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十八

拉完最后一趟书,李泽权回到老宅休息了一下之后,对杨家豪说他要出去透透气,可能晚点才回来。蹲在书堆里的杨家豪,露出理解的笑容,他冲他挥了一挥手说,去吧去吧。随后,他又忍不住开心地说,他待会儿也要出去约会刘姨。

实际上,李泽权也不是非得出去不可,他只是不想见到美子,快到她下班的时间了。他还在跟美子置气。美子帮阿伟做的那件事情,依然横亘在他的心里,像一根尖锐的刺。他做不到坦然以对。

走出老宅,李泽权心里一阵茫然,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个城市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陌生得就像他从来没有到来过。

他随便登上了一辆公交车,权当打发无聊的时间。

太过疲累的缘故,他头向后仰着,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不管公交车如何颠簸,他的身体都能本能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喜欢在这种摇摇晃晃的状态下睡觉,像睡在海浪上,很是舒服。

李泽权记得他上小学五年级时,才见到第一辆开进他们村庄的四轮柴油车。那车子启动时,需要用一个长长的Z字形手柄插进前方发动机的一个空洞里,使劲儿摇动,然后车后身打屁一样地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

李泽权很不理解村里有人说闻到那烟味儿想呕吐,头昏脑涨。他完全没有呕吐的感觉,反而觉得很香,恨不得喝上几口。

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李泽权偶尔会碰到那辆柴油车。他会奋力追着爬上去,舒服地坐在车厢的货物上。闻着柴油燃烧散发的香味,他觉得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情。有时候,因为货物堆得太高,司机会停下车把他赶下去,以免出现安全问题。为了继续闻到柴油的香味儿,他趁司机不注意,又偷偷地爬了上去,藏在货物间逼仄的缝隙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司机把车开得异常颠簸,带动他身体两边的货物左右摇晃,差点儿把他挤压得背过气去。刚开始,他手脚并用地抵抗,以为没事。后来,力量渐渐消耗掉,他扛不住了,于是高声喊叫。

过了很久,司机才意识到喊叫声来自他的车后。

有过这样一次惊险的经历之后,他变得老实了许多,再也不会为了闻柴油味,而以身涉险。

走出大山来到城市,李泽权见到了更多的车辆,空气里有各种气味。他得仔细辨别,才能从混杂的气味中,搜寻出记忆中的气味。他常常想,可能是自己的嗅觉系统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再也闻不到那种气味的单纯和浓郁。

不过,事无绝对。

有一次,李泽权在公交车上打盹,旁边一辆装满黄泥的大汽车,呼啸着来了一个急刹车。就在那时,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他睁开眼,以为是在梦中。只一瞬间,两车错开,那气味很快变淡变轻,以至于无。

后来,他变得很爱坐公交车,很爱在公交车上打盹,他期待混沌中出现那种带给他美好想象的气味。

一阵摇晃中,李泽权醒了过来,像一条冬眠的蛇。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光头,一脸络腮胡须。他目露凶光,语气生硬地说,已经到终点站了,赶紧下车。李泽权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不耐烦地吼道,自己下车去看,别耽误他交接下班。

李泽权站起身,踉跄着下了车。刚站稳,公交车司机一踩油门,狂飙而去,车尾灯扫了他一下。他嘟囔着骂了一句,狗日的。

李泽权在车站里转了一圈,然后跟着人流走了出去。很明显,这里不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街道、房屋、沿街店铺,都有着泛旧的感觉,就连人,也晦暗了许多。可是,他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感觉没有压力。城市中心,太多干净整洁,无形中拘束着他。

李泽权漫无目的地走进一条勉强称得上热闹的街,地上到处丢满各种垃圾,纸屑、香蕉皮、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以及甘蔗嚼过后的渣。他拿出一根烟,点燃,然后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看着街上的行人。

