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二十五

送走阿芙母子,我在站台上吸了一根烟。我踱着步原路返回到检票口时,女检票员拿着我的身份证,仍在等待。她见到我,掩着口打了一个呵欠,开玩笑说她还以为我送人送到家了呢。我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身份证,并对她的耐心等待表达了由衷的谢意。她摆了摆手,一脸疲惫地走了。

我拿着身份证,去自动售票机前取出了下一趟列车的票。其实去哪儿,我完全不在乎。我是看时长而定的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具体是一个什么地方,我看也懒得看。我知道在阿芙母子走了之后,我至少需要睡眠五个小时,所以我看着列车线路表,特意选了跨度六个小时的一个车站。为了不像上次那样被人打扰,我买了一等座。

确实如我所想,一等座车厢里果然没有几个人。我一边找座位,一边随意瞄了瞄车厢内的情况。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七八个商务装扮的男士,姿势各异地躺在宽大的座椅上,鼾声阵阵。他们中有人解开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有人脱了鞋跷着脚,搭在前排的靠背上,发出熏人的气味,还有人张开嘴,流着长长的口水。

我把箱子放上行李架,放低座椅靠背,重重地躺了上去,还真是舒服。列车启动,轻微的摇晃中,我很快沉沉睡去。我睡得非常踏实,也比想象的睡得久。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整整睡了八个多小时。我睁开朦胧的双眼,伸手拉开车窗窗帘,偏着头望向窗外。窗外阳光猛烈,满目苍翠,远处青山连绵,近处绿水流淌,一条缎带一样的高架桥缠绕在半山腰,随后蜿蜒向上,直至山巅。

这时,一穿着制服的女乘务员,端着一个托盘从远处走了过来,我收回目光,拿着车票问她票上的车站什么时候能到。她微笑着说,先生,这个站已经过了。我继续问她,下一个车站什么时候能到。她说很快,十几分钟吧。我问她下一个车站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春在乡。我说那我就在下一个车站下车。我又问她现在补票,还是可以下车补。她说都可以。在走开的瞬间,她回头补充说,最好在车上补。

我起身上了一趟厕所,补好票回来,列车响起了到站的声音。我从行李架上拿下皮箱,往车门的方向走去。看得出来,这也不是一个很大的车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下车的人。我倒也喜欢这样,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要避开人群。

不得不说这个叫春在乡的地方,还真是名副其实,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绿得冒油的植被,高高低低,偶有白色的小鸟,振翅掠过娇嫩的树梢,发出婉转动听的啼鸣,似乎四季轮回定格在了春季。

身旁两个背着硕大旅行包的年轻游客,正在热烈交流。其中一个人说,春在乡坐落在群山之巅,而唯一的车站则建设在三面是峡谷的峭壁上。我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春在乡车站,来到宽阔的站前广场。

除了迎面看见绿莹莹的高大青山之外,我看不出这个广场有何特别之处。而身旁的两个旅客,则发出惊呼,并一路小跑着走向广场的边缘。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自嘲笑他们太年轻,沉不住气。可是,当我扶着广场边缘的玻璃栏杆,俯瞰着眼前鬼斧神工般的绝美景色时,我发出了比那两个年轻人还要激动的赞叹。

怎么形容呢,震撼还不足以表达这种观感。记得最近有一首颇为流行的歌曲,歌者用了一句极致的语言来表达最为浓烈的爱情,“要死就死在你手里。”我想这也是流连在春在乡广场上的旅客,最为强烈的心声,那就是恨不得长眠于此,化为其中的一部分。当然,这是人类在面对大自然时的一厢情愿。

清爽的山风拂来,搅动缠绕在对面青山上的云海,瀑布一样地流向低处,翻涌着喧闹着奔向峡谷里竹笋一样林立的小山峰。没多久,整条峡谷笼罩在一片云雾里,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小山峰,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个小尖顶,时隐时现。我扶着玻璃栏杆,慢慢挪动着步子,舍不得漏掉任何一个观看的角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全景式的自然景观,简直是一种超级享受。

