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三十四

看着在投影厅破旧简陋的沙发上翻滚纠缠的阿芸和徐飞,李泽权突然有点儿怜惜起他们来。他们的爱情,那么卑微、脆弱,经不起现实的一点点打击,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随时会断线。尤其阿芸,她从家乡追随他而来,以为拉近身体的距离,爱情就会一直都在。哪知她来了,爱情反而破碎不堪,还不如隔开距离的遥想和思念。心中期待的美好,被无情地撕碎,飞扬在风中,像一块烂布条。

在一段情感关系之中,谁投入得越多,越容易成为受伤的那一个。

在周围嘈杂声音的遮掩下,李泽权目睹了他们战争的全过程,从无声的对抗,到低声的控诉,再到激烈的碰撞。平息下来之后,阿芸又黯淡成了一个拘谨寡言的普通女人。她刚才趴在徐飞身上冲锋陷阵的坚定和执着,那么性感迷人,让他想到了一幅举世闻名的油画,手举国旗的圣女贞德。

徐飞穿好裤子,坐起来,仍然喘着粗气。他伸出手,理了理阿芸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头发。阿芸侧过身子,拒绝他的好意。徐飞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一次看来阿芸是真的生气了。他吃不准她心里的想法。如是在往常,无论此前闹得怎么不愉快,场面怎么僵持,一场性爱之后,他们立刻会打破一切藩篱,重归于好。

而这次,她事后的反应太过冷淡、冷静了,不像过去的她。他想她可能做好了某个决定,她要跟他说分手吗?真正面临分手,他的心里反而有点不舍和害怕,毕竟他曾经爱过她,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再怎么撕扯、吵闹,说明还有爱。不吵不闹,其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明已经对这段感情彻底失望,唯有放弃这一个途径。

他们身体隔开,又默默地坐了许久,目视前方。他们根本就无心观看屏幕上的画面,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僵硬着背的阿芸像冬眠苏醒的蛇,动了动身体。她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然后侧过身来面对着徐飞,一脸平静地说出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说完,她不等徐飞做出反应,霍的一下站起来,抬腿跨过他横在过道里的双腿,急匆匆地往外面走去。徐飞伸出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试图留住她。很明显,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应该做一些挽留的行动和表示。

阿芸大力甩掉徐飞的手,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稳住重心后,她大踏步地往投影厅的外面走去。徐飞站起来,也跟着她的身后,走出了投影厅。

还继续跟踪吗?李泽权想。他见证了一段爱情的终结。同时,他更加确定了徐飞是一个渣男的事实,男女关系那么混乱,有女朋友还去做别人的情人。最主要的是,他还试图玷污美子,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得向他发出警告,让他远离美子,要不然有他好看。

看着阿芸和徐飞先后走出了投影厅,李泽权隔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他思索着,该找个什么理由跟徐飞会一会面,要不然花这么一晚上时间跟踪,岂不是白费了。

走出投影厅,外面仍是黑夜。昏黄的路灯下、树影里,各色妇女隐了又现,挑逗着稀疏的夜路人。李泽权左右张望了一下,他看见阿芸和徐飞一前一后走在穿心弄里。阿芸背影仓皇,可是脚步坚定,她走得很快,几乎以奔跑的姿势朝前走。她不时抬手抹一下脸,估计在哭。而徐飞则抽着烟,脚步踌躇,在追和不追之间徘徊。隔开一段距离之后,徐飞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枝叶落尽的大树下,远远地看着阿芸飞奔的背影。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低声说着话。

而在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从一个横向的小弄子里开了出来,它飞快地横在阿芸的面前。突如其来的变化,阿芸吓得一声尖叫,本能地停住脚步。就在她还来不及恢复神色,车上走下来两个戴墨镜的健壮男子。他们抓起她,快速地把她塞进了车内。然后,车子扬长而去。

徐飞虽然一直在打电话,但是阿芸被人劫走的整个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匆匆挂断电话,飞跑着追向那辆黑色的轿车。可是,车子拐了几个弯之后,消失在了城市迷宫般的钢筋丛林里,唯剩一路浓重的汽油味,飘散在空中。站在街一条街道的路口,徐飞懊恼地大力捶打着一根电线杆。

李泽权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望着他,内心里也为阿芸即将面临的遭遇而担忧。这时,徐飞伸手拦下了一辆的士。坐上去之后,他神情焦躁地跟司机说了一句什么。司机点了一点头,发动引擎,飞快地开走了。

