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图21-1 亨利五世
威尔士亲王〔1〕在即位初期表现得既慷慨又忠厚。他释放了年轻的马奇伯爵,归还了珀西家族〔2〕的财产,并恢复了对方在对抗亨利四世期间被剥夺的封号。他还为愚蠢的可怜鬼理查德举办了风光的葬礼,将其和英格兰历代先王埋在一起。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玩伴也都被他遣散了,威尔士亲王许下承诺,只要那些人能够痛下决心,从今往后忠心耿耿、诚实守信,不再玩弄花样,自己就绝对不会让他们缺吃少穿。
把人烧死容易,但把他们的思想一并焚毁就困难得多了,罗拉德派的信徒就是如此,他们每天都在传播自己的教义。教士们声称罗拉德派信徒对新任国王怀有不忠之心,这些话多半都是谣言,可亨利却信以为真。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3〕(也是科巴姆勋爵)是国王的朋友,国王本想通过辩论说服他改变信仰,结果却是徒劳。于是,爵士便成了教士们的牺牲品。他被人以宗派头目的身份治了罪,并判处火刑,可他在行刑的前一天(国王自己下令把日期推迟了五十天)从伦敦塔里逃了出来,还召集罗拉德派信徒在指定的时间到伦敦附近与他会合——至少教士们是这样对国王说的。我怀疑这场“阴谋”完全是他们的密探捏造的,因为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圣伊莱斯草甸〔4〕上并没有像教士们所说的那样,出现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对着两千五百人发号施令的场面。除了八十名信徒以外,国王连爵士的影子都没见到。然而国王不是唯一一个等待约翰爵士的人,那一天,在另一个地方,有个糊里糊涂却野心勃勃的家伙给自己的马儿准备了金色的饰物,怀揣一对镀金踢马刺,盼望着第二天约翰爵士会封他做骑士,到时候自己就有资格使用这些东西了。但同国王一样,他也没能见到约翰爵士。尽管国王悬赏高额奖金收集情报,可是没有人带来任何关于约翰爵士下落的消息。在那八十个倒霉的信徒当中,有三十人被立刻吊死并掏空内脏,连尸体和绞刑架都被一起烧掉了,其余人则被塞进了伦敦市内及附近的监狱里。这些倒霉鬼供述了五花八门的谋反计划——反正在严刑拷打和火刑的威胁下,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可信度就另当别论了。不过现在我要尽快结束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的悲惨故事:他逃到了威尔士,在当地平平安安地住了四年之后,才被波伊斯勋爵〔5〕发现。可即便如此,要不是一个卑鄙的老妇人用凳子从背后砸断了爵士的双腿,以这位老兵的英勇无畏,波伊斯勋爵能不能活捉他,还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后来,爵士被人用马轿送到了伦敦,又拿铁链绑在绞刑架上,活活烤死了。
现在,我们再把目光转向法兰西。为了用简单明了的语言把这个国家的情况介绍清楚,我得先让你们知道,奥尔良公爵〔6〕与勃艮第公爵(通常被人叫作“无畏者”约翰)一向关系不好,但两人却在亨利四世在位期间郑重其事地握手言和,而且当时双方都对这次讲和表现得很满意。可事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勃艮第公爵就指使二十个人在巴黎的公共街道上刺杀了奥尔良公爵——这可是他亲口招供的!奥尔良公爵的大儿媳便是理查德国王的遗孀伊莎贝拉(前任丈夫死后,她便回到了法兰西),但她可怜的国王父亲疯疯癫癫,完全帮不上女儿的忙。于是,国家的实权便落在了勃艮第公爵的手里。伊莎贝拉死后,她的丈夫(也就是新的奥尔良公爵)又娶了阿马尼亚克伯爵〔7〕的女儿。这位伯爵比自己的女婿能干得多,他成了奥尔良公爵党羽中的头号人物,从此,这些人便被称作阿马尼亚克党。这样一来,法兰西的现状便十分糟糕了:国内既有王太子路易〔8〕的支持者,又有勃艮第公爵的拥护团(这位公爵的女儿就是王太子那位饱受虐待的妻子),还有奥尔良公爵的阿马尼亚克党。三方的成员清一色都是全世界最堕落不堪的纨绔子弟,这些人彼此仇视、打来打去,不幸的法兰西就这样被他们搞得四分五裂。

