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亨利·金雀花和前任英格兰国王曾在温彻斯特定下协议,〔1〕所以他在年仅二十一岁时就安然登基。斯蒂芬去世六周后,亨利和他的王后埃莉诺在温彻斯特受加冕礼,二人并肩骑马,仪仗隆重,被重重欢呼、乐声和漫天飞花所包围。

起初,亨利二世的统治很顺利。这位国王领地辽阔,拥有法兰西三分之一的领土(包括他自己及他妻子的领地)。他是个有活力、有才能、有决心的年轻人,上任后即刻着手铲除不幸的前朝所遗留下来的罪恶。之前仓促判给争夺双方——不管是英格兰人还是诺曼人——的土地均被收回;大量散兵游勇被逐出英格兰;他还宣称所有城堡均属于国王,并要求拆毁近一千一百座邪恶贵族们的城堡——这些地方都曾见证过人民所遭受的悲惨暴行。国王的弟弟杰弗里〔2〕在法兰西,揭竿而起,此时的亨利正意气风发,他毫不犹豫地前往法兰西,并成功镇压了叛乱,与弟弟讲和(不过杰弗里后来也没活太久)。亨利的一个五岁大的小儿子和法兰西国王那时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是有婚约的,可在扩张领土的野心驱使下,他与本来交好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兵戈相向。不过这场战争最后无果而终,两位国王在教皇的劝说下又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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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1 亨利二世

眼下,前朝的糟糕统治使得神职人员的问题已变得非常严重。他们中充斥着各色作奸犯科之人——杀人犯、窃贼和盲流比比皆是,最要命的是,品行良好的教士在看到这些坏教士犯下罪行后,不但不将他们绳之以法,反而还坚持包庇。国王深知,长此以往英格兰根本无法和平安定,便下决心要削减神职人员的权力。亨利执政七年后,坎特伯雷大主教去世,这就给了他一个将此想法付诸实现的时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想:我要任命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做新主教,他要能帮我压压这些教士的嚣张气焰,他们做错事的时候得像普通人一样受罚。于是,国王任命了一个亲信做新主教。这个亲信实在特别,他的故事很不寻常,我一定得跟您讲讲。

从前有一个富有的伦敦商人,叫作吉尔伯特·贝克特。在前往圣地朝拜时,他被一个撒拉逊〔3〕贵族俘虏了。但是这个贵族待他不错,并没把他当作奴隶。贵族有个漂亮的女儿,爱上了这个商人。她告诉他,自己愿意成为基督教徒,如果他们能逃到一个基督教国家,她就嫁给他。商人回应了她的爱。但当逃跑的机会到来时,他却抛下这个撒拉逊女人,和当初一同被俘的仆人理查德逃到了英格兰,把她忘在脑后了。但这位撒拉逊小姐可比他情深意重得多,她乔装打扮离开了父亲的住地,想要追随商人。历经艰险,她来到海边。商人只教了她两个英语单词,一个是“伦敦”,另一个是他的名字“吉尔伯特”(我猜他一定是自学了撒拉逊语,然后直接用撒拉逊语示爱的)。她来到船舶中间,高喊:“伦敦!伦敦!”喊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水手听明白了,她是想找艘英格兰的船带她去伦敦。于是水手们指了条船给她看,她用一些首饰付了船费,便踏上了航程。这下可好了!这一天,当商人正坐在自己位于伦敦的会计室里时,突然听到街上吵吵嚷嚷的。转眼间理查德就从仓库那边跑了过来,睁大双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主人,主人,撒拉逊女人来了!”商人以为理查德疯了,但是理查德说:“没有,我的主人!千真万确,撒拉逊女人在城里到处跑,边跑边喊‘吉尔伯特,吉尔伯特’!”说完,他就拉着商人的袖口来到窗前,指给他看。只见昏暗肮脏的街道上,撒拉逊女人正走在山形墙和喷水口之间,穿着异域衣裳,被好奇的人群包围着缓缓前行,还不停地叫着“吉尔伯特,吉尔伯特”,这景象真是无比凄凉。商人看着她,回想起自己被囚禁时她是那么温柔,又看到她如此忠贞不渝,于是也被感动了,冲到了街上。她见到商人来了,一声哭喊,便晕倒在他的怀里。他们迅速结了婚,理查德(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在婚礼当天高兴地跳着舞,从早跳到晚。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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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2 亨利二世和托马斯·贝克特

