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原住民口述传统与英语叙事
历史(historia)一词源自希腊语,意为“通过调查研究获取的知识”。一直以来,历史学科都以其“无功利性调研”(disinterested investigation)为特色,很少有人质疑它的客观性和真实性。某一文化所特有的通俗故事,如果没有其他佐证,通常都被归为文化遗产或传说,因为它们不具备这种客观性。因此,澳大利亚原住民由于缺乏书面的叙事形式,其几万年来的口述历史在殖民叙事中一直处于一种“失声”状态。与非原住民作家的作品象征性地加入原住民角色,力图把原住民写入民族-国家的历史叙事相比,原住民作家的小说主要聚焦于原住民主体的建构及其与主流叙事的抗争过程,把口述传统作为原住民“重塑历史的途径”(Huggins,1995:179)。
原住民作家吉姆·斯科特在安妮塔·海斯的著作《直言不讳:原住民文学的出版》的序言中指出,“尽管原住民写作……是殖民的副产品,但同时它也是早期原住民文化得以继承和获取新生的一个途径。”(Scott,2003:i)在原住民作家看来,表达政治诉求与文学审美并不矛盾。原住民作家杰克·戴维斯(Jack Davis)等指出,原住民文学的“审美特性在于其政治表述产生的力量,与之相比,其他当代澳大利亚文学作品则显得温顺而狭隘”(1990:2)。然而,白人出版商、评论家或读者有时却会对原住民作家的写作手法产生误解。原住民作家惠特利(Wheatley,1994:22)在谈到原住民写作的艺术审美问题时说,尽管原住民作家与其他作家一样也“注重以最佳艺术手法来表达观点”,他们“经过认真推敲的原住民英语用法”却往往被归结为“语法和句法表达不当”,原住民小说“借用远比书写古老的传统”也被认为是“一种不成熟的做法”。然而,对于原住民作家来说,原住民文化的口述传统是他们寻求身份认同,表达自我的有效手段,只有保持原住民叙事的边缘色彩,才能使原住民主体保有差异和变形的权利,避免非原住民社会对原住民身份的本质主义解读方式。因为“历史在未来的意义……并不仅仅限于征服者;对于历史及其未来的方向,那些曾经和仍在遭受权力迫害的人们的观点也很重要”(Brady,1994a:52)。
对原住民英语书面叙事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最早在18世纪90年代,原住民就已经意识到书面英语叙事是“强有力的政治武器”(van Toorn,2006:3)。但是20世纪以前的原住民书面英语叙事多以信件、请愿书为主,原住民写作还没有发展成为独立的文学流派。1929年,戴维·尤奈庞(David Unaipon,1872-1967)的作品《本地传奇》(Native Legends)得以出版,被公认为原住民文学作品的奠基之作,尤奈庞也被尊称为“原住民文学之父”。书中有两个原住民的传奇故事,以及两个为故事提供人类学和原住民传说方面的背景知识的短篇。尤奈庞的作品融合了多种叙事手法,例如,在《那荣达利的妻子们》(Narroondarie's Wives)中作者展现了原住民传说与西方历史的时空交错,圣经、古典、种族、科学、历史各种元素都汇入了传统的盖润德利(Ngarrindjeri)原住民部落的故事中,正式得体的英语与盖润德利部落的词语相互交织,叙事时“语位、语气和语域的突然转换体现了后殖民文本的杂糅性和后现代的拼贴技巧”(van Toorn,2000:28)。尤奈庞的叙事风格开创了原住民作家文学创作的先河,但是他的作品“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几乎被完全忽略了”(Shoemaker,1989:41),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重新被发掘,为当代原住民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灵感和源泉,对我们这里所选的三位原住民作家的创作风格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受到出版资金少、出版周期长等因素的限制,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原住民作家作品多以诗歌、戏剧和短篇小说为主。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主流媒体和读者对原住民作家作品的兴趣不断提高,越来越多的原住民作家开始采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来讨论原住民政治和原住民的现实经历。安妮塔·海斯(2003:36)指出,这些作家通过写作来重写被历史教科书“忽略”或“扭曲”的历史,来记录原住民遭受欧洲殖民者“侵略、殖民甚至几乎被灭绝”的历史(Heiss,2003:36)。海斯还指出,尽管许多原住民的历史和生活经历都是以非虚构的文类书写,近些年来原住民作家在长篇小说这一领域取得的成就却是最为卓著的,现在原住民作家的小说作品在澳大利亚许多大学里都被列入了阅读书单(Heiss,2003:38)。原住民作家的小说作品是“意味深长、充满激情的文化交流形式”,“这种跨文化交流的最重要维度之一就是当前这代澳大利亚人有机会看到原住民眼中的自己,而不是别人怎样看待他们”(Shoemaker,1989:4)。本章所选的三部原住民作家的小说采用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手法,将标准英语与原住民的口述传统相结合,使现实中的原住民社会与传承文化信仰的故事世界交织在一起,通过“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一体化的时间意识”(Narogin,1990:95)对抗西方历史文本的线性叙事结构,借助文学想象接续和重构被殖民侵略切断的原住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