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差不多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喷了几乎一瓶空气清新剂,李泽权和美子才把阿伟的卧室收拾干净。清洗阿伟,确实是一个大工程。刚开始,他极度敏感,一旦感觉到有身体的触碰,立刻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同时,他也不不愿意配合,别看他瘦得皮包骨,反抗起来力量特别大,好几次甩掉了美子的手。还好,他信任美子。在她温言柔语的劝慰下,他很快变得顺从。

费了好一番功夫,李泽权和美子终于把阿伟搀扶进了卫生间。非常庆幸的是,不大的卫生间里有一个浴缸。李泽权打开淋浴头给浴缸加热水,而美子则在一旁熟练地脱掉了阿伟的衣服。经常照顾病人的缘故,美子做得特别自然,完全看不出害羞的情绪。倒是李泽权,还有点儿不太适应做这样的事儿,脸上显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和一个喜欢的女人给另一个男人洗澡,他总觉得哪儿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不过,当他看见美子表情平静,一丝不苟做事的样子,他突然对她的工作,对她这个人,有了更深的理解,甚至产生了崇敬心理。于是,他赶紧摒除杂念,专注在手头上正做的工作。对,把阿伟当成是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美子扶着阿伟的手臂,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她示意他躺进装了半缸温水的浴缸里。他犹豫不前,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似乎冒着热气的浴缸,是一个吃人的怪兽。美子弯下腰,把左手伸进水里,微笑着用鼓励的语气说没事儿,很好玩的。说完,她还泼起高高的水花。他抬起漆黑的右脚,试探着在水面上踩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在美子的耐心的鼓励下,阿伟反复试探了好几回,终于身体颤抖着躺进了浴缸里。几分钟过后,他才相信浴缸里没有危险,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这个过程中,美子一点儿没有催促他,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他适应新的场景。不得不说,阿伟确实太脏了,光是附着在身体表面的灰尘、秽物,就染黑了浴缸里的水。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洗澡了,黑乎乎的污垢似乎融进了皮肤里,水都润不开。

阿伟对身体的接触异常敏感,本能地排斥。估计,他的脑袋里根深蒂固地认为那是一件肮脏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美子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一点点瓦解他的心防。她一边跟他讲在大学读书时经历的事情,一边手脚不停地清洗他不那么敏感的身体部位,比如手臂和后背。

李泽权一看在浴室里帮不上什么忙,他想不能这样干耗着。于是,他走了出去,开始清理阿伟的卧室,同时和他的母亲一起闲聊,了解他的过去。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知道了阿伟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部分原因。

阿伟和庞颖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阿伟去医院实习的那个阶段。阿伟被学校分配到省城一家医院实习,而庞颖则去了外地一的个中学做实习老师。他们不得不分开好几个月。阿伟在送庞颖去车站的路上,深情地看着她说,我们的精神会穿越时空,永不分离。庞颖对视着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时间空间,都分隔不了我们。

在登上车的刹那,庞颖蓦然回首,伸出手钩住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随后,大巴车徐徐离开,阿伟目送着她。直至大巴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刚才庞颖的轻吻带给他轻颤的悸动,在他的心里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强成了狂风骤雨,就像蝴蝶效应。

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退,就算他坐在书桌前,不停地摆弄那几块石头也没有用。那个吻,像一把烧红了的滚烫的烙铁,印在他额头上的同时,烙在了他的心里。他清晰记得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庞颖,他们躺在图书馆外的草地上,没有激烈的辩论,只是单纯地并排着躺在一起,仰望着蓝天上漂浮的白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头,羞涩地看着他,又主动吻了他一下。他激动得全身发抖,然后抑制不住地梦遗了。

醒来时,阿伟有些懊恼,为什么精神上的愉悦,会带来这样一个肮脏的副作用。他对自己身体上的不良反应,感觉羞耻。

肉体和精神,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也迷惘过。他查阅了大量医学方面的书籍,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再加上他崇拜的大哲学家柏拉图和尼采,都鄙视肉体,于是他相信精神或者灵魂,才是高贵的,是超越肉体的独立存在。

在医院里,他见多了用福尔马林液里浸泡的各种身体,男的女的,丑陋不堪。实习期间,他有一段时间被安排在人流手术室,跟着有经验的医生学习做人流手术。那段经历,让他见识了肉体上的纵欲,带给女人们的痛苦。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女孩儿,扶着一脸不情愿的男友,佝偻着背满脸虚汗地离开,他更加坚定了肉欲可怕的观点。他很庆幸,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跟他精神契合的庞颖。

阿伟经常给身在外地的庞颖打电话,和她交流心中真实的想法。还跟从前一样,庞颖积极回应了他,并表示强烈的认同。同时,她也跟他讲了实习过程中的有趣事情。她说她当了实习班主任,第一天上课就被同学们要求讲她谈恋爱的经历。她说她讲了他们一起去图书馆,相互激励上进的学习过程。哪知道同学们说不相信,集体起哄,让她讲一些恋爱过程中做过的浪漫的事情。她说她后来找别的话题,岔开了同学们的提问,并由此发散开说了一些劝勉同学们不要沉溺在这些事情上。她跟他们说精神上的交流、契合,比流于表面的肤浅浪漫要来得更为深刻和长久。

