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640年的11月3日,长期议会的议员们聚集在了一起。同一个星期,斯特拉福德伯爵也从约克郡回来了,他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这群勇敢坚定的国会成员对自己没有半分好感,因为他不仅背弃了人民为之奋斗的事业,还亲自上阵,处处跟人民的权利自由作对。为了安慰伯爵,国王告诉他议员们“不会伤害他一根头发”。可是就在第二天,下议院的皮姆先生就以叛国罪为名郑重其事地弹劾了斯特拉福德伯爵。伯爵很快就被捕入狱,从他引以为傲的人生顶峰跌落下来。
次年3月22日,伯爵等着别人把他带到威斯敏斯特厅受审。尽管他病得厉害,还要忍受着剧痛的折磨,可他在自我辩护时表现出的过人才能和威严气势,让人们怀疑他会真的胜诉。然而,审讯进行到第十三天的时候,皮姆向下议院出示了一份抄录文件,内容是某次会议的记录。这份文件是年轻的哈里·文爵士〔19〕在他父亲(文首相,曾跟伯爵坐在同一个会议桌旁)的红色天鹅绒柜橱里找到的。斯特拉福德在文件中清清楚楚地告诉国王,他已经摆脱掉所有的法律束缚和政府职责,可以任意摆布自己的人民了。伯爵甚至还补充道:“您在爱尔兰还有一支军队,您可以派他们去迫使这个国家臣服。”虽然没人说得清“这个国家”一词指的究竟是英格兰还是苏格兰,但国会却一口咬定伯爵意指英格兰,这就是叛国行为了。于是下议院当堂决定提出一个剥夺公权的法案,这样就能宣布伯爵叛国罪名成立了,这方法比以弹劾的名义继续审讯要好,因为弹劾伯爵需要先证明他的确有过叛国行为。

图33-8 斯特拉福德伯爵受审
于是,一份法案很快出炉,得到下议院绝大多数人的赞同之后,议案遂被提交至上议院。由于无法确定这份议案能否得到上议院和国王的批准,皮姆便向下议院的议员们透露,说国王和王后两人正跟军官们密谋调动士兵辖制国会,还打算带领两百士兵进入伦敦塔,好让伯爵逃走。国王跟军队勾结的事是一个勋爵的儿子抖搂出来的,勋爵父子俩都叫作乔治·戈林〔20〕。这儿子是个坏蛋,本来也是阴谋的参与者之一,后来才投诚的。其实国王已经批准让这两百人进入伦敦塔,如果不是一位名叫鲍尔弗的勇敢的苏格兰长官拒绝放行,这些人就进去了。这些事情被公诸于众之后,许多百姓在国会大厦外面掀起暴乱,大喊大叫着要处决斯特拉福德伯爵,因为他是国王欺压百姓的主要帮凶之一。就在大家群情激奋的时候,那项议案得到了上议院的批准,并送到了国王面前请他拍板。同时送来的还有另外一份议案,规定未经议员同意,当时的国会就不能解散或休会。尽管国王对伯爵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他也不是不愿搭救这位忠诚的奴仆,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已。不过最终他还是同意了这两份议案,虽然在内心深处他认为那份对斯特拉福德伯爵不利的议案既不合法也不公正。伯爵曾给国王写信,说自己甘愿为他而死,却没料到这位尊贵的主人竟会如此轻易相信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因此,伯爵一得知自己的命运,便将手放在心口说:“千万别相信王者的话!”
