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一整晚,李泽权都被另外两本《环球科学》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折磨得睡不着觉。他越想越混乱,越想越恐惧,仿佛自己也会随时跟那两本杂志一样,莫名其妙地进入某个时空的皱褶里,消失不见。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地变换着睡觉的姿势,可是发烫的脑袋运转着,一刻停不下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乍起,穿过窗户吹了进来,随即屋顶上响起了雨滴敲打瓦片的清脆声音。风声雨声,搅乱了宁静的夜,清凉的风雨,降低了空间的温度,同时也浇灭了李泽权发烫的脑袋,让他渐渐获得了平静。这场风雨,似乎专门为他而来。在他鼾声响起的同时,风雨也像完成了任务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李泽权翻身坐起,他穿好衣服拿着洗漱用品走出房间,在水龙头边蹲下,然后接水刷牙。院子里湿漉漉一片,墙角的青苔在朝阳的映照下,绿莹莹的,生命力出奇的旺盛。
李泽权一边刷牙,一边透过窗户往杨家豪的房间里看了看,只见他仍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他确实太累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在做着如此高强度的体力活。他一天干的活儿,很多年轻人都未必能坚持下来。
李泽权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他,说他应该可以退休了,不要这么劳累。他嘿嘿一笑,说他一辈子都在跟书打交道,他离不开书,也不愿意去干别的。他感叹说现在的人越来越不爱看书,更不珍惜书,他要尽自己所能去挽救那些流离失所的书。他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书香更好闻的味道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把书堆在房间里的原因,他喜欢闻着书香入眠。他开玩笑说将来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睡死在书堆里。他模仿现代年轻人的语言,说被书本围绕着死去,那场面该有多炫酷,简直无与伦比。
想到死亡,李泽权又伸着头,透过窗户往杨家豪的房间里,不放心地多看了几眼。可能老年人的缘故,此时的杨家豪睡得非常安详,呼吸声几不可闻。他白发白须,面容清瘦颧骨高耸,脸上只见皮不见肉,再加上身上裹着一床脏兮兮的白中带黄的薄被子,整个人像极了一具刚刚出土的木乃伊。
李泽权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和牙刷,顾不得擦掉嘴角的牙膏泡沫,几步冲进杨家豪的房间。一进屋,床上的杨家豪立刻睁开眼,大声说干什么。李泽权想不到他醒来得这么快,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短路了一样,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他诺诺地说他想问一问什么时候去昨天那人家里拿书。杨家豪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直接批评他说小伙子真莽撞,没看见他老人家还在睡觉吗?
李泽权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傻笑了一下,然后躬身弯腰地说打扰了,你老人家继续睡。他快速地拉上房门,人直往外退。
一只脚还没出来,他就听到背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随后杨家豪尖叫着说,你想谋杀啊。李泽权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只见屋内的书倒了一地。刚才杨家豪睡觉的地方被几摞厚厚的书占据,他则连人带被滚在了地上,身上盖着十几本书。还好他反应敏捷,要不然被那么多书砸中,真的会出人命。
听到声音,美子从隔壁房间冲了过来,她慌张地说,发生什么事儿了。她绕过李泽权,走到杨家豪的身边,蹲下来问他,没事儿吧。杨家豪故意哼哼哈哈地露出痛苦又尴尬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屁股好痛。
美子知道他没啥事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收拾地上的书,一边一脸不悦地埋怨说讲了多少次,房间里放这么多书很危险,就是不听。杨家豪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泽权,故意生气地说都是他的错。
李泽权没法反驳,确实是因为他才导致书的倒塌。他弯下腰赔着笑脸说对对,都是我的错。李泽权从他略显狡黠的眼神里,读出了他之所以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是因为他不想听美子的说教。他必须无条件配合他,谁叫他犯了错误。
恰在这时,美子的电话响了。她把手中的书本丢在床上,拿起电话,转身走了出去。杨家豪松了一口气,赶紧掀开身上的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也没有穿。李泽权一看,知道了他刚才为何尴尬的原因。他从一堆书里,找出衣服和裤子,然后背着李泽权,手忙脚乱地穿了起来。
刚穿好,美子又返了回来。杨家豪和李泽权相视一笑,心里直呼惊险。美子并没有留意到他们的表情。她对李泽权轻声说,可不可以陪她出去一趟,她需要他的帮助。李泽权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美子一说完,转过身急匆匆地往院门外走去。李泽权快走几步,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们以惯常的方式,亦步亦趋地走着,穿过街巷,来到公交站前。
李泽权不愿意问得太清楚,去哪里,干什么。他相信美子,跟着去就行。同时他也知道,即使他问了,她也未必回答。他太了解她了,如果她一开始就不打算说清楚,那么最好也别问。这是她做事的风格。确切地说,他也不是那么真正了解她。他们之前的沟通交流,大都通过陈南海这个中介来达成,而且当时的他们,未必都是真性情,很有可能粉饰或者掩饰了性格中不好的部分。
这也是他们目前的困境所在。
公交车上,美子又接到了几次催促的电话。在嘈杂颠簸的人群里,她捂着手机,试图隔绝噪音,并尽量把清晰的话语传达给对方。她安抚对方说她会尽快赶到。看着美子冷静又理性地处理各种事情,李泽权有点怀疑眼前的她,是不是他曾经以为的她。可能在陈南海的面前,她收敛起了大部分的理性,只展现出感性可人的一面。
也是,每个人都可能有很多面,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不过是众多位面之一。跟陈南海在一起,你只会看到生活梦幻美好的一面,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如此坚硬冰冷的现实。也许,他就是接受不了幻想破灭后的冷硬,而采取了那么决然的方式离开了人世。那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至今是个谜。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可能只有某一天在另一个时空里相逢,他亲自说出来,才有可能知道。
人有灵魂吗?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还能存在吗?能存在多久?
