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对阿芙的追求,潘帕信誓旦旦地说他是认真的,这辈子非她不娶。没多久,在他猛烈又密集的进攻下,阿芙这座本就不够坚固的堡垒,很快就竖起了白旗。比起她的胖子男友,潘帕毫无疑问强上好多倍。按照世俗观念的理解,潘帕帅气又多金,而且表面上看起来温柔体贴,对阿芙呵护备至。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不心动。

得到了阿芙,潘帕当然不可能再让她做我的人体模特。我倒也理解这一点,人的占有欲是有排他性的。阿芙理所当然地退出了我的生活,我们好几年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在全省美术作品展览会上,她挽着一个秃顶老头的手臂,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个老头个子不高,皮肤松弛,满脸老年斑,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可是我们不能因此就小看了他,他可以说是全省美术作品展览会最有权威的人,他叫丁大成。他的手指头一点,如果还能说上几句好听的话,那么一幅画的命运,可能就此改变。

和几年前相比,阿芙变得优雅从容了许多,裁剪合身的丝质旗袍,把她衬托得犹如出水芙蓉。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她和丁大成走前最前边,摄影师们后退着给他们拍照,声势浩大。当时,我正站在徐飞做模特的那幅画前,遗憾地想着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假如重画我会画得更好。

一大帮人涌过来。

我向外走出几步,给他们腾出欣赏的空间。丁大成昂着发白的头颅,很随意地看了一下我的那幅画,慢悠悠地说出两个字,不错。他四周的一众人,也跟着频频点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在他们集体右转的瞬间,我和阿芙的目光触碰在了一起。我们认出了彼此,但同时心照不宣地把视线移向了别处。自始至终,阿芙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上半身挺得笔直,只是步履不停。很显然,她懂得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不知道这是一种成熟,还是一种世故,我分不清其中的区别。可能也跟人有关吧,阿芙给我的感觉,就是可以暂时忘掉这一点,怎么看怎么舒服。

当天晚上,我和阿芙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她扎了一个马尾,化了一点点淡妆,穿搭也非常随性,一件白色衬衣,一条蓝色牛仔裤,再加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不过,即便这样简单的打扮,也足以令人惊艳。

一落座,阿芙就微笑着恭喜我,说我的作品会得金奖。

我有点不自信地说不可能吧,那么多的名家参展。

她依旧笑语嫣然地说,已经出来结果了。

我用勺子搅拌了一下身前的咖啡,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闪烁。

她愣了一下神之后,读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她自我解嘲地说,她哪有干涉参展结果的能力。她说我的作品获奖,靠的是突出的实力,绝不是靠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我心下歉然,为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为了掩饰尴尬,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不过,看得出,阿芙对我还是非常了解的。在绘画这一方面,我纯粹得像个孩子。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绘画是我心中的信仰,我宁愿一辈子默默无闻,也不愿意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去博得名声。

喝了几口咖啡之后,我们越过滞重的沉默,话题自然聊到了这几年来各自的生活。我的生活异常简单,除了看书、绘画、偶尔写作之外,没有太多的变化,几年如一日。当然,这是我追求的理想生活。我就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不过,也不是没有烦恼,比如我和叶娟的感情愈发冷淡,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的交流少之又少,实在是说不到一块儿。同时,我们也默认了这种状态,从未想过要去改变。我们自欺欺人地活在没有改变的生活里,实际上暗藏的潜流正在冲击着我们,无声地把我们卷入到不知深浅的洪流里。

这些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阿芙说的,毕竟有些隐私不宜诉诸他人。

沉默一会儿,阿芙接着说李老师一定很好奇,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我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那也是我想要知道的内容,但是她不说,我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我不是一个主动探寻别人隐私的人。

我沉默着,等着她继续向下诉说。

她叹了一口气,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感叹着说人生真是无法预测。她说年少时对人生的畅想里,从未有过现在的场景和画面。她说她曾经老是抱怨过去的日子非常糟糕,哪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最美好的日子,都在过去。

她自我解剖说,造成现在状况的主要原因,还是自己的性格问题,太软弱,有些时候不太懂得坚决拒绝。说到这里,她又像在反驳自己,笑着说当年拒绝胖子怎么又那么决绝,一点儿也没有转圜的余地,看来不仅仅是软弱的问题,还夹杂着别的因素,比如身份、地位、金钱等在影响着她的判断和决定。

可能很少跟人聊到这些方面,阿芙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方。她说在几段恋情中,唯有胖子让她觉得心安,那是一种可以掌控的感觉。跟潘帕在一起,那样的感觉消失了,像在做梦,随时担心会醒来。潘帕不是那种她可以掌控的人,像一条滑溜的泥鳅。

刚开始,她相信潘帕的情感是真挚的,他对她也不错。他安排她住进了一个靠山面湖的别墅里,还有人伺候,她基本上什么都不需要做。但是他对她的情感能持续多久,她找不到可以评估的依据,总感觉少了些只可言传不可意味的东西。他的应酬很多,身边从来不缺乏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他似乎也来者不拒。他可以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地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互动频繁。