国王办事一向拐弯抹角、拖泥带水,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给上院议员写了封长度为一页稿纸的信,让年轻的威尔士亲王把它送了过来。他在信中恳求对方劝劝下院议员,“让那个可怜人在严密的监禁下度过一生,直到自然死亡”。在这封信的附言中他又说:“要是他非死不可,那就做做好事,把刑期推迟到周六。”如果说先前伯爵的命运还有些许变数的话,那么国王这份卑微而吝啬的求情已足以一锤定音。第二天,即5月20日,伯爵就被人带往伦敦塔山接受死刑。

图33-9 斯特拉福德伯爵受刑场景
劳德大主教,就是那个特别喜欢切人耳朵、割人鼻孔的家伙,现在也被囚禁在了伦敦塔。当伯爵从他的窗前经过,准备前往刑场的时候,劳德依照伯爵的请求,在窗口为他献上了祈祷。这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战友,都坚决地站在国王的战线上。伯爵曾在二人掌权的时候给劳德写信称,让拒绝缴纳造船费的汉普登先生在公开场合遭受鞭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可是,那些耀武扬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伯爵带着尊严和英雄气概踏上了不归路。监狱长官担心人们会把伯爵碎尸万段,便建议他坐进一辆停在伦敦塔大门处的马车,但是伯爵回答说,对他而言,死在斧头下面跟死在百姓手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就这样,他踏着坚定的脚步、带着庄严的神情继续前进,从众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他还不时向对方脱帽致意,人群鸦雀无声。伯爵在绞刑架上发表了一通演讲,稿子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几条笔记(伯爵被砍头以后,那张纸还摆在原地)。后来,行刑者一斧子下去,伯爵就身首异处了,终年四十九岁。
处死伯爵这项英勇无畏的举动,还有议员们提出的其他著名议案,这一切的根源其实都是那位长期公然滥用职权的国王(就像过去一样)。所有涉及以非法形式向人民征收造船费等款项的地方管理者和其他官员都落了个“失职”的名声。汉普登的判决书被撤销,判他有罪的法官们被迫缴纳了大笔保证金,表示愿意接受国会做出的一切决定。其中一名法官被捕入狱,当别人来捉拿他的时候,他还在高等法院里安坐。劳德也遭到了弹劾,那些被人割耳裂鼻的受害者则成功获释。国会还通过了一项议案,规定每三年召开一次议会;如果国王及其官员没有下令召开,则由议员们自行集合开会,这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与权力。人们为这些喜讯张灯结彩,还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全国上下一片沸腾。毋庸置疑,议员们也利用了百姓的激动情绪,并不择手段地扩大其影响。但是大家应该始终牢记一点:在这漫长的十二年中,国王的确不遗余力地尝试研究自己是否真的会做错事。

图33-10 蒙特罗斯伯爵(后为蒙特罗斯侯爵)
这段时间以来,宗教人士一直在高声疾呼,称主教不该在议院占据一席之地。这引来了苏格兰人民的强烈反对,英格兰百姓对此也看法不一。考虑到这个,再加上对议员们将会废除绝大多数税收的愚蠢期望,有些人的立场竟时不时地动摇了起来,偏向了国王那边。
我坚信,在这段时间,或者说在他生命中大多数日子里,如果国王能够获得任何头脑正常之人的信任,他就可以拯救自己、保住王位。可是,英格兰的军队才刚一解散,他就又像以前那样,跟官员们狼狈为奸了:几名官员起草了一份对国会领导人不利的请愿书,国王在文件上签字同意,这成了他与官员勾结的确凿罪证。苏格兰军队解散还不到四天,国王就去了爱丁堡——以当时条件来说,这个速度算是相当快了——他又耍起阴谋诡计,而且这一次干得非常隐秘,以至于人们很难判断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有人认为国王是想拉拢苏格兰议员,这一点他的确做到了:许多苏格兰贵族和掌权者收受了国王的礼物和恩惠,归入了他的帐下;还有人觉得国王是想搜寻证据,证明英格兰的国会领导投敌叛国、找苏格兰人来帮助他们。可不管国王到苏格兰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一趟都基本白跑了。当时,蒙特罗斯伯爵〔21〕因图谋不轨而正在蹲监狱,此人胆大包天,国王在他的唆使下,居然企图绑架三位出逃的苏格兰勋爵。英格兰国会的某个国会委员跟在国王身后监视着他,把此次“事件”(他是这样称呼它的)记录下来交给了议员们。这在国会中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议员们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忧心忡忡,不过也可能他们只是装装样子而已。这些人给总指挥官埃塞克斯伯爵写了封信,要求对方派人保护自己。
