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三十
李泽权在穿心弄一棵高大树木的阴影里抽了一支烟后,买好票,径直走进了投影厅。掀开脏兮兮的厚重布帘,顿时一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头,伫立不动。一会儿之后,他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跟他曾经去过的投影厅差不多,狭窄低矮的空间,老旧破损的仿真皮沙发,画质模糊的影片,躁动暧昧的气息,一切都没有改变。
时间在这里重叠了,未来交媾过去。
投影厅里人不多,只有三对情侣和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三对情侣分别坐在不同的角落,各自沉浸在沙发隔起来的小世界里,而中年秃顶男子,则大剌剌地坐在投影厅正中间过道边的沙发上。他脱了鞋子,高高翘起的脚,搭在了前排的沙发上。很显然,他并没有专注观看荧幕上的影片,而是另有目的。一见有人进来,他则扭回头头,久久地上下打量,目光闪烁。李泽权留意到了他的目光,虽然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就像一只怎么也驱赶不开的苍蝇。
借着荧幕的光亮,李泽权很快找到了他之前跟踪的俩人。他在他们后排靠墙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并使劲向前挪动了一下笨重的沙发,使之能够更加有利地观察他们。
跟先前见到的一样,那女人还是表现得颇为生分,而他则总是想制造套近乎的机会。他往她身边靠近一点,她立刻像一个受惊的兔子,弹跳着向里挪开相应的距离。他们这样一进一退的过程,行进得非常缓慢。他揣度着她的心思,并试着前进一步。她虽然面朝前方,一动不动地盯着荧屏上的画面,实际上全身绷紧得像一个灵敏的雷达,一旦发觉有变化,身体立刻做出快速的应对。
这样的窥视,实在太过无趣和无聊。
李泽权不得不转移注意力,观看影片内容的同时留意着投影厅内的动态变化。夜更深了的缘故,投影厅里相继进来了几个背着行李袋无处可去的疲惫身影。他们坐下来不多久,就歪斜着身子躺在了沙发上,鼾声如雷。
李泽权倒是非常理解他们这样的行为,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生活体验。记得有一年寒假,因为春运,他好不容易抢到一张凌晨三多点才能到达老家县城的火车票。下车后回去老家,他还得搭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凌晨三点多,对于一个经济一点儿也不宽裕的学生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好的时间点。那么晚,早就没有了每天早晚各一趟的长途汽车,他不得不滞留在县城里。而住几个小时的宾馆,实在不划算,但又不能睡觉。何况街道太冷,根本没法在室外呆那么久。于是,投影厅就是最佳的不二选择。好在投影厅里待一晚很便宜,同时还有暖气和沙发。对于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来说,有这两样条件,足矣。
那一趟火车,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人,李泽权全程站了八个多小时。到站挤下火车,他呼吸着熟悉而清冷的空气,有一种纸片人吸水复活了的感觉。走出火车站,他背着包,沿着梧桐树下的街道走了几百米,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地下投影厅前。他拾级而下,在门口处被一个缩着脖子的老大爷拦住。他搜索着,在棉衣口袋里掏出三块钱,递给了他。老大爷侧过身,放他进去。他走进投影厅,在最前端靠近屏幕的角落找到了一个位子。这不是一个最佳的观影区。他不在乎,他只想一觉睡到天亮。
可是,投影厅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搅乱了他的睡觉计划。事情倒也简单,因为一个中年男人按捺不住龌龊的思想,忍不住向前排的一个女孩伸出了咸猪手。那女孩子惊醒,大喊流氓,同时向他的下体踢了一脚。那男人忍痛,回手打了她一记响亮耳光,并扑上去,把她压在了身下。
他们撕扯的动静那么大,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都装作没有听到和看到。那女孩拼命挣扎,嘴里大喊着李泽权的名字。
李泽权本来已经舒服地躺好,迷迷糊糊中即将进入梦乡。听到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开始有点儿不太相信,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呢,而且声音那么熟悉。他思索了一会儿,一个久违了的女孩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她是王薇薇。他一个激灵,一骨碌翻身爬起,往她所在的位子,冲了上去。
李泽权一把抓住那个中年男人的头发,向后用力一扯,又狠狠地朝着他的脸打了一拳。那男人吃痛,倒在了地上,脸上糊满了血。他扶起沙发上脸色惨白的王薇薇,然后拉着她快速离开了投影厅。
