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子庙会大冲喜 大帅跟会西坪凹

第二章 乞子庙会大冲喜 大帅跟会西坪凹

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到了三九寒天大地都冻得抖抖颤颤起来,阴冷的背阴地面上冻土已经冻得裂开了口子。冬天里没有农活,农户们都缩在自己家里的热炕头上打盹,陈仓塬大地满目苍凉。

熬过了多事的辛亥年,日子就跨到了壬子年农历春节,陈仓塬冰冻的雪原上,寒风萧瑟的枯树上,光秃秃房舍的屋脊上,尽是成群结队饥寒交迫的黑老鸹,它们凄凉地叫个不停,寒冬凄凉的氛围笼罩着整个陈仓塬。

外面动荡不得安生,人们过年就没有了往日的喜气,农户们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臣民了。这里的人们,是在忧心焦虑中度过腊月,晃过春节,又熬过元宵节的。

到了隆冬时节,宣统小皇帝溥仪在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的威逼中,黯然退位了。小皇帝溥仪的母后隆裕太后,二月十二日这一天连发了三道懿旨,代替小皇帝溥仪哽咽含泪宣读了退位诏书。

逼退小皇上溥仪后,大军阀袁世凯又要挟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辞了职,自己就任临时大总统,民国首都也随即由南京迁至北京紫禁城。

陈仓塬上的人们又在恓恓惶惶中熬到了初春时节,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过之后,沉睡了一冬的万木,一夜之间就吐出绿絮来,大地一转眼间又焕发了时光轮回的盎然生机。

农历三月三,是陈仓塬西坪凹一年一度传统春禊上巳节,每逢这个节日,陈仓塬西坪凹总要举办四件大事——赶乞子庙会、装社火、唱大戏、开春禊农贸交流大会。陈仓人把这叫“跟庙会”。

为了驱散乱世在人们心中笼罩的雾霾,容府族长容雅儒在容氏祠堂召开了宗族大会,决定盛大举办三月三乞子庙会,他的建议得到了族里各家容氏兄弟们的一致赞同。接着,容雅儒又亲率容氏主事兄弟专程去舅家贾氏祠堂,拜访了贾府的几位头面老舅宗亲。

贾府一门宗亲是容氏的先祖娘舅,同居一村,每涉及全村的大事一贯都是尊容氏领衔,没有费多少口舌,贾府族长贾德芳就应承一同全力承办乞子庙会,并由贾府从陈仓虢镇城里请一组戏班子连唱三天秦腔大戏,并装饰一组古装社火,一组威风锣鼓,再请一组上刀山下火海的杂耍助兴。

容雅儒听了非常高兴,当即道了谢,表态说,容氏祠堂也从凤翔府请一家戏班子唱戏,就让两家戏班子唱个对台大戏热闹热闹。同时,也装饰一组社火一同耍耍,凑凑热闹。

乞子庙会和春禊农贸交流会由容府一手承办,贾府襄助,这事就算敲定了,剩下的具体事宜由各族自己筹办。

容雅儒回到家里,又召开了兄弟会,安排四弟雅谦和容氏家族兄弟们分头负责乞子庙会的筹办。庙会主场就选在村西头靠丘陵的周公庙和娘娘庙,春禊农贸会的地址就选在村南头的一大片槐树林里,唱大戏的地址选在周公庙的老戏楼,再在村东头西坪学堂操场上也搭一个新戏台,形成唱对台戏的热闹格局。社火也放在村西头庙会附近安置。

容雅谦协助大哥雅儒统揽指挥全局,具体筹办经费由容氏祠堂出钱,贾府祠堂襄助,各家兄弟们视能力大小再适当拿出些银两资助。容雅谦当庙会总管。安排妥当,大家一声应承,就都兴冲冲地回去准备了。