除此之外,国王还可能在爱尔兰也设下了阴谋。不过人们并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也许他是想拉拢爱尔兰人想疯了,就帮助他们发动了一场起义,王后很可能也参与其中。不管这些是真是假,爱尔兰人的确兴起了一场凶残而野蛮的叛乱,在这次谋反活动中,他们还在当地教士的怂恿下,对部分英格兰民众施以暴行,男女老少都未能幸免。若非目击者赌咒发誓,没有人会相信这等惨绝人寰的事竟是真的。这次暴乱中是否真有一两千新教徒被谋杀,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其残暴程度丝毫不亚于史上任何一场野蛮民族间的厮杀。
国王从苏格兰回到国内,决定放手一搏,为赢回自己失去的权力做一番挣扎。他相信,通过贿赂和施恩,苏格兰人是不会反对他的。伦敦市的市长大人盛宴款待了国王,让他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得到英格兰国民的爱戴。可是,要想凑够一个国家的人口数目,就要好多好多市长大人加在一起才行。国王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可是,早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皮姆、汉普登等人就用一份文件激起了议员们对国王的强烈反对。这份著名文件叫作《大谏章》〔22〕,里面揭露了国王的种种不法行径,但是把导致这些行为的罪名都扣在了国王那些坏心肠的谋臣头上。直到这份文件获得了国会的认可、被送至国王面前的时候,国王依然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来解除鲍尔弗管理伦敦塔的职务,让一个道德败坏的浑蛋来取代他。可是下院议员马上对此表示反对,国王只得作罢。就在这时,长期以来反对主教的呼吁声进一步高涨。年迈的约克大主教在去往上议院的途中还险些丢了性命——一群暴民捉住了他,对他拳打脚踢、一顿猛揍,因为这家伙实在蠢到家了,居然去呵斥一名正在高喊“主教滚开”的小男孩。于是,约克主教派人把城里所有的主教都请了过来,要他们在一份申诉书上签名,说既然以后他们再也无法在保证生命安全的情况下前往国会履行职责,那么在他们缺席期间国会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是不合法的。主教们请国王把这份申诉书交给上议院,国王照做了。结果这帮主教集体遭到下议院的弹劾,被关进了伦敦塔。
然而国王非但没有从这件事中得到警示,相反,由于国会中存在一些温和党派人士,对这些激烈手段表示反对,国王的胆子也大了起来。1642年1月3日,他采取了人类历史上最鲁莽的行动。
国王没有征求别人的意见,就自作主张把首席检察官派往上议院,控告某些议员犯了叛国罪,其中包括金博尔顿勋爵〔23〕、亚瑟·哈兹尔里格爵士〔24〕、登齐尔·霍利斯、约翰·皮姆(由于他手握重权,体格健壮,人们都叫他皮姆王),以及约翰·汉普登、威廉·斯特罗德〔25〕等人〔26〕。他们都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国会领导,但国王对其深恶痛绝。他命人进入这些人的住宅,查封了他们的文件。与此同时,他还派信使到下议院去,要求议员们立刻把这五位先生交出来。议员们的回应是:只要对方能说出控告五位先生的合法理由,他们自然会现身的。接着,众人就当场休会了。
第二天,上院议员派人进城禀告市长大人,说国王侵犯了他们的特权,大家一举一动都没有安全感。接下来,由于未能逮捕那五名议员,国王便亲自来到了上议院,与他同行的还有全体侍卫和两三百个贵族及士兵,大多数人都带了武器。国王让这些人留在大厅,只在侄子的陪伴下进入了议院。他脱掉帽子,向议长的位子走去。议长〔27〕起身离座,国王则站在座位前,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片刻过后,国王才说自己是为那五名议员而来。见没人接茬,国王便喊出了约翰·皮姆的名字。还是没人答话,国王又叫出了登齐尔·霍利斯的名字。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国王便问议院议长,那五个议员在什么地方?议长双膝跪地,勇敢地回答说,自己是议院的奴仆,除非有议院的命令,否则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国王闻言后更受打击,便说自己要亲自搜查,因为那些人犯了叛国罪。他拿上帽子,在议员们的窃窃私语中离开了。