一晚上的跟踪,到此结束,李泽权仿佛看了一场身处其中的3D电影。他长叹一声,脑海里阿芸的形象萦绕不去——一个爱得卑微而执着的女人。他伫立良久,有种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的惆怅。他掏出烟,落寞地抽了起来。透过面前腾起的烟雾中,他看到前方斑马线上站着一个长发女孩子,她低着头,双手紧搂着肩膀,风中飘来她低声的抽泣。

这时,一辆冒失的小汽车,急速地向她冲去。在快要撞上她时,汽车迅速拐开,差点儿侧翻在地。等汽车稳定下来后,司机打开车窗一脸愤怒地大骂了一句,说他妈的想死啊。那女孩依旧站着原地,不作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司机拿她没有办法,吼了一句脏话,一溜烟儿地开走了。李泽权看她神情有些不对劲儿,怕她再被别的车撞了,于是过去护着她走过了斑马线。

看着她走到了安全地带,李泽权放心了,一个人抽着烟走在午夜无人的街头。

已是深夜,城市的公交车早已停运。李泽权身上又没有打的士的钱。他只得回到原来的终点车站,准备坐同一趟公交车,再返回。他看了看站牌上的时间表,离第一趟公交车发车时间,还有不到两小时。他想他就在这里等等吧。他摸了一下裤袋,烟盒里空空如也,没有烟了。这倒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了烟,时间仿佛凝结了一样,运转不动。他在车站的亭子下来回徘徊,像一头孤独的荒原野狼,失去了方向。他焦躁地看着眼前陷入沉睡的空荡荡的城市街道,就像一头孤狼注视着唯剩杂草和黄沙的荒漠。确实难捱,有烟在手,他从来不用担心时间的问题,似乎时间在一吞一吐间跟着烟雾随风消逝。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的背后响起,李老师,语气中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雀跃。

李泽权左右看了看,没有别的人,他想应该跟他无关。这时,他感觉到肩膀上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到了先前他护着过马路的女孩子。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正面,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梳着齐刘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的眼睛有些浮肿,似乎刚刚哭泣过,一副忧戚的表情。

李泽权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似乎让她确认是否认识他。

她从牛仔裤里拿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根递给他说,李老师,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泽权表示感谢后接过了她的烟,然后迫不及待地点上。

这个太重要了。

他吸了一口烟,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一边慢悠悠地吐着烟雾,一边对她说我不是什么李老师,你恐怕认错人了。

那女孩子噗嗤一笑,吸了一口夹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之间的香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李老师你现在确实有点儿变化,但是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李泽权一头雾水地说,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李老师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剁了一跺脚,娇嗔着说李老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你故意的吧,连阿莎我都不认识了吗?

李泽权想他可能碰到一个脑袋有点儿糊涂的女孩子了,难怪她不知道怎么过斑马线。于是他斜着嘴笑了笑,不再急着否认自己不是李老师。

同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阿萨。

阿莎在车站的铁凳子上坐了下来,背靠着站牌,悠然地荡着双脚,似乎心情颇为惬意,先前的忧伤也消失不见了。她开心地说见到李老师真好。随后,她又偏着脑袋说李老师这段时间没来上课,大家都很想你呢。

李泽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他感觉跟她是好像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无法有效沟通。她坚持自己看到的世界的一切,并确信无疑。

火光明灭中,他们陷入在各自的沉默里。

一会儿,他手中的烟抽完了。他舍不得扔,直至火光烫了一下手指,才不得不丢掉烟蒂。他眼巴巴地看着她,犹豫要不要向她再讨要一根香烟。

阿莎似乎看穿来了他的想法,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扔给了他,摇了摇头假装鄙夷地说李老师还是老样子,总是有话不直说。

李泽权尴尬地笑了笑,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看穿了心事,终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他酷酷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又默默地点上了烟。

抽了四五根烟后,首班公交车从远处一团清冷的晨雾中开进车站,哐当一声打开了车门。李泽权站起来,扬手跟阿莎说了一句再见,然后登上了公交车。他在刷公交卡的时候,阿莎也走了上来。她笑嘻嘻地说李老师,帮我刷卡,谢谢。李泽权不得已,又拿着公交车刷了一次。他问她去哪里。

她一把挽住他的右胳膊,甜甜地说,李老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不好意思,想要把手抽出来,哪知被她挽得更紧。他拿她没有办法,只得任她胡作非为。

公交车开动,李泽权往车厢后走,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阿莎像个连体婴儿一样地跟着他,开心地坐在了他身旁的位置。