容雅儒是书法家,就亲自挥毫蘸墨书写布告,随即派人到附近各村镇张榜布告。

眼看三月三春禊节(上已节)就要到了,西坪凹的人们正在紧锣密鼓筹办着庙会,突然,有陈仓县府马弁由城里快马奔来送信,说西京城里新任大都督、代理省长辛翔初大人,三月三要来西坪凹跟会,这让西坪凹的容、贾两府着实吃惊不小。不晓得这位省府都督大人为何远道来此跟会,让族人顿生疑虑,不知是福是祸,心头无端地罩上了一团阴霾。

每逢遇到大事,西坪凹的容府和贾府两族族长和耆老,就要共同议事,拿个妥帖的主意,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族人双议的规矩。

在容府和贾府议事会上,族人们的旱烟已经吸了几烟锅,议事大厅里乌烟瘴气,大家绞尽脑汁,怎么也猜不透这位都督大人是个啥来历。

容雅谦担忧地说:“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前番咱们没有应承新政府的县长,恐怕是惹了祸了。”容雅儒说:“我不是他新党的人,不应承他的差事,何罪之有啊?”大家想想也是,就又没有主意了。

还是容雅儒经多见广临危不惧,他最后斩钉截铁地定调说:“大家既然猜不透这个谜,咱也就不管㞗他了,不管这个都督大人何故来西坪,我等两姓族人只管张罗,把乞子庙会办起来,把春禊农贸交易会搞起来,再把秦腔乱弹吼起来,让年轻娃娃们把社火舞起来,再请些耍家子把威风锣鼓敲起来,刀山火海架起来,只管把春禊庙会搞他个热火朝天再说!”

“对咧,都督又咋咧,不就是扎势子嘛,咱祖上还教过皇子哩!不管他都督狰来了咋说,咱就是个这!”容雅谦赞成大哥雅儒的决断,立即跟着响应。

“我看,这事有啥问题,现在说不了。我们贾府一族里,都同意大老爷的决断,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他这么个弄法。”贾府族长贾德芳吸着烟缓缓地又提议:“既然都督大人是从村东头大道上来哩,咱就先把威风锣鼓摆在村东头东寺大道口子上,先敲他个锣鼓喧天,再让耍狮子的舞马舞道耍他个热热闹闹,给他个热脸子贴屁眼,他还能个咋哩。”

容雅儒赞许着说:“德芳兄说的嫽扎咧,我这脑子一忙活,咋就把这个好茬口给忘了哩,威风锣鼓摆在村东头大路口嫽得很,也让都督大人看看咱们西坪凹的精气神儿。”

贾德芳听到容雅儒夸赞自己,心下思忖,凭容雅儒的聪睿才智,咋会忘了这个茬口呢。这是容雅儒有意为之,说自个儿忘了这茬,实际上,就是给他贾德芳故意留下说破绽哩,是让他贾德芳在关键环节露脸哩!

他高兴地顺势说:“雅儒兄宽心,我们贾府一门里,就把阵势摆在村东头东寺碑林那块儿,一定给咱把迎客的锣鼓家什敲得震天响,让都督大人也开开眼窝子!”

容雅儒听了,心里很是欢喜,两府议事就此散了,大家回去分头各自张罗筹备去了。

三月三一大早,容雅儒带众人检查了各处的会场,见一切都已就绪,庙会活动已经自发开始了。西坪凹已是人山人海,跟会的人们摩肩接踵,牵马的、拉驴的、赶猪的、抱鸡的、挑担的从村口蜂拥而入,街面上农货云集,吃食遍布各处,物丰市盈。

这时,陈仓县衙马弁又快马来报,辛都督晌午时分,到陈仓塬西坪凹跟会,还是知会容雅儒做好接驾的事宜,却依然说不出都督来此地的所以然。

晌午时分,大道上来了一伙人马,辛都督骑着高头大马却没有穿戎装,一身便装短衣打扮,只带了一个排的马队护卫,远远看见村口碑林和村口等待着的乡绅,就立即下了马,步行而来。

容雅儒和贾德芳见人来了,赶紧甩衣袍仍依大清礼仪俯身下跪相迎,众人也都赶紧跪了下去。身后的锣鼓家什立即震天响地敲打了起来,社火舞狮队顷刻间也在大道上欢舞起来。

辛都督一见,双手抱拳大踏步迈向前,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待走近了,抢步上前双手搀扶起容雅儒,说:“学生翔初不才,岂敢受容校长大礼,真是折杀学生了!”

