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阿芙优雅地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小口咖啡,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把垂落的几根发丝拢向耳后,轻声说李老师,你说环境能对一个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这么问,我当然明白她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是我不能顺着她的意思去说。我笑了笑,说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因人而异。

阿芙叹了一口气,用责怪的语气说,李老师还真是原来的李老师。她说我多么希望你肯定地说我变成现在的这样,全都是社会环境造成的,那样我就不会这么陷入迷惘。随后,她又笑着说她还是喜欢不说漂亮话的李老师。她接着说在这样浮躁复杂的社会环境下,一直初心不改,她只见过李老师一人。很多人在经过社会的历练之后,很快就变得不是最初的自己,甚至走向自己期望的反面。

阿芙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她说她不是他们村最早出来打工的那一批人。在她还是学生时,他们村好多女孩子辍学去沿海发达地区的城市打工,年底回来时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外面世界的精彩。

阿芙毫无疑问是羡慕的,好奇的。她也渴望有一天像她们那样离开这个闭塞的小乡村,去见见外面广阔的大世界。确切地说,那时的她想法很纯粹,那就是对漂亮衣服的渴望,同时可以摆脱父母的管束,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在学校里,她每天只能穿着宽大的难看的校服,早已厌烦透顶,跟别的女同学走在路上,完全分不清彼此。

阿芙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美丽中隐藏着危险。当她从村里人闪烁其词的交谈中,了解到那些漂亮女孩赚钱不正当之后,她跟他们一样,内心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她对自己说她绝不做那样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为了金钱,出卖身体和灵魂。

在餐馆做服务员那会儿,不夸张地说,她几乎每天会遇到向她投去色眯眯眼神或者主动搭讪的男人,甚至有人还提出过更加过分的要求。她完全不为所动,但是她对自己能吸引来众多异性的目光,内心毫无疑问是有一些小窃喜的,毕竟那是一个证明自己具有女性魅力的强力有依据。也难怪她的厨师男友会愈发加强对她的管束,因为她很享受男人们在追逐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强烈渴望,仿佛她在主宰着某些东西。

阿芙嘴上说她爱他永远不会变心,实际上在男人们一次次的进攻中,她的内心不再像刚开始表现得那么固若金汤,已经有了一些松动,就像大地,出现了一些裂缝。她的价值观,她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她不再是过去的她。过去苦哈哈的生活方式,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变了,而他还傻乎乎地在原地,分手是必然的结果。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阿芙找不到最初的那个转折点,也没法找到。人们的普遍思维方式是在达至一个结果后,才回头去寻找原因。没法说清的时候,往往一股脑儿地地归咎为外部环境,人很难从自我的内部寻找原因。

按照惯常的思维,社会环境一点点的侵蚀,阿芙朝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方向发生着变化。后来接触了绘画,又接触了所谓高雅的生活方式,她变得虚荣,不接地气。尤其是经过潘帕一系列培训之后,她更加离不开他给她编织的梦幻式的生活,就算他把她当礼物一样送给满头白发的丁大成。

那个晚宴后的第二天,她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的不是身材健美的潘帕,而是一个皮肤松弛、全身长着老年斑的丁大成,她崩溃到了极点。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接受这一切都是潘帕策划、安排的事实。刚开始,她以为潘帕会相信她,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是受害者。他会像英雄一样来挽救她,把他的那些朋友们痛斥一番,然后带着疼惜的表情,安慰她带着她离开现场,并且从此远离他们。

可是,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比任何戏剧更加精彩的冷冰冰的现实。潘帕威胁她说那天晚上的整个过程,他都录了视频保存在电脑里。他嘲讽她说想不到她还可以那么豪放,平时对他却故意有所保留。

阿芙说潘帕在骗人,明明晚宴最后是他把她扶回房间的,一整晚都是他们俩在一起,没有别的人,丁大成估计走错了房间。

潘帕不跟她争辩,他走过去把书桌上的苹果电脑拿了过来。他找到一个文件,打开并拖到了某个位置,顿时一幕幕不堪入目的画面展现在了阿芙的面前。她面红耳赤地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啪的一声关上电脑,她不相信画面的女人,就是自己。