在一个人流稍显稠密的超市门口,李泽权看见十几个人围在一个简易的手表摊前。他们昂着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卖手表的老头。那老头站在台阶上,神情古怪,面容凶恶。他正用一根黑色的炭笔,在脸上不停地涂抹,估计想画成包公的模样。他不用镜子,也没有看任何反光的事物,只是信手涂抹,动作娴熟无比。他的头顶扎着两个馒头一样的发髻,并缠着两根长长的黄色飘带,有种滑稽的反差萌。

李泽权也被他的形象吸引,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这时,一个矮胖的女人拿起一块手表问他,多少钱。那老头不耐烦地吼道,等会儿,没看见手没空吗,声音粗壮洪亮。女人嘟起嘴,一脸的不高兴,她哪里受得了态度如此蛮横的生意人。可能是为了声援那女人,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拿起另一块手表,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多少钱。

那老头被激怒了。他丢掉手中的炭笔,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手表,一口塞进了嘴里,嚼得嘎嘣脆。嚼了不到一分钟,他露出夸张的表情,喉咙上下移动,一块钢铁手表就那样被他嚼碎咽了下去。为了表示他嚼的是真的手表,他打着饱嗝,皱着眉头从嘴里拿出一根细长的东西,那是手表的发条。他把发条拿到中年男人面前,直愣愣地说不信,嚼两口。中年男人嫌恶地退后几步,哪里敢试。老头爽朗地大笑,把发条丢进嘴里,又吃进肚子。

那老头独特的表演,顿时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的手表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只一会儿,他就卖出去了好几块手表。不过,让围观的人感到惊奇的是,那老头真的把包装手表的塑料膜,吃了下去。每拆一个手表的塑料膜,他都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副很是享受的表情。

众人不解地问,好吃吗?

他怪眼一瞪,怒吼着反问,不好吃我为什么要吃?

为了验证那老头的怪癖,李泽权拿了一小块塑料膜,偷偷地嚼了几口。除了有韧劲、弹牙之外,没有任何好吃的口感,他立刻跑到路边的一个垃圾桶,吐了出去。他为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好笑。

李泽权转身回头,看见那老头正冲他眨巴着眼,露出怪诞的笑。他想他可能上了那老头的当。

李泽权离开手表摊,继续沿着街道朝前走。为了冲淡味蕾对刚才塑料的记忆,他走进旁边的一家糖水店,买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几口喝完,他嘴里的感受才总算好了一点儿。通过这样一件事情,他开始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很容易纠缠在事物的表象里。有些很明显的事情,他为什么总是看不清楚,非得复杂化理解。比如美子,她那么做,只是做了一个医护人员该做的事情,没什么不对,为什么要掺杂进去别的情绪。

李泽权站起来,走出糖水店,把手中的烟蒂潇洒地弹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拐进另一条狭窄的街道。昏黄的路灯下,他看到了路边的一个指示牌,穿心弄。

李泽权嘴里念着这条街道的名字,穿心弄,好一个引人遐想的名字。他不禁抬头,打量起这条街道来。仔细看,确实有一些不一样,路灯、店铺招牌、挂在树上闪烁的霓虹灯,都昏暗朦胧,似乎故意给人营造一种梦幻的感觉。同时,空气里氤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调动着人们的内在情欲。

李泽权慢慢踱着步,重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穿心弄,同时似乎也理解了这条街道取名的深层含义。

经过梧桐树下的一家理发店时,李泽权听到了几声吃吃的调笑。他透过橱窗玻璃往里看,只见四五个穿着暴露的漂亮女孩,面对着街道并排着各自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她们一会儿撩撩头发,一会儿又变换着坐姿,眉眼如丝如勾。

店内粉红色灯光的映照下,她们一个个肌肤细腻光滑,撩人心扉,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一有男人经过,她们则较劲儿似的不停地卖弄风骚,展示着自己傲人的一面。

