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三十三
抽完一根烟,我跟女店主闲聊了几句后,起身告别。走出店门,我忍不住又回头问她是否知道尹姐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
女店主看着我,一脸笃定地说,灵川里没有人知道尹婆婆的行踪。她去了哪里,是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她不在,自有不在的道理。她回来了,自然会出现。
我哦了一声,更加糊涂,脑袋里的思绪更加芜乱无序。我低着头继续朝前走。我打算不再思考有关尹姐的任何问题,反正她家的房门,随时都向我敞开。
这时,我的背后又飘来女店主一番颇耐琢磨的话。她说她一见到我,就知道我和尹婆婆有很深的缘分,她相信我一定有办法知道尹婆婆去了哪里。
我有办法?我就是没有办法才问她的。
我没有回头,要不然问题套问题,我会被绕进一个问题的深渊里。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借着村人们家里亮起的灯光,我沿着小溪边的石子路,独自回到了尹姐的家里。尹姐还是没有回来,家里漆黑一片。我记得尹姐跟我说过门口电灯开关的位置。
我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开关。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无风亦无月。
好在尹姐家的厨房里食材丰富,我挑出几样,按照自己的喜好,煮了米饭炒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吃完饭,我坐在尹姐常坐的太师椅子上,静静地翻看着自己带来的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时常需要换换脑子去思考这个世界。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看得累了,我关好院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走进浴室,我看见浴缸里仍有满满的一缸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块透明的黄色琥珀。我探手入水,试图拔掉浴缸里的塞子,把水放掉。寒冰一样的水,浸透入骨,我打了一个激灵,想不到放置了这么长时间的水,仍然维持着原来的温度。我把手缩回来,身体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凉意,像一条蜿蜒游走的蛇快速滑过草地,原本混沌不开的思绪,突然有了一丝清明。
为了获得更多的这种感觉,我想继续下午的浸泡。我想我可能累了,同时我坚信这寒冷的水有助于我体力的恢复。
举起双手脱去上衣的瞬间,我看见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幽深的山洞里,滴着水的洞壁上绚烂的光影来回晃动,像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我扔掉衣服低头细看,水面上什么都没有。
我哂然一笑,为自己脑袋里出现的幻象。
冬天洗冷水澡带给了我非常多的思考,常常令我生出人定胜天的激越和豪迈。我把洗冷水澡分为好几个阶段,并且各个阶段的心理感受大不相同。入水前,寒冷被夸大得就像一只凶猛的巨型怪兽,让人禁不住畏惧、退缩。当吓退心中的恐惧,鼓起勇气跳进水里时,身体真实感受到的寒冷,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可怕。这时,身体的各个机能会自发地调动起来,抵抗寒冷的侵蚀。最后,寒冷被战胜,身心愉悦。洗过几次之后,入水前的犹豫大大缩短,同时入水后的享受过程,变得更加惬意,身体机能的抗寒能力更是会大大增强。
可是,我的这些经验,不是来自如此寒冷的冰泉。我无限自信的经验,接下来让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
躺进浴缸时,寒冰泉水像一个狙击手,同时向我发射出无数细针一样的子弹。我感觉自己一瞬间,被扎得像个刺猬。我抑制住自己想要跳出浴缸的冲动,双手分别抓着浴缸的边缘,双脚蹬着浴缸的另一头。我固执地跟这一浴缸寒冷的冰泉做着殊死搏斗。如果拉高视线,从上空俯瞰,我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正遭受着身体上的折磨。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身体的热量在流失,寒冷占据了上风,一点点扩大它的领地。我的牙齿忍不住咯咯作响,寒意浸入骨髓仿佛要把血液凝固。但是让我奇怪的是,尽管这么寒冷,浴缸里的水依旧清澈透亮,完全没有结冰的迹象。
这时,我想跳出浴缸,可是僵硬的身体,已经无法执行我传达的指令。我全然被浴缸里的冰泉控制住了,无法逃脱。