阿芙后来回想,她依稀记得喝得晕乎乎的自己,周旋在一众男人当中,确实有点失控,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潘帕从门外回来,俯在她的耳边说她喝得太多了该回去休息,然后在他的搀扶下,他们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浑身燥热难耐。

潘帕适时地走过来,帮她脱光了衣服。朦胧中,他们火热的身躯,激烈地碰撞,变换各种姿势。她记得潘帕前所未有地要了她好几回。

阿芙一把夺过苹果电脑,愤怒地把它摔在了地上。潘帕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一脚踢开烂成几块的苹果电脑,一脸玩味地说你以为这个视频只保存在一个地方吗?

阿芙盯着他,眼睛里几乎能冒出火来,她从牙齿地挤出两个字,无耻。

潘帕坐到她的身边,嬉皮笑脸地说这个世界上反正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何必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他说她只要帮他做一件事情,他就把视频销毁,绝不泄露出去,他保证说到做到。

阿芙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潘帕假装害怕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大拇指夸赞说,不错,懂得谈判了。

不过几秒后,他又露出无赖的嘴脸,说反正视频在我的手上,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他看阿芙一脸气结和绝望的表情,又压低声音温柔地说,看在我们这几年相爱的份上,我会送你一辆豪车,说吧,你喜欢哪款车。

阿芙曾经幻想过许多个他们分手的场景。可是,无论她怎么脑洞大开,也想不到是这样的一种分手方式。他把她送给了一个几乎没有性能力的糟老头。丁大成与其说要一个妻子,倒不如说他要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保姆。

潘帕事后总结说都是那幅画的错。

有一次,丁大成无意中见到了他收藏的画,立刻用一幅他的名画换了过去。当他见到生活中的阿芙时,更是喜欢得不行,枯木逢春了一样。于是,他在多种场合,明里暗里向潘帕表示了他的喜欢。那段时间,他的妻子去世不多久,他说阿芙眉眼间有他妻子的神韵,并说自己有续弦的打算。潘帕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再加上他生意上需要借助他的关系,于是一场见不得阳光的私下交易,就这样默契地达成了。

潘帕了解阿芙的性格,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为了强化她的弱点,他不断地向她灌输一些奢靡的生活观念,不停地物化她,把她塑造成一个离不开物质享受的空虚女人。

确实是这样。

在看清楚了潘帕的丑恶嘴脸之后,哀莫大于心死的阿芙,接受丁大成的求婚,开启她另一段不知道走向何处的人生。

阿芙非常庆幸丁大成是一个没有性能力的老男人。她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跟一个比她父亲的年纪还大的男人在床上做爱。在结婚之前,她跟丁大成达成合约,说在她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他之前,不能强行要求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威胁说,要不然,她去死的能力还是有的。丁大成哂然一笑,说她说了算。她不信,找来纸和笔写了一个合同,让他签字、按手印。丁大成笑呵呵地一一照做。她把丁大成赶出她的卧室,他也没有激烈反对,抱着一床被子去了别的房间。

生活在一起了之后,阿芙发现丁大成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难以伺候,他非常尊敬她,从不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地随时注意着她脸色的变化。她不高兴了,他想着法子逗她开心,或者远远地避开。

不得不说,丁大成是一个生活非常有规律的男人,每天除了接待来访的客人外,就是待在书房里看书、画画、写字,偶尔写写画评。他情趣高雅,弹得一手好古琴。当他换上雪白的长袍,焚上沉香,盘腿坐在琴凳前,双手抚琴弹奏时,立刻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让人完全忘了他的年龄,仿佛他就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翩翩佳公子。有那么一刻,阿芙想到了电影《赤壁》里诸葛孔明的扮演者金城武。