容雅儒听到辛都督谦称“学生”,不由得一愣,心里蹊跷,自己何曾有此高徒啊,想必是都督谦恭之词罢了,便起身说:“容氏雅儒与贾氏德芳率两门族人恭迎都督辛大人,辛大人万安!”

谁也没有料到,辛都督却俯身单膝跪下拜见说:“容校长万安,请受学生翔初一拜!”说着就躬身伏地磕头。

众人惊慌得都傻了眼,见辛都督竟然给容雅儒跪下磕头,赶紧就都要跪下,辛都督高声说:“各位乡绅大人,不必惊异,我乃西坪学堂学子,请受我再拜恩师容校长和各位乡绅当日教诲之恩!”

大家这才立下站定了,惊讶发怔之色全然显示在每个人脸上,团成了惶然定格。

容雅儒也不便多问,就请辛都督先到容氏祠堂用茶。两支威武的舞狮队立即在前面舞蹈着引路,锣鼓家什队伍让过辛都督一行,就在后面跟着震耳欲聋地敲打着压后助兴。

容氏祠堂坐落在村南头一处向阳的平台之上,只见祠堂门前面有一杆青石雕琢的旗杆,直径有四十厘米,高耸而立,旗杆顶端还套着一个雕琢着三娘教子故事图案的方斗,方斗上方是雕刻着花纹的耳戈,好似戟一般,威武挺立。

族祠祠堂是大方青砖贴面到底,四合幽院,高墙深宇。屋顶上覆琉璃青瓦,屋脊上也拱角翘檐、飞禽走兽,富丽堂皇。祠堂内错落有致,宏奇高峻,屋檐上雕梁画栋,轩窗明殿。整个院子里青砖铺地,回环四合,雅致幽静。

祠堂四壁上挂着族谱,上首挂着身穿官服的容氏祖宗画像,屋顶梁柱上刻画着炎帝大战蚩尤、后羿射日、神农劝耕、三娘教子、女娲补天等神话人物故事。

待到辛都督进了祠堂同众人在方桌旁坐定,辛都督一挥手,两个士兵就抬上来一块红绸遮盖着的牌匾,后面四个士兵用军号吹奏着迎宾曲,辛都督上前,请容雅儒一同揭牌。待揭去了红绸,才见牌匾上是四个金色大字“德高望重”,衔款是“敬奉恩师容雅儒”,落款是“学生翔初辛亥年”字样及一方朱红书印。

容雅儒见了,连忙起身谦恭行礼说:“惭愧,惭愧,雅儒乃不才之人,尚无功名,岂敢受辛都督如此抬爱褒奖!辛都督此举折杀雅儒了,实在愧不敢当啊!”

容雅儒得知辛都督乃西坪学堂学子后,他悬着的心就放松了下来。辛都督满面笑容朗声说道:“恩师乃陈仓前清国子监太学生,又在家乡用祖产资助兴办学堂,创导国民教育,宣示救国富民大计,学生自幼年便对恩师钦佩之至,至今耳畔还时常感念起恩师的谆谆教诲。恩师为人至德至善,海天可鉴,便是‘德高望重’四字,也难概全恩师为国为民的海川功德啊!翔初也是肺腑感念,才书而敬奉恩师,以聊表忘年感怀。”

容雅儒听了辛都督的一番赞誉陈词,激动万千,热泪盈眶,此刻也感怀起当年的壮志凌云。他青年时期也曾经血气方刚,苦读经书,期望一腔热血报效朝廷,匡扶社稷。然眼见清廷衰落,官宦腐败,民不聊生,外强掠夺肆意欺凌,清政府任人唯亲,民怨沸腾,内忧外患,国之将倾,空有壮志凌云,却难能施展,国子监肄业虽京任儒林郎,但置身庸僚之中,饱食终日却无所作为,碌碌无为几年之后,罢职还了清廷京官之俸,挂了个七品县丞散官之名,回到家乡主持西坪学堂的乡村教育。青壮年时期就这样在陈仓塬度过了。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临知天命,早已看破红尘。今天听到辛都督的一番褒奖,沉寂的心绪却也由不得激荡躁动,热血沸腾起来,他声音颤颤地哽咽着说:“知我者,唯辛都督也!”

