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阿旭知道，跟父亲进行言语上的争辩，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完全没有办法说服固执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他有自知之明，这也是从小到大经验的积累。他哪里说得过就算全村人加起来也说不过的父亲。

不过，阿旭也有他的办法，那就是无言的抗争。无论父亲怎么说，他表面上无比顺从，甚至点头答应，但是私下里，他依然故我，该干吗继续干嘛。当然，他的父亲也不是傻子，几次之后，他就看出了阿旭的敷衍和不配合。于是，他愈发要想着法子，阻挠阿旭和卡洛琳的恋情。

自从那天晚上不经意地冲撞了阿旭的父亲，卡洛琳甚为愧疚，她对阿旭说她要彻底改变。她说到做到。

一个朝阳初升的清晨，她坐在楼顶，面向朝霞满天的东方，咔嚓几下剪掉一头爆炸式卷发，然后又让阿旭用剃刀给她剃了一个滑溜无比的光头。她说她这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从今天开始她是一个全新的自己，改头换面的自己。随后，她做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微笑着轻声说等她长发及腰，她就嫁给他。

阿旭没有听清她的话，他已经震撼得没有了知觉。

在剃掉卡洛琳最后一根头发的那一瞬间，阿旭一下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痴呆的样子，就如猪八戒见到嫦娥。他赞叹说她光头的样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惊艳和性感，一种超越一切规范之上的美。

阿伟质疑说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长发及腰才嫁，他现在就想娶她。卡洛琳白了他一眼，说她从今天起，她要以一个淑女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她说阿旭应该支持她，不能给她添乱。同时，她还要求阿旭也要改变，不能老跟父亲做对，好好说话，好好沟通。她说比起对抗的相互伤害，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法子，去达成和解呢。她说他们要让父亲看到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她说她有把握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并争取得到他的祝福。只有那样，他们的爱情才是圆满的，幸福的。

阿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心里满溢着爱意。他想不到浑身是刺的她，还有这么柔软和贴己的内心。他仿佛看到了他们美好的未来。

接下来的好几天，阿旭才逐渐适应卡洛琳震撼的光头形象，同时也接受了她自诩为淑女的言行举止。她表现出来的强烈反差，让他看到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陌生又熟悉。只是，当她登上酒吧的舞台时，她仍旧是那个充满霸气的摇滚女王。顾客们见到卡洛琳崭新的光头形象，顿时疯了。他们需要喝更多的酒，做更多疯狂的摇摆动作，才能发泄掉心中炽热而澎湃的情绪。

看着舞台上自由绽放的卡洛琳，阿旭有些感动。他知道舞台上的她，才是最真实生动的她。她之所以愿意戴上一张所谓淑女的面具，还不是为了他们的爱情。领悟到了这一点，他觉得他们的心真正连接在了一起，发出频率一致的共振。

只是让阿伟想不到的是，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他的父亲阴沉着脸，手里提着一瓶啤酒，间或喝上一口。在台下观看了十几分钟之后，他默默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在门口处，他回头，见到了舞台侧面一脸花痴样正仰望着舞台的阿伟。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阿伟翻身时听到了电话铃响。朦胧中，他意识到那是父亲的来电。他坐起来，努力掩饰着自己话语中的疲惫。父亲似乎心情很好，他开心说既然他那么爱卡洛琳，他也就不再反对。父亲提议说，如果可以，他非常欢迎阿伟带卡洛琳回家，吃顿饭，让家里的亲戚朋友相互认识一下。

听了父亲的话，阿伟睡意全无。他爬起床，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浅浅的笑。他想他无言的抗争，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一旁的卡洛琳，仍在沉睡。一晚上的卖力演出，她确实累了。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拉上门。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既不强烈也不无力，微风轻吹，一切都恰到好处。阿旭步履轻快地走在街道上，心情大好地点上了一根烟。这些天，他一直跟父亲拔河一样僵持着，对峙着。父亲向他举起象征投降的白旗，他反而有种拳脚落入虚空的失重感，也像压在西西弗斯头顶的石头，突然没有了一样。他想父亲终究是父亲，还是有包容的一面，懂得适当的妥协。同时，他仿佛有点理解了作为父母为儿女操心的行为。

阿旭走进街道边的一家大型超市，风风火火地买了一大堆食材，都是他和卡洛琳平时爱吃的。

闻着馥郁的饭菜香味，卡洛琳打着呵欠醒了过来。她吸了一下鼻子，又眯着眼环顾一下屋内，不可置信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阿旭解下围裙，摆好两副碗筷，最后在海带排骨汤里放进一把勺子，开心地说开饭咯。

见卡洛琳还是一副惊讶的表情，阿旭走到她的身边，单膝跪在地上。他抬起她的右手，俯下身嘴唇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故意压低声音说尊贵的卡洛琳女王，请起床用膳。卡洛琳坐起来，露出上半身雪白的肌肤。她见阿旭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于是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大胆小旭子，还不赶紧伺候本女王穿上衣服。再乱看，本女王要挖掉你的双目。

阿旭立刻尖着嗓子回应了一句，喳。他假装害怕地低着头，脚步向后倒退至衣柜边，然后转身在衣柜里找到了卡洛琳要穿的衣服。

就在这样相互调笑的氛围中，阿旭和卡洛琳享受了一顿美妙的午餐，度过了一段梦幻般美好的时光。吃完饭，闲聊的过程中，阿旭向她传达了父亲来电的内容，并和她商量哪一天回去比较合适。卡洛琳先是开心，随后又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这样子能去见你的家人吗？

