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离开杧果树林,我回到阁楼洗了一个澡后,穿上了一件宽大的睡袍。不请自来的穿堂风,轻盈地撩拨一下,又翩跹着越窗而去。我泡了一杯咖啡,端着走向阳台。晚风轻轻拂来,让人飘飘乎,有御风飞行之感。阿旭的婚礼已经接近尾声,有人喝完喜酒,打着手电筒,穿过杧果树林陆续往回走。
望着月光下的杧果树林,我喝了一口咖啡,阿旭和红衣光头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仿佛就在眼前。尽管阿旭对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但是我并没有因为他的不恰当行为,而对他有所反感或怨怼。恰恰相反,我在担忧他。我总觉得他跟我是同类。我理解他的孤独,理解他撕裂的情感困惑。
跟阿旭结婚的女孩,虽然看起来漂亮性感而且大方得体,但是骨子里缺乏那种极致的特质。对艺术有所痴迷的人,大都不会喜欢太过规范的人或事物。以我对人的了解来判断,阿旭绝对不会喜欢世俗标准中的所谓完美,那种异端的、偏离大众的审美,才会对他构成致命的诱惑。
在杧果树林里,我虽然没有看清楚红衣光头女孩的面貌,但是仅仅敢以光头示人这一项,就足以标明其独特的个性。同时我也隐隐猜测到他不开心背后的真正原因。那些伟大的爱情悲剧,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甚至牛郎织女,无一不受到门第、地位和家族偏见的阻挠。为了在一起,他们要突破的东西太多了。而在生活中,这样的爱情悲剧,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真实地发生着。
杧果树林里传来的年轻人的嬉闹声,打断了我飘飞的思绪。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探着头往杧果林里看去。枝叶太过浓密,我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他们追逐的身影。年轻人总让人羡慕,他们似乎有着无限的精力可以肆意挥霍。
走得进了,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在闹新郎阿旭。在一群同龄的年轻人的围观中,阿旭的衣服被脱得精光,只穿了一条红色的内裤,胸前戴着一个女人的胸罩,脸上涂着红色的颜料和黑色的锅灰,头发也被弄得乱七八糟。更滑稽的是,他佝偻着背,一手拄着一根开裂的竹棍,一手拿着一个破盆,腰上绑着一圈草绳,草绳上又系着几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绑着可乐瓶、废旧的铁块、易拉罐,以及竹筒。每走一步,他的背后就发出叮里哐啷的声响。
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几次闹洞房,新郎新娘或羞涩或开心地做一些指定的动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奇古怪只闹新郎的,可能这是本地才有的风俗习惯。我不知道他们这么装扮新郎的目的是什么,也许纯粹是让他在最高兴的日子里以最丑陋的方式,逗大伙儿一乐。平常的普通的方式,不够刺激,已经满足不了人们对于快乐的追求。
看得出来,阿旭一点儿不喜欢被这样子捉弄,但是他又没办法反抗,只得配合着完成他们要求的表演——向经过的村里人人讨钱。由于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我只能从他僵硬的肢体动作中,推断出他在极力地隐忍。
阿旭耗尽最后一点耐心,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绊着绳子来了个嘴啃泥。他弯着腰向前冲出好几步,才稳住失衡的重心。他愤怒地回头,众人远远地退开,每个人都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他眼里冒着火,环视了他们一圈,判断不出谁是刚刚的始作俑者。他彻底失控了,疯了一样地解掉腰上的草绳,手中的破盆朝着人多的地方,狠狠地丢了过去,同时他又拿着手中的竹棍追着他们抡了一圈。他像电影里发威的大侠那样,吼叫着,冲进人群,以一敌众。好几个人猝不及防,被竹棍打中,嗷嗷着逃入杧果树林。顿时,众人如鸟兽散,不见了踪影。
一场开开心心的嬉闹,就此不欢而散。阿旭余怒气未消地冲进张屋山庄。他泄愤似的一脚踢在厚厚的院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我从楼上看见他嫌恶地用手胡乱地擦了一下脸上的锅灰,快速地跑进一楼的某个房间,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这本来就不是他期待的婚礼。经朋友们一闹,他反而有了逃遁的理由,他像蜗牛一样缩进了重重的壳里。
我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转过身走回屋内。看了阿旭的几个侧面,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强烈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宣纸,用夹子夹着固定在了一块木板上,又拿出一支画笔,开始画起素描来。
我不停地挥动着画笔,只一会儿,宣纸上勾勒出了一片杧果树林的大致轮廓,苍老遒劲的枝干,皲裂的树皮,深扎地下的树根,全都带着我强烈的情绪。就在我准备在树下加上人物时,阿芙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背后。我是在反手从桌上拿水喝时,瞥见的她。我吓了一跳说,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都不出声。她微笑着说一上来,就被我的画震撼住了,忘了跟我打招呼。她说她见过很多人画过那片杧果树林,但是没有一个人画得我这么有冲击力,以及充满情感。她说我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时空。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真心夸赞说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厉害的画评家。她谦虚地说哪有,都是瞎说,别怪她说外行话就行。她了解我,只要我画起画来,就不太愿意被打断。我跟她说了几句话之后,自动地屏蔽掉了外界的一切,自然地拿起画笔接续前面的工作。阿芙停止闲聊,走去烧水泡咖啡。在给我的杯子里续满了咖啡之后,她静静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我的一笔一画。