无聊时,阿芙也拿起他桌上的画笔,在画纸上胡乱地涂上几笔。丁大成发现后,大声称赞,夸她大有绘画天赋,线条清晰沉稳,非常难得。他说她一定放手大胆地去画,不要有所顾忌。随后,他又跟她讲了一些绘画的基础知识,并手把手地教她画。

一段时间后,阿芙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下,真的画得有模有样了。她信心大增,更加专注在了绘画里。同时不知不觉中,她对丁大成的好感,也在与日俱增,有时候她甚至忘了他们有那么大的年龄差距。这是她在结婚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她要过一个灰暗的、了无生趣的老夫少妻的生活,哪知道反而找到了一种接近她曾经理想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丰足的前提下,她享受着精神生活带来的愉悦和充实。

有一天夜里,阿芙喝了一大杯威士忌,微醺中她穿着带黑色蕾丝边的性感内衣,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丁大成的卧室。当时,他斜靠着坐在床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老花眼镜,正低着头认真地阅读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阿芙走过去,在他的面前站定,从容地凹出一个优美的造型。

丁大成取下鼻梁上的眼镜,和手中的线装书,一起小心地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掀开被子,心疼地说快进来吧,别着凉了。

阿芙故意调皮地交换了一下双脚的重心,又凹出另一个姿势,嗲声嗲气地说我这样好看吗?

丁大成说美呆了,维纳斯也不过如此。

阿芙抬起手放下挽起的如瀑黑发,然后弯腰翘臀,双手撑在床沿上,媚眼如丝地看着丁大成。她像一只性感的小野猫,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上床,长长黑发的尖梢扫过他的大腿、腹部、胸膛、下巴,一路向上,最终她坐在了他的身上,娇羞的脸凑在了离他不到一厘米远的面前。丁大成笑了笑,堆叠的皱纹向四周扩散开。他捧着她的脸,嘴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把她身体的重心向外推了一推。

等阿芙平静了一点之后,丁大成真诚地说他感谢她终于给他发了一张开往高速公路的通行卡,但是他遗憾地表示他是一辆报废了的汽车,没法上路。丁大成说他感谢她这几年的陪伴,他说他感受到了她心地的纯真、高洁,将来他一定不会亏待她。他说他能在晚年的时光里每天欣赏她,已经是一件莫大的福报。

随后,他又说了一番对阿芙表示欣赏的话,她没有听进去。阿芙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直呼惊险、庆幸。实际上,她还没有做好那方面的准备。她找不到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也许是酒精的刺激,也许是他作画时一个坚实背影造成的心理误解,之类等等。她本来抱着一个跳楼般的必死决心去做这件事,哪知跳下去之后,地面垫着厚厚的海绵。可以说,他们当时的心理活动,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有了这么一次不成功的经历之后,阿芙彻底放轻松了、自在了,她完全不用背着一个巨大的心理阴影开始每一天的生活。她无意中排掉一个地雷,排除了一个危险警报。她变得乐于跟他沟通交流,也乐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把他当成一个似长辈又不似长辈的男人去对待。对这种生活状态,丁大成也颇为满意。于是,他们呈现给外人的,就是一对美满和谐的老夫少妻。

不知不觉,我和阿芙在咖啡馆里说了一晚上的话。透过玻璃望向窗外,街上行人稀少,大部分店铺已经拉闸打烊。

阿芙伸了一下懒腰,对我说好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真是身心舒畅。她说这些憋在心里的话,她只有对我才能说出来。我说她就尽管把我当成垃圾桶吧,容量大着呢。她嬉笑着说,等她再努力积攒一点。

走出咖啡馆,我们沿着一条细长的街,慢悠悠地往前走。她说她家离这里不远,走回去不用多久。

阿芙像一个小女孩儿那样,追逐着伸手接住路旁树上飘落的一片树叶,说这样的夜多有诗意。

我看着她,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秋日下午。

阿芙从一棵树后探出头,说我可以做你最后一次人体模特吗?

我说当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