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图35-1 查理二世

图35-2 蒙克将军
查理二世的统治如此放荡不羁,在英格兰历史上可谓前无古人。您看看他的肖像,一张丑陋黝黑的脸上顶着个硕大的鼻子,您可能想象得出他在怀特宫的宫廷里,身边全是王国里最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们(虽然他们的身份都是大人和贵妇人),他们饮酒赌博,谈吐粗恶,挥霍无度。鉴于当时流行把查理二世叫作“快乐国王”,我就试着给您大体描述一下这位“快乐绅士”在“快乐英格兰”坐着“快乐王位”的那段“快乐时光”里都做了些什么“快乐”的事。
他做的第一件快乐的事情,自然是宣称自己是史上最伟大、最英明、最高贵的国王之一,如同神圣的太阳一样,照亮了昏暗的大地。第二件快乐欢欣之事,则是国会以极其谦卑的态度给了他一百二十万英镑的年收入,并给予他终身收取桶酒税和进出口税〔1〕的权力——为了废除这两项陈旧而富有争议的税项,人们曾经做了多么英勇的斗争啊!在蒙克将军〔2〕被封为阿尔比马尔伯爵、其他一些保皇派也得了类似的封赏之后,他们又接着动用法律来处置那些与前任国王之死相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弑君者)。十人被“快乐地”处死了,他们中的六个是法官、一个是议会的人,还有哈克上校〔3〕以及另一位皇家近卫队的指挥官,最后是一个名叫休·彼得斯的牧师,他曾经全力反对死去的国王。这些处刑真是“快乐”极了:残忍至极的行刑者重新启用了那些被克伦威尔废除掉的可怖刑罚。受难者被活活剖出心脏,挖出的肚肠则在本人面前焚烧;行刑者一边揉搓着沾满前一个死者鲜血的污秽双手,一边拿下一个受害人取乐;死者的头颅和活人共乘一辆雪橇一同前往刑场。然而,无论这位君主多么令人“快乐”,他都无法强迫任何一位将死之人说出为自己行为忏悔的言语。相反,他们最让人难忘的话语却是,即便重新来过,他们也不会选择其他道路。
作为最忠实的共和党人之一,哈里·文爵士曾出示过不利于斯特拉福德的证据,如今他也受到了审判,罪名确立且将遭处刑。极力为自己辩护之后,他被带到伦敦塔山上的绞刑架前。在这里,他原本准备在民众面前发表一番演讲,可讲稿却被收走撕掉,震天的鼓号声淹没了他的声音。由于弑君者们临刑前平静的话语给人民留下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在绞刑架下准备鼓号已成了传统,他们一张口就接着敲鼓。对此,哈里·文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人都快死了,却连句话都不让说,这可真糟糕啊!”说罢他英勇就义。
继这些“愉快”的场景之后,还有更“快乐”的一幕要上演。在前任国王的周年忌日那天,奥利弗·克伦威尔、艾尔顿和布拉德肖的尸体都被人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坟墓里掘了出来,拖去了泰伯恩刑场,在绞刑架上挂了整整一天,随后被斩首。想象一下,奥利弗·克伦威尔的脑袋被放在竿顶,供一群残忍的人观赏——要知道在奥利弗活着的时候,这些人里可没人敢和他对视半秒以上!等您读完这段统治的故事之后,请您想一想被人从坟墓里拖出来的奥利弗·克伦威尔统治下的英格兰,再想想“快乐君主”统治下的英格兰,相比之下他就像个快乐的叛徒〔4〕,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了祖国。
当然,他们也没放过奥利弗的妻子和女儿,尽管她们都是极优秀的女人。当时那些卑鄙的教士们把她们长眠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尸体挖了出来。同时被掘出来的还有皮姆以及英勇无畏的布莱克老元帅的尸骨,它们早已破碎散落,和两位女士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了深坑——这真是英格兰永远的耻辱。