被她亲热地挽着,李泽权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动了动,想要抽出手臂。阿莎抱着不松手,她娇嗔着说李老师乖,你别乱动。说完,她还自然地歪着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阵淡淡的幽香在鼻翼间蔓延开来,李泽权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兴奋。

在日渐强烈的天光的逼退下,晨雾开始消散,远处的街道和高楼,露出了真容。在公交车摇晃的行进中,李泽权感觉一阵倦意袭来,他后背靠上座椅背,头仰着,陷入了沉睡。一夜无聊的跟踪,他确实倦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又到了终点站。还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光头司机。他极不耐烦地吼道,终点站到了,赶紧全部下车。

一旁的阿莎用手推了推李泽权的肩膀,说李老师,快醒醒。

李泽权醒了过来,他晃了一下酸胀的脑袋,睡眼蒙眬地问,到哪里了?

阿莎说不知道,只听司机说到终点站了。

在走出车门的瞬间,那光头司机恶狠狠地看了李泽权一眼,大声说,怎么又是你?

李泽权尴尬地笑了笑,和阿莎一起下了车。

下了车后,李泽权眯缝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方向。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卖部里买了一包劣质的香烟,抽了起来,然后往老宅子走去。阿莎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李泽权以为她跟自己同路,于是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没有再搭理她。

走了好几个路口,李泽权发觉阿莎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他定住,回头问她,你的家就在附近吗?

阿莎摇了摇头,说不是。

他问她,那你去哪里?

阿莎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早就说过,李老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的吗?

李泽权说我不是什么李老师。

阿莎撇了一下嘴,说怎么证明你不是。我说是就是。

李泽权拿她没有办法,他怎么能跟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计较。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阿莎也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走进老宅,阿莎就没有停止过说话。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神情夸张地嚷嚷说李老师家有这么大一个老宅子啊,拆迁的话值好多钱。李泽权一听她的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无奈地说,这不是我家,我只是在这里暂住。阿莎露出甜美的笑容说,李老师真是有品位,这个城市很少有这样的老房子了,亏你把它找了出来。画起来一定很有美感。

李泽权随口搭了一句话说,你会画画?

阿莎冲他翻了一下白眼,然后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气鼓鼓地说李老师你脑子没烧坏吧,我可是你的得意门生。你真把我给忘了啊。

一见又是车轱辘话,李泽权干脆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此时,杨家豪已经起床,一个人低着头在一堆旧书里忙活。阿莎见到他,开心地打招呼说,老爷爷真帅,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杨家豪抬起头,笑呵呵地说,小姑娘的嘴巴真甜。估计很久没人夸他长得帅了,他笑得满脸的皱纹都飞了出去。

阿莎蹲下来,很自然帮着整理,并不时请教他该怎么堆放。她见李泽权直愣愣地站着,冲他喊道,李老师赶紧过来干活。老爷爷这么累,也不主动过来帮帮忙。

杨家豪也回头瞟了他一眼,开玩笑着说小伙子不错,出去一个晚上,不仅带回一个小姑娘,还成了别人的老师。

李泽权知道跟他解释不清楚,他耸了耸肩,溜进了自己的小屋。他需要和自己单独相处一会儿。

冷静下来之后,躺在床上的李泽权回顾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突然觉得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仿佛做了一个梦。他甚至怀疑,现在还在梦境之中,要不然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地追着他不放的姑娘。平日里,他哪里有这么好的异性缘。

自从接到美子的信赶回来之后,李泽权觉得生活没有一天是正常的,仿佛世界失去了平衡,变得混乱不堪。

混乱的思绪中,他又想到了被人掳走的阿芸。他祈祷她不要有事儿。他早已对她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心理。这一切,都是人心的欲望造成的。

这时,他又听见了门外阿莎甜美的声音,姐姐早上好。

她肯定在跟刚起床的美子打招呼。

美子似乎并没有被她热情所打动,她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冷淡地哼出一个字,好。

李泽权坐起来,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美子拿着漱口杯绕过地上堆放的书籍,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屋檐下的水龙头处。她弯腰打开旋钮,接了一杯水,开始刷牙。

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本旧书的阿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她对美子说,姐姐我昨晚一夜没睡,待会儿可不可以借你的床睡一觉。

美子喷着牙膏,含含糊糊地说,你怎么不去李老师的床上睡觉?

阿莎先是露出受辱的表情,停顿了一下之后,她一脸坏笑地说,姐姐你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