一留心,李泽权发现每隔不多远,就能见到街边站着一个打扮得或清纯飘逸、或花枝招展,或性感暴露的女人。继续往里走,李泽权来到了一棵没有路灯的大树下。大树的阴影里,一男一女似乎正在讨价还价,那男人不时暧昧地动手动脚,女人则半真半假地笑骂几句。

李泽权停下脚步,摸索着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又拿出打火机慢慢点上。他竖起耳朵,试图偷听他们的谈话。

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以窥探别人的秘密为乐。

与此同时,树下的两人也留意到了李泽权的存在,于是他们把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会儿,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大树的阴影。那男人自然地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女人低着头,本能地一侧身,躲过了他的搂抱。他们并排着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地朝前走去。

在他们走出大树阴影的一瞬间,李泽权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单眼皮、薄嘴唇、双眼眯成一条线,太具有辨识度了。

李泽权认出了他。

他还真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一个站街女打得火热?她是站街女吗?他的口味,真是出奇的广泛。

最主要的是,他怎么能企图性侵美子。

李泽权吐出一口烟,脑海里快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掉转头,一边沉思,一边悠闲地走着,跟他们保持十几米的距离。

他们似乎也颇为无聊,一直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交流几句。

在一家成人用品店门前,他们停下脚步商量了一会儿,然后男人低着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借着昏黄的路灯,李泽权躲在一棵树后,看清楚了那个女人。

她一点儿也不像一个风骚的站街女,穿着打扮跟普通女孩无异,白色长袖衬衣,黑色的牛仔裤,大脸盘厚嘴唇的面相,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老实。她站在哪儿,一点儿也不自然,双脚不断地交换着身体的重心,生怕经过的路人误会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包东西,从成人用品店里走了出来,脸上漂浮着一抹浅浅的笑。那女人见他回来,立刻把头低了下去,脚步慌乱地朝前走去。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宾馆门口,他们又停了下来。李泽权以为他今晚的跟踪只能到此结束,哪知情况发生了变化。那女人可能后悔刚刚做的决定,死活不愿意进去宾馆。无论他怎么劝说,说尽甜言蜜语的好话,她就是摇头不同意。那男人似乎有些沮丧,对她临时反悔颇感无奈,但是又不能当场翻脸,只得寻求其他解决方案。一番撕扯般的谈判之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李泽权好奇心大起,继续先前的跟踪。很显然,他们不是在做一场性交易。他们更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至少他们有着更加深切的关系,说不准是从前的一对恋人。

他伤害了她?

因为对那男人有了先入为主的不好判断,李泽权自然而然地把同情心放在了女人的一方。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在一段情感关系之中,女人总是容易受到伤害的一方。望着他们在街上无聊消磨时间的背影,李泽权突然有点同情起他们来。男女之间的情感,总是折磨人的东西,完全无法用对错来衡量。他和美子之间的情感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爱。只能说,他在爱的面前,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穿心弄和一条街的交汇处,他们再次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家通宵营业的投影厅。这一次,他们没有过多的纠结,很快达成共识,走了进去。

一看投影厅的招牌,昏暗入口处的收费台,李泽权顿时又有了一种回到现实的熟悉感觉。自从意识到这不是他曾经所处的时代,李泽权就放弃了对记忆中某些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场景的追忆,他知道那样只会徒增惆怅和伤感。但是,当他在穿心弄见到这个稍显老旧的投影厅时,脑海中对于这样场景或美好或痛苦的记忆,瞬时纷至沓来。

对李泽权来说,投影厅首先是他青春岁月里的一个避难所,他在里面进行了一场情感的自我疗愈。在没有认识陈南海和美子之前,他曾经爱上过别的女孩。她是他高中时候的同学,叫王薇薇,她长得算不上漂亮,可以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圆。她也不高,脸圆圆的,留着锅盖一样的发型,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镜框的眼镜,脸上还长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对于自己的外貌,她非常自信,从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好评价,而去改变自己。她很好强,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努力向外界展示她的优点和个性。