图35-3 克伦威尔-布拉德肖-艾尔顿的尸体被重新“处死”
教士们之所以做出这般可耻的行径,是因为他们希望在这段统治时期能够彻底扫除任何不信奉国教的人,希望所有人无论个人意愿如何,都只用同一本祈祷书、同一种祷告仪式。对于新教教会来说,这可真是种讽刺,因为它反抗天主教教会的起因就是它认为人们在宗教信仰方面有各持己见的权力。然而他们不仅采取了高压政策,还制定了一本祈祷书,里面收录了劳德大主教的极端言论。他们甚至还通过了一项法案〔5〕,禁止非国教教徒在任何自治机构担任任何职位。于是,获得胜利后,教士们很快也像国王一样快乐了。再加上这时军队已被解散,国王已获加冕,从此一切将顺利无阻。
现在我得说说国王的家庭了。他刚登上王位不久,弟弟格洛斯特公爵和妹妹奥兰治公主就在几个月内因天花相继去世,另一个妹妹亨丽埃塔公主则嫁给了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弟弟约克公爵詹姆斯〔6〕成为海军上将,后改信了天主教。詹姆斯是个阴郁沉闷、脾气暴躁的家伙,对极丑陋的乡下女人情有独钟。他在非常丢脸的情况下迎娶了克拉伦登伯爵的女儿安妮·海德。伯爵当时是国王的重臣,但他绝非那种矜持的角色;相反,他在肮脏不堪的宫殿里做尽了龌龊的勾当。不过现在非常重要的事是,国王自己也该结婚了。各个外国君主并不在乎这位女婿的性格,纷纷要把女儿许配给他。葡萄牙国王愿意把女儿布拉干萨的凯瑟琳〔7〕嫁给他,并奉上五万英镑,而支持这桩婚事的法兰西国王还又额外提供了五万英镑的贷款。西班牙国王则让他在十二位公主里任选一位,还同时许诺了其他好处。不过还是钱的魅力占了上风,凯瑟琳来到了英格兰参加自己快乐的婚礼。

图35-4 约克公爵詹姆斯和安妮·海德
整个宫廷挤满了浮夸的放荡男人和无耻女人,凯瑟琳快乐的丈夫想尽一切办法激怒、羞辱她,直到她同意与这些卑贱的家伙成为好朋友,甘愿屈尊与他们为伍。帕尔默女士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坏女人之一,她先被国王封为卡斯尔梅恩夫人,后来又被封为克利夫兰公爵夫人,在国王的整个统治时期中都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力。此外还有一位名叫莫尔·戴维斯的快乐女士,她是剧院的舞女,后来成了帕尔默女士的对手。她的另一位对手则是内尔·格温〔8〕,她原先就是个卖橘子的女孩儿,后来做了演员。她的确是个好女孩儿,但据我所知最糟的是,她好像真心喜欢国王,第一任圣奥尔本斯公爵便是她的孩子。还有个快乐的侍女被国王封为朴次茅斯公爵夫人,她的儿子也效仿前例被封为里士满公爵。总而言之,做个平民也不是件坏事。

