惯大庭院,还是住在后院里觉得踏实美气,黑夜里也方便起来给骡马牲口添个草。”
容雅谦本意是想让狗剩住在前院门房,见狗剩坚持自个儿要去后院里一个人住,也就答应由他自己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黑娃等不得,就自己一个人跑来找狗剩问讯儿了。狗剩实打实说,自己刚来没几天日子,还没有得空问哩。正说着话,容雅谦听玉娥儿说,狗剩来了个乡党在后院里,就过来看看。还没有等狗剩说啥哩,黑娃这货见容雅谦进来了,就急忙扑通一下跪下了,张嘴就说道:“东家,我是狗剩的亲戚,今年十八了,家里穷得吃不饱肚子,揭不开锅子,也想来给容府帮活子,请东家可怜可怜收留下我和狗剩一起做活。”
容雅谦被黑娃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把黑娃拉住,说道:“你这个孩子,起来说活,怎么见人就下跪哩!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能作践自个儿。”说着就要把黑娃拉起来。
黑娃有心眼得很,故意跪在地上不起来,可怜巴巴地说:“我也想在容府里帮工哩。”
容雅谦见黑娃乖巧,脑子灵活,又生得白白净净,仪表也蛮好的,就动了恻隐之心,爽快地说:“既然是狗剩的亲戚,那就留下吧,到我的药铺子里当个小伙计打杂吧。你可愿意?”
黑娃一听乐颠了,他灵醒得很,知道在药铺子里当伙计不用下地劳累,夏里晒不着日头,淋不着雨,冬里天寒地冻,也吹不着风霜,受不着寒,还可以跟着容雅谦学手艺,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差事,可比狗剩的活儿美气多了。他心里奸得跟老鼠一样,表面上却灵得像猴子似的,扑通一声又跪下,磕头说道:“谢谢东家收留我,小的这辈子都不忘东家的大恩大德。我来都听东家安置哩,东家说叫做啥子,我就做啥子。”
黑娃哄人的话甜得就像嘴上抹了蜜一样,容雅谦让黑娃这番话一糊弄,倒闹得很是开心,就高兴地说:“你崽娃子倒是个很会说话的,那么,今儿个你先歇着,明儿个就跟我去铺子里打杂去。今黑儿,你就先同狗剩住一起。”
吃晌午饭的时候,萍儿突然见狗剩领着麦客黑娃进厨房里舀饭,就猛然惊了一跳,心里直纳闷儿:“爹这是咋的了,眼睛里咋就没有水哩,怎么把这个没皮脸的二痞子货招进屋里来了!”
原来那日在麦田里,萍儿也看见黑娃的猥琐眼神了,看着黑娃不顺眼不对心思,萍儿就把案板上的一碗凉搅团倒进老碗里,舀了一勺辣子醋汤给了黑娃,没有给他好脸。
黑娃却不觉着啥,端着老碗蹲在院子里大口扒拉着吃光了,还把沾着红辣子和醋汁的油碗伸着舌头转圈儿像狗娃似的舔了,饥肠辘辘的他,感觉东家的酸汤子好吃极了,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了。
狗剩却端着碗看着厨房里的一切纳了闷,他见黑娃吃的是凉搅团,没有给夹菜,却津津有味能咥得很,那吃相看着让人不入眼,心里头就寻思起来:“萍儿这是咋咧,为啥会讨厌黑娃哩,平日里对下人都很欢喜的呀!”他哪里知道,就是黑娃麦地里色眯眯的眼神惹恼了萍儿,才遭了萍儿的冷眉冷眼。
黑娃蹲着如狗一般舔了碗起来,再进去舀饭时,萍儿懒得搭理他,没有接他的碗,只使个眼色让丫鬟玉娥儿接过碗给他盛饭。玉娥儿在麦子地里就瞧见黑娃这货不入眼,所以心里头也讨厌他,接过黑娃的碗,嘲笑他说:“愣哦,你是饿死鬼托生的,人家正吃哩,你就噎完了。”
玉娥儿说着,就又把一大碗刚切的搅团条子扣进他的碗里,像喂狗似的。黑娃自己倒了辣子醋汁,就尴尬地讪笑着端着碗退了出来,狗剩给他捎着端了一大碗菜汤,他吸溜吸溜几大口就喝光了。
到了晚上,黑娃见狗剩居然一个人住着三间瓦房,他躺在炕席上双手倒背托着脑袋,惬意地望着头顶上的楼板,无限羡慕地感叹说:“狗剩哥啊,你好福气哩,祖坟上冒啥青烟了,摊上了这么一个好东家!”