李泽权非常喜欢她的自信和开放的个性,暗地里常常拿她的表现来激励自己。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做到像她那样。虽然同在一个班上,他们私下没有多少交集,她不会注意到没有多少存在感的他。

他们逐渐变得熟稔起来,是因为他有一次帮了她一个小忙。他永远记得那样一个场景,他回头,见到她圆圆的脸。那天上午,他在邮局里,给在外打工的父亲寄信。他贴好邮票,写上地址,正准备投进邮筒。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同时背后响起了王薇薇爽朗的说话声。他回头见到了一脸笑容的她。她说她来邮局的时候,忘了拿钱,问他能不能借给她买一张邮票的钱。他说没有问题。

就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帮忙,他们后来变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向他展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袒露了自己的不自信,以及没有那么闪光的个性。她说她没有那么坚强。就因为她的坦率和真实,李泽权感受到了她的不容易,反而更加爱上了她。

她喜欢爬山,经常一有空就爬到学校背后的山上看书。

熟了之后,李泽权也去,一起看书,一起讨论解题方法。

有一次,李泽权忍不住向王薇薇表白,说他喜欢她,希望能做男女朋友。她嘻嘻一笑,说他在开玩笑。他严肃地说他是认真的。一见他表情慎重,她收敛起笑容,也直爽地说对不起,她不喜欢他这样忧郁的性格。她说他们更适合做普通朋友。

他深受打击。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他以为他了解她,她也喜欢他。可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误判。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走不出表白失败的阴影,他害怕见到她,拒绝她一起爬山的邀请。他对自己爱人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开始放纵自己,变得不爱学习,常常晚上宿舍熄灯后,翻墙出去通宵看投影,白天则在课堂上呼呼大睡,顺便逃避跟她可能的见面。

在投影厅里,李泽权观看了各种各样的电影,美国大片,日本、韩国电影,港台片,以及国产片,当然还有三点全漏的黄片。他青春的荷尔蒙,在投影厅里得到了各种释放。

现在回想起来,也正是在投影厅里,他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他看清楚了人的情感的复杂多变,也对人的动物性产生了观感上的厌恶情绪。刚开始,他非常兴奋,常常一个人窝在宽大的沙发里,和着大屏幕上的节奏,不停自慰,直至精疲力竭。

后来,李泽权厌倦了,觉得很没有意思,一点儿也不酷。

他要重新开启新的人生。

他离开原来的普通中学,转学去了一所职业中学,开始学习画画。他自信他有艺术上的天赋。不得不说,他之所以如此自信,如此坚定地去做一件事情,确实也是来自她的影响。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考上了省城最好的美术学院。

后来,在大学里李泽权认识了陈南海和美子,他们仨也经常相约去投影厅。奇怪的是,陈南海和美子俩人很少去投影厅,他们总是要拉上他。有时候,他们约他时,他不太想去,就说没空。于是,他们也取消去投影厅的计划。

在投影厅里,他们仨总是坐在一个三人座的大沙发上,美子靠墙,陈南海中间,李泽权最外侧。每次,李泽权说他去旁边别的座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坐在一起好。那时候,陈南海和美子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李泽权觉得坐在一起无所谓,三人聊聊天讨论讨论电影里的剧情倒是不错。后来,他们俩成了男女朋友,却习惯了他坐在身边,仿佛少了他,他们的恋爱关系,就不存在了一样。

通宵看投影,最尴尬事情莫过于后半程开始放映岛国片。通常在此之前,美子会打着呵欠说她累了。于是,她蜷缩着,把双脚放在陈南海的腿上,头靠着墙壁开始睡觉。可是那么大的声音,她不可能睡得着。

有一天半夜,李泽权听得实在受不了,站起来,走去外面抽了两根烟。回来时,他看见美子斜靠着坐了起来,她的右手伸在陈南海的裤子里。陈南海故作镇定地跟他打招呼。

可是,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冲口而出的单音节字“啊”,撕破了他连贯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