那两个年轻人更夸张,他们趴在玻璃栏杆上,头探向悬崖,张开双手,做着飞翔的动作,欢呼着恨不得像小鸟一样,俯冲下去,穿梭在云海里。他们的危险动作,引起了广场保安的注意。保安跑过来,严肃地制止他们,说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掉下去可是万丈深渊,完全没有生还的机会。等保安一走开,他们又嬉笑着,从旅行包里拿出长长的自拍杆,摆出各种姿势,从不同的角度取景拍摄,玩得不亦乐乎。

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青春多么美好,无知、无畏,可以有大把可以挥霍的时间。当然我也很庆幸自己人到中年,还能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永远对世界充满强烈的好奇心。想不到因为睡过了头,高铁把我带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绝美的地方。这一切,仿佛是命运的最好的安排。

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我才慢慢从东到西把峡谷的景色仔细地浏览了一遍。若不是有保安的阻拦,我也真想再靠近一点,靠近一点,探出头,甚至跨出栏杆。我不知道大家是否会有这样的心理体会,就是在面对那种接近美的极限的情况下,人真的会失去自我的掌控能力,恨不得匍匐在它的脚下,或者为它去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捕捉生活中的各种美,希望能建构出一幅超越自我的作品。可以说,眼前所见,是最令我震撼的自然景观。我抽着烟,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知道这是有强烈创作冲动的预兆。我转过身,拿着手里的烟蒂,走向前方不远处的垃圾桶。

这时,一个背着背篓的女人,逆着春日的阳光,迎面缓缓走来,不时扭头看向别处。她上穿右衽黑色上衣,下穿一条长及脚踝的青素色百褶裙,半白的头发整齐的梳向脑后,露出不再光洁的额头。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脸上布满岁月雕刻的痕迹,两道法令纹,像高高耸立的屋脊,长长的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像层叠在蜡烛上的烛泪。尽管那是一张备受岁月摧残的脸,但是她微微含笑的感觉,给人一种至简至极的美,再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像一汪深潭。跟千篇一律的当地人一比,她身上散发的气质全然不同,既有古典的传统美,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视线跟她交汇的一刹那,我就被吸引住了。

突然,我的脑海里显现出一个上佳的构图,背背篓的老年女人、青山、峡谷、云海,蓝天,组合在一起,一定有一种别样的视觉冲击。我相信我艺术上的直觉。不过,我需要抓取她的某个生活细节,或者一个瞬间情绪。如果能够了解一下她,那是再好不过。让我发愁的是,怎么跟她打招呼呢,怎么向她表达我的想法。跟陌生人搭讪,不是我的强项,尤其是她一副少数民族的装扮,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禁忌的地方。

就在我思考这一连串问题的一小段时间里,她已经经过我的身前,施施然向人流密集的地方走去。我决定跟着她,试图寻找交流的机会。好在她走了没多久,就在一个餐厅门口的不远处停了下来。她反手把背篓从背上提下来,放在了地上。稍微活动了一下勒疼的肩膀之后,她弯腰从里面取出一条小板凳,一块宽大的藏青色镶有花边的布。她手一抖,展开布,铺在了地上。

随后,她又从背篓里拿出几十双花花绿绿的鞋垫,整齐地摆放在了布上。准备好这一切之后,她从容地坐在小板凳上,悠闲地点上了一根香烟。吸了几口之后,她把香烟放在地上的一块小石板上,然后又转身从一个小竹篓里,拿出针和适当颜色的线。她弓马娴熟地穿好针线,开始在一个空白的鞋垫上绣起花来。每隔一小会儿,她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右手看也不看地捡起小石块上的香烟,放进嘴里重重地吸上一口。她眯缝着眼睛,徐徐吐出嘴里的烟,一脸惬意无比的满足。头顶偏西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她的身上,有一种迷离的美。她所做的一切,可能是她生活的日常,再也自然不过。可是,在我的眼里,甚或在广场上大部分人的眼里,却有着超出庸常审美的标新立异。

