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三十五

尹姐和另一个女人短短的几句对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坐在尹姐对面的女人,声音空灵悠长,听着非常舒服,仿佛整个人包裹在冬日暖阳里。难怪尹姐说她有事儿要办,原来是为了解决内心的困惑。她的心里有恨?什么样的恨,让她几十年都耿耿于怀,无计可消除呢?她又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呢?我不禁好奇起她们接下来还会聊些什么。可是,随着尹姐一声悠长的叹息,对面洞壁上的两个影子又晃动几下,消失不见了。

我又回到了冰冷的现实,心内一阵茫然,就像坐在一个失重的电梯里,心跟不上身体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冷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抵抗多久。也许,下一个瞬间,我就一头栽倒在这一汪寒潭里。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团温暖的火。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才能抵御这万年寒冰一样的冷。

嘭的一声,一根燃烧的横梁,从山洞穹顶闪耀的星空中砸落了下来,火星四溅。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避开。转身回头的瞬间,我发现自己转换了场地,站在了尹姐堂屋的正中间。她家的房子着了火,到处冒着呛人的滚滚浓烟,横梁承受不住屋瓦的重量,砸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我头顶黑暗的上空,不时有带着火光的棍棒,箭一般飞过,落在屋顶或屋内某个角落,加大火势的强度。

横梁砸在尹姐常坐的太师椅上,我听见了它痛苦裂开的声音,而且很快就要开始燃烧,化为灰烬。我跑过去想要扶起它,可是我的手捞了个空,仿佛隔了一层薄膜。我虽然身处其中,却不在同一个时空内。

就在我感觉沮丧之时,院门被推开,一个满脸泥污的健壮男子,从外面冲了进来,步履踉跄。他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巾,上半身赤裸,肩上背着一把长长的火铳,手里拿着一把滴着血的大刀。他穿过天井,跨进堂屋,从我的身旁经过,一脚踢开燃烧的木椅,冒着浓烟跑进了一个房间,嘴里大叫着,未央,未央。

房间里传来尹姐微弱的声音,子由,我在这里。随后,她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走了过去。只见穿着单薄的尹姐被压在了床下,她正努力挣扎,试图摆脱困境。可是,因为墙的倒塌,床上堆满了青石砖,她挣脱不开。我跑过去,伸手去搬床上的青石砖。我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无法帮上尹姐的忙。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子由发狂一样地搬着青石砖。他恨不能自己像千手观音一样,拥有无穷的手。他一边手脚不停,一边安慰尹姐,说再坚持一会儿,肯定没事的。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他扶起了压在床下的尹姐。来不及检查,他一把背起尹姐,憋足一口气,冒着烟火,向外冲去。我松了一口气,尹姐总算摆脱了困境。望着他们急匆匆的背影,我突然深为感动,这不就是我们常常追求的生死相依的爱情吗?

也许,上帝见不得人间的美好。我以为他们即将逃离死的威胁,奔向生的希望。哪知在他们跨出院门的一刹那,房屋歪斜着倒塌了。子由感知到了危险,拼尽全力把背上的尹姐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之后,尹姐落在了不远处一块开满紫色花朵的花海里。那紫色的花开得很轻,远观一片轻雾般的紫,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近看则是一棵棵纤弱的草,顶端星星点点地开着淡紫色的花。如果不是成片种植,根本就不会认为这是花,而仅仅是一棵普通的杂草。

过了一会儿,尹姐从花海里爬了出来,她一脸泪痕,却不见她哭出声。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堆砖块前,一块砖一块砖地搬。她嘴里一会儿说,子由你坚持住,一会儿又连名带姓地狠狠骂道,卿子由你这个混蛋,干吗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我从扬起的灰尘里走到院门外。看着陷入悲伤的尹姐,我不由得对她心生同情,真是人生无常,悲喜转瞬间。

此时,正是深夜,整个灵川里陷入在一片火海里,到处红彤彤的。只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么大的火,完全看不到一个村里人来救火,他们凭空消失了一样。我不知道在灵川里起火之前,村里人都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只剩下了他们俩?