图21-2 瓦卢瓦的凯瑟琳
隔岸观火,老国王亨利四世很清楚,法兰西最大的敌人就是本国的贵族子弟(法兰西人民同样对此了如指掌)。如果亨利四世只是观望,那么亨利五世就要直取法兰西王座了。当然,他的要求没能得到满足,于是他放宽了条件,要法兰西割让大片领土,再把凯瑟琳公主〔9〕嫁给他,而且还得带着二百万克朗的嫁妆。但法兰西非但拒绝献出公主,还在土地和钱财数量上打了折扣。于是,亨利便将大使们召回了国内,准备跟法兰西开战。没过多久,他再次索要公主和一百万克朗,而这回法兰西王室同意把公主嫁给他,但只肯拿出八十万克朗。亨利不肯买账(他与凯瑟琳公主素未谋面),还把军队集合到了南安普敦〔10〕。那时候英格兰国内正酝酿着一个阴谋,有人想推翻亨利,把马奇伯爵扶上王位。可是,所有的叛徒很快就被定罪并处死,亨利国王也动身前往法兰西。
坏人坏事阴魂不散固然让人垂头丧气,而优良传统的发扬光大却使人欢欣鼓舞。国王在距离阿夫勒尔五公里处的塞纳河〔11〕口登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起誓,说百姓们只要肯归顺于他,其生命财产就绝不会受到侵害,扰民的英格兰士兵则格杀勿论。事实上,即使在面临食物严重短缺的痛苦折磨时,英格兰士兵们依然严格执行了这些禁令。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几位法兰西作家那里得到印证。
凭借手上的三万人马,国王布下了天罗地网,将阿夫勒尔镇围困起来。五个星期后,对方投降了,亨利五世允许当地居民离开镇子,但是每个人只许携带五便士和一部分衣物,其余财产都被英格兰士兵平分掉了。然而,英军虽然获得了胜利,却因为缺医少药和艰苦的生活条件而折损了一半人马。尽管如此,国王依然坚持乘胜追击,不肯退缩。于是,他不顾所有谋臣的反对,带着为数不多的兵马去了加来。后来由于索姆河〔12〕边的堡垒有人把守,军队无法过河,众人只得一面沿着左岸往上游行进,一面寻找渡口。与此同时,法军在破坏掉所有的桥梁之后,也沿着右岸朝上游走,监视英军的动向,只要对方一准备渡河,他们就会发动袭击。可最终英格兰人还是找到了渡口,并安全地到达了对岸。法兰西人在鲁昂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向英军宣战,并派出使者探听亨利国王走的是哪条路。“就是直通加来的那条路!”国王对使者如是说,并拿出一百克朗作为礼物,把他们打发走了。
英军一路来到了法兰西人面前,士兵在国王的命令下摆开阵势。可由于法军没有上前,他们一到晚上便解散了队形,来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吃饱喝足,好好休息了一下。此时的法军也全体待在另一座村庄里——那儿是英军的必经之路,而他们坚持要让对方率先挑起战争。亨利国王丝毫不肯退缩,再说他们也无路可退。两支队伍就这样紧挨着过了一夜。
要想充分了解这两支军队,您必须记住一点:法兰西大军的人数至少是英军的六倍,其中有一官半职的人物几乎全都出身于名门,恰恰就是这些沉溺于花天酒地的坏蛋将法兰西变成了不毛之地。他们傲慢无礼,瞧不起平民百姓,而且糊涂透顶,搞得偌大的军队里弓箭手(早先多由普通百姓充任)居然少得可怜(甚至可以说没有)。因为这群自以为是的傻瓜们觉得,弓箭这种武器配不上骑士们的双手,而且只有身份高贵的绅士才有资格出面保卫法兰西。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些绅士贵族的双手究竟能创造出什么样的战绩。