图35-5 布拉干萨的凯瑟琳
混迹在这些快乐的女士和一些同样快乐(也同样无耻)的贵族绅士当中,“快乐国王”感到快乐极了,结果他很快就花光了十万英镑。然后为了挣点零花钱,他做了桩愉快的买卖:他把敦刻尔克以五百万里弗赫〔9〕的价格卖给了法兰西国王。每当我想到奥利弗·克伦威尔在面对外国势力时为英格兰赢得的尊严,想到他如何为英格兰夺来了这个敦刻尔克,我就不禁深深地感到,如果“快乐国王”也因此步上父亲的后尘,那将再合适不过了。
尽管他没继承一点儿他父亲的优点,在不讲信用这一点上他倒是嫡传。当他从布雷达给国会写信的时候,他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说任何真诚的宗教见解都应得到尊重。可等到权力一稳固,他就立刻通过了史上最糟糕的议会法案之一〔10〕。该法规定任何在指定日期前不郑重认同英格兰国教祈祷书的教役者将被革职,并被剥夺教会职务。这导致两千名诚实的人被逐出圣会,落入极度的贫困和不幸之中。随后国王又出台了一部无耻的法律,叫作《非国教教徒秘密聚会法令》〔11〕。根据规定,任何人——只要年满十六岁——不得出席任何不使用《公祷书》的宗教活动;初犯者判三个月监禁,再犯则为六个月,三犯将被流放。这项法案把各个可怕的地牢填了个人满为患。
苏格兰长老会成员们也毫无建树。一个卑鄙的国会被组建起来,它通常被人们叫作醉酒国会,因为它的主要成员很少有醒着的时候。该国会议员们联合起来制定法律对抗长老会,强迫所有人在宗教问题上保持一致。阿盖尔侯爵〔12〕相信国王是个讲信用的人,便向他投了诚,但作为一个有钱人,他的敌人们对他的财富可是垂涎已久。于是他被以叛国罪进行了审判,罪证则是几封他表达个人观点的私人信件,侯爵在信中表明——可能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比起现在这个快乐虔诚的国王,他更偏爱已故护国主的政府。最终侯爵与另两位有名的长老会誓约派成员一同被处决。长老派昔日的朋友、叛徒夏普〔13〕出卖了他们,自己则当上了圣安德鲁斯大主教,他的任务是教导苏格兰人喜欢上各位主教。
国内已是这般“欢乐”状态,“快乐国王”又发动了对荷兰的战争。开战的主要原因是荷兰人干涉了一家以约克公爵为首要成员的、从事金粉和奴隶交易的非洲公司。经过最初的战事之后,公爵率领一支由九十八艘战船和四艘火战船组成的舰队驶往荷兰海岸,与拥有不少于一百一十三艘船的荷兰舰队交战〔14〕。在双方的激战中,荷兰损失了十八艘船,牺牲了四位上将和七千兵士。但岸上的英格兰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可没有心情狂欢。
因为当年这个时候,一场大瘟疫〔15〕在伦敦城中暴发了。早在1664年冬天,城中就有流言说在伦敦周边那些卫生状况不佳的地方,已有一些人因瘟疫而去世。但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新闻并不会公开发布,所以这些流言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很快就被淡忘了。然而到了1665年5月,城镇里开始传言,说圣贾尔斯已暴发大规模瘟疫,死亡人数众多,流言很快成为可怕的事实。伦敦城外的道路挤满了想努力逃出被感染地区的人群,他们不惜重金雇用各种运输工具。由于疾病的传播速度上升得太快,病人的房门不得不被关闭,以阻断他们和生者之间的传播途径。这些房子门上都画了红色十字架,上面写着“主啊,请怜悯我们!”街道则一片荒芜,公路上杂草丛生,空气中一片死寂。夜幕降临时,能听到低沉的隆隆声,那是运尸体的车轮声。运尸人蒙着面,嘴前挡着布,他们一边摇着铃,一边用庄严的嗓音叫道:“把尸体抬出来!”在火把的映照下,装进车里的尸体被埋进了一个个又大又深的坑里,没有任何宗教仪式;大家都很害怕,不敢在这可怖的坟墓边多待一秒。在巨大的恐惧中,孩子们离开了父母,父母弃子女而去,确诊生病的人无助而孤独地死去。有人被雇来的护士刺死或勒死,行凶者抢走所有钱财,连病人所躺的病床都被偷走。有人则发了疯,从窗户跳出跑过大街,在痛苦和疯狂中跳进河里。