商人和撒拉逊女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托马斯·贝克特〔4〕,他就是亨利二世的那个亲信。

其实在国王任命他做大主教之前,他已经是国家大臣了。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快乐又勇敢。他还参与过数次对法战争,并在一次一对一的战斗中击败了一个法兰西骑士,还把他的马作为战利品带了回来。他住在贵族宫殿里,担任年轻王子亨利的家庭教师,麾下有一百四十位骑士效忠,财富无边。还有一次,国王命他作为使者前往法兰西。街上的法兰西人民看到他行进的阵势,不禁叫道:“光是个大臣就这么威风,英格兰国王该是多么辉煌显赫啊!”民众们完全有理由惊叹于托马斯·贝克特的华贵。他进入城镇时,仪仗队由两百五十个唱歌的男孩导引,后面跟着成对的猎犬。紧随其后的是八辆马车,每辆都由五个车夫赶着,由五匹马来拉动。其中两辆马车里装满了分给民众的烈啤酒,四辆里是他的金银铠甲和华服,另外两辆则装着无数仆人的衣服。后面则是十二匹马,每匹马背上都有一只猴子。紧随其后的是一队手握盾牌的兵士,牵着装备华丽的良种战马。驯鹰人的队伍里则人人手持雄鹰,紧接着还有一大群骑士、绅士和牧师跟在后面。在他们之后,大臣本人身着光鲜的服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国王对此感到很高兴,觉得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亲信会衬托得自己更华贵、更了不起,不过他偶尔也会拿贝克特的奢华开开玩笑。有一次,正值隆冬时节,当君臣二人骑马走在伦敦街头时,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老头儿。“瞧那可怜虫!”国王说,“如果能给这个老人一件温暖舒适的斗篷的话,那可真是仁慈啊!”“确实是,”托马斯·贝克特说,“您能想到这是基督徒的义务,真的很好。”“来!”国王叫道,“那就把你的斗篷给他吧!”这可是件贵重的深红色貂皮斗篷,国王努力地想脱掉它,大臣则拼命反抗,两人扭打着,都快从鞍上掉到泥地里去了,大臣只好屈服,国王把斗篷给了老乞丐。乞丐自然非常震惊,随行的朝臣们则很高兴。因为他们不仅急切地想在国王笑的时候谄媚地跟着一起笑,而且也真心乐于嘲笑一下受宠之人。

亨利二世想:我要让我的大臣,托马斯·贝克特,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然后,他就会主掌教会,为我效忠,并且帮助我改进教会。毕竟,在我和神职人员的权力抗衡中,他一直是支持我的。(我记得)他还曾经公开地对一些主教说,教会的人和持剑的骑士们一样,都应服从于国王。全英格兰,只有托马斯·贝克特可以帮助我完成我的宏伟计划。反对的声音也有很多,说他是个武夫,是个骄奢享乐之徒,绝不适合教会工作。但国王对此一概充耳不闻,执意将托马斯·贝克特推上了大主教的位置。

这样一来,托马斯·贝克特便声名大振,变得更加得意了。不过他的生活之光鲜、地产之丰厚,以及他的金银铠甲、马车、马匹和仆从早已让他名声在外了。这些东西都已好到极点,无以复加,他也厌倦了这种名声(这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反倒希望自己能在其他方面同样赫赫扬名。他觉得,没有什么比倾尽自己的力量和才能来对抗国王的所有力量和才能更能让自己名扬四海的事了。于是,他费尽心机来把这个想法付诸实现。

除了这个目的,他可能对国王还有些私怨。据我所知,某些时候国王可能冒犯了他的傲气。这很有可能,因为对国王、王子以及其他伟人来说,过火地挑战亲信们的脾气可是家常便饭。比如那个深红披风的小插曲,虽看似一桩小事,但一个傲慢的人恐怕不会对此一笑了之。在英格兰,没有人比托马斯·贝克特更清楚国王对他的期望——在他辉煌的一生中,他还从未让国王失望过呢!然而现在,他荣登教会之首的宝座,无论最后他和国王的争斗谁胜谁败,这些都将在史书上留下一页,他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他突然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他不再带华丽的随从,反而终日粗茶淡饭,贴身穿着有泥垢和虱子的粗布衣(在当时,越污秽就意味着越虔诚),鞭打背部以示自惩。他住在一个小单间里,每天为十三位穷人洗脚,让自己尽可能地显得凄惨可怜。就算他当初带着一百二十只而非十二只猴子骑着马,仪仗队里有八千辆而不是八辆马车,惊人程度也抵不上这番变化的一半。很快,当上大主教的他比做大臣时的他更为人们所热议。