骨子里,阿芙是一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她不愿意过多地表现出她多么在乎他。在她的观念里,爱情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她不愿意以一个仰望的姿势,去祈求对方的施舍。在别墅里居住的日子,她时常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她不喜欢这种被豢养的感觉。她跟潘帕说她要出去工作,她要跟外界接触。他不同意,并且故意错误理解她的诉求,说他养得起她,不需要她赚钱,她好好享受生活就行。为了安抚她躁动的情绪,他给她送各种礼物,化妆品、衣服和首饰,等等。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她学着做瑜伽,每天游泳和爬山,尽量让自己过得充实。她从网上购买了一些绘画工具,并试着开始画画。潘帕回来看了一眼,直接打击她,说她没有绘画天赋。于是,她收起了绘画工具,再没有拿出来过。后来,她从侧面了解到了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是因为他不愿意想起她曾经做过人体模特这件事儿。

他介意她的过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为了让她每天过得充实和快乐,他专门请了一个教国际礼仪的女老师来给她上课。第一天见到那个女老师,阿芙就被她的气质深深吸引住了。她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挑,气质优雅,穿着一件非常有品位的红色改良旗袍。那天,她散发出的气场,无论是衣着品味、走路的姿势,还是眼神的流转,都让人赏心悦目,过目难忘。她在想她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的女人。

女老师自我介绍说她叫白浅语,曾经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闺蜜世界礼仪皇后—Miss.Dally的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她说岁月的沉积,应该只会增添女人的优雅和从容,我们要像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做一个不老的女神。

阿芙跟着她学了半年的礼仪,确实学到了很多她以前不懂的东西,无论仪态仪表、穿衣打扮,还是化妆技巧等等,都有了飞跃的提高。也就在那个时间段里,她了解到了三宅一生这个服装品牌,并且疯狂地喜欢上了它。

在学习礼仪的过程中,潘帕还给她请了私人健身教练,指导她塑造出完美的体型。隔一段时间,还有别的老师来给她上课,比如国学、茶艺、插花等等。他说一个富贵太太该懂的东西,她都应该要懂,或者至少涉猎一二。

对于潘帕所要求的一切,阿芙都尽力去完成,她知道她和他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他的世界是她此前不曾了解过的,能够弥补一些自身的劣势,当然再好不过。她很高兴他为了他们的未来,在未雨绸缪地做着积极的努力。这是她非常乐于见到的事情,毕竟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爱上了他。她单纯地以为他之所以改造她,是为了让她能够顺畅地被他的家庭接纳,尤其是他的父亲。

在刚刚住进别墅那会儿,潘帕的父亲有一次因事来访,他全程把她当成了工作人员,不停地让她拿这拿那。阿芙感觉到他的故意,是潘帕特意介绍她之后,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应的话,又随手把喝完的红酒杯递给了她。阿芙知道潘帕的父亲不喜欢她,从心里瞧不上起她。他肯定以为她不过是潘帕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玩腻了就会被抛弃。他没有必要付出情感,去应酬一个随时会离开的女人。

阿芙也清楚地知道潘帕的婚姻,并不是他自己所能做主的。同时,她也悲观地看到,她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潘帕跟他的家庭站在敌对面。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屈从家里的安排而接受一段并不符合他心意的婚姻。不过,她也没有那么大的企图心,非得费尽心机进入他的家庭不可。她在意的是他们曾经一起努力的过程,不管结果是满意还是失意。至少将来有一天回忆起来,他们曾经相爱过。这就够了。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一个吹起来的七彩肥皂泡,一朝破碎,唯剩一滩脏乱的水渍。她甚至怀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她不过是潘帕的一颗棋子,一个任其摆布的道具。

结束她幻想的,是一场只有男人的晚宴。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的出现不过是潘帕带过去的一个只供男人们消遣的玩物。他们西装笔挺,绅士味十足,见到她时,一个个极尽优美的赞叹之词,把她夸得犹如嫦娥下凡。她优雅地回应,为自己身处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深感荣幸和开心。酒精的刺激,加上男人们的甜言蜜语,她有一种飘飘乎身体向上升腾的愉悦。

压低声音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潘帕在她的耳边说他有事必须走开一下,很快回来。不等她回应,他大踏步地离开了晚宴现场。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士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红酒,说能否有幸跟优雅的女士喝一杯。

阿芙笑语嫣然,伸手接过酒杯,和对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小小地喝了一口。那位男士向她点了一下头,退向别处。与此同时,她的身边又多了另一个举杯的男士。阿芙大方地和他碰杯,说了一两句客套的话。

几杯红酒下肚,阿芙感觉前所未有的燥热,心跳也比平时加快了许多。她刚要对自己的异常产生怀疑,另一男人又走了过来。

平日里,她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数,自信能够掌控。可是那个晚上,她逐渐走向迷乱,对时间和空间失去了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