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爱这个东西，实在是神奇无比，它既可以使人飞入幻想的天空自由翱翔，也可以把人打入黑暗的地狱遭受身心的煎熬。在跟中年妇人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李泽权大致了解到了阿伟的人生历程，心中禁不住生发出这样的感叹。

阿伟的全名叫王树伟，他阳光、上进，从小到大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承载这个底层家庭向好的所有希望。他的母亲同他一样，憋着一股子劲儿，冀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现状走出困境。

命运有时候，也确实太没有道理，它似乎总喜欢考验那些弱势人群。高考那年的夏天，阿伟的母亲为了给他补充营养，大中午炖了一碗鸡汤。她仔细地用铁饭盒装好，再放进一个布袋里。随后，她冒着滂沱大雨，小心地提着鸡汤，坐公交车赶去他的学校。

午间放学再加上大雨的缘故，学校门前的公交车站里，挤满了匆忙上下的乘客。也合该出事，在拥挤着下车的人潮中，有人一不小心蹭掉了她手里提着的鸡汤。她顿时急了，一把扔掉手中的雨伞，顾不得暴雨淋身，慌忙蹲下去寻找。

还好包得严实，铁饭盒没有被打翻，稳稳地矗立在一滩浅浅的污水里。阿伟的母亲迅疾地伸出手，灵巧地绕过林立的脚，牢牢地抓住了铁饭盒。她露出开心的笑，刚要挺直腰杆站起来，背后有人推了她一把。这次不像刚才那么幸运，她在重心不稳的前提下，又被某个伸过来的脚绊了一下，她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随后，巨大的疼痛袭来，她昏死了过去

截肢后，阿伟的母亲坐上了轮椅。这一事件改变了他的家庭，父亲因为不堪压力，选择了离开。虽然阿伟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和影响，但是他挺住了，最终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里最好的医科大学。他希望将来有钱了，亲自给母亲装上全世界最好的义肢，让她可以站立起来，自由行走。

进入大学后，阿伟的表现可以说非常优秀，他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最高奖学金，加上双休日出去打工，他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和母亲。更重要的是，在大三那年，他收获了美好的爱情，隔壁大学一个叫庞颖的漂亮女孩，答应了他的追求。

跟其他的校园情侣不同，阿伟和庞颖没有浪费学习时间去谈恋爱，而是在学习上相互促进。他们相约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以及图书馆外的一大片草地。他们交谈得最多的也是关于学习，或者是对于某个文学、哲学或心理学上的问题的探讨。

阿伟和庞颖的性格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好强、爱学习，并且喜欢辩论，很多时候非把对方说服不可。

一个秋天的傍晚，他们因为尼采和王小波谁更加特立独行，在图书馆外的草地上辩论了起来。他们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并且声音越来越洪亮，一个浑厚的男低音一个清亮的女高音，交替登场。

散落在草地四周的同学们，以为他们俩在吵架，于是一个个好奇地围了过来，美子也在其中。对于他们争吵的内容，大部分同学都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之所以围着不散，只是喜欢看热闹本身。围观，似乎是人天性中的一部分，也必不可少。它和围观的对象，共同构成了生活这个大舞台上的一道奇观。

对于周围围了一大圈人，阿伟和庞颖并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他们专注在自己所要辩论的主题上，同时脑袋里急剧运转着，想着该用什么方式把对方的观点驳倒。在那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纪里，人们总是会想着如何影响和改变对方，但是很多时候一个问题的提出，没有对或错，更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于是辩论就有了存在的有意义，它会让人变得包容，不会执着在某一个观点上。

听了一会儿之后，唯有美子发现他们辩论的持方发生了改变，他们各自站在了对方的观点上。这相当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己要辩倒自己。可是，从他们激烈的言语中，美子完全听不出他们用过之前任何一个人的论据。他们可能有约定，必须找到全新的辩论角度，不能重复。美子一下听出了其中的难度和有趣的地方，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来。其他人听见掌声，也跟着纷纷鼓掌。

也就是那一次带头鼓掌，美子认识了阿伟和庞颖。美子非常欣赏他们，觉得他们才是有真材实料的当代大学生。她平时也喜欢思考一些问题，但是浅显得多，完全不能像他们那么深入又透彻。后来，美子跟他们的交往，更加频繁和亲密。他们仨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看书、讨论。他们俩一旦辩论开，美子就在一旁当最忠实的听众。

因为有着扎实的辩论基础，没多久，阿伟和庞颖被选进了各自大学的辩论队。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们开始专业辩论之旅。大四的第一个学期，省城举办了一场全省大学生电视辩论大赛，阿伟和庞颖率领各自的队伍走到了最后，他们迎来了巅峰对决。

很多人都知道阿伟和庞颖是情侣，于是纷纷猜测他们会不会为了大学荣誉全力而战。在辩论赛进行的那一天，整个校园沸腾了，都在期待他们的精彩表现。

那天辩题是从众多预先准备的题目中随机抽取的一个，主要考验辩手们平时的知识积累和临场应变能力。节目开始不多久，主持人抽中了一个辩题，那就是：“父母对孩子说‘这都是为你好’，这句话对还是不对。”

表面上看，这道辩题很好进入，几乎每个成长中的小孩子，都会听到父母说这样的话。而实际上，这道辩题探讨的是人际交往中的边界问题。现在人都提倡独立，要有个人的空间，且神圣不可侵犯，父母能不能打着“这是为你好”的旗号，肆无忌惮地越过边界线，代替孩子思考和做决定。推而广之，一个机构、一个组织，甚或一个国家可不可以持有这种家长式的论调。再往大了说，就是自由和民主的问题。

