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二十四

过了好几天,李泽权才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了美子那么做的理由。他知道即使他不允许,美子也会那么做。她要做什么事儿,绝对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何况,她认为她在做一件正确无比的事情。不过,从阿伟后续的反馈来看,美子那么做确实是对的,堵塞的河道,就得及时清除淤泥,而不是等着天降大雨。

李泽权无法接受美子对待阿伟的方式,其实也是少见多怪。对于学医的人来说,身体的任何器官,都不过是人体的一部分,不需要区别对待。那天的事情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在李泽权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时,他刚刚弄好阿伟卧室床上的被单,正准备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需要整理。美子在浴室里喊他,说阿伟洗好澡了,让他过去帮忙把他从浴缸里扶起来。他赶紧跑了过去,只见清洗一新的阿伟,露出了真容。美子细心地帮他剪了头发,剃了胡须刷了牙齿。李泽权完全无法把他跟几小时前的他对应起来。他虽然看起来依旧苍白虚弱,但是已经精神了许多。李泽权拉着他瘦弱的手臂,扶着他站了起来。美子配合着用一块宽大的毛巾,帮他擦了擦身体,然后直接系在了他的腰上。

共同协作下,李泽权和美子把阿伟扶到了床上。这时,阿伟的母亲装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推着轮椅端了过来。美子接过去碗筷,一勺一勺地喂给阿伟吃。看着阿伟在慢慢向好的方面发生转变,她激动得眼眶里泪水打转。为了不刺激他的情绪,李泽权和阿伟的母亲退出了房间。

吃完饭,美子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帮他修剪手和脚的指甲。阿伟认出了美子,渐渐打开了心防,他们一起聊起了读书时发生的一些细小事情。一不小心,美子聊到了庞颖,她说庞颖前几天还从美国给她发来短信,关心地问到了他的现状,抱怨说怎么老是联系不上。美子说她不敢如实回复,只得说大家都很好。

阿伟漠然地看了美子一眼,奇怪地说庞颖什么时候去美国了?

美子对于他的反应并不惊奇,淡淡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她一毕业就去了,我们一起去机场送的她呢?

阿伟敲了敲脑袋,追问道,真的吗?

美子笑了笑,说千真万确。

为了打消他内心的疑虑,美子拿出手机,划拉着找到一张照片,说你看,这是我们在机场的合影。

阿伟盯着看了看,说好像是真的,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美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露出理解的浅笑,说慢慢会记起来的。不要着急。

阿伟偏着又想了一会儿,问道,她最近有没有回来?

美子说没有啊,她一直忙着兼职打工赚生活费呢。

阿伟一下陷入了迷乱,他捧着脑袋,眼睛里充满血丝,发出饿狼般的嚎叫,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指着美子喊道,你骗人。你想骗我说出实情。

美子追问,什么实情?

阿伟一脸惊恐地看着美子,然后坐直身子,一直后退至墙角,缩成一团。

美子站起来,离开一段距离,安慰他说,没事没事,我不问了。

美子拿着空饭碗,走出阿伟的卧室,满头大汗,她也累了。

客厅里,李泽权和阿伟的母亲正坐着侧耳倾听。美子出来时,耸了耸肩,一副颓然的表情。阿伟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真是感谢你,辛苦了。

美子找来杯子,倒满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她一连喝了两大杯。阿伟的母亲歉然地说,真的不好意思,水都没倒给你们喝。

美子拍了拍她的手,说阿姨,不用客气。

在他们三人说话的当下,阿伟在卧室里大口喘气,不时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嘶的声音。李泽权担忧地问,没事吧,要不我过去看一看。

美子伸出手拦住他说,不用去,让他自己冷静一下吧。

这时,阿伟的母亲从一个柜子里翻出几样零食,放到茶几上,热情地招呼他们吃。很久没有客人来的缘故,其中的红薯干已经起了霉点。美子从里面找出几片霉点少的红薯干,用手擦了擦,大口嚼了起来,说真好吃。