贾德芳这时才得空插话说:“方才听闻辛都督似曾在西坪就读过,却不知是哪届学子呀?还望辛都督言点一二,我等也好为辛都督立碑记录,远播辛都督之烁烁英名,树我西坪学堂之魁秀啊!”

辛都督哈哈一笑,说道:“其实说到这里,我倒要感恩陈仓,感恩西坪学堂哩!我祖上乃中原人氏,幼年因黄河发大水逃荒到了陈仓西坪凹,饥肠辘辘时,还是容府安置收留了我们一家,接济了些粮食,又让我在西坪学堂里读书,后来家父就做些小生意度饥荒,第二年又辗转到了西京,做起了小本买卖,以致后来家道稍殷,定居咸宁灞桥,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家父虽已年迈,却还时常念叨起容校长在危难之时的赐舍恩德哩!学生也是时时感念,难忘滴水之恩啊!”

原来如此啊,大家听闻辛都督之言,也都唏嘘感叹不已。

其实,那个年月,经容府、贾府救济资助的逃荒受困之人不计其数,多年的陈杂琐事,人们已经记不太清了,对西坪凹收留过的这个学生也印象模糊淡忘了。

“今日大喜之时,不便再提心酸往事。”容雅儒就岔开话题说,“哎呀,辛都督祖上乃是有德之氏,才幸得家道中兴,区区西坪学堂幸能有辛都督这样的国之骄子幼年就读,此乃陈仓塬之大幸,西坪学堂之大成啊!”

贾德芳也感叹说:“哎呀呀,辛都督乃我西坪学堂学子们之楷模呀,学堂今后可要大书上一笔了,不承想,西坪学堂虽然地处关中,却也曾藏龙卧虎哩!”其实,陈仓是炎帝的伟业故里,江山代有良俊出,贾府祖上也是文臣贾谊之后,他如此奉承一赞,只是有意感念抬举辛都督而已。

辛都督听了西坪乡绅的赞誉之词,心中大悦,就又一招手,立即有军士上来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漆木盒,献在祠堂供桌之上。众人不解何意,正诧异间,侍从上前打开了盒盖,才见得是一盒光灿灿的银锭。

容雅儒惊异不安地站立起来,慌忙推辞说:“哎呀呀,辛都督,这却是为何呀?”辛都督诚心说:“翔初奉家父之托,送上纹银五百两,给西坪学堂修缮学府之用,还望容先生笑纳,万莫推辞!”

“哎呀呀,这却是怎么说哩,小小西坪学堂,还要辛都督高堂大手破费,实在愧不敢当啊!”容雅儒连忙告谢。

辛都督坦然诚心说:“一点儿散碎银两,不成敬意,权当报当日接济收留助学之恩德而已,还请容先生收下,勿驳学生薄面。”

容雅儒随即朗声洪亮地说:“如此说来,辛都督高堂美意不可违了!雅儒就代学堂里收下了,多谢辛都督美意,也多谢高堂辛老先生德怀美意!”

正说着话哩,容雅谦已经命人把打尖垫饥的茶饭端上来了。只见一个泛着亮光的黄花梨木盘里盛着四盘炒菜,四卷油饼,烫着一小壶西凤老酒,四小碗荷包蛋,筷子搭在盘中。炒菜是一盘豆芽炒粉条,一盘鸡蛋炒木耳,一盘韭黄炒豆腐,一盘醋熘白菜,四盘菜上都围着圈红烧大肉片,每只碗里都打着两个圆圆的白玉一般鲜亮的荷包蛋。