经过抽签环节，阿伟抽到了反方，也就是“这都是为你好”不对。他顿时有些神色不安，不时搓搓手指摸摸鼻尖，不停地交换双脚的重心，他失去了此前的淡定和从容。那时，他首先要在心里说服他自己。他并不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母亲帮他做过许多决定，几乎都是对的，更何况她还为了他失去了双腿。难道他要当着全国电视观众的面，否定母亲，否定过去的一切吗？

他做不到。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纠结，阿伟严重发挥失常，完全没有了清晰的思维和逻辑，他在庞颖猛烈炮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最终输掉了比赛。但是宣布结果后，他还是颇有风度地祝贺了庞颖团队，真心为她感觉到高兴。

回到家时，阿伟的母亲热烈地拥抱了他，并为他出色的表现感到骄傲和自豪。她在电视机前看出了他当时内心的纠结。她理解自己的儿子。她对他说，这段时间通过看辩论比赛，她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她在反思自己，以前是否也有做得太过绝对的地方。她笑着说以后的日子，后半辈子，她都听他的。

辩论赛过后，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阿伟和庞颖又开始了三点一线的学校生活，偶尔他们和美子相约去爬山。当然，他们喜欢的辩论，还是会继续进行。美子倒是喜欢他们这种漫无边际自由辩论的状态，更为生动、自然，聚光灯下，谁都会变得失真不自然，说出来的话似乎不仅仅代表个人立场。

自由状态下，他们也会讨论爱情，辩论什么是爱，辩论一段亲密关系里怎么表达爱，或者爱情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他们会举出好多美子从未听过的世界名人的恋情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比如尼采和莎乐美，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等等。

可以说，在大学校园里，阿伟和庞颖绝对是一对特别的情侣，尤其在对待爱情的方式上，更加与众不同。他们非常鄙夷那种因为肉欲而同居在一起的情侣。他们觉得精神上的相恋、结合，较之肉体的结合更为高级，那才是爱情的真谛。他们相约将来有一天通过精神上的结合，诞生出一个精神上的儿子——《树伟庞颖如是说》，并以书的形式出版出来，使之成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共同宣言。

为了验证他们这种柏拉图式精神恋的纯粹和高级，他们也像校园里的其他情侣那样，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同居在了一起。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证明，他们可以超越肉欲的低层次需求。他们确实每晚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他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笔直地躺着，像两根木棍，一整晚动都不动一下。

刚开始，阿伟做不到这一点。晚上睡着后，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移动，不知不觉就超过了界线，或者大腿直接压在了庞颖的身上。第二天晚上，他主动要求惩罚自己。他拿出绳子让庞颖绑住他的四肢，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他冀望通过这样强制的方式，达到对身体的绝对控制。坚持一段时间后，他完美地做到了。即使有人把床撤走，他也会笔直地掉下去，他睡觉的姿势绝对不变形走样。

控制了身体之后，他们又开始对欲望的征服之旅。

对于身体的接触，他们也不是说全面禁止，而是允许部分接触。庞颖允许阿伟在公众场合牵她的手，或者拥抱着亲吻一下面颊，再进一步，就属于禁忌范围。不过，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难免有身体更加亲密接触的时候，比如洗完澡后不小心撞了一下，或者换衣服的时候春光乍泄。

住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感受到了对彼此身体的诱惑和渴望，即使努力控制，转移注意力，身体的本能还是会有强烈的反应，就像泛滥的洪水，惊涛拍岸。尤其是阿伟，他是一个正常发育的大男孩，他严重低估了自己身体的本能。他见到她曼妙的身材、洗完澡后湿漉漉的头发、睡袍下修长白皙的腿，就连晾在外面的内衣，身体都会有剧烈的反应，脸涨红心狂跳，不自觉地引发出无限的遐想。

怎么降服身体里魔鬼一样的欲望呢，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不是很奏效。后来，有一天他们和美子三人，在爬山的途中来到了一个寺庙附近。听到空中传来的悠扬的钟鼓声，庞颖突然有了主意。

她在阿伟的耳边耳语了一番，然后他们开始在山上的松树林仔细寻找。许久，他们找来几块光滑的小石子。庞颖对美子说，搭石子是一个有趣的游戏，通过几块石子的组合摆出一个独特奇巧的造型。她说她在网上看到过报道，英国某个小镇每年会举行隆重的搭石子比赛，非常有创意。同时在搭建的过程中，可以让人获得平静的心境。

在庞颖和美子聊天的时候，阿伟蹲下来在地上默默搭建了起来。他尝试了很多次，却总是被庞颖否决，说不够独特。她说最重要的是，石头造型一定要做到奇、巧、险。彼时，寺庙里又响起了和尚做晚课，诵念经文的声音。

庞颖捡起地上的石子，伸手递给美子，笑着说你来给这几块石子加持一下吧。

他们知道美子信奉佛法，时常没事就看佛经。

美子爽快地说，好啊。

美子接过石子，在地上盘膝坐下，煞有介事地念起佛经来。

一会儿，美子把石子还给庞颖，说好了。

后来，凭着这几块美子加持过的石头，阿伟真的把内心的欲望，驱赶到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随后，不停地思索怎么摆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石头造型，成了阿伟打发休闲时光的最好游戏。没有了肉欲的牵绊，他和庞颖精神恋很快进入了一个非常默契和投入的阶段，他们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心灵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吸纳、融合，最终合二为一。

他们期待着正在孕育的精神上的儿子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