图35-6 洛斯托夫特战役
不过这还不是那个时代唯一的恐怖事件。邪恶放荡的人们在极度绝望中坐在小酒馆中高声放歌,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发病,出门便一命呜呼。胆小而迷信的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超自然现象——天空中燃烧的剑、巨大的手臂和标枪。还有人佯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成群的鬼魂在凄凉的深坑边久久徘徊。一个疯子顶了满满一盆燃着的炭在头顶,赤身裸体地走在街上,大叫着说自己是个先知,受命前来宣布这是主对邪恶伦敦的复仇。另一个疯子则走来走去,嘴里喊着:“还有四十天,伦敦就要毁灭啦!”第三个疯子没日没夜地不停大叫,嗓音深沉沙哑,激起了幽暗街道里的回响:“哦,伟大可怕的上帝啊!”他的话让病人们毛骨悚然。
七月、八月、九月,大瘟疫愈演愈烈。人们在街头燃起大火,希望阻断传染,但此时又下起了大雨,浇灭了火势。后来,在秋分这日——也就是日夜等长的这一天,这个季节常见的大风终于刮了起来,净化了不幸的城镇。死亡人数开始减少,红十字也慢慢消失了,逃亡者陆续返城,商铺也相继开门,苍白惊恐的面容开始出现在街道上。大瘟疫蔓延于英格兰各地,仅在封闭、卫生状况恶劣的伦敦,它就夺走了十万人的生命。

图35-7 伦敦大火
然而在此期间,“快乐国王”依旧快乐、依旧无用;在此期间,放荡的贵族绅士们和无耻的小姐们以他们快乐的方式跳舞、嬉戏、饮酒、相爱或相恨。
刚刚过去的苦难也没能让政府学会仁慈。当国会在牛津集会时(他们还不太敢回伦敦),他们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制定了《五英里法令》〔16〕,该法令的目标是那些可怜的、在大瘟疫期间依然回来安抚不幸的人们的教役者。根据这条卑鄙的法律,他们不得在任何学校任教,也不允许进入距离任何城市乡镇五英里之内的区域。这注定是要饿死他们啊!
不过瘟疫并没有波及到出航的海军。如今法兰西国王已与荷兰结盟,尽管在英格兰和荷兰打仗期间,法兰西海军除了观战什么都没做。荷兰赢了一仗,但英格兰很快就赢得了另一场更大的战役〔17〕。鲁珀特王子是一个英格兰上将,他在有个起风的晚上来到了英吉利海峡,想要找法兰西上将并给他寻点事做,因为法兰西上将之前太清闲了。可大风却愈刮愈猛,最终变成风暴,把他刮到了圣海伦岛。那是1666年9月3日的晚上,正是这场大风扇起了伦敦大火。
大火起于伦敦桥附近的一家面包店,现在那里竖起了纪念碑,以纪念那场熊熊烈焰。大火不断蔓延,不断燃烧,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夜晚比白昼还明亮,白天,人们看到巨大的烟云,晚上便是直冲云霄的火焰,如同一座高塔,照亮了方圆十英里内的土地。炙热的灰烬升上天空,又如雨点般落到远方。飞扬的火星将大火带得更远,一下子又点着了二十处地方。教堂的尖塔碎裂倒塌,成百上千的房屋化为灰烬。夏日极其炎热干燥,街道又甚是狭窄,大部分房屋还是木头、灰泥所制。任何方法都无法阻止熊熊大火,只能任由它烧尽更多房屋,直到从伦敦塔到圣殿门这一路全部化为废墟,一万三千座房屋和八十九座教堂全部化为灰烬,大火才熄灭。
这次大火的造访真是糟糕至极,二十万受灾民众蒙受了巨大损失和痛苦,他们不得不在夜晚露宿户外,或是在泥土与稻草仓促搭建的小屋里过夜。道路被坏掉的货车堵了个水泄不通——这些都是人们用来努力救出物品的。但从长久来看,这场大火还是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不少好处的,因为从废墟上重建起来的伦敦城得到了不少改善,它变得更规整、更宽敞、更整洁细致了,卫生状况也因此改进了许多。要不是因为里面住了这样一群人的话,伦敦或许还可以更干净一些。即便到了现在——差不多两百年后——这些人依旧存在,他们自私、顽固、愚昧;即使再来场大火,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去履行义务的。

图35-8 德·威特元帅
天主教教徒被指控是伦敦大火的纵火者,有一个疯了多年的可怜的法兰西人,他甚至承认自己是亲手点燃第一栋房子的犯人。但这些怀疑都没有依据,这场大火是意外。长久以来,纪念碑上的铭文都将其归咎于天主教徒,但现在这些文字已被移除了,因为这些终归是邪恶愚蠢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