在县城清冷的大街上走了很远一段距离,李泽权才真正放下心来。他一直担心被他打倒的中年男人会追来报复。他们在街心公园附近的一条窄巷里,找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烧烤摊。躲进塑料薄膜搭建起来的大棚子里,他和王薇薇相互看了看,露出稍显尴尬的笑容。他们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
喝了一杯热茶之后,王薇薇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说她跟李泽权坐的是同一趟火车,同样要待到第二天早上赶别的车才能回去老家。下车后,她也很犹豫,不知道该去哪里度过天亮前的几个小时。
远远地看到李泽权的背影时,她还有点不敢相信,他变得跟过去有点儿不太一样。她在他的背后叫了一声,可能声音太小的缘故,他没有听见,继续弯腰走着路。她跟在他的身后,看见他走进了一家地下投影厅。平时,她一个人哪里敢去投影厅,她知道里面复杂、混乱的情况。
看见李泽权进去了,她不再害怕,随后也进去了投影厅。进去后,她还促狭地想,待会儿吓一吓他。哪知她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搜寻他的身影,就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她只得大喊他的名字求救。还好,他很快听见了她的呼喊,再加上自己的奋力反抗,她倒是没有受到多大身体上的创伤,只是吓得够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跟过去的可爱形象相比,她确实变了很多,瘦了,圆圆的脸变得狭长,也学会了穿着打扮,长长的深栗色头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淑女又时尚。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在塑料棚里,吃着烧烤喝着啤酒,谈着各自的近况以及过去的那些事儿。她取笑他,说在一起读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身上的艺术家气质。她说如果当年发现了这一点,说不定她脑袋一热,就答应了他的追求。他开玩笑说,现在答应也可以啊,当年的表白依然有效。她脑袋向后一昂,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随后,打了一个酒嗝后,感叹说人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她说她现在配不上他。
李泽权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但是他其实也没有了当年的心境。他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随口接了一句话。这样的话,在过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张口就来。
人确实是多变的动物,时间变了,空间变了,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他们都没有办法做回过去的自己,唯有隔着时空的遮挡,远远地遥望、想象过去的美好。
这也是为什么人的记忆,总是删选着,只留下那些美好的东西的缘故。
太阳升起来,驱散了黑暗,一切都像梦一样消散。李泽权和王薇薇走出塑料棚,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告别了彼此。
李泽权再也没有见过王薇薇。曾经不时闯进他梦里的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已经彻底把她遗忘。
如果不是因为又来到了一个投影厅,关于她的记忆,一定还会被压在潜意识的最底层。他倒是不介意回忆起她,虽然她曾经让她难堪、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但那是他生命里无法回避和抹掉的事情。
再不堪的自己,也得坦然面对。
徐飞,你再这样,我走了。
黑暗里,那女人带着哭腔压低嗓音怒吼道。
李泽权终于知道了那个男人叫徐飞。
一见女人真的动了气,徐飞赶紧把屁股向外挪开一段距离,同时带着谄媚的笑说,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随后,可能是为了抒发心中难以排解的郁闷,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阿芸,你变了。那叫阿芸的女人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抽泣出声,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她冲他低声吼道,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吗?