我摇了摇头,思索不透。

良久,我看见一堆砖块里露出了卿子由的后脑勺,鲜血洇湿了砖块下的一大块地方。为了全力抛出尹姐,他因为惯性的缘故,头朝下直接扑在在地上。我在脑海中回想,仿佛见到了他抛出时扭曲变形的脸。

终于,尹姐清走了卿子由身上和四周的砖块,露出了全部的身体。她把他翻了过来,温柔地擦掉他脸上的泥污,又轻轻拍了拍脸颊,说子由,快点醒来,明天一早还要去赶集呢。卿子由没有回答,很显然,他再也没法回答。

看着卿子由的脸,我突然发现,我们俩除了发型不一样,他简直就是我的翻版,或者说我跟他百分百雷同。

我心里一震,怎么会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内心情绪的剧烈波动,尹姐抱着卿子由哭泣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我又回到了寒冷的山洞里,清冷的星光在头顶不停闪烁。我竟然跟尹姐的丈夫长得那么相像,难怪她对村里人那么高冷,而对我却有着少有的热情。我想这是可能的答案。

看了尹姐人生经历里的一个片段,我心里的疑问更多了。尹姐失去了最爱,她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生活呢。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我又置身在了紫色的花海里。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如果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火灾,灵川里肯定一派鸡犬相闻的安静祥和。远远地,我看见尹姐瘸着腿,在花海的中央挖好一个深坑,一个人独自把卿子由埋了进去,然后挥舞着铁锹培土。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眼睛里透着倔强和凶狠。

围绕花海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一圈人,男女老幼,他们形态恭敬,脸上悲伤的表情中夹杂着愧疚,一个个像做错了事等着批评的孩子。尹姐眼睛都不瞧他们一下,独自忙碌着。一个佝偻着背满头白发的老人,试图走进紫色的花海。他刚一抬脚,尹姐掉转头,怒视他,嘶哑着嗓音吼道,滚,别玷污了我的草。那老人还想坚持,尹姐一把丢掉铁锹,从地上捡起一把火枪,迅疾地朝天开了一枪。

嘭的一声,炸响了整个灵川里。

那老人吓了一跳,赶紧乖乖地把脚缩了回去。尹姐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忙碌。培好土后,她又拿起一颗颗草,栽种在了卿子由的坟头。做完一切之后,尹姐面无表情地把铁锹打横在了草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卷烟,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

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身上、脸上,她的故作坚强,让人心疼。

烟雾氤氲,慢慢扩大,覆盖住了整个灵川里,再散开,我看见尹姐一个人站一堵高高的墙上。她的头上包着一块淡紫色的头巾,嘴里叼着烟,手上拿着一把砌砖的刀,手脚麻利地砌着墙。身边堆积的砖头一砌完,她从一条梯子上下去,在绳子另一头拴好的箩筐里码好砖头,然后她又沿着梯子爬了上去,费力地拉着绳子把箩筐拉了上去。如此往复三四次,积累的砖头多了,她开始砌墙。在这个过程中,村里有几个的健壮男人试图过来帮忙,尹姐也是二话不说,拿起火枪就是一枪。好几次,子弹擦着身体呼啸而过,顿时吓得他们脸色惨白,灰溜溜地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尹姐家的房子恢复如初。可是,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过得像一个活死人,每天机械地吃饭、干活、睡觉,不跟任何人交流,尤其是村里人。她失去了活着的动力,或者说意义。偶尔,半夜惊醒,她抱着膝盖,一直流泪到天明。第二天,她又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

她去得最多地方,是她带我去过的悬崖边。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呆一个上午,静静地不说话,或者默默地流泪。好几次,她走到悬崖的最边缘,展开双臂,想要迎着风,向下飘去。只是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在关键时候说服了自己,又退了回去。

看着尹姐那么痛苦地过着每一天,我的脸上挂满了眼泪。

我理解她的痛苦。

某一天,天空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雨。尹姐背着背篓,迷失在了青翠的群山之中。浓雾笼罩着青山,她失去了方向,只知道埋着头一路朝前走。天地一片静穆,唯有雨滴击打树叶发出清脆的或强或弱的声音,和着她的喘息,像一首协韵天成的交响曲。她什么雨具都没有带,全身早已湿透,水珠迷蒙了她的双眼,以致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因为山路湿滑,她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污。她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她似乎并不着急,不急不慢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翻过了几座山,跨过了几条小溪,似乎越走,离家的位置就越远。走得累了,她伏在山涧里喝几口水,然后坐下来休息几分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还是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她依旧埋着头,不停地走着,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也许,她就是想这么不知疲倦地走到死。那样,她就能去另一个世界,再次见到她的卿子由。对她来说,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前方,她希望那是通向他的方向。