国王很生气。新大主教声称贵族们的各种地产都是教会的正当财产,为此要求国王交出罗彻斯特城堡和罗彻斯特城,国王更是怒从中来。不仅如此,他还宣称,在他作为大主教的英格兰地域内,除他本人外,任何人都无权在任何教堂任命教士。肯特有一位绅士做了这样的任命,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权这么做,结果托马斯·贝克特就把他逐出了教会。

“逐出教会”可是神职人员手中的厉害武器,仅次于我在上一章末尾提到过的“停止教权”〔5〕。一个人被逐出教会,就等于他被所有教堂和宗教部门驱逐在外。不管他是坐立行躺、奔跑跳跃,还是下跪、打呵欠、咳嗽或打喷嚏——反正不管在干吗——他从头到脚都是被诅咒的。这种有违基督教教义的荒唐话其实对被诅咒之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能去教堂,他可以在家祷告,只有上帝可以做出审判。但人们出于恐惧和迷信,会刻意疏远被逐出教会的人,使被驱逐者的生活变得不幸。所以国王对新大主教说:“快取消对这位肯特绅士的驱逐。”大主教却回复道:“我不能这么做。”

争吵还在继续。伍斯特郡的一个教士犯下了一桩令人发指的谋杀案,举国上下为之惊恐。国王要求教会交出这个恶徒,让他和其他谋杀犯人一样接受庭审。可大主教非但拒绝了,还把犯人关押在主教监狱里。于是国王在威斯敏斯特厅〔6〕举行了严肃的会议,要求以后主教们一旦发现有教士触犯王法,必须取消其教士资格,并将其移交法办。大主教再次选择了拒绝。国王问这些神职人员是否还服从这个国家古老的普通法〔7〕,在场所有教士都跟着托马斯·贝克特一起说:“这得听大主教的命令。”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只在不干涉自己权利的前提下才去遵守普通法。国王愤然离场。

有些神职人员这会儿开始担心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尽管托马斯·贝克特和威严的威斯敏斯特厅一样坚定不移,教士们的畏惧之情还是说服了他。他们在伍德斯托克面见了国王,向他保证会遵守国家古老的普通法,绝口未提大主教的命令。国王愉快地接受了妥协,并在索尔兹伯里〔8〕的克拉伦登堡召开了神职人员大会。但在会中,大主教又提了“要听大主教的命令”。贵族们向他恳求,教士们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隔壁的房门被打开,里面全是用来威吓他的国王的军团。最终,大主教只得暂时让步了,古老的普通法(包括以前国王想加却没能加进去的内容)被记录成文,由大主教签名盖章,称为《克拉伦登宪章》〔9〕。

然而,经过这样一番周折之后,争执并未消停。大主教想见国王,国王却不愿见他。于是大主教只得设法逃出英格兰,可海边没有水手愿意为他提供船只。没办法,他只能再一次使出最狠的手段来与国王对抗,开始公然挑衅古老的普通法。

在北安普敦〔10〕,国王在一次大会上召见他,指控他叛国,还诽谤他敛财。在全体与会人员面前,托马斯·贝克特孤立无援,就连主教们都劝他辞职,不要再和国王对抗了。他焦躁不已,甚至重病了两天,可病床上的他依旧不愿退让。他来到已经休会的会场里坐下,用右手将一个大十字架举在胸前。国王见状愤怒地退进了内室,其他人也都愤然退席,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会场里,可他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主教们又一起折回来,斥责他是个叛徒,扬言要背弃他。他只回应说:“我知道了!”然后依旧岿然不动。主教们只好又退进内室,审判在他本人不出席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之后,莱斯特伯爵〔11〕带领一群贵族走出来,向他宣读了审判结果。他拒绝听取判决,否认这场庭审的效力,还说要让教皇来仲裁这个案子。当他手持十字架走出大厅时,有人捡起地上的灯芯草(在那个时候,灯芯草被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上)向他扔去。他高傲地回过头,说要不是顾着大主教的身份,他定会用自己当年深谙的剑法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这帮懦夫,说罢,他就被欢呼的民众簇拥着,策马而去。晚上,他打开宅门,亲自宴请了这些民众。就在当晚,他秘密离城,化名“迪尔曼修士”,途中昼伏夜出,几经周折来到了佛兰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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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3 托马斯·贝克特拒绝听取莱斯特伯爵宣读的审判书