徐飞慌了,他以为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做得毫无破绽。在他的心目中,阿芸是一个爱他爱得有点盲目的女人,甚至有些傻,他严重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感知能力。
阿芸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时机和出口。她是一个非常能够隐忍的女人,不被逼到无路可退,她一般不会表达心中的想法和诉求。她满腹的委屈,经过语言的组织和转化,像飞镖一样投向了坐在一侧的徐飞。徐飞很是尴尬,这是他先前没有预测到的事情。他也不太想她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那是他无法面对的过去。于是,他不时说一些轻松俏皮的话语,来掩盖内心的慌乱,并试图转移她对他的控诉。可是,此时的阿芸,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她似乎下了决心要说个痛快。
她实在憋闷得太久了。她需要宣泄。
坐在后排的李泽权,静静地听着,他情感的天平,不自觉地偏向了弱势的阿芸。同时,他也迷惑了,为什么一段好好的恋情,总是抵不过外部环境的侵蚀,以及时间的消磨。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没有坚定不移的心吗?如果有,他怎么从来没有遇到,也许,这一切不过存在在人们的想象中,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乌托邦。他哀叹地想,那些文学作品中歌颂的伟大的忠贞不渝的爱情,不过是人们现实生活中求而不得的美好想象。
听着阿芸断断续续的诉说,再加上自己的加工想象,李泽权大致知道了他们此前的经历和过节。
跟他一样,徐飞和阿芸都来自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可以说,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阿芸比徐飞大一岁,是他们村村支书的女儿,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相比阿芸家,徐飞家就要寒酸得多,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是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一餐肉。所以徐飞小的时候,瘦得皮包骨,狭长的脸凹陷得就像一只鞋垫。那时候,阿芸长得水嫩清秀,村里好多同龄的男孩子都期盼她抛去象征爱的绣球。
可是,众人眼中金凤凰一样的阿芸,只看中了长相丑陋的徐飞,死心塌地的。他们在初三那年疯狂地谈上了恋爱,以致中考时双双落榜。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徐飞本来就没什么天赋,读到初三已经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但是阿芸不是,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父亲对她抱有高远的希望。哪知关键时刻,父亲所有的期盼和希望,都毁在了一个丑陋的傻小子手上。
没有考上高中,阿芸反而很高兴,她想她终于和徐飞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了。本来她还在担心,如果她考上了高中,他没考上,他们的恋情毫无疑问会随着距离的加大而走向夭折。这不是她希望的结果。
那个时候,阿芸的心里只有徐飞,其他问题都不是她所要思考的。她只想他在一起。不过,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压力。父亲对阿芸没有考上高中,表现得非常豁达。他安慰她说一次发挥失常,考不上没有关系,再复读一次,肯定能考上理想的高中。他说他相信她的实力。同时,他积极联络,寻找各种关系,安排她去复读。
阿芸知道父亲在想办法阻断她和徐飞的恋情。
她找到徐飞,问他怎么办。徐飞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挠着头,诺诺地说,他也不知道。阿芸知道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同时因为长期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家庭里,他养成了不太喜欢发表意见的习惯。生活中遇到任何的事情,他最先想到的是接受或者是逃避,从未想过还有反抗这一途径。也可以说,他性格里叛逆的因素,潜藏得比较深,不到逼不得已,不会想着反抗这一步。
想了一会儿,阿芸说,你去向我的父亲提亲吧。
徐飞闷闷地说,你的父亲估计会打死我。
阿芸笑了笑,说你怕吗?