阿旭想了想，建议说可以戴一顶宽大的帽子。

卡洛琳沉吟了一会儿，开心地说她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阿旭好奇地问，什么办法？

卡洛琳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说，天机不可泄露。

阿旭扑上去，把她压在身下，笑嘻嘻地威胁说，你说不说？

卡洛琳咯咯笑说，就不说。

阿旭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说是吧，那我采取别的方式了。

轮到卡洛琳收敛起笑，好奇地说，什么方式？

阿旭露出一脸邪恶的笑，阴森森地说，吸魂大法。

不等卡洛琳反应过来，阿旭上下其手，同时噘着香肠一样的嘴，封住了她的嘴。

顿时，室内一片春光旖旎。

第二天晚上，卡洛琳跟酒吧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她没有跟他说实话，只强调说她累了唱不动了，想要休息休息，补充补充能量。酒吧老板感同身受地说，这段时间她确实辛苦了，是应该好好放松一下。随后，他又一脸为难地表示说，他这个酒吧确实离不开她，如果休息好了，请尽快回来。

休假的第二天，卡洛琳差不多睡了一整天。她说她要把生物钟调整到正常人的状态，不能黑白颠倒。同时，她还仔细询问了阿旭家里人的基本情况，从年纪、样貌，再到性格、爱好，事无巨细。

看得出来，卡洛琳非常在乎这一次的会面。她希望能在阿旭的家人心中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她一天刷好几次牙，在阿旭面前不停地呼气，问他牙齿上是否偏黄或偏黑，口气里是否有烟味儿。

阿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媳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得上。卡洛琳在他的胸前狠狠地擂了一拳，严肃地说认真点儿，别乱开玩笑。随后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说对不起，她不该表现得这么粗鲁，一个淑女怎么能随便打人。

阿旭哈哈一笑说，别装了，这哪里是你。他说他还是喜欢她本真的样子。

卡洛琳一顿足，眼一横，放狠话说，搞砸了，唯你是问。

阿旭举起双手，投降说好好，他再不说妨碍她的话。

终于到了他们约定回家的日子。

一大早，卡洛琳把穿好衣服的阿旭赶出房间，一脸神秘地说她要变身，让他在外面等一等。阿旭苦笑着站在房门外，来回踱着步。他倒也理解卡洛琳的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去见未来公婆的面，何况她曾经还有过非常不好的表现。

要改变一个人的固有印象，是很困难的，就像身体上的一道划痕，存在了，就很难消掉。她有改变的勇气，别人却未必能接收和认同她的想法。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接纳，需要漫长的时间，才有可能达成。就拿阿旭跟父亲来说，他们这么多年来从未达成过什么共识，似乎横亘着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这一次，父亲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阿旭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这是真的吗，还是有别的阴谋。他尽量不去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比较被动，总觉得问题没来，妄自猜测，只会增加自己的心理负担。

阿旭认为碰到事情了，总会有办法解决，大不了用时间耗。他跟父亲的争斗，大都凭着这最后的一条信念，才取得那么一点点优势。毕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他的时间要比父亲多得多。有些事情，他有大把时间去做，而父亲则所剩无多。比如父亲想抱孙子，想要尽快完成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一切都得依赖阿旭。他只有阿旭这么一个儿子，他没有办法越过他。而对阿旭来说，父亲在这一方面表现得越急迫，他就越从容。他又不急着想要拥有自己的后代。他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和计划。当然遇到卡洛琳了，世界变得不再一样。他愿意跟她一起去做任何事情。他在心底里已经认同了她，此生非她不可。

这也许是父亲为什么妥协的最大原因。

良久，房门轻轻打开，卡洛琳悄立门口。她穿着一袭暗红色的丝质长裙，长发披肩，脸上稍稍化了一点妆，整个人看起来清纯又自然，跟平时张牙舞爪的她，完全是两个人。她一走动，仙气飘飘。

阿旭惊呆了，他想不到她怎么能掩藏得那么巧妙。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体凹凸，具有攻击性的言行举止，全都不见了。但是，他又能隐隐感知到她的个性和锋芒，就像锥在袋中，锥尖总会偶尔冒出来。发现了这一点，阿旭觉得非常有趣。同时又深为感动，为了他，她在尽力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符合世俗审美的淑女。

由于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最终结局，就像谜底置于谜面之前，写到这里时，对于他们的命运，难免唏嘘感叹。我就像是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人，俯瞰着他们的人生，但是我没有改变别人命运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走向人生的转折点。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说一个人如果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么他就不能再拥有自由选择的意志。他只能按照预设的轨迹往前走，就像舞台上上演的话剧，只能按照剧本的设定去演，而不能自由发挥。要不然，剧本就不成立了。

我想如果可以，我愿意跳上他们的人生舞台，把卡洛琳拉下来，让她别跟着阿旭回去白头镇。尽管最终未必能改变他们的人生，但是至少可以打乱舞台的节奏，拖延一段时间。唉，所有的这些废话，不过都是事后诸葛亮，饭后的谈资而已。

所谓人生，无非就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去经历未知的生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前方的生活是辉煌还是毁灭，没有人知道。就如那天早上，卡洛琳精心打扮自己，然后开心地挽着阿旭的手，一步步走向毁灭。