我知道那是一种个性张扬的美。

不一会儿,她的小摊前,聚集了一圈挑挑拣拣的游客。

一见她停下来,我放慢了跟随的脚步。为了掩饰自己的刻意,我转着圈在广场上溜达了几分钟,又踱着步,来到她的小摊前。我蹲下来,拿起一双鞋垫,仔细地欣赏了一番。还真是漂亮,无论构图还是色彩搭配都恰到好处,远看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近看丝线的针脚细腻绵密,简直就是一件件精美异常的艺术品。对于刺绣,我不是太了解。但一看做工,我知道没有长期的浸淫,是做不到这样成熟的程度的。这跟绘画一样,一幅画摆在面前,是稚嫩生疏,还是老辣熟练,外行人看几眼也能区分出来。

见我颇有兴趣的样子,她停下手中的针线,笑着说买几双送朋友吧。我嗯了一声,接话说确实不错。看了一会儿,我一脸惋惜地说,这么漂亮的鞋垫,垫在臭烘烘的脚底太可惜了。对于我的奉承,她不说话只淡淡一笑,估计她听多了这样赞美的话,脸上自然地浮现出有点应付的笑容。

我从一堆鞋垫中挑选出几双,问了她价钱,然后掏出钱包把钱付给了她。她放下针线,伸手从旁边的篓子里掏出一把零钱。我爽快地摇了摇手,说不用找零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坚持把零钱递给了我。

我理解她做人的原则,也就不再跟她客气。

起身的一瞬间,我见到了小石块上的香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的边沿,而她的右手也正准备向下伸去。我立刻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她。她扭头看了一眼地上燃尽的香烟,立马领会了我的意图。停顿了一下之后,她毫不客气地接过了我的烟。我拿出打火机,身子前倾,凑过去给她点烟。她俯下头,就着火,点燃了烟。

她吸了一口,娴熟地吐出烟说,不错。

我站起来,也点了一根烟。

沉默了一会儿,我尽量自然地问她,附近有清静一点的民宿吗?

她不以为然地说这里差不多每个人家里都开了民宿,随便找一家都清静。

我哦了一声,表示感谢后拉着皮箱准备离开,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走出几步,我的身后传来了她说的话,只是这里没有一户人家的视线,比得过她家。

我停住脚步,回头说我正要找一家视野开阔的民宿。

有点远,要爬几座山坡,她吐了一个烟圈说。

我说没有问题。

她从鞋垫底下拉出一根长长的红线,不动声色地说,她现在回不去,鞋垫还没卖完。

我把皮箱拉到她的背篓旁,说我肚子饿了,先去找点吃的。

她说她要照顾生意,不一定能帮我看管好箱子。

我笑了笑,笃定地说我很快回来。

说完,我穿过宽阔的车站广场,往西边繁忙的街区走去。我在悬崖边一家装修得颇具民族特色的餐馆里,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就着窗外壮丽的自然景观,我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大碗米饭。

打着饱嗝走出餐馆,我在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些洗漱用品和零食。我做好了进山隐居的准备。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

我走了好几条街,挨个店铺询问是否有绘画的颜料,得到统一的答复,没有。我有点绝望,箱子里白色的颜料已经用完了。虽然绘画的过程中很少用到白色的颜料,但是少了一样颜色,我就会浑身不舒服,仿佛身体少了某个器官。

还好我没有放弃,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我见到了一家不大的书店,里面有卖画具的专区。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店里剩下的颜料全部买了下来,包括五支白色颜料。我在心里计划了一下颜料的使用进度后,又跟店员下了订单,说好大致一个礼拜后再来拿货。

回到站前广场,她依旧还在,抽烟、绣花,有条不紊。她身前的地摊上,鞋垫卖得差不多了,只剩寥寥几双。看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生意不错。

见我回来,她猛吸几口手里的香烟,直至火光烧至过滤嘴。她把烟蒂丢在地上,又用脚踩了踩。她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再弯腰拉起地上布块的四个角,一收,潇洒地叠好。随后,她把整理好的针线盒,小竹篓,以及没有完工的鞋垫,一起放进了背篓里。

她抄起背篓的布带子,一挺腰背了起来,轻快地说跟我走吧。

我一手提着一大袋刚买的东西,一手拉着皮箱跟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