阿伟不无得意地接话说,他们段位那么低,怎么可能理解我们高级的浪漫。

庞颖格格笑着,很开心。她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深受学生们的欢迎。

随后,他们的话题,又转移到了精神上的儿子《树伟庞颖如是说》上。他说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思路,这些天状态非常好。他已经构思出了大致的大纲,等她回来,他们就可以分工合作,着手写作了。

庞颖说她非常期待。

通过电波,换了一种方式的交流,他们既觉得新鲜又有趣,多了许多平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关心贴己的话,比如天冷记得加衣服,不要不吃早餐等等。

空间的隔开,阿伟觉得他们的心,反而贴得更紧。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秋叶落尽,寒冬来临。

一个雪花飞舞的周末下午,阿伟本来已经下班,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准备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这时,人流手术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他们部门需要去市内另一家医院开一个医学会议,让他坐班几个小时。阿伟有些犹豫,因为他对人流手术还不太熟练,只做过两次,还是医生在场指导的情况下。他直言不讳地承认说自己可能单独搞不定人流手术。医生安慰他说没事的,他说他相信他可以,何况他们很快回来,不会这么巧。他接着说如果有急事,可以打他电话。

阿伟没有办法,只得起床,顺手抓起书桌上一本厚厚的书,一个人去了人流手术室。这样的下雪天,医院里仍旧忙碌一片。一段时间的实习,他已经习惯了医院里的环境。他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放好书后,又转身推开了沾满雪花的玻璃窗,让它露出一点点缝隙。这样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室内的空气就不会那么憋闷。

看了一会儿书后,阿伟倦意全无,他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忘了身之所在。他和庞颖算得上是两个书虫,只要有书,就算把他们放到一个孤岛上,他们也能活逍遥自在。

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大力撞在墙上,随即反弹回去,撞击在一个铁塔一样高大的男人身上。他冲阿伟喊了一句医生,声音低沉如炸雷,语气里透着慌乱和着急。阿伟吓了一跳,视线快速地从书本上挪开,抬头看见高大男子身旁搀扶的女孩。她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头上包裹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宽大围巾,看不清面容。她双脚虚浮,脑袋耷拉,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她左手放在肚子部位不时揉一下,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偶尔干呕几声,似乎颇为痛苦。

阿伟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接过高大男子递过来的一摞检验报告和缴费清单。阿伟看了看检验报告,上面显示宫外孕。

这时,一个女护士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跟阿伟交流了一下情况之后,领着他们去了隔壁的麻醉室。看着女孩的背影,阿伟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摇了摇头,甩掉脑海里的这个印象,与此同时他看见她穿着厚厚棉裤的下身在滴血,灰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一行弯弯曲曲的殷红血迹。

阿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立刻拿出手机,给医生打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他又试着拨打了三四次,依旧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阿伟翻了翻手机,又打出一个电话,对方说了一句在忙就匆匆挂了电话。

阿伟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使劲儿搓了几下手,擦干,又用沾了酒精的棉团消了消毒,随后从容地戴上口罩。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做人流手术,虽然有些微的紧张,但是他相信自己能搞定。现在,他的脑袋里清晰地显现着上一次亲自操作时的每一个步骤。他对自己说,绝不能出错。

在阿伟给自己做这些心理建设的时候,那位女护士也在手术台旁,准备好了手术的必需品。她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女护士。她上次跟阿伟合作过,相互之间还算默契。她见阿伟站在办公桌旁局促地搓着手,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鼓励他说没事的,一个小手术而已。

阿伟轻轻点了点头,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不一会儿,戴着口罩的麻醉师,推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走了进来。

在手术室的门关上的刹那,阿伟看见了跟在病床后一脸担忧的高大男子。他人看起来阳光爽利,棱角分明。虽然外面不停地下着雪,天气异常寒冷,但是他毫不畏寒,衣着单薄,一件阿迪达斯的外套下只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色背心。他胸肌鼓鼓的,双肩宽阔,却有着窄窄的腰肢修长的腿,一看就是经常搞体育锻炼的人。

自从在医院实习以来,阿伟见多了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一段恋爱关系中,他们自私的本性显露无遗,只顾自己爽快,完全不考虑自己的行为可能对女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因为不能感同身受,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事后补救措施,逃避往往则成了首选。有一天晚上,阿伟和庞颖不知为何聊到了这个话题。她举例说她大一时同宿舍的一个女同学就是,男方在得知她怀孕后,态度立刻变得冷淡,慢慢人也消失了。说起这些,庞颖痛心疾首,说她坚决不做那样的傻事情。阿伟对她说的话,也深以为然。

在阿伟思索的当下,护士脱掉了手术台上女孩的裤子,并使她弯曲着叉开双腿,做好了接受手术的最佳姿势。

做好了准备工作,阿伟拿着消好毒了的医疗器械,转过身望向手术台上的女孩。

瞬时,他冰封了一样,化作一具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