很久没有和美子相处这么久的时间了,李泽权发现她并不像他之前接触的那么冷冰冰,而是内心非常柔软温暖的一个人。这一天的观察和了解,他对她的工作,以及为人,又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他禁不住向她投去敬佩和欣赏的目光。

可是,美子接下来的举动,让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一时无法接受。因为想起了庞颖,还是仅仅因为生理反应,本来平静下来了的阿伟,突然变得躁动起来,他弓背弯腰跪在床上,低着头摆弄放在席子上的几块石头。他的表情扭曲,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颇为痛苦。可能情绪波动太过剧烈的缘故,他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把几颗石子摆出一个完整的造型。

美子走进去,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伸出手果断地一把扫掉那几块石子。她对阿伟大声说,这几块石子根本就没有用。它们帮不了你。

阿伟还是弓着身子,用膝盖在床上挪动几步来到床沿边,然后探着头寻找掉在地上的几块石子。美子一把把他推回到床上,说那几块石头根本就没加持过,当时我是随便念了几句佛经里的话,你以为真有那么大效果啊。

阿伟似乎没有听见,又翻起身想要去寻找。

美子不管他,一只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并迅速摸到了他的滚烫的下体。她不以为然地说,男人有需要,就得释放,憋着会出问题的。

像触电一般,阿伟浑身颤抖,那是他最为敏感从未让人涉足的禁忌之地。第一次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就像一条蛇被人捏住了七寸,他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他害怕、恐惧,就像悬吊在了虚空之中,无所依凭。

美子的话,似乎有一种魔力,她安抚着他,让他平躺在床上,四肢摊开,尽量舒展着自己。这是一种阿伟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乖乖地照着她的话去做。美子一边动作,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身体的敏感部位,腹部、乳头、喉结、嘴唇和眼睛。每经过一个地方,阿伟就发出欢快的呻吟。

没过多久,阿伟发出一声低吼,达到了顶峰,他尽情释放了出来。美子松开手,移到他的面前,平静地说这是人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好脏的。她从床头柜上的纸筒里抽出一截纸巾,从容地擦掉粘在手上的白色物体,说男人和女人干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羞耻的,自然去做就行。说完,她又抽出更长的一截纸巾,俯下身子帮阿伟擦掉了下体遗留的白色物体。阿伟扭动着身躯想要躲避,却被她制止了。他接受了她的照顾,同时,曾经固执得犹如碉堡一样的观念,也在土崩瓦解。他反而变得轻松,就像被堵塞多年的河流,终于畅通了。

在美子温柔的注视中,阿伟沉沉睡去,从未有过的踏实。

虽然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可是对于李泽权来说,漫长得犹如过了几个世纪。他在客厅里听得面红耳赤。开始没多久,阿伟的母亲为了避免尴尬,一个人推着轮椅默默地回去了房间。好几次,李泽权想要破门而出,但是他又不愿意表现得那么小气,一起来一起回,不应该是人之常情吗。

李泽权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房间里传来的喘气和呻吟的声音,像唐僧的紧箍咒,弄得他的脑袋就差爆裂。最主要的是,他无法想象美子在帮他释放的场景。他真想冲进去,一把拉开美子,管他什么疾病还是发疯。只是理性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何况他也未必拉得开美子。他那么做,只会把矛盾扩大化,于事无补。他只能跟自己生气、较劲儿。

漫长的时间过完后,美子从阿伟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脸疲惫。在她反手关灯关门的一刹那,对面的门里探出一颗头发发白的头颅,她布满细纹的脸上挂着泪。随后,一辆轮椅从门后出来,她仰着头张开双臂,深深拥抱了一下美子,任何感激的话,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心情。美子说阿伟睡着了,我过几天再来,他肯定会慢慢好转的。

从阿伟家出来,李泽权故意走在了美子的前面。他还是有些生气,他觉得她那么做没有必要,也未必奏效。更主要的是,美子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熟练,似乎在此之前做过不止一两次。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此刻,他免不了想到陈南海。他们一起玩耍时,陈南海很少跟他讲到他和美子之间的私事,通常只会大聊特聊他跟其他美女的风流韵事,而且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

