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十九

尹姐盘膝坐在悬崖边一块巨大的青色石头上,头微微昂起,目视前方。她左手横放在腹部位置,右手肘支在左手掌心,右手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整个人呈现一种非常松弛的状态。

她凑近烟嘴,熟练地吸了一口。舒服地吐完嘴里的烟后,她对正在忙着作画的我说,这就是她生活的日常。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刻,她都会来这里坐上一会儿,时间或长或短,全凭心情而定。

她感叹着说来这里抽一根烟,听一听山风,看云卷云舒、四季更迭,内心的秩序就会达至平衡。

确实像尹姐说的那样,这里是俯瞰整条大峡谷的最佳位置,就像真正站在了一个上帝视角。我不知道曾经登临过这个地方的人,是否会这么认为,反正以我的审美,我非常认同尹姐的看法。

尹姐倒是准时守信。天刚蒙蒙亮,还在睡梦中我,就被她的敲门声叫醒。她催促着我,说日出前的景色是最好看的,不能错过。

来不及洗漱,我背起绘画工具,匆匆忙忙地跟在尹姐身后。从家里出发不到两百米,我们左拐走进一条弯曲向上的山间小路,山中湿气弥漫,罕见的阴湿气候。小路两旁长满密密麻麻的修长翠竹,以及茂盛的不知名的阴生植物,风一吹,窸窸窣窣作响。我睡眼蒙眬,看不清脚下的路,路边的茅草上露珠点点。不一会儿,我的裤腿和鞋子,就被露水打得湿透,清冷刺骨,很不舒服。

我手脚并用地跟在尹姐的身后,生怕被她拉得太开而迷失在这片原始密林里。不过还好,这段路不是很远。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了这座大山的另一边,真像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写的那样,“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是没法想象,同一座山,一面平庸得没有任何特点,而另一面却美得令人窒息,融奇险与俊美于一体,就像一个人完美地糅合了男性的阳刚和女性柔美。

怎么形容这种美呢,我除了震撼之外还是震撼,感觉这不像是地球上该有的景象,山的形状,水的蜿蜒,树的青翠,都组合得恰到好处。在它的面前,我体会到了人类的渺小和无能。我想我的语言和画笔,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我一辈子也无法描摹出其精髓和神韵,怎么画都是拙劣的模仿。

不像开发过的景区,这里一切都是最原始的自然风貌。如果不是尹姐拿着一把柴刀在前面开出一条小路来,我无法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找到这个悬崖边上的绝佳观景平台。为了不阻挡观看的视线,尹姐又熟练地把周围的小树和杂草全部砍倒,露出一大片空地。她干脆利落的砍柴动作,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已经有点儿年纪的老女人。我心里过意不去,跟她说我来砍吧。她歪斜着身子看了我一眼,一脸瞧不起我的表情。她说如果一不小心滚下去,她是拉不住我的。

我吐了吐舌头,露出被她吓倒的害怕模样。

不一会儿,尹姐砍完了悬崖边的最后一棵小树。她蹲下来,从提来的袋子里拿出两瓶水和好几样热腾腾的早餐。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有包子、花卷,以及一种看起来黑乎乎但味道非常好的早点。

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她一脸神秘地笑说这是个好东西,吃了对男人的身体好。她见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开怀大笑地说开玩笑的啦。

她说这个东西很普遍,大家都爱吃,就是采摘回来山上的一种新鲜野菜,洗净、剁得粉碎,然后拌进适当分量的糯米粉里,切成一小团,放进一个模子里按压出好看的形状,最后蒸熟就可以吃了。因为这种点心吃起来清凉、有嚼劲,又有一种天然的植物清香,所以很受当地人喜爱。尹姐说这种野菜只有这个季节才有,过段时间来,想吃都没有了。

我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我说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点心。

吃着美味的早点,欣赏着大峡谷瑰丽的日出,我觉得这才是人生最美的时刻。

欣赏完日出,我在一棵枝干蓬开的松树下支起画架,又拿出画板、颜料,开始调色。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幅画的朦胧轮廓。同时,我还有种强烈地想要改变绘画风格的冲动,完全否决了昨天在车站广场时的想法。

尹姐见我心无旁骛地忙碌,又帮不上忙,于是一个人跑到悬崖边坐了下来。她拿出一根烟,一吞一吐地抽了起来,仿佛那才是她人生最为惬意的时刻。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我问尹姐是否可以做我的绘画模特。

她开心地说没问题,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说随便摆一个姿势就行。随后,我奉承她说,她摆什么姿势都是最美的。

她站起来,收敛起微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双手交握着放在腹部位置,抬头挺胸,咧开着嘴露出有点儿黑黄的牙齿,同时双眼圆瞪地直视前方。

我噗嗤一笑,问她这姿势从哪里学来的。

她一脸疑惑地反问不好吗,电视上的女人不都这么站吗。

我解释说绘画不像拍照,需要一定的时间。她一直维持那样的姿势会很累的。我接着又说她不用学别人,做一个生活中最常见的姿势就可以了。

她哦了一声,又想了一想,然后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拿着烟放在嘴边。

我看了看,还是不够自然,太刻意,但比刚才好太多了。

我知道她慢慢找到了当模特的感觉。

为了不打消她的积极性,我夸奖她说,这样确实非常好,但是维持起来一样会很累。

我启发她说她要忘了摆姿势和绘画这一回事儿,就当在车站广场上卖鞋垫,也不要想着有人在观察她。

她吸了一口烟,点了点头说,她明白了。

我说她平时来到这个地方在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当我是空气不存在,或者当我山中的一棵树、一根茅草。