徐飞挺了挺瘦弱的胸膛,说不怕。
随后,他们俩像两个大人那样,头碰着头,低声商量着该买一些什么样的礼物。他们的经验,大都来自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但是考虑到手头不多的资金,他们只能尽量缩减礼物的数量和成色。
阿芸知道他没什么钱。她偷偷回家,把存下来的零用钱,全部拿来给了他。
经过一番筹划,第二天,徐飞打扮一新,手里提着几袋子礼物,来到了阿芸家的门前。很显然,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胆。他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望了望大门里走动的人影,吓得掉头走开好远。他在一个背风的小土坡下伫立了好久,吸了两根劣质的香烟,才又探头探脑地一步一步走向阿芸家的大门口。
阿芸在她家二楼的阳台上看见了徘徊不前的徐飞,她张开嘴不出声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同时做着鼓励的手势。在阿芸无声的鼓励下,徐飞终于镇定了下来,他抬头挺胸,迈开腿大踏步地跨过了那扇敞开着实则暗藏无限阻隔的大门。他故作镇定的神情里,有一种奔赴鸿门宴的悲壮。
果然,比预料的羞辱还要严重得多。徐飞没说几句话,就被阿芸愤怒的父亲赶了出来,礼物也被扔进了门前的淤泥沟里。
徐飞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他好不容易在心里组织了一段话,哪知刚说了一半,阿芸的父亲就发出了怒吼。只见他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棍,不管不顾地朝徐飞的身上打去。徐飞猝不及防,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木棍,他吃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哀嚎。估计阿芸的父亲气昏了头,手中的棍子雨点般地落下。徐飞蹦跳着左躲右避,他本来想挨几棍打就算了,哪知他是往死里打。
在往门外奔逃的过程中,徐飞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直愣愣地扑在了地上。眼看着棍子又要落下,他知道来不及躲避了,只得双手抱着头,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他想他总不能把他打死吧。棍子没有落下,阿芸尖叫着冲了过来,身子横在他们的中间。
后来,场面变得异常混乱,村里好多看热闹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眼神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场景,够他们茶余饭后说上一阵子了。
被村里人看了笑话,阿芸的父亲更加觉得没有面子,他叫嚣着说今天非打死徐飞不可。阿芸一直在哭,她护着徐飞,说干脆打死他们俩算了。
为了不让矛盾激化,徐飞第二天跟着村里的一个中年男人,离开家乡,来到了城里打工。虽然时常没有固定的工作,而且工地的体力活累得他像一条狗,但是他感觉比生活在山村里好多了,至少他能吃饱饭,身心自由。在工地上打了两年工之后,他变得强壮了,一扫过去给人羸弱的感觉,散发着阳刚的活力。
留在家里的阿芸,在父亲的强势逼迫下,又复读了一年。可是,第二次中考,她的成绩比上一年差得更,完全没有被任何一所中学录取的可能。她的父亲死心了,他知道他没有办法阻止女儿那颗奔赴徐飞的心。他见识了自己女儿的倔强,不能不妥协。
为了考验他们的爱情,他要求徐飞证明自己的能力,如果在三年内家建一栋房子,就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徐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成目标,但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全力以赴地去做。也就在那段时间里,他遇上了一个画家。在画家的邀请下,徐飞做了一个人体模特。他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职业。刚开始时,他以为画家是一个骗子。后来,经过一番了解,他知道确实有那样一个职业,于是他主动找了上去。
多一个赚钱的渠道,何乐而不为。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在大学里那么受女生们的欢迎。曾经备受村里人歧视的丑陋外貌,在他们眼里成个性和与众不同的代名词。人们的审美已经脱离了大众的标准,变得更加多元化和个体化。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或精美或拙劣地表现在画布上。他一不小心就做到了人体模特行业里的最高峰。在学校女生们的追捧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明星,走到哪里都有关注的目光。
有一天,阿芸跟着村里的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城市。他突然有点不太习惯她的存在,仿佛心头多了一根刺。他曾经努力奋斗,只为了得到她。可是,当她终于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犹豫了,完全没有他期待的幸福。
他真的要跟她生活一辈子吗?此时,在他的眼里,阿芸村姑一样的打扮跟时尚前卫的他,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外表的差异,无声地彰显着内在的巨大鸿沟。
住在一起之后,阿芸像个贤惠的妻子那样,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后来,她还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制衣厂,当了一名女工。她是爱他的,一切以他的感受为重。她怀孕了,他说负担太重,不能要。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做了人工流产。
为了抓住他的心,阿芸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
后来,她发现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抓住徐飞的心。她知道这个曾经死也跟他在一起的男人,她再也无法掌控。
她成了他急着想要甩掉的包袱和累赘。
不过,徐飞对阿芸还是心有愧疚的。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有时候他强烈地需要她,有时候又恨不得一脚踢开她。更多的是,他希望鱼和熊掌兼得。他为她不能理解他而倍感苦恼。
他矛盾又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