陈仓塬上的媳妇们很会做茶饭,按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家里来了客人,走乏了走饥了,先吃喝这么一顿便饭垫垫饥,不叫吃饭叫“喝汤”,是给客人打尖垫饥的。先喝了这顿汤之后,才动手再做晌午饭。倘若客人说不用麻烦了,她们就会说:“咋个话哩!路上走累了、走饥了的,咋能不喝汤哩?”汤自然是一定要喝的,几百年、几千年祖先们教的就是这么待客的。喝了汤再坐着拉上一个时辰家常,才正式吃午饭。陈仓塬待客讲究的午饭是臊子面和炒蓝盘,温壶西凤酒。

这一盘茶饭,是给辛都督和贴身随从准备的,其他人都安排在祠堂厢房里用餐。辛都督吃了一碗荷包蛋,又夹了几口菜,吃了两片红烧肉,容雅儒给他敬了一杯接风酒之后,礼节到了,就客气说已经吃好了,容雅儒就摆手命人撤去了茶饭。

辛都督见祠堂备有笔墨纸砚,就起身说:“学生翔初欣闻容先生是陈仓著名书法家,大名远播秦省,学生来时,家父让翔初向容先生求一幅字,以教翔初。今日可否请容先生给学生赐一墨宝?”

容雅儒听了,欣然说:“雅儒拙笔,既是高堂辛老先生美意,自当献丑奉献就是。”说罢,移步书案,早有人已经研好了香墨,铺开宣纸,容雅儒提笔在手,蘸了浓墨,凝神思忖再三,只见提笔一挥,“宁静致远”四个遒劲的颜体大字就跃然纸上,衔款“秦都辛都督翔初雅鉴”,落款“陈仓西坪雅儒书,壬子年已日”,盖了朱红方印。

辛都督喜得连声叫好:“好字,好字,容先生真是颜真卿先生在世啊,这字写得遒劲有力,刚正峻健;浓墨淡香,挥洒自如;静动一体,字若先生啊,实在难得!”

这的确是一幅上品好字,暗含着对世道太平远景的期盼,大家看了也都连连叫好。

这时,一个书生模样剪了辫子的年轻随从官员,走到书案前恭敬地对容雅儒说:“鄙人车稼良,是陈仓县府新任党务特派员,至到任,就想登门拜访容先生请教治县之策,今日有幸随都督至此,请容先生也赐一墨宝,以教不才。实在冒昧得很,还望容先生见谅!”

容雅儒一怔,连忙拱手回礼说:“啊呀,原来是县台大人呀,雅儒近年不出家门,竟盲眼不识青山,有失恭迎。得罪,得罪了!”说罢,看了车稼良一眼,见他二十几岁年纪,却器宇轩昂,仪表不俗,随即挥笔而就,只见写的是“清明廉正”四个大字,字体大气磅礴,苍劲有力,衔款是“稼良县台雅鉴”,落款亦是“陈仓西坪雅儒书,壬子年已日”,也盖了朱红方印。

车稼良哈哈一乐,说:“好字,好字呀,谢容先生赐墨赐教!学生回去就裱了挂在县府厅堂里,以明鄙人为官之志向!”

容雅儒满面红光地说:“今日难得辛都督大驾至此,车县台光临,雅儒敢请两位大人,也能留下墨宝,光我西坪,不知可能赐教否?”

辛都督豪爽地说:“好,学生翔初就献丑了!”随即提笔写了“陈仓福地,容光焕发”八个大字,字体很有大将笔锋,气势恢宏!没有衔款,落款:灞桥翔初,壬子年已日。旁边立着的王副官赶紧走过来,给辛都督递上方印盖了。

辛都督移步离开书桌,接着又对大家说:“学生翔初回去以后,再写一幅碑帖,让人刻上石碑送来,也竖立在西坪凹村口碑林那儿,算个念想,敢问容先生和各位乡绅,不知肯给翔初赏脸否?”