雨停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弥漫的雾气遮天蔽日,天空中就算有星有月,也完全没有办法看见。尹姐并不在乎,她放弃了用眼看。她用别的感官,摸索着,仍旧步履不停。她的手指触碰到了山体坚硬的岩石,她避开,又朝前走。她感觉到自己疲累的双脚,踩到了一级湿滑的石阶。她双手拉着石阶旁的一根坚韧的树枝,把自己笨重的身体拉了上去。

她确实累了,虚弱地瘫坐在石阶上,大口喘着气。山林里有飞鸟受惊,扑棱着翅膀,划过树枝,飞向远处。听着飞鸟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她抬起头看见了半空中悬浮的一豆灯光。她休息了很久,然后从背篓里拿出一小块软成泥的糕点,细细地嚼了起来。

补充一点体力之后,她开着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上攀登。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去想有什么。沿着石阶走,总比在树林里穿梭,遇到的阻力要小得多。石阶蜿蜒向上,有时候宽有时候窄,最窄的时候只有侧着身子才能过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微风吹过,她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她发现自己站在了半山腰,脚下是一条宽阔的乳白色的云海,一直延伸到天的那一边,头顶的天空明净清静,繁星满天。同时,先前看见的一豆灯光,更加明亮了,似乎就在不远处。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沿着石阶往上攀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爬上了山顶,山风猎猎。她看见了房子、灯光,以及灯光下走动的人影。她没有力气再关注别的,只凭着仅存的意志,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双腿,往灯下的茅屋里走去。走到了门口,她终于坚持不住,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在她摔倒的瞬间,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该来的,终于来了。

紧随其后,又响起清脆一句的女童声。

她娇嗔地说,难道我是不该来的吗?

看到这里,我明白了尹姐和坐在她对面女人的渊源,虽然她的面容从未出现过。也许,是我没有资格有幸一睹她的容颜,也没有资格了解她们之间存在的一些秘密。

接下来,山洞里显现的场景切换得更加频繁快速,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尹姐下山,回到了灵川里。她变了,活得不再像过去那样。村里人再也看不到她的愤怒,也看不到别的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

随后一段时间里,灵川里村人们的生活都不太安宁,经常有人犯病找不到病因,病恹恹的打不精神,或者家畜无故死亡,不到一刻钟就腐烂变臭。腐败的气味,飘荡在灵川里的上空,久久不散。后来,村里人慢慢总结出一个规律,如果尹姐开心,他们就过得平顺,她不高兴,村里就鸡犬不宁。她的心情,是灵川里天气的晴雨表。

为了求得安稳,村里人更加尊敬尹姐,把她当女王一样看待。当然,也有人挑战她的权威,但是都铩羽而归,败得很难堪。此后,再也没有人敢找她的麻烦,只能顺着她的心意,不敢有半点违抗。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尹姐的情绪渐趋稳定,不再处于失控的境地里。她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心存怨怼。有人向她求医,她也还会帮忙治病。她的名声,开始往好的方向转变,但是她还是跟村里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绝对不让他们接近。她依旧独来独往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愿意跟他们有任何私人方面的瓜葛。

寂寞孤独的生活里,她爱上了刺绣,并且特别喜欢在鞋底上绣花。绣得多了,她就背着背篓,去春在乡的车站广场贩卖。她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有了寄托。

有一天,尹姐背着背篓,在人流密集的大街上行走。一不小心,她的背篓和一个中年女人的背篓剐蹭了一下。她刚想道歉,对方却得理不饶人,恶狠狠地骂了她一句。尹姐强忍住跟她对骂的冲动,微笑着采取了另外的方式。

她很久没有用过的方式。

她巧妙而熟练地在对方的身上下了盅。

她知道她会找过来。

看着那个中年女人的脸,我想起了她来。

但是,我又迷惑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怎么会治好了她的蛊毒呢。难道我给她喝的水,或者黑色的糕点里,有解除蛊毒的解药?

我对尹姐的高深莫测,又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光线暗了下来,我又回到了星空闪耀的寒冷山洞。寒潭映照着我的脸,像极了卿子由。这是一份怎样的缘分,是福还是祸?

突然,那个空灵的女声在我的耳边响起。

是福是祸,你都躲不过。

随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击中了我的胸口。

我像一蓬枯败的衰草,身体嵌入了山洞坚硬的岩壁里。我以为自己将会和岩壁融为一体,哪知我的身体穿过厚厚的山洞,坠入了幽深的悬崖,然后一直向下,向下。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全身上下冒着冰冷的白雾,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块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