得知这一切之后,外面的人立刻着手行动起来,其速度快得无法用语言描述。为了安全起见,那五名议员已住进了位于市内科尔曼街的一栋房子里,那里整晚都有人替他们站岗放哨。事实上,整座城市到处都有人手持武器把守警戒,就像一座军营似的。到了上午十点,国王已经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住了,他只带了六名勋爵来到市政厅,对百姓发表了一通演讲,希望他们不要窝藏那些被他指控为卖国贼的人。到了第二天,他又发布公告缉捕那五名议员,可国会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五天以后,他们兴师动众,以非常隆重的礼节将这五名议员请到了威斯敏斯特。到了这时,就算国王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也被自己的鲁莽行事吓得心惊肉跳,于是他带着王后和儿女,离开怀特宫逃到了汉普顿宫。

图33-11 登齐尔·霍利斯
5月11日这天,那五名议员昂首挺胸,在人们的簇拥下坐船一脸肃穆地来到威斯敏斯特。河上到处都是船,把水面都给遮住了。驳船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五位议员团团围住,随时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一大批民兵在其指挥官斯基庞〔28〕的带领下沿着斯特兰德街行进,以便在必要之时为这支小小舰队提供帮助。他们身后则是一片人山人海,把街道都给堵住了,众人不断高喊着反对主教和罗马天主教徒的口号,经过怀特宫的时候,他们还不无轻蔑地嚷道:“国王陛下怎么样了?”上议院外面人声鼎沸,里面倒是鸦雀无声。皮姆先生站起身来,对议员们讲述了城内百姓盛情欢迎他们的场面。听了他的描述后,议员们立刻把那些治安官请进来表示感谢,并恳求指挥官斯基庞能每天带领民兵团把守下议院。后来,四千名士兵骑着马从白金汉郡赶来,主动要求加入保卫下议院的行列。他们还带来了一份请愿书要呈交国王,对汉普登先生所受到的伤害表示抗议,因为汉普登是他们的同乡,且深受百姓爱戴与敬仰。

图33-12 玛丽公主和奥兰治亲王威廉
国王动身前往汉普顿宫的时候,跟随他出城的随驾侍卫和贵族将其一路送至泰晤士河畔金斯顿区。第二天,迪格比勋爵乘着六驾马车,从汉普顿宫捎来了国王的话,说他同意接受这些人的保护。议员们说此举无异于向整个王国宣战,于是迪格比勋爵逃到了国外。议员们很清楚,国王老早就开始变着法子动用武力来对付他们了,而且他还偷偷派纽卡斯尔伯爵到赫尔〔29〕,对当地的一座存有重要武器和火药的军用仓库加以保护,因此他们立刻把精力全部集中到控制国家军事力量上来。在那个时代,每个郡县都拥有各自的弹药库,以供当地的民兵团或自卫队存放武器跟火药。于是,议员们提出了一项议案,要求给予国会任命各郡首席治安官——也就是那些民兵的指挥者——的权力(截止到此时,这个权力一直归国王所有),国会有权将国内所有要塞、堡垒及警卫部队交给议员们信任的地方官吏掌管。此外他们还通过了一项法令,剥夺了主教们的表决权。国王同意了那项议案,但是尽管他说自己很愿意指派那些国会向他推荐的人选,他还是拒绝交出郡首席治安官的任命权。当彭布罗克伯爵询问国王,他是否会在这个问题上姑且妥协时,国王回答道:“上帝做证,绝对不会!”结果,他就跟国会开战了。
国王年轻的女儿〔30〕早就跟奥兰治亲王订了婚。于是,王后以送她到未婚夫的国家为借口,也安全地离开了英格兰,但实际上她的目的是通过典当皇家珠宝来召集一支支持国王的军队。由于海军事务大臣身体欠佳,下议院便提名沃里克伯爵来代行其职,为期一年。国王本想任命另一个贵族,但下院议员对此不予理睬。结果,沃里克伯爵未经国王批准,就当上了海军事务大臣。国会还直接向赫尔的官员下达命令,要求将那座军用仓库迁移至伦敦;国王则径直去了赫尔,打算亲自掌管那个仓库。但是赫尔市民不肯让他进城,地方官也不肯让他进城堡。这时议员们也已做出决定,但凡上下议院通过的内容,即便国王不肯同意,也照样可称为法令,而且跟那些经由国王批准的法律具有同等效力。国王自然对此表示抗议,还发出通告,说人们无须遵守这样的法令。在参议院多数成员及许多下院议员的照料下,国王在约克郡安顿下来。大法官带上国玺投靠国王之后,议员们又做了一枚新的国玺。这个时候,王后派来了一艘满载武器和弹药的船,国王也写信向别人借高利贷。与此同时,议员们则组织起二十个步兵团和七十五个骑兵部队,百姓们也自愿拿出现款、金银和大大小小的珠宝首饰来资助他们——已婚妇女甚至把自己的婚戒都捐了出来。任何议员,只要能从自己任职的地区召集起军队或军团,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指定士兵们的服装样式和色彩,这支军队也由该议员指挥。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奥利弗·克伦威尔组织了一队骑兵〔31〕——他们意志坚定、装备优良,史上最优秀的士兵大概就是这样了。
在部分行动中,这批史上著名的议员僭越了以前的法规和习俗,向那些煽动暴乱的民众团体做出妥协、提供帮助,某些人由于跟那群受人爱戴的领导者意见不一,还被议员们蛮横地关进了监狱。但是话说回来,大家应该永远记住,是国王为所欲为长达十二年在先,如果不先给这十二年画一个句号,就没有人能将那个时代导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