斗争愈演愈烈。愤怒的国王没收了大主教的俸禄,驱逐了他所有的亲属和仆人,合计有四百人之多。教皇和法兰西国王都站在托马斯·贝克特这一边,安排他在一所修道院中避难。这二人的支持让他大受鼓舞。于是,在一个重要的节日里,他郑重其事地走进了拥挤的大教堂,缓缓步上讲坛,开始公然点名道姓地诅咒那些支持《克拉伦登宪章》的人,将他们逐出教会。这些人中可有不少英格兰贵族,连国王本人都被毫不避讳地点了名。

这奇耻大辱很快传到了国王耳朵里。国王怒火中烧,在房间里发狂地撕扯衣服,像疯子一样打滚,搞得床上一片狼藉。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着手反击。他命令所有港口海岸严加监视,绝不许任何人将“停止教权”的令信带回国内,还派出使者去罗马贿赂教皇。另一方面,此时在罗马的托马斯·贝克特也没闲着,不断为自身利益做着细致的盘算。英格兰和法兰西虽然还时有交战,不过总的来说是重归于好了,两位国王还以孩子的联姻来庆祝和平的到来,所以亨利二世和大主教的对战也就到此为止了。法兰西国王还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会面,于是亨利见到了他昔日的亲信、如今的敌人。

然而,即便是跪在国王面前,托马斯·贝克特对之前说过的话和下过的令也不肯反悔。法兰西国王路易向来对他这种人敬之畏之、听之任之,可就算这样,也看不下去了:“他这是想比圣人更伟大,以为自己能好过圣彼得〔13〕啊!”说完,就和英格兰国王一起策马离开了。可这话没说出多久,可怜的法兰西国王陛下又回过头来向贝克特摇尾乞求原谅了,实在是可悲。

几经周折之后,亨利和托马斯·贝克特还是在法兰西会面了。二人达成共识:参照先例,托马斯·贝克特继续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国王将保证他拿到应得的俸禄。您也许会想,这斗争总算是到头了,托马斯·贝克特可以消停了吧?可事情还远远没结束呢!托马斯·贝克特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的,亨利国王害怕自己的王国被停止教权,竟偷偷给自己的长子亨利王子〔14〕加了冕!于是他说服教皇,把当时主持加冕仪式的约克郡大主教给停职了,还将协助此事的主教们都逐出了教会。他甚至还派了一个信使来到英格兰,跨过国王在海岸边的防范措施,把逐出教会的命令交到了这些主教本人手里。随后,托马斯·贝克特时隔七年重新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有人私下里警告他回来会很危险,还有个叫雷纳夫·德布罗克的骑士愤怒地威胁他,说绝不让他活着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尽管如此,他还是回来了。

老百姓热情欢迎他的到来,他们抄起手边的家伙当武器,像士兵一样列队跟随大主教行进。贝克特想见见当年自己教导过的小王子,却没见成。他想从贵族和教士那儿得到点儿支持,也吃了闭门羹。他只得充分发挥追随他的农民们的作用,讨他们欢心,往返奔波于坎特伯雷〔15〕和山上的哈罗地区〔16〕。圣诞节,他来到坎特伯雷大教堂布道,告诉人们他回来就是为了和大家死在一起,因为他可能会被杀。他无所畏惧,就算他心中有过一点儿怕的念头,也早被顽固不化的本性给掐灭了。这不,他又当场宣布将三个敌人逐出教会,其中就包括那个愤怒的雷纳夫·德布罗克骑士。

但凡是正常人,没有谁愿意无论干什么都被诅咒,所以那些被轻易逐出教会的人自然要向国王抱怨了。国王本以为麻烦的对手已然消停,听说又冒出这等羞辱之事,自然也气坏了。加之约克大主教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托马斯·贝克特一日不死,国王就一日不得安生。于是,亨利在朝臣面前不假思索地叫道:“难道就没人能让这家伙别再烦我吗?”话音一落,当场有四个骑士互相交换了眼神,然后走了出来。