“哎呀,极好,极好,此乃光宗耀祖之举,如此有劳辛都督了。辛都督墨宝,有大将之风,我等族人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容雅儒连连应声说道。大家也都连声叫好,感谢赞叹声一浪接一浪。

车稼良也提笔写了“深明大义,兴我中华”八个大字,衔款:“西坪乡绅雅鉴”,落款:“陈仓稼良,壬子年已日”,掏出方印自己盖了。这是一幅柳体字,有柳宗元之风,行云流水,笔锋不俗。大家看了又是一阵赞许恭维之声。

容雅儒见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气度不凡的党务特派员车稼良,恭敬地说:“想必县台大人,是陈仓塬车家寺人氏了?”

车稼良含笑答曰:“容先生所言不差,正是的!”

容雅儒面色惊讶地说:“哎呀,原来车大人还是咱乡党哩,失敬,失敬!不知县台大人,可识得车俊良大人否?”

车稼良笑着说:“不瞒容先生,车俊良乃我家兄。”

容雅儒十分高兴,连忙又说:“哎呀,失敬,失敬!却原来都是故知自家人,久仰,久仰!”

车稼良谦恭地说:“我也久仰容先生盛名,兄长当年也曾多次提起容先生来,时常盛赞有加,今日相见,容先生果然气度威仪,儒雅一方,晚生得会容先生,真是万分有幸!”说罢就躬身再次揖礼。

辛都督看着是时候了,就接过话来把话锋一转,说道:“原来先生与车特派员早有结缘,实在有幸得很。先生,学生翔初此行还有一意,不知先生可赏脸应允否?”

容雅儒一怔,不知辛都督所指何事,就客气地说:“辛都督有嘱托,尽管明言便是,雅儒洗耳恭听。”

辛都督便说:“清廷退位,秦省初定,学生翔初如今除了督军还兼理秦省长官行政,可陈仓县至今尚无县长,学生有意恭请先生出山,以先生在陈仓的口碑,出任陈仓县县长当是民望所归,就不知先生可肯屈尊陈仓县否?”

辛都督这句话来得实在突然,倒把容雅儒给难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措辞才好,便面露难色,神情也不自然了。

容雅儒自从当年在清廷冒昧鲁莽,妄议变法,被革职返乡后便心灰意冷,无心从政为官,即使还挂着个七品县丞,也只是逢年点卯而已,没有紧要大事的时候,平日里并不去就任议政。

辛都督见了容雅儒的犹豫心态,心中自然明白,就又婉转说道:“先生不必担忧,如今陕西地方时局已定,四海升平,万民拥戴共和。关中秦川乃瑞祥之地,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正需要像先生这样有名望的国之大才担任一方父母,安定一方黎民。况陈仓是陕西西端之门户,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先生若能屈尊陈仓县县长之职,帮衬学生安抚陈仓西府一方平安,学生翔初不胜感激,也是陈仓之幸,共和之幸,民生之幸也!万望先生以大局之要,应允才好。”

容雅儒听了辛都督之言,既感动汗颜,又心下十分为难,便半晌沉思不语。他是晚清的闲职官员,祖上历朝历代都屡受皇恩浩荡,如今清廷衰落退位,自己若出任新党官职,余心尚有不忍,愧对浩天皇恩。若不应允,如今又是自己学生辛都督执政陕西,恳切相请,至诚至念,若不出山,实在有违辛都督之美意,却之不恭。况改朝换代之际,国家正值用人之时,大丈夫自有一腔热血,自己却空有感叹,碌碌无为,苟且度日,不为国为民之兴盛尽绵薄之力,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思前想后权衡再三,心下实实难以自决。

辛都督见容雅儒面有为难之色,犹豫不决,猜出他的心思,就爽朗地笑着说:“先生曾受清廷皇封,学生翔初亦然也,但清廷腐朽无能,内误国民,外御懦弱,外敌屡屡欺侮我中华,清廷唯有割地赔款之能事,国民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已经如同水火,民心思变久矣。今时实行共和国体,皇权归于中华大众,也是先皇退位诏书所言,皇上尚且赞成共和之国体,还权于民众,我等岂能不拥戴实施之!况且,皇帝退位诏书亦告诫曰:‘尔京、外大小各官,均宜慨念时艰,慎供职守。应即责成各长官敦切诫劝,勿旷厥官,用副予夙昔,爱抚庶民之至意。’所言何等恳切!”