屋子外面牛棚里传来牛马夜里咀嚼草料的声音,后院还有蟋蟀在鸣叫着,狗剩心里忧郁,对黑娃说:“你愣,也不等会儿,哥还没有给你捎信儿哩,你怎么就自个儿蹭着来了哩?今儿个见到四叔来看你,你让哥好一阵子难堪哩,都不知道该给四叔怎么说这事哩。”狗剩自打住下后,就把容雅谦尊称叫四叔了。
黑娃听了,却不以为然,狗剩家里比他家里还要烂散,心气也没有他黑娃高,现如今却磨盘大个油饼掉在了头顶上,他心里妒忌得不得了,听着狗剩的意思,还不满意他自个儿来,心里就立时不美气了,所以就冲撞揶揄狗剩说:“狗剩哥哎,我狗娃子上炕头,眼巴巴地盼着吃月娃子稀哩,要等你捎信儿来,黄花菜都凉了。我就怕你让我等着你捎信儿,等的日头子都黑了,花儿都谢了哩!”
狗剩怔怔地躺在炕上偏头看着黑娃,心里想:黑娃这货,别看年纪小,主意可不单纯,人也机巧势利不踏实,是个奸猾人,在四老爷家里打杂,就怕他是个惹祸的主!既然四叔晌午已经应承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啥,就心事重重不快地说:“黑娃,你怎么说话哩,你掂起碌碡打月亮,高低都不说了,连个轻重都掂不来吗?”
狗剩见黑娃不言语了,便起身一边下炕穿鞋子,一边一语双关地又说:“我去喂牲口,你早点儿睡吧,给灯里省点儿油。”
狗剩起身到门口墙上取下了一盏马灯,用一根干草棒棒凑着煤油灯点火,把马灯玻璃罩子掀起点着了马灯灯捻子,又拧大了火苗儿,这才提着照亮,接着又掀开草料缸,从草料缸里舀出一簸箕黑豆,端着摸黑到马棚里去给骡马添夜里草料去了。
马棚里,狗剩给骡马槽里细心拌着草料,不时爱抚地抚摸一下枣红马的鼻梁,枣红马温驯地仰仰头打个响鼻儿,算是亲切感激的迎合。他又走到黑马跟前,还没有伸手去摸黑马哩,黑马就自个儿把笼头下意识地摇着甩了一下,头颅抬起伸过来用嘴亲热地拱他粗糙的大手。这是狗剩同骡马之间一种心的交流。每当这时候,狗剩的心儿都要陶醉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农夫的满足。他喜欢在马棚里欣赏骡马进食时咀嚼的神态,在骡马休息时,他总是要给骡马刷刷鬃毛,搔搔痒痒,他套车拉肥驱赶马车,也从不把马鞭甩打在骡马的身上,而是只用马鞭梢儿在空中打出个旋儿,在骡马的头顶上甩个声响儿,骡马就会习惯听话地按照他的指挥走,就当帮工而言,狗剩算是一个农家忠厚实诚的好把式。
狗剩正沉浸在与骡马的交流中,猛然,听到后院里丫鬟玉娥儿“哎呀——”一声惊叫,原来是黑娃走错了门,进了后院女眷茅房里,吓得正在撒尿的丫鬟玉娥儿惊慌失措,急忙奔了出来,就在后院大呼小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