好久没有享受过这么静谧的夜晚了。这样的默契,很早之前我们就形成了。有她在,跟我一个人独自绘画的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盈而潮湿,氤氲着轻纱一样的白雾。气氛变了,我的兴奋度被充分调动了起来,绘画的效果自然大为不同。我喜欢和她保持这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我从未想过要去突破疆界,或者打破这种平衡。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时间、外部环境都有可能成为改变的强有力的因素。
她第一次做我的人体模特,就在我们相撞的地方。我事后才知道,她当时是撒谎溜出来的。为了显得隆重,她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穿上了一条修身的白色短裙,脸上化着俗气粗糙的浓妆——高高挑起的浓眉、大红嘴唇、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腮红,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那天,阳光倒是特别的好,一切都明净如镜。经过一段时间的雨水清洗,碧蓝的天空蓝得像海,纯净、透明,不见一丝杂质。
一见到阿芙,我哑然失笑,差点儿认不出她来。她嘟着嘴在我的面前转了一圈,一脸无辜地说她请假回宿舍偷偷摸摸弄了一个多小时才化好的妆,真的那么不好吗。她拙劣的化妆技术,确实有待提高。
我忍住笑,说好是好,不过不是我想要的感觉。我说她什么都不需要修饰,只要做平时的自己,最自然的自己就好。她说那她回去卸妆换一套衣服再来。我说别费时间了。我让她走近了,用纸巾擦去她脸上厚厚的脂粉,又把她高高盘起的头发放下来,重新帮她弄了一个自然下垂的发型。
我脱下我的浅黄色亚麻布衬衣,敞开着穿在她的身上,然后安排她站在废弃的生锈的铁轨上。我的衬衣,对她来说太过宽大,遮蔽的同时又凸显出了她身上的许多特点。我很为自己当时想到的解决方案,感到开心。我帮她挽上袖子,露出她白皙的双手。整个过程中,她有些羞涩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摆一个什么样的姿势,同时又因为不清楚我需要什么样的感觉,只得听从我的摆布。
我往后退出十几步,虚着眼睛看了看,还是感觉不太对。我回头环视,远远地看见一处断墙下一丛不知名的野花正兀自开放。
我跑过去,采摘一把过来递给阿芙,然后让她侧着身子,微低着头,保持嗅闻野花的姿势。刚开始阿芙的身体有些僵硬呆板,慢慢地,她找到了感觉,变得自然柔和了许多。她后来总结说,不就是拍照姿势的无限延长嘛,没什么大不了。
第一次做模特的缘故,同时又在野外,阿芙免不了受到各种干扰。蚊叮了虫咬了,她不得不伸手去挠一挠,风吹过来拂乱了长发,她又不得不用手去梳理一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外在的干扰,让她不断地调整姿势,不断地改变细微的面部表情,反而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因为不了解完成一幅画需要多长时间,她好几次问我画好了没有,还需要多久之类的问题。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红着脸说,她要去一趟洗手间。我说去吧去吧。回来时,她特意跑过来看了看我的绘画进度。看着模糊一片的画面,她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不像啊。我笑了笑,莫测高深地说,绘画是一门艺术,又不是拍照,不以临摹现实为最高标准。她似懂非懂地反问我,那怎么欣赏一幅画?
我伸出大拇指,夸赞她说她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不过,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慢慢接触多了,自然会懂得欣赏。她翘起嘴巴,不满意我的回答,以为我不过是在敷衍她。她偏着头又欣赏了一下我的画,说倒是看着挺让人开心的。我一听,及时夸赞,说她天赋极佳,这就是欣赏绘画作品的第一感觉。她一脸狐疑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又拿起放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野花,摆出先前的姿势。
那天,我算是画得比较快的,构图、颜色、光影,都让我满意。阿芙的加入,让画面更加丰富、灵动,我有信心画出超越先前水平的作品。我心无旁骛地画着,忘了时间空间,只专注在手上的画笔。
一个高大肥胖的年轻男子,从远处闯进我的视线里,他穿着一身满是油渍的白大褂,戴着一顶白帽,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锅铲,估计刚才厨房里出来。他跨过一处堆积在断墙下的瓦砾,走过一片枯黄的杂草丛,气喘吁吁地爬上铁道,一摇一晃地踩着一根根枕木,直直地朝着阿芙站立的位置而来。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楚他板着一张胖乎乎的脸,眼神凶恶。阿芙背对着他,完全不知道有人正朝她走来。他走到阿芙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拽着她往回走。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画笔,冲过去吼叫着说干什么呢,并试图上前分开他的手。
阿芙在发出一声尖叫后,认出了他。她用手里的野花,打了一下他的手,说她疼,赶紧松开。他仍旧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阿芙跟不上他的节奏,差点儿被脚下的枕木绊倒。她急了,俯下身子,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上。
他吃痛,松开了肥胖的手。
从阿芙的反应中,我想他可能是她的朋友,甚或男朋友。我走到他的面前,试图向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还没开口,他的拳头挥了上来。我侧身一躲,避开了他的进攻。他情绪激动,似乎不想听什么解释,他只相信他眼睛看到的事实。
他挥舞着手中锅铲,恨不得把我切成两半。我一边躲着他,一边说我和阿芙只是在画画,什么也没发生。还好他身体庞大,闪转腾挪非常笨重缓慢,他所有的进攻,都被我一一化解。直到阿芙一脸冰冷地站在中间,他才停止没完没了的进攻。他指着阿芙身上的衬衣,愤怒地说她都从来没穿过他的衣服,也从来没有化妆过,我诱惑她变坏了。我慌忙解释说他误会了,那不过是为了造型需要而已。阿芙脱掉衬衫还给我,他又不平静了,哀号着说她怎么可以穿得那么暴露。
我想不到阿芙在来之前,完全没有跟他沟通过这件事情。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惨剧,他拿着手里的锅铲废掉了我一天的心血。我阻止不了一个突然爆发变得无比灵活的胖子。看着飞扬在空中五颜六色的纸片,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