小小的英格兰军队里却有一大批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膀阔腰圆、五大三粗,无论外貌还是实际身份,都跟“贵族”沾不上边儿,但个个儿都是了不起的弓箭手。这一夜,法兰西士兵通宵畅饮、胜券在握,而亨利国王却没怎么合眼。到了早上,他便跨上一匹灰马,从这些平民士兵中间驰过。只见国王头戴银光闪闪的钢盔,顶着金色的王冠,上面的宝石流光溢彩,盔甲上还绣着英格兰和法兰西的纹章。当弓箭手们看到国王闪光的头盔、金灿灿的王冠和亮晶晶的宝石时,一个个都赞不绝口。最让他们惊叹不已的是国王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和明亮的蓝色双眸,他告诉众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么征服敌人,要么客死他乡,到时候绝对不让英格兰花钱赎他。有一位勇敢的骑士偶然提到,英格兰国内还有许多英勇的贵族和出色的士兵在家里闲着没事,要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也在,大家就多了些助力。国王却说自己觉得一个人都不用再添了。“兵力越少,”他说道,“咱们赢得的荣耀就越大!”此时,他的士兵个个儿精神饱满,大家吃过面包、喝过酒,又倾听了祷告,静静地等待着法兰西军队的到来。国王胜券在握,因为他知道,法兰西军队的编制十分紧凑,大约三十人一列,而英军虽然兵力不多,却把战线拉得很长,一列只有三个人。加之地面又十分泥泞,所以当身披重甲的法兰西人冲上来的时候,他们的军队一定会乱成一团。
就在众人保持原地不动的时候,国王派出了两队人马:一队埋伏在法军左面的树林里,另一队负责在战争打响之后点火烧掉法军后方的屋子。他刚部署好一切,就有三个趾高气扬的法兰西贵族骑马跑来,叫嚣着要英格兰屈膝投降,他们压根儿不需要身份卑微的农民来帮助自己保家卫国。国王亲自出面警告对方,说要是他们爱惜自己的性命的话,就以最快速度滚回去。接着,他命令英军前进。负责指挥弓箭手的托马斯·欧平汉爵士〔13〕是一位了不起的英格兰将军,闻言后,他马上兴奋地将自己的指挥棒抛向空中,英格兰士兵则全体跪倒,用武器刺向地面,好像已经占领了这个国度一般。然后,他们一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一面向敌人发起了进攻。
每个弓箭手都拿着一根又粗又大的桩子,顶端还是铁做的。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把桩子斜插进地面,让带铁尖的那头冲着法兰西骑兵,等对方一跑过来就放箭,然后撤退。自命不凡的法兰西贵族们骑着马,手持长矛冲上前来,企图打乱英格兰弓箭手的队形,将他们一举歼灭。然而迎接那些人的却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他们登时阵脚大乱,落荒而逃。战场上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重新集结的法军用武器瞄准了弓箭手,却被一根根桩子困住,无法脱身。沼泽地里滑得要命,弓箭手们不仅没穿盔甲,还脱去了皮外套,好让自己手脚更加灵活。敌人彻底被他们撕成了碎片,只有三个法兰西骑兵穿过木桩,但转眼就被消灭了。同一时间,身披盔甲的法兰西大军已经被沼泽埋没了膝盖,英格兰弓箭手却是轻装上阵、行动自如,半裸的身子上干干净净,好像在大理石地板上作战一般。