没有人知道。
一想到这些问题,李泽权就觉得心内一片茫然。
公交车在城市中心一个城中村的站牌前停了下来。如果不是有公交车抵达,任谁也想不到这么繁华的城市背后,还有这么破旧的一个城中村。
美子招呼也没打,直接走了下去。李泽权收起混乱的思绪,赶紧挤过身前的人群,并大声提醒司机说还有人下。司机本来踩下了离合准备开车,一听还有人下车,一脸不情愿地拉住了手刹,嘴里嘟囔着说了一句骂人的脏话。李泽权没有理会他,在车门打开的同时,几步跨了下去。美子似乎知道他会跟上来,头都没回地一直朝前走。
李泽权在不跟丢美子的情况下,打量这个城中村。相较几步之遥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这个城中村简直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衣衫褴褛。这里的楼房不高,但是紧挨在一起,楼房间的过道,与其叫过道,还不如叫缝隙,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如果有人稍微肥胖一点,比如左晓英,只有侧着身子,尽力收腹才有可能勉强通过。
美子对这里似乎熟门熟路,她灵巧地走进其中的一道缝隙,一直往纵深处走去。李泽权刚想抬脚跨入,一个肥胖的男人轻盈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只见他,抬头踮脚,双手高高举起,臃肿的身体努力向上伸展,然后费劲儿地一步一步向里挪动。他尽力收起腹部的赘肉,但市不争气的肚皮还是和墙壁来了一个亲密的接触,肥硕的肚皮摩擦着风化的墙壁。墙上的灰尘纷纷掉落,在这个逼仄幽暗的过道里弥漫、扩散。
李泽权跟在他的后面,顿时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连连。因为肥胖男人的阻挡,他失去了目标,美子不见了,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
还好这条过道不是太长。肥胖男人在穿过这条狭窄的通道之后,消失在了某个阴暗的楼道里。
穿过过道,里面宽敞了不少,但是阴暗潮湿,地上长满滑溜的青苔,稍不留意,很有能摔上一跤。借着两栋楼之间的缝隙泄露下来的光线,李泽权摸索着向前走。走不多远,他看见美子站在一个单元的楼梯口,正等着他。
一会合,美子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楼上爬。
李泽权紧随其上。
在三楼靠近楼梯间的一个门口前,美子停住脚步。她伸出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不多久,一个坐在轮椅上满脸沧桑的中年妇人,打开了房门。一见到美子,她立刻露出无奈的笑容。她一把抓住美子的手,说你还愿意来,真是太感谢了。美子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地向她介绍身后的李泽权,说他是一个新的志愿者。中年妇人对李泽权点了一下头,连声说着感谢的话,然后用手推着轮椅往屋内让了让,并客气地说快请进。
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间。
借着亮起的灯光,李泽权可以看到不大的客厅里陈设简陋,一张泛旧的布艺沙发上,堆满了换洗的衣服,日常用品随处摆放,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挂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
在刚进门时,李泽权留意到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相框,相片上一个阳光大男孩戴着黑色的学士帽,手里捧着一束花,开心地站在一个医科大学的校门口,旁边轮椅上坐着他的母亲,也是一脸开心的笑。
抬眼打量,整个房间里唯一让人感觉还有点儿生气的,就是阳台的窗台上摆放着的一小盆绿萝,青翠欲滴。不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室内混杂的气味,李泽权差点儿张口呕吐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巴偏过头,以掩饰失态带来的尴尬。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味,霉腐酸臭,闷在一起板结成块,让人透不过气来。美子不动声色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口罩,递给李泽权。她自己并没有戴上口罩,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美子穿过客厅,走向靠里的一个房间,她敲了敲房门,轻柔地说阿伟开门,我来了。
良久,没有任何反应。
美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剩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又过了几分钟,门锁啪嗒一声打开了。美子徐徐推开门,迈着轻柔的步子,一步一步往里走。她的另一只手向后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李泽权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站在原地不动,但是眼睛还是好奇地向里张望。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气味更加恶心,隔着厚厚的纱布,李泽权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浓郁。
半个身子走了进去之后,美子轻声说阿伟,我开灯了,可以吗?
依旧没有回应。
美子伸出手,摸到墙上的一个开关,果断地按了下去。
借着昏暗的灯光,李泽权看见屋内的地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用手臂挡住头部,双脚蹬着地板惊恐地后退,直至退到墙角。
美子走过去,在他的面前蹲下来,右膝盖跪在了地上。她拉住他挡住头部的苍白的手,说不用怕,是我。
慢慢地,阿伟把手放了下来,露出他苍白消瘦的脸,长长的打了结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跟照片上的他相比,阿伟何止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就像历史书本里画的山顶洞人。
屋内阴暗潮湿,只有一张窄窄的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什么都没有,除了摆放着几块普通的小石子。李泽权扫了一眼,心想生活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就是那几块小石子。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因为那几块小石子,被摸得光可鉴人。并且从那几块小石子摆放的奇崛造型来看,他不是随便玩玩,而是破费了一番心思。
李泽权又仔细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况,终于发现了难闻气味的源头——书桌靠墙的地方矗立着一个漆黑的木桶,里面漂浮着一坨坨或黄或黑的粪便,白色的蛆虫进进出出地爬满木桶的边沿。
李泽权终于忍不住了,他摘下口罩捂着嘴,转身穿过客厅,大跨步地冲进卫生间,大声呕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