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二十七
确实像她说的那样,她住得有点儿远。青石板铺成的山路,蜿蜒向上,两旁还长着青翠的茅草,一不小心就能在腿上划上一道血痕。沉重的箱子没法拖着走,我只能单手提着,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行动起来很是不便。
她背着背篓,帮我提着袋子,轻快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脚步沉重,气喘吁吁,好几次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不过一路清幽的山林,舒爽的山风,啾啾鸟鸣,抵消了攀爬的艰辛。有句话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倒也不后悔去她家住宿。
她说她家的视线最佳,我无比坚信。
在一个山坳口的一块空地上,她回头,对身后的我说坐下来休息一下再走吧,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她把背篓从背上拿下来,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黄铜色的烟盒。她按了一个什么按钮,烟盒啪的一下打开了。她潇洒地抽出一根烟,微笑着递给我,说试试她自制的烟。
我把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喘了一口气,伸出接过她的烟,说谢谢。
点燃烟,我吸了一口,顿时一股辛辣的灼烧,直往肺叶里钻。我忍不住大声咳嗽,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呛人味道,眼泪也差点儿流了出来。
整个山谷,回荡着我剧烈咳嗽的声音,仿佛在嘲笑我怎么如此差劲儿。
一旁始作俑者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似乎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服气,在稍微缓和一点儿之后,又重重地抽了一口。
我低估了这烟味的浓烈,同时高估了自己抽烟的能力。我以为我抽了这么多年的烟,肺部已经锻炼得铜墙铁壁,能够抵挡任何烟味儿的攻击。哪知在她的烟面前,我的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就像一座没有任何防御的空城。
她说城里人抽的香烟,加工得几乎没有烟味儿。她的烟是她自己种的烟草,烟叶晒干切丝,再手工卷成一根根,完全原汁原味。
她说我要慢点儿抽,吸一点点进去,不能像她那样大口大口地抽。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肺部和脑袋,像着火了一样,身体的温度直线蹿升,心跳也逐渐加快。我出现一种醉烟的感觉。
她说抽不了,扔掉吧,没关系的。
我歉然一笑,在身后的石头上小心地摁灭火光,然后把剩余的半根烟放进烟盒里,说这么好的烟不能浪费了,分两次抽吧。说完,我又拿出自己的烟,分发给她一根,然后再点燃另一根。
一对比,我的烟确实寡淡无味。
沉默了一会儿,我们相互介绍了一番。她说她叫尹未央,如果不介意,可以叫她尹姨。我说那怎么可以,她这么年轻,最多叫尹姐。她难得地哈哈大笑说,小伙子真会说话,村里没有人敢这么叫她。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辈分高,村里好几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都得叫她婶婶或奶奶。
我说如果我叫她尹姐,是不是我的辈分,也会相应抬高。
她说那是自然。
我恶作剧地笑着说,我期待白胡子老爷爷叫我爷爷。
有说有笑中,我和她变得熟稔起来,不再像先前那么疏离,攀爬的山路似乎也不再崎岖难行。
很显然,她非常高兴有人叫她尹姐。
她说很久没有人跟她平等对话了,感觉很好,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尹姐所在的村庄——灵川里。
不得不说,灵川里确实是一个充满灵气的地方,它坐落在群山之巅的一个斜坡上,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巅上蜿蜒而下,所有村民的房屋依溪而建,掩映在绿树之间。尹姐的家,跟她的辈分一样,建在灵川里的最高点。而且唯有她的房屋外墙,被刷成了充满威严和神秘感的红褐色,其他人的房屋则是清一色稍显沉闷的深灰。
此时,薄暮苍茫。有人家的屋顶,冒出了青烟。
一进入灵川里,我就感受到了尹姐身份的尊贵。大人小孩一见到她,无论是忙是闲,都得停下来向她微微鞠躬,目送她离开,才能继续自己的事情。尹姐看也不看他们,女王一样威严地朝前走。
我感觉到了尹姐气场的变化。
推开朱褐色的院子大门,我进入了尹姐的家。她的家整体呈一个封闭的长方形,跨进院门之后,有一个长长的天井,沿着天井屋檐下的青石板路,再往里走二十几米,会见到一个供奉祖先牌位的宽敞堂屋,堂屋的两侧,对称地各有三间房屋,厅堂的后面,有一间不大的厨房。堂屋中间靠后的位置,有一张乌黑发亮的四方桌,靠墙的正前方摆放着两把同样材质的太师椅,上面雕满繁复而精美的镂空花纹,其余三向则只有一条简单的长条凳。看来,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坐那个尊贵的上位。
一进入其间,我对尹姐家的房屋大家赞叹,说太漂亮了,这样的房屋结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一座坚固的堡垒。
尹姐说,确实是堡垒,墙上还有瞭望口。
见我露出质疑的表情,她把我拉到一堵墙前,指着一个孔洞让我透过它往外看。我走到孔洞前,屋外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说这个孔洞除了用于观察之外,还是一个瞄准口,可以开枪射击。
我哦了一声,说这应该是战争年代才有的事情吧。
尹姐狡黠地笑着说,那可不一定。
她说她有枪。
安排我住在右侧的一个房间后,她让我休息一下,说她去做饭。我客气地跟她说辛苦了,然后倒在了床上,全身零件散架了一样,四处滚落。让我想不到的是,这样偏僻的山村民宿,跟城里的宾馆别无二致,该有的配置全都有。从我躺的床上向前看过去,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大大的浴缸。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么大一个浴缸,安装起来,肯定是一个大工程。
没多久,尹姐过来敲门,说饭做好了,可以吃了。我组合起失灵的身体零件,挣扎着站起来,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堂屋走去。