年轻人嘛,难免好奇,李泽权有时候忍不住开玩笑一样地问他跟美子之间的性爱是否和谐。他总是巧妙地叉开,把话题带去一个完全无关的地方。李泽权常常想,也许他们仨太过熟悉,不太好意思敞开了谈。也许,陈南海看出了他是喜欢美子的。他不想把美子最隐秘的形象暴露给他。对李泽权来说,他看似了解陈南海和美子,但是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完全没法看清。他试图厘清他们仨的情感关系,但是无从着手,就像伫立在迷雾笼罩的沼泽地的边缘。

回到老宅子没多久,杨家豪吹着口哨蹬着空空的三轮车回来了。他一见李泽权,开心地说正好,我们去收废书吧,被人催了好几次了。说完,他不等李泽权是否同意,心情大好地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抹平,又摸出一部破旧的手机,手伸得远远的,眯着眼找到掉漆的按键,慢腾腾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按了下去。电话通了,他大声地告诉对方,说大概半个小时会到。

李泽权踩着三轮车,按照后座车厢内杨家豪的指挥,满头大汗地向前赶路,气喘如牛。即便用尽全身力量,杨家豪还在后面催促,语气嘲讽地说这么牛高马大的一个大小伙怎么如此没有力气,他年轻那会儿就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去哪儿都是三下五下就搞定了。听了他的话,李泽权不急也不恼,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蹬着三轮车。对于他常忆当年勇的胡吹乱喊,他表示理解和认同。

拐过几条街道,绕过一个公园门口的大转盘,他们甩掉喧闹拥挤的闹市区,进入一条林荫蔽日的静谧住宅区。这里的街道装饰和楼房都是模仿欧洲的建筑风格,到处可以见到哥特式的尖顶和光洁的大理石雕塑,颇有异域情调。

呼啸着经过一个屋顶竖有十字架的小教堂,李泽权在杨家豪的高声阻止下,把三轮车停在了一个高大的牌楼前,牌楼的横梁上雕有五个大字,穆天子山庄。这是一座雕有各种花纹的大理石仿古牌楼,精美异常,气派非凡。

杨家豪跳下三轮车,几步走到牌楼下的保安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一脸谄笑地递给保安室里的保安。那人斜着眼睛看了杨家豪一眼,没有接烟,只是冷漠地按了一下手里的一个按钮。电动门徐徐打开,杨家豪一边对着保安室鞠躬,一边向李泽权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往山庄里开。

穆天子山庄是一个大型的别墅小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棕榈树,迷宫也似的各种绿色植物,间或有各种体育场所和设施。一直往里走,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座靠近人工湖边的别墅。抬眼望,人工湖里满是枯瘦清冷的残荷。绘画的缘故,李泽权一下迷上了这样的地方,有种审读死亡的韵味。同时,他想到南唐李璟的一首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如果不是因为记着是来收废书,他真的想去湖边支起画架,对着天地描摹一番。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心里,这里的一切既有熟悉的亲切又有陌生的疏离,仿佛在这里生活过,又像是曾经憧憬的梦。真实,还是虚幻,模糊了界线,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正出神,一辆黑色的豪车,无声地驶来,停在了三轮车的旁边。

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昂着头从车上走了下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正眼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兀自朝别墅的门口走去。杨家豪讪笑着跟她的身后,没话找话地说叶老师来得真及时。

那女人打开房门,对杨家豪说,你们把上次那个房间的书搬空,一本都不要留下来。说完,她低下头从钥匙串上取下一个钥匙递给杨家豪说,待会儿你们锁了门交还给大门口的保安室就可以了。

抬头的一刹那,那女人见到了站在一旁的李泽权。顿时,她脸色煞白,怔在了原地,仿佛被人点中了定身穴。好一会儿,她终于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泽权的背影一步步隐进别墅深处。

这时,车上的男人等得不耐烦了,他一边看手表一边大声喊道,叶老师你怎么了?我们要赶时间呢,来不及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转过身,一脸迷惑地走出别墅,脚步虚浮。

别墅里,李泽权拉开窗帘的瞬间,瞥见了车上正着急等待的男人。

他是那晚在医院里企图亵渎美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