可是现在,法军第二师冲上来为战友解围了。他们团结紧密,向敌人逼近;英军则在亨利国王的领导下发起反击,战争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国王的弟弟克拉伦斯公爵被人击倒后,一大批法兰西士兵包围了他,而亨利国王一面注意这群人的动向、一面奋力厮杀,直到把他们打退为止。
不一会儿,又有十八名法兰西骑士手举着某位贵族的旗帜奔上前来,那位贵族可是曾赌咒发誓说要擒住国王、杀死国王呢!其中一人用战斧狠狠地砍在亨利身上,后者招架不住,身子一翻跪倒在地。可是,忠诚的士兵们迅速上前,紧紧地包围了国王,还把那十八个骑士杀得一个不剩,那位贵族的誓言最终也没能实现。
目睹这一切之后,法兰西的阿朗松公爵〔14〕在绝望中发起了猛攻。他径直冲向英格兰王室的旗帜,还把站在旗子附近的约克公爵打倒在地。国王前来搭救,头上的王冠反而被他削去了一块。但这是阿朗松公爵生前发出的最后一击了,就在他自报家门、宣布向国王俯首称臣,而国王也伸出手来,满怀信心而不失敬意地表示受降的时候,有人突然攻上前来,公爵倒地而亡,那时他身上已经被刺出了无数伤口。

图21-3 阿赞库尔战役

图21-4 阿朗松公爵之死
他的死对这场战争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法军第三师连一场仗都没打就被吓得四散奔逃——要知道,他们的兵力比英格兰军队总人数的两倍还多呢。战争持续到现在,之前从未逮捕过任何人的英格兰军队对敌人展开了大规模的抓捕,并杀掉了那些拒不投降的人。正当他们忙着抓人、杀人的时候,法兰西军队的后方突然出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随风飘扬的法军旗帜也停住不动了。亨利国王以为对方有大批援军到来,便下令将俘虏全体处死。然而,当人们发觉那响声不过是来自一群正在抢夺财物的农民时,血腥的屠杀便立即停止了。
接着,亨利国王把法兰西的传令官叫到跟前,问他胜利属于谁。
传令官答道:“属于英格兰国王。”
“但这场浩劫和屠杀的始作俑者并不是我们,”国王说道,“是法兰西人自己作恶多端,激怒了上帝,从而引来的恶果。那边的城堡叫什么名字?”
传令官:“陛下,那是阿赞库尔城堡〔15〕。”国王便说:“那么,从今往后,这场战争会被后人称作‘阿赞库尔之战’〔16〕。”
如今,我们的历史学家把这场战争叫作“阿让库尔战役”,可它还是会以“阿赞库尔之战”的名字永远闪耀在英格兰的编年史当中。
战争给法兰西军队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三名公爵和七名伯爵被杀,两名公爵和三名伯爵被捕,还有一万名骑士及贵族在战场上被杀。英格兰军队只有一千七百人阵亡,其中包括约克公爵和萨福克伯爵〔17〕。
战争都是残酷而丑陋的。那些俘虏身受重伤,在监狱的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第二天上午,英军便不得不结束了他们的性命。法兰西的死难者无人照管,他们的同胞只得将尸体扒个精光,然后放进一个个深坑里烧掉;英格兰人则把阵亡的同胞堆进了一间大大的屋子里,连尸首带房子一并焚毁了。这一切无不使闻者心惊肉跳,这才是战争所产生的真正破坏与罪恶。类似的事例数不胜数,其可怕程度着实令人无以言表。战争给人带来的恐惧是没有东西能与之相比的。可是,人们却很少去思考它的黑暗面,即便想到也是转瞬就忘。除了在战争中失去亲友的人以外,这场仗并没有给英格兰平民的生活投下什么恼人的阴影。他们用一阵阵欢呼迎接国王归来,甚至还跳进水里,把国王扛在肩上,送到岸边。无论国王走到哪个城镇,当地的百姓都会在窗外挂上精美的挂毯和织锦画,成群结队地跑来迎接他。鲜花铺满了街道,连喷泉里涌出的都是美酒,如同阿赞库尔战场上流淌的血一般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