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代序

“弗兰肯斯坦式”城市

(2016年“弗兰肯斯坦之人造城的故事”讲话稿节选)

张永和

弗兰肯斯坦与人造城

《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的一本小说,故事的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一名科学家。他对科学有着坚定的信念,这个信念就是:科学可以使得人类有能力创造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包括人。他做实验,造了一个人,造出来的这个人跟他的想象差了一丁点儿,是一个科学怪人……这是一个文学故事,弗兰肯斯坦把不同人的肢体片段缝接在一起,面目狰狞,并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包括伦理道德问题、社会问题,还有科学怪人的感情问题。

当然今天我讲的问题不是人造人,而是人造城。谈到城市,有一个背后的问题,就是我们作为人对城市以及城市生活是怎样想象的,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出发点。换句话说,我们想要过什么样的城市生活?我们想要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再有,今天在中国,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价值?还是应该只是接受现实,就是说城市只能是这个样子,即使我们也许不喜欢现在的城市,但也没办法。

如果我们对新的中国城市存有一定的质疑,觉得有某些问题的话,并且大家也知道城市是规划出来的,也是想象出来的,那是不是可以问一个问题:我们的想象是不是出错了,为什么规划出来的城市是这样的?当然,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如果是有问题的,那我们还要不要维持这个想象,或者说我们是否接受这样的城市状态?

俯瞰北京,大家可能觉得也没什么问题,因为已经看惯了这种城市景观,现代城市不都是这样的嘛,一大堆高楼。这个景观有问题吗?咱们现在先不用下这个结论,起码这个景象初看不出什么规律。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中国的城市规划都包含“高低错落”的考虑。这个“高低错落”也就被赋予了特殊的价值,变成审美上非常明确的东西。相反,巴黎完全是一个平的城,只有一根“棍子”伸上去,就是埃菲尔铁塔,但是我没有听到一个游客批评巴黎为什么不高低错落。并不是说哪个对,哪个好,只是本来有选择的事情被绝对化了,变得没有选择了。我看巴黎这样的城,它的天际线更像一个被重新设计过的地平线,而中国城市实际上是想展现出一个“奇观”。这两个方向是不一样的。

规划指标与千篇一律

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将城市形态量化或抽象了。我指的是城市规划的种种指标,这些指标一开始让人觉得特别神秘,简单来说,城市的每一地块都是由若干个指标来进行量化地描述或控制的。指标背后的一个重要逻辑是经济,今天的城市是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工具,当城市完成了促进经济发展的任务,它又承担起橱窗的功能,成为一个巨型的形象工程。对城市的视觉规划更多和后者有关。

具体谈谈这些指标。这些数字能定义的东西很多,其中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就是拥挤。今天的城市,哪座城市不拥挤?我想半天也想不出来。几乎是每座城市都有车辆拥挤问题。现在汽车优先的城市只有两种状态:街上没车和街上堵车,没有车流量正好的时候,没有不堵车的城市。如果说人的拥挤,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我还真的不太知道怎么去定义,有3个数字跟拥挤感特别有关系:容积率、密度,第三个是规划不限定的,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空间指标——尺度。

作为建筑师,我常被人问:为什么中国城市千篇一律?潜台词是你们建筑师怎么不把它设计得不那么千篇一律。其实千篇一律是必然的产物。“律”就是规律,在今天所有中国城市是同样的经济和开发模式,同样的一套规划条件,同样的空间结构,同样的指标,同样的审美趣味,城市怎么会不一样?

城市空间是人的空间

那么,理想的街道是多宽?卢森堡建筑师罗伯·克里尔(Rob Krier)在1980年代就明确地说过,理想的街道宽度就是:一个人站在街道中间看得清两边的橱窗。实际上,街道的性质也被他顺带定义了:第一个是步行,显然不是在说开车;第二个是商业街,两边一定有商业活动,是有城市内容的。这里面还描述了一个城市空间的定义和质量:它有明确的边界定义(即围合),有几何形状,有适当的尺度等,所以你能感知得到这个空间。如果是一条街道,两边连续的建筑界面就构成一个叫作“街墙”(street wall)的立面,古典欧洲城市的审美,跟街墙很有关系。我觉得很奇怪的一点是,尽管中国现在进口大量的外国概念,但是“街墙”这个非常重要的城市设计概念却一直缺失。

我觉得未来的城市更应该首先考虑人。波士顿原本的一条高架公路,现在被降到地底下去,地面上建成了公园,而不仅仅是一个装饰性的绿化。这个项目叫“大开挖”(Big Dig),投入近160亿美元,施工时间超过15年,加上设计时间约22年。我看到一篇中国的评论文章是批评这个工程的,说花这么多钱、那么多时间,波士顿的交通改观了吗?波士顿的交通也许没改观,但“大开挖”的目的首先不是改观波士顿的交通,是还城予人,要把地面上的空间腾出来给老百姓用。“大开挖”代表了一种观念的改变。

调整指标与调整程序

我提议调整一些规划指标:提高覆盖率;不退红线,街道和建筑之间不需要过渡;集中绿地做公园;日照、景观和户型的大小关联起来设计。举例来说,如果一套房子是东西向的,但户型特别大,房间多,窗外又有景观,朝向就不是太重要。还可以效仿柏林做垂直分区:街道这层的功能是商业加公共空间,服务于城市;上面几层办公;再往上是住宅。垂直分区,实际上就是一种混合功能的方式。

中国现在的城市规划、建筑、城市设计之间的顺序,我觉得是不合理的,特别是我们还有详细规划这个环节,每个房子的形状就应该定了,而不应该是做建筑时又重新设计一遍,那还要前面的规划干什么呀,更无法保证城市空间的整体质量,这也是我的一个困惑。城市设计是改进城市空间质量的手段,不能当室外装修做,应该放到建筑设计前面去。我在上海为诺华制药做了园区设计,我们做的城市设计就是把每个房子的轮廓完全定好,不管怎样的建筑师进来,都必须跟着这个游戏规则走,这样做出来的园区是统一中带变化,不会乱。现在抽象的规划控制指标很严,但对具体的城市空间和建筑形态的控制是不够的。

向简·雅各布斯学习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不是建筑师,也不是规划师,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念了两年大学就不念了。美国在战后的一轮城市化大拆大建,把老房子整片地推掉,终于有一天推土机到了简·雅各布斯家门口。她住在曼哈顿的格林尼治村,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她不但发言,做了很多研究,还写了一本叫《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的书。她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把邻居们都组织起来,最后,不但格林尼治村保下来了,还使得美国所有城市以后的发展都变了样,都按照她的思路走了。如果今天我给自己的讲话重新起一个题目的话,就是——向简·雅各布斯学习。

规划指标控制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