我必须得夸赞,尹姐做的酸菜肉丝面条太好吃了,简直就是让我的身体零部件顺畅运转的润滑剂。吃了几口之后,我感觉一下午的身体疲累,瞬间消失不见了,全身心洋溢着食物带来的美好感觉。我一边大口吃着面条,一边向尹姐伸出大拇指,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夸赞的语言。
她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我,说山野人家,没什么好吃的,随便糊弄着吃点儿吧。我不同意她的话,反驳说她做的面条,天下无敌。跟我的狼吞虎咽相比,她的吃相要斯文得多。她只用一个很小的碗,挑了几筷子,细细地咽下。一吃完,她又拿出烟盒里的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很是惬意的样子。
我打着饱嗝,把满满的一盆面,吃得连汤都不剩。我饕餮一样的食欲,就是对她厨艺的最大褒奖。一旁的尹姐,一直一脸微笑地看着我,她淡淡地说她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人了,厨艺都生疏了。我顺着她的话奉承她说,厨艺生疏了都能做得如此美味,如果是巅峰状态的话,岂不是吃一口就得让人飘飘欲仙。说完,我学了一下《食神》里周星驰面对美食时夸张的经典表情。
尹姐噗嗤一笑说,哪有那么好。
我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确实吃得太快太饱了。
屋内灯光朦胧。
我发现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氛围中,尹姐带有一点神秘的古典美,更加彰显得淋漓尽致。她抽烟的姿势,优雅迷人,让我想到了《蒂凡尼的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虽然是老年版。如果在烟上再加一根长长的烟杆的话,则更像。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随后,又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尹婆婆。
尹姐叼着烟,从太师椅上缓缓地站起来,她绕过方桌,迈出堂屋高高的门槛,向天井前的院门走去。
没多久,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横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尹姐跟在他的身后,步履从容。那男子神色慌张,他不停地用当地话诉说着什么,估计在说病因。他怀里的小姑娘,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死去。
一见他走进堂屋,我赶紧搬来一把椅子,并示意他坐下。
尹姐走到那男子的身边,俯下头,用手翻了一下小姑娘的眼皮。她仔细看了一下之后,直起腰默不作声地走回她住在左侧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左手拿着一个深蓝色的印花小包袱,右手端着一碗水。她打开小包袱,显出一个银色的铁制长方形盒子,再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银针。
她抽出一根银针,在那碗水里沾了一下,然后快速地扎进小女孩脖子上的某个穴位。她手指一捻,银针深深地扎了进去。
小女孩没有一点儿反应,四肢依旧软趴趴地吊垂着。
尹姐动作飞快,在我震惊的同时,她又在别的部位,扎了一根银针。我眉头紧蹙打了一个冷战,仿佛那亮闪闪的银针扎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扎到第四根银针,我看到小女孩终于有了一些反应,身体似乎又有了力量。停留了一会儿,小女孩喉咙里发出几下咔咔的声音,随后开始大声咳嗽。
尹姐直起腰,对那男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立刻照着做,把小女孩的身体翻过去,脸朝地面。
小女孩又咳嗽了几声之后,张开嘴呕吐起来。
一滩秽物中,我看见了几条丑陋的赤色蜈蚣。
吐出肚子里的东西,小女孩舒服多了,她睁开眼扭着头看了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尹姐让她别动,又一根一根地拔出银针,小心地放进那个铁盒里,用布包好。随后,她端起刚才的那碗水递到小女孩的嘴边,安慰说喝掉就没事了。
小女孩乖巧地把整碗水喝了下去。
休息了一会儿,那男子把小姑娘放在了地上。他直起身,跟尹姐鞠了一躬,然后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神情激动。尹姐又叼着烟坐回到了太师椅上,她淡然地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那男子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又转身让小姑娘跪下来,给尹姐磕了一个头。
尹姐坦然地受着,没有阻止。
随后,那男子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出了院子。
我向尹姐伸出大拇指,说她是女华佗,妙手回春。
尹姐不以为然地说,雕虫小技。
我好奇地问她,小女孩怎么吐出了蜈蚣?
尹姐似乎不愿意解释这个问题,只简单说了一句,小姑娘上街贪吃,吃了坏东西。
我隐隐知道一点儿,也就不再追问。
为了不使得气氛陷入尴尬,我旧话重提地问她,她说的最佳视角在哪里?我说一路走来,不是峡谷,就是山坡,我都被转迷糊了。
尹姐笑着说,迷糊就对了,进来灵川里的外地人,没有不迷糊的。
我撇了一下嘴,说尹姐故意吊人胃口。
尹姐吐出一口烟,懒散地说今天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她说她明天一大早就陪我去,保证震撼我这个外地人。
我看尹姐似乎有些累了,也没有和我继续聊天的欲望,于是站起来,准备回房间泡个热水澡去。我想我的脚上肯定有好几个血泡。
就在此时,院门上又响起了轻柔但是清晰的敲门声。怎么形容那声音呢,有节奏的哔啵哔啵,空灵、诡异。我想肯定不是用手指在敲门,而是用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刚才那个男子的敲门声,是坦荡的祈求,而现在呢,我只听出了复杂的情绪,至于具体代表什么,我说不清楚。
很显然,尹姐也听到了那个敲门声,她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不时吸一口手里的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抽完手中的烟,尹姐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她背负着双手,跨出堂屋,施施然地走向院门。
望着尹姐挺直的背影,我突然有点担心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