辛都督说完,又接着说道:“先生原是大清之县丞,主政县务,正当先皇之意,还望先生以黎民百姓为念,审时度势,及时出山,挽救黎民生计于水火,服务民生于大众,才是至德、至孝、至贤、仁义之举。如今孙文先生,在我中华倡导民权、民生、民主,提倡博爱、五族一统,已是众望所归。这是兴国之策。当下正是兴邦之时,今中华南北东西,四海皆人心所向,外海列强亦认同之,还望先生能斟酌三思。”

容雅儒见辛帅之言慷慨激昂,至诚恳切,所说句句不差,思量再三,起身说道:“既如辛都督所言,雅儒再行推辞,就是迂腐至极了,但我有一言相请,辛都督若能应允,我便就此赴任;如若不便,还望辛都督另择高人罢了。”

辛都督笑问:“容先生却是何意?”

容雅儒说:“如今非常之时,既是辛都督所托,我暂且勉为县府之职,待今后有合适仁人之时,我便辞去县府之位,让有德有才仁人居之。当下县府里,我只在有要事之时去公干商榷,平日里却在塬上住惯了,西坪学堂还有教务,我还在陈仓塬居住处理事务,县府里有信差随时沟通便是了。不知雅儒所请,辛都督成全应允否?”

辛都督听了容雅儒一番请愿,笑着说道:“先生,这有何难,就依先生所言便是了!县府里还有车稼良大人日理事务,不妨,不妨事的!”

车稼良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辛都督此行陈仓塬跟会的目的。作为一省父母官的辛都督,身兼都督和省府双职,权倾朝野,能屈尊远到陈仓塬恳请一个地方大儒出任县长,可见,这个容雅儒非一般常人,一定是非同小可。今后两人要同堂议事,朝夕相伴,共掌县府了。想到此,他便起身恭礼说:“在下稼良不才,恭贺容先生荣任陈仓县长,晚生今后定当全力辅佐先生,还望容先生对在下不周之处,眷顾一二才是!”

容雅儒也笑呵呵起立躬身相礼,谦恭地说:“车特派员客气了!雅儒不才,难免迂腐,今后县府事宜,还要仰仗车特派员多多操劳哩。你我用不着客套啥,只共同为黎民百姓尽些绵薄之责罢了。”

这事就算说定了,辛都督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车稼良见识尚浅,本以为容雅儒就任陈仓县长,只是辛都督顾念师生之情报师恩,待后来在陕西地方危难之时,儒县长容雅儒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拯救黎民于水火,拒雄师恶兵与境外,才真正对这位容先生刮目相看。这是后话了。

辛都督见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间,就说:“先生,我等可否先去庙会转转,观观陈仓塬的风情,晌午午饭就不在屋里吃了,我想到街道上去,尝一尝民间小吃。不怕您老笑话,翔初多年不吃西坪凹的臊子面、削筋、饸饹、驴肉泡馍、豆花麻糖了,嘴可馋着哩!”辛都督说着,自己就乐呵呵地咽起口水了。

容雅儒笑着打趣说:“辛都督,您自己要到大街上去吃喝,围观的香客们,还不把人家货郎摊子给挤散伙咧!想吃小吃,这却不难,咱就让人把小吃都用食盒提过来,在祠堂里吃。咱们只穿便装到会上走走,不招眼、不张扬,就遛遛儿地看看热闹,观观庙会西洋景,听听秦腔对台戏,再看看社火杂耍子就是了。”

辛都督听了后,沉思了一下,也觉得对,就爽快地说:“好,那就不扰民了。还是先生想得周全,就依先生所言,只是有劳先生了!”容雅儒笑着说:“不妨事,都方便得很,辛都督不必客气。”

辛都督又对车稼良说:“稼良兄,现在还早哩,咱们就先去跟会。我十多年没有跟西坪凹三月三庙会了,你也随我一同观观西坪凹风俗,有趣得很哩!”