热量流失的速度逐渐加快,我的意识开始脱离身体,漂浮了起来。外面起风了,树叶被掀起又落下,沙沙作响。一阵风呼啸着,穿过浴室排气扇的缝隙挤了进来。顿时,浴室里的一切,都在摇晃。
我一个趔趄,天旋地转。
平静下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团黄褐色的泥地上,周围是一团一团明艳凌厉的色块,红的、黑的、白的,杂乱无序。而我的正前方,则是一个不大的金色的圆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我辨别不出这是哪里,一切都混沌不清,也没有任何标识。我踩着脚下的黄褐色的泥地,小心翼翼地朝着金色的圆环走去。我一走动,周围的色块也跟着发生变化,旋转着或收缩或延展。相邻的色块,交汇在一起,消亡的同时,又衍生出别的色块,周而复始。随后,我还发现,我走动的快慢,相应地影响着色块的形成和消亡的速度。但是前方的金色圆环,却不受任何影响,稳稳地竖立着,像一个圣者,维持着这个世界秩序的平衡。
我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很快来到金色圆环前。
再没有了路。
我抬起腿,把脚伸进了圆环的中心。我必须跨过去。
跨过圆环,周围一团团的色块全都消失了,露出清朗明净的天空,而脚下黄褐色的路仍然在,支撑着我的站立。我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心脏差点儿跳了出来。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顶上,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紧挨着我站立的高山,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山顶的一个角落。
我是要往更高的山上去吗?我不知道。
跟在尹姐家看到的苍翠的群山完全不同,这里的山全都是光秃秃的,巍峨、苍茫,仿佛经历了万世的沧桑。一阵风吹来,我摇晃着赶紧朝前走了一步,要不然很有可能被吹下悬崖,尸骨无存。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干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仅有的一条山路继续向前走。我想也许前方有我想要的答案。无人经过的缘故,这条路已经年久失修,山坡上不时有石子滚落,吓得我慌乱地躲避。我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
走了没多远,蜿蜒向上的小路消失在了一片嶙峋的乱石之中。我朝两旁看了看,一条横向的路出现在了左前方的不远处,路面似乎也宽阔了许多。不过,我得走过一段陡峭的山坡。最主要的是,山坡下面是望不到底的悬崖。
我猛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
我踩着锋利的石块,绕过一块块巨石,一步步地走向那条道路。好几个地方,山坡几乎跟悬崖呈垂直状态,我只要稍不留意,一脚踏空的话,那么很有可能直接掉下山崖。还好我经常出去采风,有过很多爬山的经验。虽然翻越这段山坡,比平时困难得多,但是最终我总算克服着攀爬了过去。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儿来,发虚的双脚止不住地颤抖。山风吹来,湿透的衣裳黏在了身上,极不舒服。
摆脱死亡的威胁之后,身体的需求又成了最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口渴得嗓子直冒烟。放眼望去全是红褐色的高山,如此干旱的地方,会有水吗?我迟疑着站了起来。我必须去寻找水源,缺水的感觉太难受了,就像汽车没有汽油,失去了运转的驱动力。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前走。转到山的背面时,我的耳边传来了轻微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我以为是错觉,又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下,滴水声依然在。我的精神一下振奋起来,仿佛前方就是一片沙漠里的绿洲。
循着滴水声,我在一块巨石后,见到了湿润的泥土,上面长着一根葱绿细嫩的小草。我用手指戳了一下泥土,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我舔了一舔干燥的嘴唇,又用手重重地刮了一下巨石旁边的泥土,试图形成一个坑来积聚水滴。
突然,哗啦啦一声响,大块的泥土掉落,一个一人高的山洞显露了出来,同时一股极寒的冰凉气息扑面而来。