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缘,然后从容地盘腿坐在了岩石上。在我的指挥下,她又调整了一下坐姿的朝向,使得大半边脸不再背对着我。

毕竟,在此之前她没有做过模特,坐了十几分钟之后,她的烟瘾上来了,忍不住又抽起烟来。

实际上,我对她的要求也不高,不需要她像专业人体模特那样一动不动。她最生动、最有魅力的时刻,是在她抽烟的状态下,眼神里透着一股幽深的神秘。我不想如实地画她,那样太无趣。她的美就跟眼前的自然景色一样,越真实地描摹,越无法捕捉其神韵。

我久久地观察、揣摩,思考着如何涂下第一抹颜料。

我承认我无法看透尹姐,她的人生长度和深度,都超出了我能窥探的范围。画人物画,最难的地方就在于捕捉人物的神韵和气质。这些有了,其他附加的东西,包括人体,就相对好办得多。要不然,人物就会画得失真,不像本人。

如果简单地画出尹姐的外在相貌,我自信很快就能画好,但是它一定不会是一幅我满意的画作,就跟拍一张照片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那又何必费那么大劲儿来画。绘画作品的魅力,就在于是否画出了绘画对象的个性,是否具有画家浓烈的个人风格。当然,这些具体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绘画技巧的运用,独特的构图,色彩的搭配,光线的明暗对比,甚至颜料的凝结层,等等。

现在对我来说,关键的难题是,尹姐身上具有的那种神秘感,该怎么体现在画布上。抽象的东西该怎么呈现呢,我思索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这时,太阳又向空中移了一大步。阳光变得刺眼。大峡谷里的雾气,在阳光的驱赶下,像战场上溃败的士兵,奔逃着,消亡着。我湿透的裤腿、鞋子,也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变得干燥而舒爽。

尹姐没有看到我还是空空如也的画布,她神情专注地做着这项对她来说颇为新鲜的工作。她一定在期待我会把她画出什么样子。

我想我之所以陷入这样的困境,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我对尹姐了解得不够多。通过不多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她的身上杂糅了太多的位面,她时而亲和力十足,时而充满威严,时而又让人捉摸不透。

昨天下午,我和尹姐进入灵川里时,村人们虽然都对她表达出了由衷的敬意,但是在行进的过程中,我似乎读出了好几个人眼里泄露出的丝丝恐惧。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是对的。也许是我多心了。或者是我在别人的眼里,读出了自身的恐惧,那不过是我内心恐惧的外在投射。可是,我在恐惧吗?好像没有。我对这个村庄的人和事儿,充满了好感,心里完全没有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本能防备。

晚上在尹姐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隐隐感觉尹姐的身上带有一种神圣的气质。我一直想要记起哔啵哔啵的声音响起,她走出堂屋后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的记忆对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一片空白。

我记得望着她的背影时,一直在担心着她。但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右拐,走进了自己的住房。随后,我心情大好地在浴缸里放满水,然后脱光自己,舒服地泡了一个澡。泡完澡,我躺进被窝里,两眼发呆般盯着头顶的房梁和屋瓦。不一会儿,我安然入睡,直到大清早尹姐敲响我的房门。

尹姐出去院子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我猜想肯定发生了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可能只有尹姐她自己知道。同时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只脚跨出堂屋的门槛后,不受控制地掉转身,然后迷迷糊糊地走回了房间。我明明有意识地想要跟随在尹姐的身后。我也很好奇院门外究竟是谁在敲门。

我望着坐在悬崖边的尹姐,就像面对一个巨大的谜团。我在想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总感觉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可以从她的身上得到无数解读,正面的负面的,神秘的,以及无法猜测的。她只是向我呈现了她愿意呈现的,就像露出海面的冰山尖顶,冰山剩余的大部分仍然深藏在大海里。

我闭上眼睛冥想了一会儿。

睁开眼,我决定无论如何都得画下第一笔。

我狠狠地吐掉嘴里即将燃尽的烟头,拿起画笔沾上颜料,在画布上的左上角,重重地抹了一笔。就像一篇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往往起到定调的作用一样,我画下的第一笔让我找到了画这一幅画的大致基调。我越画越顺手,越画越快,一下就沉浸在了创作的激情之中。尹姐的模糊轮廓慢慢地从洁白的画布里,显现了出来。

这时,尹姐站起身,拍了一拍身上的烟灰,不好意思地说她突然记起有紧急事儿要去处理,没法儿继续当模特了。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没事儿的,她可以先走。我说我已经在脑海里拍了她无数张照片,慢慢调取就行。

她冲我举起右手大拇指,说真厉害。她接着说她处理完事儿,再送点吃的过来。

我说好的。

说完,她拿起放在地上的柴刀,叼着烟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

绕过我的身旁时,她甚至没有好奇地瞟一眼我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