车稼良其实也就不到三十岁,辛都督以兄相称,只是按当地习俗,是对有身份的人一种尊称客套而已。车稼良赶忙起身,迎合着谦卑地说:“都督前面请,稼良随行就是。能陪都督跟庙会,是我等三生有幸啊!”说着话,一行人就出了祠堂大门,朝庙会集市上人多的热闹处走了过去。

辛都督一行人正行间,突然,小涵齐和飞儿跑过来寻找父亲,辛都督看着两个孩子,心生喜欢,笑着问道:“这两个孩子虎头虎脑,是谁家的公子?”

容雅儒忙说:“这个大点儿的,是我四弟雅谦的儿子涵齐,排行三娃子;小点儿的是犬子飞儿,排行四娃子。还都淘气不懂事,愣头愣脑的,让都督见笑了。”

辛都督笑着夸奖说:“这两个孩子都长得英俊轩昂,浓眉大眼,聪慧喜人,将来若是从军,定是个统军的良才。”

容雅儒听了都督夸奖子侄,心里欢喜,说:“承蒙辛都督抬爱,等他们两个长大了些,就送到都督府去磨炼磨炼,也劳烦都督栽培一二,奔上个前程。”

辛都督心里高兴得很,哈哈一乐,说道:“如此甚好,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托。”一招手,三娃子涵齐和四娃子飞儿就兴冲冲奔过去,一左一右牵住了辛都督的大手,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盯着他大胆地端详起来。

庙会上请来的耍把式卖艺的马车,一大早就朝西坪凹方向赶来了,马车上拉着一根长长的染成红色的木头道具,还有一个装着道具的大木箱子,马车上面坐着三个耍把式卖艺的艺人。艺人们赶着马车正在大路上行走,突然,几个骑马的土匪一路狂奔,打马从山谷里冲了出来。土匪们飞奔追赶上马车,匪首李飞刀手一扬,一把飞刀“嘭”地一声扎在道具箱子上。几个艺人见土匪劫道,都惊得神色大变,赶忙把车停下,领头的连连拱手说:“好汉爷,我们是去西坪庙会上演出上刀山的艺人,请爷能给行个方便。”

匪首李飞刀骑着马,围着艺人们的马车凶狠狠转了一圈,高声吆喝着嘲弄说:“好啊,爷饶了你们,放下道具,麻利走,爷去替你们上刀山!”

艺人头儿赶紧告饶说:“爷呀,这可使不得呀,上刀山可不是闹着玩的,好汉爷可弄不了。您就行行好,放我们几个过去吧。”

李飞刀哈哈大笑起来:“笑话,就你们艺人那点儿雕虫小技,爷比你们还玩得爽哩!”说着就在马上陡然来了个腾空倒立,又悬空翻了一个空翻跟头,飞身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艺人们见状,惊得目瞪口呆,再不敢言语了。

李飞刀瞪着眼喝问他们:“咋样?”艺人们吓得连连作揖告饶说:“好汉爷高手,小的不及!”李飞刀断喝一声:“不及,就赶紧滚下来,还磨蹭啥!”三个艺人无奈,只好乖乖地下了马车。

李飞刀又蛮横地吆喝着问:“谁是领头的?”一位老艺人忙说:“好汉爷,我是领头的。”李飞刀吩咐说:“你跟我们去,其他两个押往山寨当人质。”接着又恶狠狠地说:“记着,老实点儿,谁要敢反抗,老子灭了你们全家老小。”说着,一挥刀手起刀落,劈掉了一角马车的车帮子。

艺人们惊吓得“扑通”一下跪下,说:“好汉爷饶命,我们不敢!”李飞刀喝道:“不敢就滚,麻利走开!”

一个土匪上前端起土枪一戳,押着另外两个艺人就返回山里去了。

李飞刀骑着大马不由分说押着马车就走,沿着陈仓塬的土道打马奔去,但见乡间土路上尘埃扬起,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