我犹豫了一下,带着好奇的心,小心翼翼地跨进了山洞。山洞里漆黑一片,只听见水滴落下时发出空旷的滴答声,此起彼伏。我扶着湿滑的墙壁,踩着不平的路面,一步步向里挪去。我想山洞里肯定有地下水。对水渴求的欲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危险的判断。
越往里走,似乎越加开阔,路面也变得平坦,我还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直到脚底踩着柔软细腻的沙粒,清凉的水漫过我的脚面,我才确信自己找到了水源。我俯下身,掬起一捧水,畅快地喝了个饱。可以说,这是我喝过的最甘甜的水,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服。
休息了一下之后,我本能地摸索着往外走。也许我在弯腰喝水的时候,不小心调换了一下方向。黑暗里,我定位不了自己,完全失去了方向。
等走了很远一段距离,我发现出口找不到了。我一直在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游走,而且此时空气越来越稀薄寒冷,就像置身在一个冰窖里。我试图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回最初的位置。依旧是徒劳,我越走,越是走向了山洞的最深处。我必须找到出口,才能脱离这黑暗寒冷的山洞。
我坚信我能找到出口。
可是,寒冷就像一堵厚重的墙壁,它阻挡着我前进的步伐。每向前走一步,我都感觉呼吸困难,必须重重喘一口气,才能继续迈动脚步。
我停下来,抬头喘息。这时,满天繁星映入了我的眼帘,星光闪烁。
这不会是梦境吧?抑或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我往前走了几步,揉了揉双眼,再定睛细看。目光所及,尽是星光,我仿佛置身在一片星光之中,头顶、脚下以及四周都是星光点点。
这是在哪里?难道真的已入地狱之门?我自我解嘲地想。
我蹲下来,用手触碰了一下那些闪闪发亮的发光体。它们一丛丛的,聚集在一起,硬硬的有棱有角,一触碰,质感冰凉光滑。我用力掰下最小的一颗,借着柔弱的星光凑斤细细分辨,是冰晶。原来,这些在我看来的“星光”,都是冰晶反射或折射光源体所产生的光,让我以为看到了“星光”。不知不觉之中,我进入了一个冰晶之窟,难怪这里如此寒冷,空气如此稀薄。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又向前走了几步。前面的光线愈发明亮,对于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我来说,有些刺眼。我眯缝着眼,努力适应这里环境的变化。
看着眼前绚烂的景象,我惊呆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放眼望去,全是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冰晶,姿态各异,绚丽夺目。那一丛丛、一棵棵的冰晶,有的高大如参天大树,有的矮小如灌木丛,有的如巨伞悬吊在洞顶,有的如迎客松斜斜地从岩壁上探出头来。
我不知道光线从何而来,在这样的幽深的山洞,不可能是太阳的光线,那一定是别的发光体,我往四周搜寻了一番,没有找到。
同时,我还注意到,在进入冰晶之窟之前,还算宽阔的地下河流,到了这里就变成了窄窄的小溪。顺着溪流的方向,我在一面嶙峋突兀的岩壁前,看见了一汪清澈透明的寒冰水潭。这里是小溪的终点。
看清楚这里的地形之后,我在心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难道真是天要亡我?这里已是地下河流的终点,哪里还有什么出口?
我有些绝望了,也累了。刚才坚定的信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我走到寒冰水潭边,掬起一捧清水,泼向自己的脸。
我必须让自己清醒。
我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脸泥污,眼神憔悴,长发散乱。本来如雪的白袍已经变成了土黄色,且四处残破。我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行乞的乞丐。喝足了水,我开始细细地清洗着自己的脸,用手指理顺乌黑的长发。我自嘲地想就算是死,也要死得体面,这里这么美丽,不能让自己给玷污了。
我抬起头,伫立在水潭边,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这时,我看见滴水的洞壁上光影闪烁。过了一会儿,光影停止闪动,定在了洞壁上,看起来像两个相对而坐的女人。
这时,我听见了尹姐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她的心中似乎也有颇多困惑。
她以询问的口气问对面的女人,如何才能消除心中的恨?
爱,无限度的爱,无差别的爱。
尹姐叹了一口气说,几十年了,我依旧无法做到。
继续爱自己,爱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