这四位就是雷金纳德·菲茨乌尔塞〔17〕、威廉·德·特雷西〔18〕、休·德·莫维尔〔19〕和理查德·布里托〔20〕,其中有三位曾是托马斯·贝克特出访法兰西时盛大仪仗队中的成员。他们暗中策马出发,于圣诞节后第三天到达萨尔特伍德,这里距坎特伯雷不远,是雷纳夫·德布罗克的领地。他们悄悄召集了一些人马,以备不时之需。然后,这四名骑士就带上十二个随从前往坎特伯雷,在正午时分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主教家里。他们在他面前既不鞠躬行礼,也不说明来意,只是沉默地坐在地上,瞪着大主教。

沉默一阵后,托马斯·贝克特开口了:“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要求你,”雷金纳德·菲茨乌尔塞答道,“撤销对主教们的驱逐,并为冒犯国王付出代价。”托马斯·贝克特抗议,说神权高于王权,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威胁不到他。就算全英格兰的骑士都用武力来威胁他,他也不会退缩。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骑士们说完,就带着十二个随从走出房间,披甲佩剑后又折了回来。

就在这时,托马斯的仆人们把宫门关上,并插上了门闩。骑士们本想用战斧砸门,不过他们发现可以从一扇窗户进入,便没费这力气,直接爬了进去。骑士在门外折腾,门内的仆人们则恳求托马斯·贝克特去大教堂避难,他们觉得在那样神圣的避难所里,骑士们是不敢恣意妄为的。可大主教不断重复说他不会走的。然而,当远处传来僧人们做晚间祷告的声音,他说他必须去参加祷告,所以要去教堂,不是为了避难才去的。

他的宫殿与大教堂之间有条古朴美丽的连廊相接。同平常一样,他将十字架举在胸前,不慌不忙地,从这条近路走到了大教堂。安全到达后,仆人们正要锁上门,却被他制止了。他说这里是上帝的殿堂,可不是什么堡垒。

正说着,雷金纳德·菲茨乌尔塞的身影就出现在大教堂门口,挡住了冬日夜晚本就微弱的光线。这位骑士大喊:“忠于国王的仆从们,跟我来啊!”骑士们一拥而入,盔甲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教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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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4 托马斯·贝克特之死

教堂里有很多庄严的走廊和立柱,光线昏暗,地下室以及楼上的走道也有很多可供藏身之处。所以,只要他愿意,托马斯·贝克特随便一藏就能保命,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毅然对僧侣们说,自己绝对不会藏起来。所有人都丢下他四散逃命了,只有为他捧十字架的爱德华·格吕姆还忠诚地留在他身边。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人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坚定不移。

骑士们来了。黑暗中,他们全副武装,踏着教堂的石阶,发出慑人的声响。“叛徒在哪儿?”他们叫嚷着,没人应答,他们又叫道:“大主教在哪儿?”贝克特这才骄傲地应道:“我在这儿!”然后他从暗处走出来,站在他们面前。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让他不再招惹他们和国王的话,骑士们也不会杀他。他们让他要么滚远一点儿,要么就跟他们走,可他都不愿意。威廉·德·特雷西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却被他用力一推,打了个踉跄。他的一番斥责,以及顽固不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些骑士。贝克特辱骂了雷金纳德·菲茨乌尔塞,于是这位骑士一边叫嚷着“去死吧”一边拔剑向大主教的头砍去。但忠诚的爱德华·格吕姆伸手挡了一下,分散了好些力道,所以他的主人只是流了点儿血。骑士中又有人吼着让托马斯·贝克特快滚,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伤口渗出的血顺着脸颊流下。他紧握双拳,低下头颅,克制着自己以表示对上帝的信仰。于是,在圣贝内特〔21〕的圣坛旁,他们残忍地杀害了他。他的尸体摔落下来,鲜血脑浆溅了一地。

这真是个令人不快的场景:这个曾四处播撒诅咒的人如今被杀,躺在教堂里,死状惨不忍睹,周围只有浓重的黑暗,零零星星的灯光微弱得像是缀在那儿的红斑。犯下罪行的骑士们则骑马离去,回首注目大教堂模糊的身影,忍不住再次忆起刚刚在里面发生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